他整天穿一条鹑衣百结的破长袍,坐在门口细眯着眼一动不动。一张枯瘦的长脸呈凹形,皱纹密布,象两块风干了的核桃皮。鼻子深深塌陷进去,两个朝天鼻孔艰难地呼吸着,两只肩膀一起一伏地随着一呼一吸而微微震颤。
身后屋墙上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里面清凌凌的古砖。屋檐上的兽吻破碎不堪。窗户用破报纸糊着。断裂的窗棂捆绑着铁丝麻绳。门上的木板早已遗失,只剩下一个古老的框架,上边横七竖八地钉满了木棍和破木板。
谁也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因为很少有人敢进去。
这间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与周围林立的楼房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象一只老态龙钟的猴王一动不动地蹲着,不停地吐一口浓痰,喘着粗气骂一句:“咄咄,影剧院看你狗日的能把祖爷怎样?”
影剧院要建一座大楼,地基正好扎在塌鼻的屋子上,多次跟他商量以超出规定很高的价格卖他的房子,并答应送他到敬老院。他坚决不同意,堵住门不让进去,吸溜着鼻子,耸动着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咄咄。我家祖传的这风水宝地,出举人和知县的。想挖掉我家的风水?咄咄,梦你的好梦去吧。强拆?看我不杀了你全家,宰了你儿子。咄咄,叫你一家断子绝孙。”
说着,一把抓起身边早已准备好的石头,吓得人们四散逃窜。
据老年人讲,此巷曾出过一朝举人。过去,这里的很多建筑都是举人的。因为每任知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为举人挂旗,门口常年竖着一根旗杆,因而便叫旗杆巷。
塌鼻便是举人的后裔。由于晚辈不成材,家景渐衰,典房卖地,到塌鼻上一辈,手里便只剩下这么一间破烂不堪的憩身之所了。
硬的不行,经理和局长又来软的。他们提着礼品来说服。塌鼻堵在门口不让进去,说不吃他们的眼眼食,把蛋糕扔到灰堆里,踩了好几脚。说宁可在灰堆里拣废纸换饭吃,也不跟公家打交道。
两人无奈,怏怏而归,只好向上级汇报。县长决定强行拆除。
塌鼻鼻子不好使,但耳朵特灵。他早已听到风声,便在半夜里挨到文化局长家门口拉了一泡屎,将倒尿的局长太太滑倒在屎堆里,臭了一身。
第二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桶汽油,满屋子浇过,将自己身上也浇了个遍。当县长带着公安、城建、土地局的人坐着车,开着推土机浩浩荡荡开到旗杆巷口时,塌鼻早已挺立在门口严阵以待。他脖子里挂着一根浸过汽油的纸捻,左手持着火柴,右手拿着打火机。面对着凄厉尖叫着的警车和各种强硬政权的组合,昂首挺胸,双目放光。他的双肩象一对伺机搏击的鹰翅,忽上忽下剧烈起伏着,可着嗓子喊:“是人的都给我听着。这屋子是我的老先人攒下的。谁要想把我赶走,我就屙他一地。看哪个龟儿子敢来拆我老先人的屋子。谁拆我就杀死他一家。不信你给祖爷试试。现在就来,来么。祖爷泼上了。祖爷先烧了房子,再烧死我。我死了房子没了,叫你们龟孙活着,让人人骂,个个唾,祖祖辈辈不好过。让世人说是你们逼死了我,烧了我祖宗的房子。烧了举人的房子,来吧,谁来?来。把推土机开来么,来,看哪个驴下的敢来。”
瘆人活,刺鼻的汽油味,不堪设想的后果,使威风凛凛的权贵们不但不敢上前,反而纷纷后退,谁也不愿为公家的事干这桩逼他自焚的买卖。他死了不打紧,毕竟也快死了。可自个儿还要活着,儿女们还要成人,在社会舆论面前还怎么活下去?他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他死了没埋,你也死了没埋?
威风凛凛的警车停止了狂鸣,说一不二的县长与部下研究方案。机灵的部下们马上给砌了个台阶,把塌鼻狠狠训斥一顿,无非不过罚款、法律、政治什么的。于是,心照不宣的人们纷纷散去。
于是,影剧院只好避开那间破屋子和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老翁,盖了一幢缩水的大楼。
那间古老的屋子和那个同样古老的老塌鼻便又孤零零地留在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文化大街上了。
塌鼻老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门口,吐一口浓痰,嘟哝着:“咄,影剧院,你这驴下的。看祖爷屙你一门道。”
屋子的门缝里逸出一股霉味,悠悠飘向空中,融入城市污浊的废气之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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