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动身体,使上身和下身呈九十度,坐姿近乎一个直角般端正,即使通过这样的尝试,他也无从回忆那个晚上与那张脸。隔得太远了。他泄气地下滑,直到后脑抵住床靠背的下方,天鹅绒的被套贴在皮肤上有些痒,但懒得伸出手去调整一下。他再次观察起这间房间,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被套不断地撩拨他,瘙痒的感觉爬向全身,脚趾头都是发麻的,他跳下床,一把扯过被子掀在地上,灰尘腾起来,在光线中剧烈地翻卷着。
白天的时光是难挨的,中午吃过饭,他回到出租屋中,打了一个电话给远在上海的他。
他说,吃饭了没?
他说,吃过了,你呢?
他说,也吃过了。你干吗呢?
他说,本来打算去复兴公园看看,突然要加班。
他说,复兴公园在哪里?
他说,在上海。
他不再说话。挂掉电话后,只觉一切都索然无味,搬了张藤椅坐在阳台上。冬天的太阳来去都很快,没多久,阳光就被对面公寓遮去了大半,只留下一个角落还是亮着的。他翻来覆去地看手机通信录,能拿起电话谈些无关紧要的话的一个也没。他失望地放下手机,窝在藤椅里看半空中一群盘旋的鸽子。他想,如果他是鸽子,是否会不小心一头撞死于大楼的外墙。他接着幻想自己在空中极速滑翔,未曾注意到不远处贴了白瓷砖的水泥墙,一头碰在墙角,血从脑子中流出,扑腾两下翅膀便随着地心引力下坠,摔在地上时,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念头,同时抓起手机,打开通讯记录,点中以“138”开头的陌生号码,响了三声后对方接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我还可以见你吗?
见到生生时,灯火已将南京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在十八楼的房间里,生生将他引到窗边说,你有像这样俯视过南京吗?他看出去,整个城市由密密麻麻的亮点组成,靠近地平线的一排大楼由于距离过远,亮点融成一片,像是一个悬在空中的用手电筒照出的光斑。他借由一个外来者的眼睛,再一次认识了南京。看得久了,却觉得眼睛发酸。他问,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儿吗?生生点头默许。他脱掉衣服鞋子,钻进被窝,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沉入睡眠。
再醒来时,生生坐在电脑前上网,听见响动,回过头看向他,接着起身,接了一杯冷开水给他喝。他发现杯沿上有一个小小的豁口,正是他前一天晚上用来喝茶的杯子。生生坐在床边,手隔着被子搭在他的腿上。他鼻子一酸,掩饰般地将目光投向生生背后的墙壁,没有回应。生生站起来,回到电脑前,隔开一个房间的距离,十分自然地沉默了下来,空调运转的声音与电脑的风扇声合二为一,使整个空间处于一种轻微的颤抖中,他忽然想到,如果这时南京地震,会怎样?
生生关掉电脑后,杨树提议去外面走走。宾馆所处的位置离玄武湖不近,没有了湖风,低温还是可以忍受的。走出一段路后,看到一个免费公园的入口,生生问,你想进去吗?他点头。公园里空无一人,几只流浪猫聚集在一座未出水的喷泉边,见行人走来,四散奔逃。往深处走去有几座小土坡,他本想在山坡的草皮上坐一会儿,用手一试,夜深露重,只好作罢,往更深处走去,直到隐隐能见到公园另一侧城市的街道。他们拐进一片灌木丛,中间有一条刚够一人经过的小道,生生在前,走出几步,伸出手拉住他,放慢脚步。不一会儿,两人到达灌木丛的腹地,一圈参差不齐的杂树圈出一小块区域,同时也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彻底地黑了。生生停住脚步,与他相对而立,没说什么话,吻上来。他矮些,将头枕在生生的肩膀上,手环住对方的腰,传来一阵不够实在的温暖。他很快便不满足于这种蜻蜓点水般的触觉,往胳膊上使劲,恨不得将对方塞进自己的身体,显然生生也领会到了,动作愈发激烈起来。要不是那一束手电筒扫过的光,这里将有一场发生在荒地里的爱情。
待巡夜的保安走远,两人不好意思再做些什么,便整理好衣服沿原路走出灌木丛,依稀听到公园外传来一两声汽车驶过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一声巨响传来,循声看去,却被树木挡住了视线,他们走到公园边上,隔着围墙,几米之外两辆车追尾,撞击处的车头与车尾严重变形。位于前方的车子的驾驶座车门被推开,出来一个鬈发女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随即扶着马路边上的栏杆站起来,四下看了看,一脸无措的表情。杨树看得出了神,手心捏出一把冷汗,生生拍拍他,等反应过来,他立刻抓住生生的手腕问,没死人吧?生生说,没死。
他们离开了事发地。回程中杨树一直很紧张,一只没进笼落了单的鸽子莽撞地飞过,撞上他的胸,摔到地上,扑腾几下,又艰难地飞了起来。杨树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走路有些不稳。回到宾馆,杨树立刻抱住生生,对方说,我先开下一灯。他几乎是央求般地说道。不要开灯,不要开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生生问,怎么了?刚才被吓到了?杨树摇摇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生生摸出一根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吐出,烟雾没入黑暗。在寂静的反衬下,杨树耳蜗里产生了轰鸣声,响得太不确凿,于是又像一池毫无杂质的水,太过纯粹,反而叫人窒息。在生生沉默的间隙,他想起了上海。他独自在那个城市走过几条马路,两边梧桐枝桠向上伸张,阔大的碧绿色叶片层层叠叠,只剩下密密的小孔漏下碎片般的阳光投在地上。在这个场景中,他穿着土黄色、样式普通的五分裤,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一桶八喜牌冰激凌。他在这个场景中等待一个人,但那个时刻,他所做的全部,只是吃手中快要化掉的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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