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书》
那场对话后的第七天,苏秦便离开了凤凰岭。走之前,他将自己的房门钥匙交给安海。安海将他送到十字路口后,他们便相互告别了。
“再见,安海!”苏秦说,“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光。如果不喜欢《光影书》,你可以将它销毁。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但是我没有,我太高估自己了。那本失败的书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那本书交给你了,我没有什么负担了,我要开始新生活了。再见,朋友。”
“还会见吗?”
“不会了。”
“再见!”
“再见!”
白天,处理完家中的琐事后,安海便一个人去凤凰岭的各个角落游荡。他走在路上,打量着各家各户的房子。记忆中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房檐上是参差不齐的青瓦;后来,很多土坯房被拆除了,换成了青砖灰瓦房;而现在,很多红砖水泥房替代了灰瓦房。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听到旧屋轰然倒地的声音。有钱人甚至在凤凰岭盖起了三层小洋楼。不同的房子在眼前交错,这是新世界与旧世界交融的象征。他突然意识到如何开始,但是灵感又瞬间消失。
他沿着大路向东走,一直走到学校门口。接着,他走了进去。校园全部成为红砖水泥房,在整齐的房子前面是一座花园,花园里面有两颗刺柏(其中的一棵被大火烧掉了一半)、六株开着黄色花朵的月季,而周围是几株蔫生的冬青。一只黑猫卧在水泥花园的墙垛,太阳光抚摸它的绒毛。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呼喊猫的声音,这是一个衰老而熟悉的声音。她轻缓地挪动着脚步向花园走过去,最后将猫揽入怀中。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安抚着受恐的黑猫。安海认出了她:胡蝶。她是安海的老师,她过去经常惩罚学生。安海叫了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看他,眼神中是陌生与冷漠。她没有说话,而是抱着黑猫向学校东侧走去。一切都变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他一边叹息,一边走出校门,沿着蜿蜒的路向坡地走去。坡地上种满了梨树,而梨花刚掉落不久便成了春泥,但清淡的香味却隐匿在空气的暗处。形状不一的云朵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盛开的梨花。他又走了一段路,铺展在眼前的是大片的绿色与黄色。绿色的是麦田,而黄色则是油菜花。风掠过之时,麦浪像是翻滚的河流。他走到墓群,将采摘来的油菜花放到祖父的墓前。他又到老村长的墓前坐了一会儿。他虽然已经去世了很久,但安海还是如往日那样与他交谈。安海说话,而他聆听。安海坐在墓外,而他睡在墓内。周围是乌鸦的鸣叫声,而坟墓旁是谢落的迎春花瓣。死者们拥有的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安海却聆听他们的私语,想要用文字记录他们的哀愁与苦闷,记录他们被损害与被侮辱的生活。也许,这也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离开墓地后,他又开始往回走。他走向站台。那个站台是以前村子开会聚集的地方。他看到了那口暮钟。他记得祖母说过,很早以前只要老村长敲响了暮钟,村里人又聚集在一起开会。在他记忆中,老村长每周都会敲响这口暮钟,而将镇长的命令带给每个人。怪异的是,没有人见过镇长,甚至连老村长本人都没有见过镇长。但是,凤凰岭所有人都笼罩在镇长的阴影中,而每个人无时无刻不活在他的注视之下。安海举起头看这口生锈的钟,仿佛听到了过往历史的回响。他拉扯了一下绳索,钟发出沉闷无力的声音。几个孩子围上来看着他,他又再次敲响了暮钟。这声音如同丧钟之声,但丧钟为谁而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日新月异的凤凰岭,也许是为了早来的春季。转了一圈,安海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所生长的这个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明白自己处于某种历史的潮流之中,但他还是看不清自己或者是凤凰岭所处的真正的位置。这种感受就像在河流中游泳的人看不到这条河流一样。他试图在熟悉的环境中找到文字的出口,但越熟悉的东西反而越成为一种文学上的障碍。
夜晚,他将《光影书》放到一边,而将稿纸放到另外一边。他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但《光影书》却让他异常平静。他盯着稿纸却迟迟写不半个字。他的内心积累了很多的词语,但是却没有任何出口。他看着稿纸,眼前一片空白。你要聆听你内心的声音,他对自己这样说。他听到了从稿纸空白处发来的声响,这是他熟悉的声音:河流声。他的内心越加安静,这样的声音也越加清晰。紧接着是孩童们的嬉笑声、女人们的议论声与老人们的叹息声。众声喧哗。接下来是乌鸦在雪地上的追逐声,白鸽群在灰色天空中的哨声。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这些景象没有时间限制与空间阻碍,它们随着想象的深入而浮现叠加在一起。“写作就是为了冲破时间与空间对于人的限制,从而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将这句话记在日记本中。写作就是在混乱的表象之下寻找一种秩序,他试图理解这句话。他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他突然明白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在寻找一种艺术手法:所有的故事都在那里等待被挖掘与被定型。如果说这些零散的经验与想象是散落在地上的珍珠,那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寻找那根串联它们的金丝银缕。夜色温柔,除了隐约的犬吠声与夜枭声,他聆听着内心流淌出来的音乐。安静的内心就是一架乐器。他看着窗外的夜色,黑夜的深处似乎潜藏着昏睡的巨兽。世界的黑夜包围了他,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但是,眼前的稿纸就是他的白昼。祖母的咳嗽声从对面的窗户传出来。祖母以前给他讲过很多鬼怪传说与历史传奇。突然,他想到了祖母以前讲过一个传说故事,而这个故事开端正是自己寻寻觅觅所要找的出口。他内心一阵狂喜,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他赶快拿起钢笔,在稿纸上写下所寻找的第一句话:
“起初,凤凰岭是没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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