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书》
安海非常喜欢自己的外甥,他经常抱着安新生去陆扬家。陆天亮也学会了爬路,他经常会和安新生争夺手中的玩具。
“凤凰岭以后就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了。”陆扬说,“我们这一代人也算是结束了。”
“我觉得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或许你的生活刚刚开始。”陆扬补充道,“我在很久之前便死掉了。”
安海已经减少了与陆扬在这方面的沟通。他们不谈论过去,也不谈论未来,他们只谈论与时间和命运无关的庸常话题。他们从无所不谈的朋友变成了小心翼翼地交谈者,而安海尽最大努力不去触碰那些敏感地带。后来,安海也厌倦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他尽可能地不再去接近陆扬,而是在虚构的世界去重温友谊的过往云烟。
万物破碎,万物成灰。
安新生所学的第一个词语不是妈妈而是爸爸——他把安海叫作爸爸。他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每当孩子叫起爸爸的时候,他矛盾的世界都在战栗与颤抖。
“我不会再结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当他的父亲。”二姐说,“等他懂事了,自然会知道真相的,也相信他会理解我的选择。”
安海同意了。
当他尝试着用父亲的眼光去打量这个孩子时,却发现安新生与自己越来越相像。他分辨不出这是现实还是自我的幻觉。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穿梭于写作与生活中,他也时常分辨不清虚构与现实。他在写作。他尝试着用母亲的眼光,用安新生的眼光,用自己的眼光来观看周围的世界。对于他而言,眼中的世界是一种现实,而写在纸上的是另外一种现实。两种现实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不是绝对的一一对应。时间在稿纸上面可以逆转可以置换,在现实中却无法走通。他逆流而上,追溯小说的源头,而这个源头也正是整个小说的灵魂所在。虽然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了各种艰难险阻,但每前进半步都是对自己的升华与锤炼。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焦灼,因为写作治愈这种焦灼。他像是中了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写作。他走路的时候,用双腿写作;他吃饭的时候,用牙齿写作;他用他的整个身体,用他的希望与绝望写作,用他的整个呼吸在写作。
写作便是另外一种呼吸。
安新生不见了。
那个上午,二姐刚好出去买菜,她把孩子放在院子的凉席上。等到她再次回来时,孩子就不见了,与孩子一起消失的还有大姐。二姐在院子里面大声呼喊孩子的乳名。祖母关掉了收音机,她拄着拐杖走向院子;母亲放下手中的剪刀,她正在给孩子做衣服;父亲从漫长的午觉中惊醒过来;安海放下了稿纸和钢笔,他整整一上午都没有写出半页纸。他们都聚集到了院子。当意识到大姐有可能抱走孩子这个事实后,全家人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有一次,大姐从二姐的怀中抢到了孩子,没过多久便把安新生掉到地上,头上起了脓血包,孩子哭了整整一夜才安静下来。从那之后,她成为一个危险存在。母亲禁止她去碰孩子。如今安新生被抱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全家人的心头。
“等这个疯子回来,我非要弄死她。”父亲说,“我应该早早地把她弄死,也不会招惹这么多的事情。”
他们走出家门,四处询问,但没有看到她和孩子。他们去刘麻子的商店打听,但得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刘麻子说她抱着孩子向河流的方向走去,而他的妻子却说他们选择的是坡地。他们分成了两路:父亲和母亲去坡地,二姐和安海一起去河边。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抄着小路向河流跑去。仲夏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他们踩着自己的碎影向前奔跑,迎面的热浪阻碍着他们的前行。安海闻到了河水的气味。没过多久,河流湍急的声音也出现在安海的耳中。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河流在缓缓流淌。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耍,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堆城堡。仲夏是堆城堡的最好时节,安海小时候就喜欢在这里堆城堡。有三个男孩脱光了衣服跳进河流中间,他们向河流中央游去。
“大姐在那里!”二姐喊道,“就在岸边。”
大姐把安新生放在身边,她独自一人在建造城堡。安新生坐在一旁并没有哭闹,而是咬着手指,凝视眼前的世界。他们慢慢地靠近孩子,生怕破坏了喧哗背后的平静。大姐一边建造城堡,一边逗着孩子。孩子拍打着双手,金色的阳光铺洒在他们身上。在那一瞬间安海出现了错觉,他觉得大姐更像是孩子的母亲。河滩上满是孩子们的脚印,而空中则是孩子们的嬉笑声。他们快要靠近大姐时,安新生转过头大哭起来。大姐看见了他们,惊慌失措中,她抱起了哭泣的孩子。她跑了起来,踩毁了脚下的城堡。
“大姐,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大姐,你把孩子还给我!”
安新生在她怀中厉声哭泣,她抱着孩子在河边来回跑动。安海与二姐在身后追逐着她,呼喊着她,但她却在河边迂回地跑动,从不回头。二姐摔倒在地上,她又重新站了起来,瘸着腿追逐大姐。大姐也踩坏了很多孩子做的城堡,这些孩子也开始对她围追堵截。孩子们围成了一个圈,将她团团包围,这些孩子要她赔他们的城堡。二姐和安海挤到了圈子中,他们走到大姐的旁边。安新生向自己的母亲伸出了胳膊,但大姐却紧紧地抱住孩子。二姐走上前把孩子夺了过来,大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走!”二姐说。
安海和二姐又按照原路返回,大姐被遗弃到了身后。走了很长的路后,安海转过头去看,大姐正在太阳底下重新建造那个倒塌的城堡。
一直到晚饭,全家人都已经围坐在饭桌前,大姐才返回家。衣服和脸上满是泥土,她什么也没有说便走向房间。父亲站了起来,他拿起身边的板凳向她砸过去。板凳砸到她的左腿上,她抱着左腿痛哭不已,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父亲向她走过去,而她开始在院子躲起来。最后,父亲把她逼到墙角,墙角的梧桐树枝繁叶茂。
“你这个疯子!”他向她走了过去,“你要是早早地死了,这个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你别杀我!”她转换了口气,“不然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父亲走上前,将她踹倒在地,头磕碰到梧桐树的树干上。
“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也把我也埋到这树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