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书》
“这颗梧桐树下面埋着什么?”安海问母亲。
“埋着你四姐。”
“为什么要把她埋在这里。”
“这是凤凰岭的习俗,没过一个月就死掉的女孩就埋在家里的梧桐树下面。”
“为什么?”
“因为梧桐树能够引来凤凰,而可以给整个家庭带来幸运。”
“其他人也是这样做的吗?”
“是的,他们会把死去的女婴埋在梧桐树下,梧桐长得越高大越好。”
“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
“这是凤凰岭公开的秘密。这些事情基本上是在夜晚进行的。没有人去问,也不会有人去说。”
“那些死去的男婴呢?”
“男婴会放到木篮子中,送给河神。”
“你向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吗?”
“会的。”
“她是怎么死的?”
“冻死的。”
“为什么会冻死?”
“刚出生时,你爷和你爸便把她抱到雪地中,那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他们为什么要冻死她?”
“她是女孩,况且他们想要的是男孩。她出生时是兔唇,没有人会给她治病的。”
“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躺在床上,浑身都不能动弹。”
“你爱她吗?”
“爱,但爱不能解决一切事情。”
“她长什么样子?”
“和你出生时一模一样,你们几个刚出生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
“她哭了吗?”
“她一直在哭,一直哭到她死为止。”
“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把她放倒雪地后便回到了房子,等到她死了,他们便把她埋到这颗梧桐树下。”
“大姐当时在干什么?”
“安河跑了进来,她拉着我去救你四姐,但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即使我有力气,我也是无能为力。她目击了死亡的整个过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或许是她一直想要离开这个家的重要原因。”
“也是她变得疯狂的原因。”
“为什么现在没有人这样做了?”
“整个时代的风气都变了。过去的凤凰岭与现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你只有理解了过去,才会理解现在。”
“你要多给我讲讲凤凰岭过去的事情。”
“好的,我当时已经给她起好了名字。”
“叫什么?”
“安海。”
安海站在梧桐树下,摸着树皮,聆听着风扫动树叶的声音。将耳朵贴到树干上后,他能听到树液流动的声音,那仿佛是河水涌动之音。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颗梧桐树,是自己死去的姐姐,是安海,是他自己。他蹲下来,抚摸脚下的这方土地。在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姐姐,埋葬着过往太多的记忆。他突然想到了童年时的一次经历。他刚刚拥有第一把小刀时,特别兴奋,因为它不仅仅用来削铅笔,而且是他用来创造的工具。他在课桌上刻下大树与小花,在地上划出太阳与月亮,在土墙上描出河流与长路。有一次,落满院子的梧桐果再次刺激了创造热情,他从书包中取来锋利的匕首(他曾经和陆扬用小刀肢解过黄鼠与蟑螂)。他站在梧桐下前苦思冥想,最后决定在梧桐树上刻下梧桐果。他在地上捡了一颗熟透的梧桐果,认真地观看这种浑身短刺的果实。好了,他对自己说,是时候让这些果子长到树上了。他拿起刀在树上先刻出一个圆状,线条歪歪扭扭,姜黄色的树脂从刻痕中流淌而出,最后凝固在粗糙的树皮上。他用手沾了一滴树脂放到嘴里,苦涩的,但是他还是吞了下去。他开始在这个不规整的梧桐果上刻下短刺。每刻一次,梧桐树就多了一行泪珠。他能闻到黏稠树脂的苦涩气味。他刻完了第一个梧桐果。刻第二个梧桐果时,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熟悉喊声,这种喊声带着难以预料的愤怒。母亲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向他走过来,她第一次抽了他耳光,也永远地带走了那把小刀。她抓起泥土涂抹在疤痕上,梧桐的树脂很快便凝固在伤疤处。从那刻起,安海就再也没有碰过那棵梧桐树,甚至再也没有碰过其他梧桐树。因为当天夜晚,祖母便告诉他每棵梧桐都是凤凰岭的神树,它们是庇佑凤凰岭的存在。
如今站在这棵梧桐树的面前,安海更理解了母亲当时的绝望与愤怒。这棵梧桐树下埋葬着她的血水骨肉与她的遗恨。安海想象着当年的场景:母亲绝望地看了自己女儿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她便去接受死神的审判。她是无辜的,她甚至不曾对人间有片刻的印象便被带到了地狱,这是不公平的。死神的镣铐声不断在雪地上响起,多少年后,这样的回响也经常出现在母亲的梦魇。没有人见过死神,但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四姐在雪地中啼哭,那是对生的渴望,亦是对死亡的召唤。她或许是幸运的,从未在这百般混沌的人间生活。家里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啼哭,但没有人愿意去帮她。那个时刻她是最孤苦无助的。她只能借用从母亲子宫所携带而来的微弱力量与寒冷搏击,与死亡搏击。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的呼吸声被风雪声裹挟而去。祖父与父亲已经在梧桐树下挖好了洞,比鼠洞要宽敞些——那便是她的栖息地,她的坟墓。他们把她包裹起来,最后放进可以看到树根的坟墓中。一掊土接着一掊土,土掩盖住了她的面容与她的生命。从树根翻出的新土盖住了旧土,最后那个坟墓被盖住了。地面又如同往日那样平整,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很快,大雪与土壤便盖住了她的哭声。只有梧桐树能够真正听到,梧桐树会把树根扎到她的身体中,然后汲取她身体中的养料,而她也会像土地本身那样给予。她因为梧桐树的存在而获得了某种永生。
她就是梧桐树本身。
而那些与姐姐有着同样命运的女婴,她们本身也没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种更为自然的存在而存在。
她们就是梧桐树本身。
她们长久地生活在无光的地下世界,而她们存在的本身便是某种光源——以此照亮了地上世界的生者们以及他们黑色梦魇。
有一次,安海读《圣经》中的《启示录》,他突然被那个天启般的句子所震撼。他立即拿出了笔记本,将这句话端端正正地抄写在纸上:
“从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那一刹那,他找到了源泉,找到了小说的源泉,找到了凤凰岭的源泉。他打开稿纸,将自己的种种感受都付诸文字。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激动兴奋。他找到了问题的核心,而这个核心像是在黑暗阴森的文字森林中升起的太阳。
写作的间歇,他凝视窗外的梧桐树。她们将根扎到黑暗的土地中。根须越靠近黑暗,枝叶越接近光明。这些树也生长在安海的心土中,生在安海的故事中间。她们曾经是,将来也是凤凰岭亘古的象征。安海在写作的路上艰难前行,有时会遇到浅滩与悬崖,有时则是沙漠与猛兽,但他都坚持下来了,因为这是他生活的唯一的乐趣。在发现这个公开的秘密后,他加快了写作的步伐,在黑暗的尽头,他看见丝许的光明。写完的稿纸也越来越厚,他也明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探讨他人与自我如何塑造了自己,用文字搭建出心中的凤凰岭。他有一种焦躁感与紧迫感,仿佛体内的死神在时刻警醒着自己。为了收集凤凰岭的更多资料,在劳动与写作之余,安海开始收集凤凰岭民间传说与历史故事。他知道正是自己所遇到的一切,无论是微弱之尘,还是浩瀚之夜,都从某种层面上塑造了自己。他想明白自己到底来自于何处,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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