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地-天堂与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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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肉身处于地狱,却时常听见天堂之音。

    天堂:地狱的别称。

    ——《光影书》

    深秋,最后一批梧桐树叶被冷风卷走或者被焚烧殆尽。孩子们都说大姐是跟着路上的一个乞丐离开凤凰岭的。他们最后一次呼喊她的名字时,她转过头和他们挥手离别。那个晚上,大姐没有回来,母亲一直守到半夜都没有等到她。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与安海便开始在凤凰岭寻找大姐。坡地上没有,校门口没有,麦场也没有。他们最后来到河边,除了发冷的河水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大姐的身影,也没有堆城堡的孩子们。河水一如既往地向东方流去。他们又向村里其他人打听,除了孩子们,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们打着便车又去了镇子,在各个街道和街角都寻找一遍,也向过往的路人询问,但依旧没有什么进展。他们筋疲力尽,坐在街道的树桩上仰面朝天。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掩面啜泣,安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粗糙,像是树桩上隐约的年轮。他很久都没有握过她的手了,或者从来都没有握过。母亲止住了泪水。

    “要是当时我让她跟着夏强走,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母亲说,“我是一个罪人。”

    我是罪人。这是母亲近年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安海明白责任并不在于母亲,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而凤凰岭也有其自身的命数。过了很多天,大姐终究没有回来。父亲是家中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那一天,他从赌场归来,输完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坐在饭桌上,将一块兔肉夹到瓷碗中,嘴中是噼里啪啦的嚼声。饭桌上没有人说话,他边吃边注视每个人的表情。他把骨头从嘴中吐了出来,接着用木签挑走牙缝中的肉屑。

    “今天怎么少了一个人?”他问。

    “安河走了好几天,现在还没回来。”母亲说。

    “走了好,走了就别回来,谁也不拖挂谁。”

    正如他所愿,大姐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母亲比往日变得消瘦而沉默。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关注安海的生活与写作了,而是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自我沉默的牢笼中。她的双眼变得浑浊,头发也失去了早年的光泽,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唱歌了——时间仿佛要剥夺她的一切。母亲的内心一定有什么秘密没有与他分享。当安海询问母亲原委时,她总是绝望地摇摇头。

    自从凤凰岭有了赌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厂长扩大了赌场的面积,新增了赌博的内容,同时他用积累的钱开始放高利贷。那些按时不能归还贷款的人,厂长会派手下人去索要,而村长是厂长身后最大的后盾。如果没有能力归还的话,他们便会拉走欠款人家中值钱的东西以作抵押:电视、三轮车、粮食甚至是家畜。如果欠款人抵赖的话,他们会打残其中的一条腿,然后再拉走家中值钱的东西。很多人开始对厂长咬牙切齿,但没有人敢去报案,他们惧怕的是他捉摸不定的笑容和脸上紫黑色的刀疤。

    厂长又增加了长明灯的数量,增强了长明灯的亮度。整个夜晚,赌场上方都是一片光明。赌场照亮了凤凰岭的黑夜,很多人为此都无法深眠。赌场成为凤凰岭的天堂与地狱。父亲便是众多赌徒中的一员,自从为村长做了棺材之后,他便不再去干任何活计,全身心地扑进了赌场之中。令安海没有想到的是,祖母与母亲对他的改变无动于衷,好像他所有的决定与选择都值得被理解与被同情。

    祖母是突然变老的,为此,她摔碎了自己房间中的所有镜子。适得其反的是,没有镜子的日子更加速了她的衰老。那一次,她端着玉米粥,碗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摔成碎片。从那一天起,她的右手便开始不停地颤动,只有依靠僵硬的左手才能够勉强进食。她不停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肺脏都要咳出来。母亲每天都会为她熬制红糖梨汁,但是却没有什么效果。安新生每天都会守在祖母的旁边,用咿咿呀呀的声调与她交谈。她也会经常握住孩子的手,注视着他勃勃生机的生命。

    祖母已经不再去巫念那里做礼拜了,但每天晚上都会让安海或安江给她读《圣经》中的《诗篇》与《福音书》。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浑浊的眼睛中才会露出流光。第一场大雪提前来临了,祖母清扫完院子的雪后便睡到床上面,一直到死也都没有离开过那里半步。她高烧了两个夜晚与三个白昼后才恢复正常,但这次高烧似乎夺走了祖母身上的所有气力。她像是被也有挂念的上帝召走了灵魂。她的身体慢慢地萎缩,安新生在呼喊她时,她像是他的姐姐,而不是祖母。她的饭量骤降,甚至连续几天都不进食。她也失去了对大小便的控制,而二姐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职能,她会给祖母清洗这些脏乱的床单而毫无怨言。

    “小时候,她总是叫醒我们的人。”二姐说,“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是叫醒她,而是让她安稳入睡。”

    祖母失去了言语,只能靠眼神来交流,但只有二姐真正明白她的需求。有时候,她会哭,二姐便像母亲那样百般地呵护她。祖母连续七天只靠流食来维持,她丝毫咽不下去任何食物。到后来,她会把喝下去的药水又全部吐出来。二姐会守在她的身边,帮她处理一切秽物。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像是铺盖在身上的床单。安海想到了祖母曾经给自己讲过的很多传说故事。于是,他握着她的手,又将那些故事讲给祖母听。祖母的眼睛睁看着上空,眼神中的光芒慢慢地在消散。

    冬日最阴霾的几天过去了,太阳光从玻璃折射到房间。祖母了一下二姐的手,再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二姐明白她的需求,她与母亲从衣柜中找出祖母的丧服。二姐将丧服在冬日的阳光下晾晒了半个下午。日落之前,她和母亲给祖母穿好了丧服,而丧服上似乎聚集着无法散去的光线。祖母又指了指身边的《圣经》,她将生平唯一的书交给了二姐。

    她是在当天夜里去世的。

    她走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唯有眼角的一粒未曾落下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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