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书》
祖母死后,整个家庭如同溃散的蚁巢。父亲每天都奔波于酒场与赌场之间,每次回家都逼母亲所要钱款。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接连几个夜晚都不知所踪。后来,安海才知道父亲又与黑凤凰纠缠在一起,但安海对他的这种选择无动于衷,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为此点燃一场大火。对于他而言,父亲已经在那场大火中死掉了。黑凤凰也是赌徒。他们在赌场与生活上都是惺惺相惜。黑凤凰从未改变她一身黑衣的装束。随着年龄的增长,黑色反而更衬托出他的魅力与神秘。回到家后,父亲变得喜怒无常。除了安新生以外(他经常给外孙带来糖果和玩具),家中的其他人都避免与他直接接触。
对于这件公开的丑闻,母亲处之泰然,或者说无暇顾及。她告诉安海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来表达嫉妒、怨恨或者愤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整个家庭不要因为蛀虫的存在而瘫倒在地。母亲老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中藏着岁月的烙痕,而鬓角的白发浸染着时间的沧桑。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清澈,而是布满了时间的阴霾。母亲没有太多的抱怨。她用积攒的钱承包两亩地用来种植核桃,在家中又置办一台简易的磨面机。每天早上起床后,她会骑着三轮车,将做好的豆腐拉到村子各处去叫卖。母亲用无休止的劳动来维持家庭这台机器的正常运转,同时来抵抗对衰老的恐惧,冲淡对过往痛苦的回忆。母亲的脸上显示出某种病态。安海每次催促她去医院检查,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自从有了安新生之后,二姐性格变得温顺谦恭。安海从未见过她为任何事情生气或者动怒。“成为母亲会让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成为母亲就是让你可以变得宽容,”她对安海这样解释,“既宽容别人,也宽容自己。”是的,二姐因为孩子的诞生而获得了新生。或许这也算是某种真理:所有的母亲都会因为孩子的诞生而获得新生。除了照顾孩子以外,二姐剩余的时间就是帮母亲料理家务。她会用简单的蔬菜做出各种样式的饭菜,她也会把磨好的面粉送到顾主的家中。母亲偶尔给她提过再婚的事情,但她每次都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我有了儿子就足够了,死后也有个人来埋我。”二姐说,“我已经不相信任何男人了,婚姻也让我感觉恶心。”
在安新生的身上,安海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而孩子把他叫作爸爸。写作之余,安海将更多的精力与时间都投放在安新生的身上。他教他唱歌与识字,陪他玩沙子游戏和玻璃球游戏。他经常产生一种时空的错位感:他所面对的孩子是自己的过去,而他与更年幼的自己相遇且交谈。这种错位感在写作时也同样出现。安新生与陆天亮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是他与陆扬小时候一样。
“生命就是一个圆圈,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重复。”苏秦曾经对安海说,“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往的投影,都是未来的重演。形式变了,但内核从未改变。”
安海也越来越认同这句话,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拨开黑暗,用文字不断靠近内核之光。虽然写作带给他的经常是挫败感,但正是这种感觉让他重获抵抗内心黑暗的力量。他将写好的稿纸放到身边的铁盒子中,除了母亲之外,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选择。这个绿皮盒子以前属于祖母的,里面放着仅有的几件饰品。安海的作品已完成了一多半,而剩下的部分也基本在头脑中完成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将自己的激情全部都投入到书写中。手中的钢笔像是自己的身体器官,而从笔尖流淌而出的墨水如同自己的血液。写作消耗生命,同时也丰富生命。与此同时,母亲的理解也帮他度过了写作上的浅滩与深沟。母亲把很多记忆都和盘托出。她甚至讲了与洪滨交往的种种细节。她所说的这些故事,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某种忏悔。每讲完一个回忆,母亲都好像是从一个泥沼中走了出来,而踩入到另外一个泥潭。安海尝试着用母亲的眼光来看母亲的过去,他试图理解她的痛苦与绝望。他的作品其实是他与母亲两个人共同创作的:母亲在讲述,而他在记录。母亲抛弃了前段时间的冷漠与忧郁,重新获得了某种热情,经常在夜间来看他写作。大多数时,她只是凝视着他,沉默地看着他写作。一天夜晚,母亲像往日一样坐在他的身旁。安海陷入新的写作泥潭之中,他肘着下巴看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树影。
“你的故事写到什么地方了?”母亲问。
“快写到结尾了。”
“作品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
“什么?”
“这部作品叫《无光之地》。”
“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
“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是世间的光,但是,光却在不断地淡化和消失。”
“我已经没有光了。”
“什么意思?”
“我快要死了,而死人是没有光的。”
“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我得了癌症,是子宫癌。”
“去医院检查了吗?”
“是的,检查结果是晚期,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我要带你重新去检查。”
“不,来不及了。我这一生做了太多的错事。我只希望在死亡降临时,能看到一丁点的光。”
母亲说自己不需要安慰,也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她最不放心的还是我,她希望能在死前看到安海的作品。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加快了写作的节奏,对作品的认知也越来越成熟。对于他而言,整个凤凰岭就是他思考的对象与客体。他用自我和母亲的双重目光来注视整个村庄与人心的变化。写作过程中,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以及摸到的都可以纳入文字的体系:所有的东西都是作品的材料,都是变形的文字,都是为作品的存在而存在,甚至连写作者本人都是作品的某个注脚。随着写作的深入,安海越来越分辨不清楚虚构与现实存在的边界。他白天与现实世界的人沟通,而到了夜晚便与虚构世界的人生活。即便是死掉的人也会在这个世界复活,而活着的人则会在这个世界猝死。写作过程就像是秉着暗烛在夜花园中前行,他根据花草的气味而找到它们,然后用微弱的灯火照亮眼前的花草。他的写作像是用文字来涂画夜花园。这座夜花园连绵不绝,永无止境,而他却试图用有限的文字来界定花园的无限。他大多数时间选择在夜晚写作。夜晚如同一张铺展开来的稿纸,安海要在其中寻找到文字的真正位置。他对着白色的稿纸时就像是对着黑色的夜空。有一个夜晚,父亲突然闯入到他精心构筑的夜花园。他在全身心地写作,而父亲却站在他的身后。直到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安海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在做什么?”父亲问。
“写作。”
“写作能当饭吃吗?能给你生孩子吗?怪不得你看起来不正常,现在终于找到原因了。以后不允许你在这个家写这些破玩意了,你要做个正常的人。”
父亲说完后便摔门离开了,安海再次投入到那座夜花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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