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犹记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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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席慕容·《初相遇》

    不论是巧合,还是刻意;不论是人心,还是天意。苍茫的人海里,有缘相识,便值得庆幸。若有缘重逢,更值得欢喜。相遇是缘,重逢是喜,而我们在离别的时候,总是毫无顾忌,有时甚至无所留恋,带着对未来的眷恋与希望,匆匆前行,将甜蜜又哀愁的往事,轻轻地留在身后,却殊不知,我们告别的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昨天。

    这听上去是那么感伤,可事实就是如此,任谁都无能为力。

    当丁玲与沈从文,隔了经年的时光,重新在这所他们初相识的城市,相逢的时候,应该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澎湃着某种未知的情绪。谁都是欢喜的,然而隔了多年,谁都不再是当初青涩且青春的年轻人,时光呵,总残忍得无觅踪影,却让这对曾无话不说的朋友,再度相见时,已是默默无言,相对无语。

    你还记得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么。

    你还记得那些伤心得失魂落魄的时刻么。

    你还记得那些流水划破船头,冷月无声的光阴么。

    他默默无声,将心底的话深藏在心底,没有问出口。而她凝视着这旧日老友,眼眸低垂,将满腔心绪遮掩。或许,告别的时候,谁都不曾想起,再度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或许,就是那个分手的时刻,他们之间,就已经相隔了万重山。

    这样异常沉默的丁玲,令这个倔强的朋友的心,迅速冷了下去,他原本是带着希望来到这里,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欢喜地跑过来将自己拥抱,即使不曾这样,也绝非是这样的客气疏远,好似自己是一个她绝不愿意相见的人。文人,毕竟是有自己的傲骨的,冷遇之下,他起身,拱手告辞,不再停留,带着自己的儿子,又走出了那扇门。

    而她站起来,嘴唇轻轻颤抖,想要挽留的话划过喉咙,又跌落进云烟,终究是没有出口。她不是不想挽留,也不是想要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可有时候,她也有她的高傲她的自尊,过往的误会一日不曾解开,她就无法用往昔的欢喜,面对这位老朋友。她是这样想的,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想的。

    有时,也为他们感到不值。这不是谁的错误,也不是谁想存心将彼此的关系变成如斯模样,如若他们可以预知,重逢之后,会是如此局面,还不如不见。可若是当真不见,心最深处的地方,还是会有一处,隐隐疼痛,随时年日渐深远。虽是不如不见,却不得不见。

    可当沈从文自杀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丁玲却不能再沉默下去,她无法抑制的走出门外。这一生,她走得光明磊落,并不希望,有谁因为自己或者其他事情,从此走上了不归路。她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残酷,竟然让他绝望了。他竟然以为,郭沫若的文章和自己的态度,就是代表新中国对他的态度,迟早有一日,他会被押上台,当着万千学子的面,被清算被冷冷地伤害。他一生清白,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与其面对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就此自我了断,好歹还能清清静静地离开人世。

    其实沈从文,此时压力过大,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他将郭沫若的文章与丁玲的态度联系起来,钻进了死胡同,便很难再走出来。其实丁玲和郭沫若,不过是萍水相逢,见面的机会很少,也不曾有过深交。对于那篇《斥反动文艺》,文章发表时,她还不在北京,哪里能够看到,日后也不会特意找出来翻看。而当她一听说沈从文自杀的事情,就分别在当年的六月中旬和月底,来到沈从文的居所探望。

    那应该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的岁月。都说世事变幻,可是当真遇上如此无常的境遇,又有多少人能保持一颗常心,如往日一样,无所在意地漫步在街头,拉上几位好友与君闲谈。在黑暗之前,有人坦然有人惶然,有人含笑有人含泪,有人无惧有人迷茫,众生的选择形形色色,纵使是悲悯世人的佛,也只能将他们引渡上云烟迷离的堤岸,之后的悠长岁月,唯有靠自己。小桥长巷,抑或梅雨胡同,皆是一念之间,一心执着。

    将自己的生命无情丢弃,又被家人生生挽留的沈从文,陷入了错乱的境地。他成日里忧虑不堪,仿佛是忧天的杞人,怀疑自己此前的人生,怀疑身边的故交和妻儿,甚至是坚持了半生的信仰。后来在他儿子的回忆中,自己的父亲,确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她来到北大教授的宿舍楼,走进沈从文家中,看到这位老友,消却了过往的月白风清,再也寻不到往昔的清淡从容,时代和过度的忧虑,已经将这位年过不惑的作家,逼成了憔悴颓废的寻常男子。心头涌上的除却不忍,还有无法压抑的怒气。

    她见过太多的生死,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生的珍贵。能够看着云卷云舒,能够听着花开花落,能够感受翩跹红尘里的每一分温柔,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有那么多人,甚至连这样寻常的滋味,都无法体会。他们被死神执意带走,终究是无可奈何。然而,如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生命,觉得珍惜是不必要的,随意糟蹋,随意凌辱,有指望谁,来珍惜自己呢。

    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撑起遮雨的伞,也只有自己,才能让自己走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阴霾。在生命之前,唯有尊严和家国,比它更巍峨,除此之外,什么都是渺小的,不值得用生命的代价,去承受源于自身的践踏。

    这是她出于旧日故交的情谊,也出于对生命的敬畏的体会。生命是庄严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木,都值得敬重。她出言指责,指责他不顾孩子,和相濡以沫的妻子,指责他精神薄弱,竟无法承受新旧世界的替换,指责他对自己的残忍与不珍重,还有对国家的不信任。这是她忍无可忍之下的指责,亦是她出于对一位老友的顾惜。有人说,这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沈从文是没错的,反倒是丁玲,以冷淡态度,逼迫他走上绝路。可若是当真对谁绝望,冷漠无情,以丁玲的心气,又何必在乎旁人说些什么,也无需强忍着去探望,说出这样一番看似指责却是宽慰的言语。

    如果连生死都不再看在眼中的人,对于寻常劝慰,那只是雪落无声,没有任何效果。唯有用凌厉而真心的话语,唤醒他的求生意志,才能令他回转领悟。生生死死,浮沉人世,她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唤起一个起了死志的人。事已至此,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此后他选择生或死,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替另一个人做决定。

    那年月,一切面临着新旧交替。家庭,国家,一切更待重头。身居要职的丁玲,除却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还要忙碌许多家庭中的琐事。关于沈从文的事,她也确实是尽心尽力,但也分身无暇,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去安慰这位旧友。

    她的话是极其有效果的,沈从文终于逐渐走出了自杀的阴影。皎洁的明月,重重的霜华,西风吹着冷雁从游人身前一掠而过,或许,只有经过更凝重的生死,这对曾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知心话的朋友,才能真正放下往日的所有爱恨恩怨,平心静气地一同坐下来,泡一壶春茗,赏一卷《牡丹亭》,一笑泯尽所有情仇。

    只是经历过这样一场变故,沈从文的心性,已变得比往昔还更加沉默。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人,往往会将生死都看淡。若是生死都看淡,那么此外的一切,也就更加不在眼中。人的性情,大多缘于天生,有些也会因为后日的变幻无常,而有所改变,此时的沈从文,半是天性半是生变,不愿意再牵涉进任何是非之中,就此封笔停文,甚至辞去了北大教授一职,前往北京博物馆度过最后的时光。在此后的三十余年里,都未曾以作家的身份,写过一字。

    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不愿惹来是非,总之,沈从文如愿过上了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埋首故纸堆,研究历史中的微小细节,换了个身份,依旧过得不生波澜。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在不久后的将来,这场旧友重逢的故事,会惹来连迭生出的风波,给丁玲又加上了一条罪名。

    尘霜

    缘起缘灭,聚散浮沉。剪一缕月光,雕琢成你最爱的旧日记忆,是漫步在花月春风里,那一段无法忘怀的爱恋,还是青葱岁月里,谁的低吟浅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留在了你的心上,成了红尘旧梦,清晰如昨日,或是那些风雨交加的时日中,一个洁白的白面馒头,一本从废纸堆里捡回来的书,一首不能唱却反复在心底徘徊的歌。

    有人说,一生太短暂,所以那些能够让我们悲伤痛苦的事情,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能给予。痛苦是一种磨炼,却也是一把利刃,容易将人伤得鲜血淋漓。曾几何时,我们觉得我们老了,时光的脚步太匆匆太焦灼,快得我们已经跟不上了。于是我们在记忆里沉溺,在往事里消沉,在其中寻觅曾经的辉煌,却无意执着现时的人生,就这样在回忆里逐渐止步。

    因为一朵花的凋零,我们叹息起了苦短的人生;因为一场雨的迷离,我们愧疚起了青春的挥霍;因为一颗心的沉沦,我们无法从过往中轻盈地走出。虽然我们都知道,过往已不属于我们,未来还没有到来,我们唯独可以把握的就是此刻的现在,却总将习惯回忆,填补今日的苍白。

    总要失去什么,才明白失去的可贵,总要亲眼目睹人世的沧桑,才能不断成长,也总要经历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才会将过往的心性悄然磨平。许多人都是合上了《莎菲女士的日记》,才对丁玲这样一位充满传奇的女子产生了兴趣,然后有意识地去翻阅有关她的一切,才明白这样一位女子,确实只属于那个光风霁月的时代。她已经跟随过往的历史,成了无声的烟云,优雅沉静,却真实地活出了自己的光彩。

    她是解放区第一批走出祖国,走向外面的世界的作家。漂洋过海,从古老的故国,踏上了这个年轻大陆的海岸线,新的国家,新的风情,新的人新的事,默然无声却雀跃地展现在她的面前。这里形形色色的一切,对于丁玲而言,都是新鲜的。

    年轻的时候,她或许有过出国的机会,却为更重要的事情所耽搁,这次出访,恰好弥补了她的遗憾。她是幸运的,站在异国的街头,先不用去顾虑待会儿开会的发言,也不去想起这个国家曾给故国的伤害,不去回忆任何可能会打扰自己同它无声交流的一切,就这样安静平凡地走在落叶长街,碧蓝海岸上。

    来往的行人匆匆走过,有些人好奇地回头看着这位已经不再年轻,却独具风韵的异国女子,蓝色的双眸里,流露出纯粹的好奇,渐渐化为了某种被吸引才能流露的神色。乌发黑眸,一眼就能看出她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像是带着那个国家迷蒙却悠长的月光,带着脉脉的书香,这个异国的女子,好似一个看似清浅却幽深的旋涡,令人沉迷,难以自拔。

    对于丁玲而言,任何人都无法将她从此时的交流中拉出,这里的一草一木,街头的路灯,拐角的小小咖啡厅,都仿佛活了过来,说着话,与她倾心相交。只是她只是一位旅人,一位游客,一位不可能永远驻足在这里的行人。她像风一样来了,体味感知了这里的风情,又像风一样走了,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国家。或许多年后,她还能回忆起海洋对岸,那些国家的模样,尔后浅笑叹息,叹息之中,依旧带着一份心满意足。

    其实,能够有这样一场缘分,已经足够了。她不贪心,不奢求,月光再美,也不能收在囊中;玫瑰再芬芳,一年也只有一度;琴声再清幽,也只是匆匆掠过耳际。美好的事物无需强求,索求无度,曾经停驻过这场美丽,就是缘,便值得微笑了。

    归国未久,她还在灯下漫笔,写着她的《欧行散记》,朝鲜战争爆发,国家派出了志愿军援助朝鲜。她欢送了一批又一批志愿军,如同当年她在延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上战场的军队,最后只剩下她孤身站在黄昏落日里,无语凝咽,遥遥望着远行的队伍。而这次,她实际上也是希望走向战场的,她写了报告,向上级申请,希望能够随军上前线,却被驳了回来,要她继续一心一意当《文艺报》的主编。她含泪送别了以巴金为首的记者团,灵魂也随之燃烧在那个破碎的千里河山中。

    忙碌的工作令她无暇分身,也没有时间去哀伤她的小小情殇。新中国成立了,她一个人身兼数职,又是负责中宣部文艺处的工作,又是《文艺报》和《人民日报》的主编,恨不得将时间揉一揉,无限延展开来用。早就说过做女人不容易,做一位有事业的女人更不容易,以女儿之身,走上这些“高位”,未免底下就有人不服,尽管他们也佩服她的才华,却用守旧目光,以为女子就应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样才是温柔贤惠的女性。

    这种想法太过可笑,我无法想象,当丁玲放弃手头一切工作,神色温柔地回归家庭,料理一家老少的吃穿用度,将一个家打扫得一尘不染,安于这一方小小天地时,那会是如何模样。若她只是这样女子,那么在人生的一路上,她有过许多机会,可以成为如斯女子。然而经过这样一个个渡口,她都默然无声地将人生的船悄然划过,空余一城余波。她站在画舫楼阁之上,望着澄江如练,望着残红落入脉脉水声中,带着祝愿却不肯耽搁的目光,决然地转身而去,从未因为谁,而将一生驻足。

    忙得不知日月的某日,连丁玲也不记得是哪一日,刘少奇主席笑着对她说,我们应该有一个培养自己作家的学校吧。其实这样一个念头,在丁玲的脑海中也萌生了许久,在繁忙的时日里一闪而过,总是被其他事情分了心,瞬间又置身脑后,可不久之后,又重现萌芽。现在接着刘主席的口,她不由也觉得欢喜。

    而促进此事真正实施的,是苏联过来的专家们,来中国探访,得知中国没有一所类似与他们苏联“高尔基文学院”的学校,十分失望的情况下,中国的领导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找上了丁玲。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若是能够培养出一批优秀又纯粹的作家,不仅是给众多老作家分担去了重担,也能在这个领域中,以新秀的面目,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她是如此想着,便含笑答应了这个又压到她头上的重任,即刻就着手忙碌起来。

    其实,就在不久之前,毛主席曾问过丁玲这样一个问题,你是想当官,还是想当你的作家。此时站在丁玲面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初风起云涌中,踌躇满志而还没站上巅峰的人,而是屹立在整个国家之上的领袖。他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样的心,想将丁玲培养成独当一面的领导人,然而一切,都还要看她自己的抉择。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若选择走某条道路,必然就要舍弃另外一些事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漫漫人世,两全其美的事太少,能两全其美的人也太少。或许有些人就欢喜站在凡人仰视的雪山之巅,享受万人的顶礼膜拜,享受挥斥风云带来的魅力。然而也有人与众不同,不爱留恋繁华的人世,不愿承受那些过于繁重的重压,只喜欢走在山水云河里,过着随意的闲淡人生,像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真正潇洒逍遥的人,喜欢怎么快活就怎么过,文人大多数有这样随意的心性,自由自在的脾气,而丁玲显然也是有几分如是的骨骼,凡尘俗世,不愿被琐事纠缠捆绑,用无形的枷锁囚禁自己的自由,两者相比,她自然还是更喜欢当自己的作家,在清静烟火里静静地在笔墨的世界里,绽放属于自己的心莲,呼吸劳碌之余的自由气息。

    但是,办一个培养作家的学校,正是她喜欢的事情,因而,纵使她单薄的肩膀上已经承载了太多,依旧一口应承下来,约了田间,康濯等人,细细商谈事宜。这就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的由来,丁玲担任了所长一职,张天翼则是副所长,不过多时,就这样落幕建成。学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作家们,这些年轻人,有着热火般的心性,有愿意为国家奉献一生的勇气。他们都是在文学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才华的,只是受困于幼时不曾得到系统的教育,空有想法,却无法表达出来,有时甚至连字都认不全,闹出来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

    这些,都不过是丁玲繁忙人生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在惊涛骇浪里,闪烁着魅力独具的光芒,令人过目难忘。而当它扑上松软的沙滩,水汽散尽之后,在金色的沙砾里,留下了属于它的一枚贝壳,花纹斑驳,亮丽得如同雀羽。

    丹心

    世界上,什么是最坚硬的,又有什么是最厚重的?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答案。可能会有人回答,那是藏匿在岩石矿藏里,神秘而又美丽的钻石。可能有人回答,那是从天际一划而过,无声无息的流星,凋零在我们这个星球之后的陨石。也可能有人说,不应该是钻石,也不应该是陨石,而应该是人心。

    人心,真的是好奇妙的东西。血脉交织,承载了人生最基本的需要,长在胸膛的左侧,以规则的节奏,每一分,每一秒,生生不息地跳跃着。南宋末年的那位文学家,在茫茫无穷的海洋里漂泊时,曾挥毫写下那句生死不灭的誓言,震撼了无数灵魂,也感动了世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许,便是那位站在船头,感叹古往今来悲欢离合的诗人,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诗,会流传千古,让许多人,用一生去践行。

    誓言大多铿锵,可还没有一句曾像这句一样,感动过我。仔细读去,仿佛连灵魂都能够为之燃烧,震惊的不止是一副血肉身躯,还有主宰这副躯体的一颗心。要有多坚定,才能让一颗心,比钻石都还要坚硬。古人用一个美妙得像是一首诗的字眼,来形容这种情怀。丹心,所谓丹心,红色之心。丹朱如血,在心头凝成一生一世都无法抹去的朱砂,日渐包容,便成了世上最坚忍的东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其摧毁。

    山雨未歇,岚雾未散,千山里的飞鸟掠过了一次又一次。青翠的绿烟在明净的山水里,无声无息地明艳了整个季节。每一度春去秋来,每一瞬花开花落,当扑朔迷离的旅人们,迢迢地经过此地,追寻着某些求索一生的东西,总会惊扰谁的山水好梦。

    也许是太平静,平静到不愿去获得什么,然而世事弄人,越是无欲无求,也许就越会轻易被某种不幸选中。这本该是一出二十四折的悲情戏码,戏里写尽繁华,流转凄凉,在唏嘘悲叹里沉默落幕。可你展颜一笑,一如被雨水洗净后的青碧梧桐,笑颜清静,如若往昔。

    那是在历史的尘埃里,静默不语的女子,当春风吹过撩人心绪的古城,当明月照耀着平凡坚韧的世人,当远去的归雁重新捎来离人的讯息,她从尘埃里缓缓而来,带一身风雨明净,染一袭香气迷离。不是不到黄泉心不死,当凌厉的冰生出芒刺,呼啸而来时,她怀着的丹心,依旧熠熠生辉,并不需要向谁证明,却在她十年如一日的坚持里,被天地证明。

    编织虚妄的罪名,或许是这个世间最容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用心思考,眼角眉梢,轻轻带过之处,就能网罗出一些足以将谁,毁灭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都说地狱有十八层,如若它有第十九层,我想,那应该不在幽深无涯的脚下,而在看似春风明媚的人间。魔化的人心,是世上最可怖可憎的东西,于是微小的人,也可以幻化成背弃天地的魔鬼。

    当丁玲听到有人指责她强迫文研所的学员们,将自己的相框挂在所里时,经历过太多风风雨雨的女子,仿佛灵犀所至,忽然嗅到了一丝太不寻常的味道。这应该是无师自通的本能,也或许是风雨历练后的本领,加之老友们已经显山露水的遭遇,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激烈的风暴,可能会在不久的未来,前所未有地不期而至。

    不好的预感总是出乎意料地准确,她还没来得及申辩什么,另一个罪名就铺天盖地地扣了下来,而且远胜过以往的罪状。“一本书主义”,什么是所谓的一本书主义,这个纵使是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罪名,却成了别人口中头头是道的罪行。她静静地看着那些曾经深交或萍水相逢的人们,忽然觉得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原来,数十年来的春天,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谎言,而她,在这个谎言里沉迷了太久。于是此刻恍然大悟,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加狰狞,更加可怕。这是那些人,和自己一同编织的美梦,梦醒了,也就结束了,天地翻覆的,她还要面对更让人惶然失措的一切。

    什么都变了。她闭上眼睛,不争不辩,任由她的世界,沧海横流,风水轮回。她有过放纵的人生,曾在纷繁的红尘里随心所欲,策马奔腾,踏着西风,肆意妄为。她也有过滚烫的岁月,那是被流年烫伤的痕迹,随热血奔流到天地四方。她深爱过谁,也曾痛恨过什么,恩怨情仇,那些年,她活得轰轰烈烈,旗帜鲜明地随意到如今。纵横又潇洒,逍遥又跟随着心的方向。然而此刻的她,却只想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一座小小庭院,一方清冷天空,一壶茶一卷经书,还有一个相濡以沫的人,就这样平静平凡地了此余生。

    她只渴望这样的安静生活。没有凡尘俗事,再来将她生活打扰,也没有爱恨恢恢,再将她心绪缭乱。那些妄自编织的罪名,又是在说谁呢,与她丁玲,又有什么干系呢?若能世出方外,那些深爱过的奉献过半生的一切,又怎么能再来伤害她呢。

    有些伤害,出自曾经深爱过的人们,比无关紧要的人们给予的,要深重上许多。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忽然之间,给予的伤害,或许不用太多时日就能够愈合,可是那些深爱过的人们呢,用了不曾给予他人的情,转眼之间,却成了一场噩梦。此痛无法言说,此情已成惘然。情,太多苦痛纠缠,源于这样一个简单利落的字。若无心,无情,想必凡事会顺利许多,而这颗心,亦不会在温暖的四月天,也冻结成千重冰霜。

    过去,已经在时光这卷长经里,被永远翻过。我用尽方法,去想象当时她的悲凉。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这样无知的罪名,加诸在这样一个这样好的人身上,那是多么凄凉悲哀的事情,其实稍微有些头脑的人,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样的罪名,是多么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推敲,偏生还有那么多人,如被魔鬼迷惑了双眼,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丁玲是坦诚的。她从不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想法,也从不出于畏惧而失去说出实话的勇气。不论是谁,她都坦坦荡荡,一无所欺。纵使是在那段她以为的,最幽暗的岁月里,她也没有些许背叛她的心的言语。而关于她的笔墨,她的作品,她也曾在无数次公开或私密的场合里说,我还有一点雄心,我还想写一本好书,请你们也给我以鞭策。她也曾翻着那些中外名家们留下来的作品,感叹人世匆匆而过,她是幸运的,能够留下那么多作品,而在那些遥远的时光里,有太多不幸的人,以心血凝结成的笔墨,消散在落花春去的流年里。

    这样深重的打击,她应该不是没有想过放弃。谁都是血肉铸成的凡人,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流泪也会疲倦,也厌倦了无休止的纷争和暗涌,也会渴望一卷离骚一卷经的平淡生活。任何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无需满城繁华,也不需千古留名,只要能够无波无澜地走过人生的每个瞬间,如此,便足以告慰他们。然而孩子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理解他们的一片好心,渴望漂泊,渴望闯荡,渴望在浩大的天地里,走出一段与众不同的旅程。总是误以为,他们是想将自己的小小心愿,加诸在自己身上。而自己,也总是违背他们的意愿,听从内心的指挥,像蒲公英随风而去一般,毫不眷恋地告别了平静的小城,与日后在睡梦中反复出现的故乡。

    只是年华渐老,风华正茂的年纪飘然而去,剩下的是一副疲敝的身躯,与一个沧桑的灵魂,才会想起父母当初的期望。原来,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生活,亦是一种圆满的人生。总是要经历过风雨才能成长,总是要跌跌撞撞后的受伤才能学会脚踏实地的前行,总是要在失去过后才知道可贵。不论亲人朋友们,怎么提示劝说,总是要自己磕得鲜血淋漓,才知道后退。

    可是,现在的她,可还有退路,可还有挽回?她已不敢给自己希望,害怕明日太阳升起时,自己会更加失望。伤害要有多深,才能将一个人逼到怀疑自己往昔人生的地步,而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有过否定的人,要怎样才能重新站起来,做回原来的自己?

    我所佩服丁玲的地方就在这里。世间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子,花红柳绿,红颜绿鬓,有的如同天上明月一样皎洁美丽,有的像是山间流泉一样清澈纯净,有的却是一场江南的烟雨,温柔娇憨,如若一首流动的小诗。每位女子,都有值得我们佩服的地方,或是慈柔,或是轻盈,或是清静,或是刚烈,或是婉约或是豪爽。我也爱过许多女子,剪断流水寄归雁的李清照,英姿飒爽犹酣战的梁红玉,孤寂了一生漂泊了一生,心里依稀还盼着永团圆的张爱玲。可唯独只有丁玲,值得我用一生,来敬仰她。

    如我这般的人,应该也还有许多。因此,她纷纷扰扰的数十年,才未曾被世人遗忘。月到山中自清明,有些真相,到时候便水落石出,而后世的我们,也能从那些文字的蛛丝马迹里,一窥事实的真相,真情的流光。最开始出现的是文研所的一位学员所写的信,尽管他写信的目的,并不是为丁玲分辩什么,只是为了摆脱自己“丁,陈反党集团”的嫌疑,然而在这封长达五六页的长信中,也可以看出那位蒙受了不白冤屈的女子,的确是清白的。

    那位学员,同丁玲并没有深交,却也不曾说那些伤害她的话,反而或多或上地证明了她的清白。或许,就是这件事情,令丁玲重新燃起了信心。世间到底还是有正直的人的,纵使那些老友,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够站出来,为她说话,可也未曾落井下石。世间上的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而在黑暗中过了太久的丁玲,终于尝到了一丝人情的暖意,终于觉得这苍凉的人世,到底还有善良的人,即使不曾帮过谁,也从不害过谁。

    起初,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后来,却成为了支撑自己坚持的信念。或许,这只是碌碌红尘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巧合。或许,真是上苍偶尔转身,合眼间瞬间起意的怜悯,只是为了予以谁一个走出幽暗的台阶。有勇气的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坚持不懈,最终华丽转身。而自暴自弃的人们,将会任由这些机会,从指缝匆匆掠过,却不懂得握紧手心。幸好,丁玲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她开始振作起来。本来便是从苦难中磨砺而来的女子,那些罪名,可以令她气馁,沮丧,悲伤失望,却不会令她从此就那么一蹶不振了。她向中央提出了申辩,要求辨正,并极快地写下了数万字的《辨正书》,而第一节,就是她对自己与陈企霞的关系的分辩。既然他们要将他们两个打成反党集团,那么她就从这里开始,将这些所谓的罪名,一点点驳回,令这些魑魅魍魉,在阳光之下,现出他们的本来形状来。

    这才是我所佩服的那个女子,从不软弱,从不害怕别人的肆意凌辱,对于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从不忍气吞声,而是尽全力给予还击。于是,我每次想起她,都会觉得璀璨的阳光下,有些明媚的花朵,正在生根发芽,即将在一个更加灿烂的日子里,迎风绽放。此时,窗外细雨霏霏,石阶上的青苔因湿润,而更加青翠,我仿佛看到,那个坚韧清瘦的女子,穿着月白色的旗袍,从碎石小径上,缓缓走来,白梅花芬芳落下,于她身上,一如旧梦。

    晚香

    谷雨时分的日暮,山水都已雾气朦胧,远处深山中的人家,袅袅的炊烟,隔着碧绿丛林,仿佛色泽清透。回首的瞬间,有鸟鸣青翠,掠过重重云翳,翻飞成风里的一场传说。仿佛美丽的地方,应该有美丽的故事发生。正如美梦一样的村庄,静静在时光里沉睡,等待那月影过后的明亮晨曦。可现实不像诗一样飘逸空灵,有时诞生的地点平凡甚至丑陋,却同样美丽得令人感动,在每个春回的夜晚,都清扬一缕动人的香。

    如若往事已不堪回首,而未来又好似遥不可及,那么唯一可以紧握的,只有触手可及的此刻。丁玲所能握住的,也只有这流水的时光,和那双永远温暖的手。感谢的话语不必多说,那容易疏远伤情,一个眼眸流转,就足以将心中的谢意言尽。人不免有惆怅憔悴的时候,除却自己开解自己之外,如身侧一直有人相伴左右,未尝不是幸事。

    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多少女子,曾在佛前许愿,一生不求富贵,不求名利,唯愿有谁,能撑着伞,与自己长度一场红尘梦,此生此世,相依相伴,生同衾而死同穴。如此,便足够圆满。我时常会想,究竟要拥有怎样的魔力,一个女子,才能拥有令人羡慕的爱情。为卿生,为卿死,生死相随,轮回与共。要多幸运,才能遇上那个可堪相依的人,携手一起走过风雨人生。

    曾几何时,那些懵懂还未开窍,不知情爱滋味的人们,期待着这样一刻。平生不知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刻,像是另外一个华美的世界,在谁的双眸之间,霍然开启,穿越桃花流水,渡过滚滚烟雨,仿佛就能看到那个人,在微雨中伫立,这一站,就是千年的光阴。

    所以说,丁玲一生纵使命途多舛,也未尝不是幸运的人。能让胡也频为她等了半生,爱了一生。能让冯达为她误了一生,伤了一生。还有陈明为她守候了一生,沉默了一生。世人对于周旋在众多男人之间的女子,总是成见甚深,以为这样的女人,算不上好,于是往往时常有所诟病。然而,在丁玲身上,我们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偏见。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不论是谁,总要怜惜那么几分,或出于不忍,或能感受她的真情。

    丁玲是应该感激陈明的,在她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他不曾离开她,只是沉默不语,依旧在她身后,陪伴着她。如果说相濡以沫,用在他们身上,的确是恰如其分。他们一起分享过成功的荣耀,一起享受过世人的敬重,也一起享用生活的风波与磨难。而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有多少夫妻离散,多少父子反目成仇,多少朋友相互背叛。当那些被或多或少背叛的人们,看到风雨里,他们携手同行的背影,是否心底,会涌上一些叫做“悲伤”的情绪。

    原来他是应该去做行政工作的,解放后,却被调到了电影制片厂当剧作家。他的才华,并不在这上头,然而他还有另一个天地,可以发挥他的才华,家里的一切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从未让任何家务去打扰她的工作和创作,还将丁玲年迈的母亲接到北京,细心看顾。这个家,在他的操持安排之下,温馨得几乎令所有的人都羡慕。

    我想是会的,丁玲和陈明,用他们的一生,证明了这段起初并不被世人看好与祝福的爱情,原来也是那样值得所有人钦佩。他们都有过太多过往,对于彼此,不够纯粹不够明净,她的过去,他不能参与。他的往昔,她也无法进入。可是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彼此共同参与的未来,那都是他们白了头时,可以一起回忆的记忆。

    纵使她在遇到他的时候,就已不再年轻,即使他看过她年少时的相片,而记忆中的妻子,依旧是那副并不年轻的容貌。然而,没有红颜绿鬓,没有青葱岁月,之于他,她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永远都觉得她是最漂亮的,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因为爱,所以可以不顾一切,也正是因为爱,所以不管她遭遇到什么,都能感同身受。

    当时的丁玲,正陷入右派的泥沼之中。那像是一个时代的悲凉大戏,到处都是人心鬼魅,谁可以信任,谁不可以相信,纷纷扰扰,到最后,就连自己都不可以信任。曾经的丁玲,就是这样的,只是她还有勇气从头再来,然而当时许多人,已就此便失去了走下去的心,于是干脆将心一横,闭了眼,这纷繁的人世,便再无干系。或许,丁玲也曾有过这种念头,可如果她当真离开,枕畔的那个人该如何自处,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她一生的清白,难道真要如此潦草收场,带着那个罪名,魂灵都不得安宁。

    其实,也并非是没有过转机。人心,总归是肉长的,会疼,会痛,会伤心。人心更是敏锐的,都说鹰的眼睛是世上最锐利的东西,然而人心,却比鹰的眼睛,更敏感地可以断定事实。那是人的直觉,没有实质的证据,却可以凭着一颗心,判断真相。走在那个鬼魅横行的人世,人人自危,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自保,不去伤害谁以换得富贵,已是他们的底线。然而,依旧有敢于出来说实话的人,只因一颗只屈从真实的心。

    1956年,丁玲为了自己的清白,提出了辨正,中央专门成立了复查办公室,来处理这件事情。未久,各种证词以信件的形式,纷纷来到了这间办公室。其中徐光耀的证词是最为真实可信的。在他的证词中,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对丁玲的看法,两人相识的经过,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情况下,他依旧认为丁玲是清白的,或许她有过一些错误,但这些错误还不足以将她打成右派。这样敢说真话的证词并不少,却有心人,又利用了起来。

    其实,在此之前,人心的天平早有偏向。当时,并不是谁都能有申诉争辩的机会的,这还需要经过大家的同意,然而在丁玲的申请书上,却出现了大多数人的名字,而另外一些不曾签名的人,有些是不在当地,有些则是未曾同她有过什么接触。这就足够了,清白与否,在这些沉重的签名里,已经无形中显示了它的最终答案。

    历史无法更改,我们都知道最后结局。纵使我们多不情愿,不忍心看这样一位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人,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可是今天的我们,能改变什么呢?我们只能习惯这种不公,纯真善良的人们,未必能够得到圆满落幕,而那些残忍恶毒的人们,却可以风光一时,洋洋得意,用他们丑恶的嘴脸,嘲笑被戏弄的世人。

    可是那些误入歧途的人呵。明月升起的时候,你们是否发觉自己已将快乐遗失,发觉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真心地笑过。而月光那样纯净,你们是否丧失里沐浴在其中的勇气。有人说,世上最难得的是浪子回头,他们用金不换来形容这种难得。不止是浪子,无意中迷失了方向的游子,若能重新回头,想必也是万千珍贵。

    他们被浮华的世界所魅惑,被权力的巅峰所引诱,被隐藏在人间的魔鬼攫取了原本纯净的心。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事实,不知道真相,却沉溺在虚无的繁华之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性,踩着他人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灭亡的尽头。当有一日,他们回过头,看看森林里的鸟语花香,感受三月的温润娇柔,静下心来听听所有美好的一切,灯火阑珊,宁静幸福。他们会不会觉得,原来已经是这样迟了,晚了,时光是那么容易蹉跎,而他们就在忙碌的追逐里,污浊了衣裳,染黑了灵魂,再也回不去明净美好的当初。剧本里有太多回头的浪子,他们幡然悔悟,那样坚定地就痛改前非,同往昔一刀两断。

    可或许,我所希望的那一瞬,所有走错路的人们,都能回头的那一瞬还没来,也可能永远也不会来。放弃了本真而步入黑暗的人们,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头。那只是我们的渺小希冀,微弱祝福,可是成不了真,如果能够美梦成真,那么丁玲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而故事里那些被狠狠伤害过的人们,也不会黯然了一生。

    丁玲还是被打成了所谓的右派。此次定罪不同以往,她将为了这次的罪名,付出后半生的代价,而不是像前几次一样,写一份言真意切的检讨书,就可以过关。她被毫无颜面地押上万人讲台,并不是演讲,而是被逼着说出自己莫须有的罪状,然后在人们面前真诚忏悔,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如此。台下的人们是那样热切,她恍惚里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演讲,最后也是这样的人声鼎沸,只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那些人们,渴望的是她的受伤,她的溃败,她的毁灭,像是渴望血腥的野兽,闻到血气一样蠢蠢欲动。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模样呢?她欲哭无泪,站在台前,无言以对。这罪名她不愿意认,可又不得不认。她沉默不语,仰头望着上方的晴好天空。还是那样清澈蔚蓝,而这阳光,普照过太多受尽苦难的人们,此时轮到了她。她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或许,就此就没有了未来。她已无惧生死,面对此情此景,也没有太大的恐惧,只是她还不能死。她还没写出心里的那本书,还没看着自己洗净罪名,还没与他白头偕老。

    天青色烟雨,水墨色人生,她的人生,已近落幕,却还没有终局,容我们接着阅览,她最后的灿烂。这朵从尘埃中亭亭绽放的莲花,如何以余生,华丽转身。

    伊人

    相信谁读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都会觉得心有一动。不论是怀着小资情调的红男绿女们,还是游走在大千世界早已修炼成精的人们。而我,每次想起这个场景,这场梦,总是一如既往地心动。任流年荏苒,时光匆匆,那成了我一个长久的执念,一处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

    一首诗,一样情怀,一阕词,一种别绪。是不是前人们的形容太过美好,于是往往那么寻常的字眼,便组合成了一幅美丽画卷,令人遐思不断,总能唤起人们心底深处,最眷恋的温柔。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位女神,这位生活在我们自己心中的伊人,或许众人皆知,或许唯有沉默的自己,才能一探究竟。

    而显然,此时我心中的这位伊人,是读了这样久的丁玲。每个人的出场方式大同小异,都是哭着来到人世,然后享受它的喜乐,感受它的悲凉,可是每个人落幕的方式,却是各型各色。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怅然不舍有人潇洒快活,可是再长的句子,也会划上句点,再长寿的人生,也会有告别的那一日。

    流云过,斜阳脉脉。其实不需要恐慌害怕,如果那一日当真到来,我们应该笑着告别这个人世。既然我们是哭着来到这里,我们就应该微笑着,与它作别。我曾害怕过岁月匆匆,我将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就变成了迟暮的老者。时年春秋瞬息而过,我的额头将会横生出斑驳的皱纹,柔润的肌肤也会变成干枯树皮的模样,我无法认同这样年老丑陋的自己,正如我无法忍受海会枯,石头会腐烂。

    可是人世间的一切,真的都会有它的结局。但凡这个世界的所有,没有什么可以逃避这个早已注定的命运,如同没人知道人死之后是否真的会有灵魂,真的有天堂地狱。除却微笑着告别我们曾爱过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平静踏实地走过每一个云起日落的瞬息,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哭泣,悲伤,甚至神魂落寞,这些在死亡之前,通通都没有效果,反倒是适得其反,不如微笑,保持好我们曾有的优雅仪态,安静无声地离开。不悲伤不痛苦,想一朵花告别它的枝蔓一样,告别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有另一个美好世界,正在生死之后,悄然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我相信,我心中的那个她,就是那样优雅平静地离开人世的。她在八十二岁那年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够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十分高寿了。那是1986年春天的某一日,当春风吹来江南的温润气息,当燕子衔来筑巢的泥,当幽幽的古井化开了冻结多年的冰,她在那天的某个瞬间,悄悄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安详,仿佛一场美梦还没做完,就被谁生生唤醒。而她,只仿佛跌落了某场繁华美梦,说不定,在未来的哪一刻,就可以将她轻声叫醒。

    她是在1957年的时候,被冤屈地打成了右派。她唯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被下放劳改,手中的那支笔,被残暴野蛮地摔断。二十二年的春去秋来,逐渐老去的丁玲,再也没能写上一字一言。那至于她而言,当真如同一场噩梦。人生有多少个二十二年,纵使是像丁玲一样长寿,也只有四个二十二年。在这么多年里,她不能提笔,真是她的损失,更是文学的损失。因而,在她平反之后,她再也等不了,迫不及待地就拿起了笔,继续她的征程。

    八年,那是两千多个日夜,病体支离梦难成,而年迈又病重的她,写下了百万多字。那一字字,是她的控诉,也是她依旧铿锵的证明。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抹杀的,存在过的必然在记忆里继续存在,那是不可能忘记的,只不过是一时记不得,或是不愿意提起。然而那段黑暗的岁月,丁玲却坦然从容,从未曾逃避。

    好的坏的,痛苦的欢乐的,人生如戏,这场戏里的点滴痕迹,皆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烙印在生命里,或许因为时光而蒙尘,却不会因岁月而褪色。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都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我们又何必,因为此时的自己,而否认过去,否认曾经,否认当初那个自我,纵使他不好,那也是人生的经历。只因为有了这些历练,我们的人生,才能更加精彩,那是上苍慈悲,赐予我们的礼物,若得心应手,将会令我们魅力平添。

    当初,因为丁玲被打成了右派,她的秘书,她身边那些亲近的人,包括她的丈夫陈明,都被打成了右派。而远在莫斯科的一双儿女,在遥远的异国,也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密监视。就连已经成人的儿子返回家中探亲,一再遭到了刁难。未久,陈明被下放到了黑龙江密山农场,三天之后,即日出行。这个消息令这动乱中的家庭,显得更加憔悴不堪,陈明着急了,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孤身一人的丁玲,能不能重新站起来,撑过这场大难。他穿上衣服,要去找作协想想办法。然而,丁玲阻止了他。

    她从未求过人,即使此时大难临头,受尽屈辱,未来还可能会遭受更多磨难,但是,她也不允许自己低头,想谁求助。求人帮忙,看人脸色,最后还要欠人人情,她不是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当初为了也频,她曾四处奔波,可是又有何用呢,她最后还是失去了他。现在轮到自己,她更不愿为了自己,放低姿态,低到尘埃里。她并不是不知道丈夫的担忧,可她只是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故作风轻云淡地劝他早日离开。

    明知分别已成定局,又何必流泪,做出那些小女儿娇态,徒添两人心上的烦忧。她向来是豁达潇洒的女子,尽管岁月已经将她磨砺成了温和的妻子和母亲,但是,本真的心性如何能改。她只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些没有经历过风雨,娇滴滴地养在深闺中的弱质女流,上海那段流亡岁月,随时都会丧命的时节,她都孤身闯了过来。现时虽然蒙受了冤屈,可到底没有性命之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糙理不糙,她会好好珍重,坚持下去,一直到真相大白换她清白的那一日。

    他们约定在未来重逢。她在心里流着泪,却在唇畔带着笑意,挥手告别了她的丈夫。生离,不过是生离。她在心底默默念着,她连死别都经历过,生离还有什么好可怕的呢?毕竟,两个人都还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只要活着,凡事就还有希望。总之时日过得那样快,他们一定还会有重逢的一刻,虽然他们现在走在这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可是有能有谁保证,在不久的未来,没有月光,没有鲜花,没有清泉,来迎接他们的重逢时刻。

    仿佛是丁玲有所预感,又好似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没过多久,丁玲就被送到了北大荒的八三五农场。主持该农场工作的王震亲自签字,同意接收丁玲。等到她抵达之后,他又亲自给陈明所在的那个农场打电话,要求将陈明调过来,将夫妻两人一同送到了汤原农场。虽说在那个年代,一个地方上的主要掌权人物,想要保障一两个人的生命安全,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那是一个人心离乱的时代,能够拿出这样一份魄力来保障他们夫妻,这确实是十分重大的一份恩情。我们都知道,纵使是和平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亦是清淡如水,更何况是斗争纷繁的那时呢。

    他们就在那里安了家,这个简陋的家庭,丁玲已经心满意足,如果再能给她一支笔,让她写点什么,那就当真圆满了。可惜,这个愿望,知道她平反之后才实现。莫斯科的儿子来了信,要同她划清界限。多年不曾流泪的丁玲流泪了,她知道儿子的要求是迫于无奈,出于理智,出于儿子的安全着想,她回信同意了。然而作为母亲,一位已身在风霜中的柔弱母亲,她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回来在她身边,撑起她的半边天。她还要等,历经风雨的她深知,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然而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二十二年。

    可到底,她还是等到了,尽管对于她而言,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然而,当她走到人生的尽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毫无遗憾的。作为女人,她已经圆满到了极致。作为作家,她也已经创作出了流芳千年的作品。如果说生命是一场幻梦,那对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无比美妙奇异的梦。在这个梦里,她没有一个瞬间,是值得后悔的。而人生,就当如是,每一秒都不留遗憾,忠诚于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心。

    我曾为她欢喜过,伤心过,快乐过,流泪过,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然而,当我合卷落笔的这一刻,我突然就释然了。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每个人都会走向自己的结局,能够在一世长安里,走向属于她的结局,已经足够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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