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春风不掩桃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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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城

    我一向以为,凡是能够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是值得庆幸的。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人生匆匆,人生也漫漫,轻微一个不经意,终生一次的人生,或许就会苍白得不忍回顾。我同样以为,生命太过美好,需要用什么,承载下来,可以流传,也可以自己欣赏,总归不要让它太过惨淡清白。

    善于笔墨丹青的人,执一支笔,踏月行云,访遍万水千山,走过碧落红尘,让岁月洗净自己一身疲惫,于轻薄长卷上,绘一幅江山无尽,落红离乱。

    工于清幽琴笛的人,悬一横长笛,春风杨柳,烟水长远,吹一曲春芳未歇,弹一首恍然如梦。三千丝弦,伴一缕明月魂。曲终人散,清酒醉人不自知。

    而喜好流水行文的人们,荷风轻摇,翠钿如花,于琴声幽远,天雨空灵的地方,造一个梦,一个能够长眠不醒的梦。那些能够将人生,变得色彩缤纷的人们,纵使孤影泛舟,纵使孑然无伴,纵使只身飘摇,因为心中的那些温柔的力量,总不至于默然终曲。

    传奇的人生,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辞藻。而丁玲在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也从未想过此书将会给她带来什么,是名或利,是灾或难。都说心有千千结,可我想,那时的丁玲,应该是比写前面所有作品,都要更加专注,倾心,将整个生命都沉浸其中。这是比她从前所有的作品,都更具有灵魂的一部,想必,更需要她的情心与共。

    何况,这本书的完成,是同当时的形式息息相关的。写到一半时,温家屯所属的那块地方,重新被国民党军所占领,她所熟识的那些人,命运又再次为之改变了。那些凶残的地主,终于等来了反扑的那天,而刚刚分到土地,有了安身立命之本的农人们,又要失去获得的一切。而丁玲最牵挂的黑妞,只怕也会重新落入谁的魔掌。

    她是那样想回到那个地方,重新看看那里的明月,重新走走那里的大街小巷,重新抱住疼爱过她呵护过她的亲人们。然而,严峻的战事不容许她再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唯有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对这场战争最实在的祝福。她唯有在平静无波的后方,为前方的亲人们向上苍祈祷,祈求他们可以安然逃过这个劫难。她也唯有将所有的爱恨情仇,倾注在她笔下的文字里,在字里行间,注入她所有的爱憎与祈愿。

    可能,她这般全身心的投入,落在旁人的眼里,都会误以为丁玲是入了魔,发了疯,哪里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甚爱惜地拼命写作呢?她对她笔下的世界无比忠诚,对文学这样一个玄妙的存在也是无比诚实。为了更好地写好这本书,她重新搬了个地方,又徒步前往某一村庄,进行土改的复查工作。其实她更愿意去她所熟悉的温家屯进行这样工作,只是那里已经落入了敌军的统治之中,纵使她想,也是有心无力。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超出我的想象,我无数次怀疑,在她身上,聚集了几千年来所有女子的血性,所以才会这样一往无前地行走在茂密荆棘里。流月无声,长河寂寞。她当真是徒步走完了千里的路,踏着枝头下的冷月,在心里唱着凤凰的歌,从千里之外,生生地走进了目的地的小村。

    这些年的风雨锤炼,从韶华匆匆就走到了不惑,她没有时间去感叹时光的残酷,也没有心情去哀悼容颜的凋零。风花雪月的年代,仿佛已成为了她记忆里的一个幻梦,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写出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家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位作家,不仅靠的是其敏锐聪慧的直觉,去捕捉苍茫烟水,青瓷镌刻,更重要的是对生活的提炼,如同将璞玉变成珍贵玉饰。早期的丁玲,写莎菲和梦珂时,或许更多的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而如今的丁玲,已经臻入化境,炉火纯青,更加清楚明了,究竟是什么对她的作品才是最好的。

    大爱无声。世界上大多数爱都是沉默无语的,没有千万朵玫瑰的缤纷绚丽,没有星海钻石的璀璨耀眼,也没有蜜甜的花枝招展的语言。那是静夜里重莲于风中的低声呢喃,是沧海无涯中孤守苍茫的一叶轻舟,是青瓷如水的女子,用素手皓腕凝成的默默等候。除非身临其境,或许我们都是局外人,没人能真正明白,丁玲对她笔下那个世界的深沉浓爱。

    她是有孩子的,长子蒋祖麟,是她与胡也频爱的结晶,女儿蒋祖慧,则出生在那六朝古都的簌簌风雨里。两个孩子,都随了她的祖姓,被寄予了深厚的期望。北雁南归,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孩子们都渐渐长成了俊秀的小小少年,和聪慧的小小少女。这位母亲,虽然出于工作和诸多原因,不能时常在他们身边精心照顾,却倾注了她一生的爱。这是母性,亦是天然。然而,作为一位母亲,我猜测,她应该是有些许遗憾的,过度的繁忙,令她总是在不断错过孩子们的成长,错过他们每个抽枝发芽的瞬间。或许,就在不经意间,她愕然就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太多的呵护照顾,凝心照料。

    夜深人静,月上阑珊,经受了半生风霜的母亲,执一盏清灯烛火,无声地走到孩子们的床头,借着清微烛光,凝神静心地将他们此刻的模样镌刻进心底,然后于漫漫时光里静静揣摩,反复练习。真是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她恍然记得他们刚出生时,温温软软的小模样,挥舞着小小拳头嘟着小嘴,演绎一位婴儿的喜怒哀乐。可是就是这样一瞬间,却变成了几乎同她比肩的少年,站在她的身旁时,都令她有一闪而过的错觉——这就是从她身上分裂出来的那小肉团么,怎么忽然就长得这样大了呢?

    遗憾归遗憾,人生的遗憾太多,如果仔细寻觅,用尽力气也不知能否清算。我们不需要沉溺在过往的悲伤里,无法自拔,我们唯独需要,静心垂眸,尔后展怀前行,相信前路风情,总会胜过往昔哀意。可总是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反复困在逐渐冷却的往事里,不让它如风散入山月流影,也不让它凝固成心里最隐秘的城,自己独守这份新鲜如初的伤痕,自怨自怜。这太伤感,也太悲哀,总归是太不愿意放过自己。

    幸而,丁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无意错失了孩子们的成长,她却倾心将心血凝聚在她的另一些孩子身上。鹅黄柳叶初上,碧落烟霞成霜,这些孩子,蘸着她的心头学悄然诞生,亦是在她的无限关怀里灼灼成长,变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深刻记忆。他们可以被叫做莎菲,也可以被称为梦珂,可以是陆萍,也可以是贞贞,之于现在,她应该是黑妞。

    这是丁玲第一次尝试创作这样一部史诗样的巨著,从前的莎菲和梦珂,甚至是近年来的陆萍,篇幅都不算极长,刊印成册,也不过是薄薄一本。从前的作品,都是以一位女性为中心,为主旨,围绕她们逐渐展开这个时代的影子。然而这次的“桑干河”并不同于以往,涉及的人物并不只有那么一位,中心也不再只有那么一个,它被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里,跟着时代的脚步,走得极远,纵使是丁玲自己,也觉得把握起来,并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反复考证,回忆,探查,所有的所有,唯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对自己现在这个呕心沥血的孩子,负起责任来。

    这是必须对历史负责的作品,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作品。

    不久后,丁玲全家来到了正定县。这是“华北联大”的所在地,这是解放区为数不多的高等学府之一,虽然没有同时期的“西南联大”更加出名,却也不乏优秀出众的师生。借住在这样一所高校里,丁玲认为这对自己的创作是极有好处的,于是就在这里,她最终完成了这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实际上,它的大致构架早已完成,只是丁玲抱着极其严谨的态度,反复修改,直到完成了前言部分,才最终决定定稿。

    由于这部作品的最终定稿是在华北联大,于是当时联大文学系的主任陈企霞,就成为了它的第一位读者。说起来,两人的缘分也是早有注定。这尚要追溯到丁玲还在南京的时候。陈企霞和丁玲都是“左联”的成员,只是当陈企霞加入左联时,丁玲已经被囚禁在南京,不得自由行。如若两人那时便有机会相识,想必亦是倾盖如新,知交如故。这段被时空错失的缘分,直到他们前后来到延安之后,才得以弥补。

    曾经给丁玲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灾祸的《“三八节”有感》,实际上也有陈企霞一力催稿的功劳。这两位老友,在联大重逢,又有幸一同见证她的新作品,两人都是兴致盎然。丁玲对于陈企霞的文学眼光,一直都是十分信任的。这是一种不需要说出口的信任,眼神交汇,就能明了,正如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长情,无需朝朝暮暮,地老天荒,就能彼此相知。

    早在上海时,陈企霞初入文坛,便负责主编当时的《无名文艺》,被鲁迅先生大力称赞的《丰收》就是在《无名文艺》上发表的。因此他的文学鉴赏能力,丁玲确实是值得信任的。即使是她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当真伤神伤脑,陈企霞依旧看得津津有味,人物的灵魂,已经将他深深吸引,甚至心情都为之变幻无常。

    古今中外,优秀的作品,都不外乎如此。经常有人说,小说比诗歌要更容易创作。但是,不论是写诗还是写小说,想要将它们写得脍炙人口,千古流芳,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凡是能够流传千古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能够透过文字,不论寥寥数语还会汪洋海篇,都能够渗入人心,与灵魂对话,在纷繁烟雨里,一起走进人世沧桑。

    我相信,丁玲的文字,就是有这样的力量的。穿透人心,走进那最最深处的眷恋与柔软,发现人生最坚贞的地方,于漫漫荏苒时光里,凝固永恒不褪的力量。这仿佛是一场前世的约定,三生石上刻下的永远。前世未完的誓言,在今生,获得了凝眸。小说是生活的另一种形式,而凡俗之中的人,每一秒每一滴,都是生活的凡夫俗子,如若可以在小说中,寻求到另一种人生,获得另一种满足,未尝不好。又有谁敢说,三生一梦,黄粱一展,那样短暂的一生里,没有过圆满的一瞬呢。

    欢愉

    写在这两个字时,我在想,世上有什么,算得上是真正的欢愉。这两个字看上去真是甜蜜,带几分沉酣好梦后的慵懒,一如春风轻纱,漾开一帘缱绻深情。真正的欢愉,应该随处可寻,却有难觅踪影。

    《嘉莉妹妹》里的女主人公,曾抱着大把美元,自白说,我有很多钱,我有这么多钱,我觉得很快乐,可是这样的快乐,我却觉得不幸福。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我认为,欢愉并不等于快乐,它更应该是一种饱蘸幸福的存在。

    有钱跟幸福并不挂钩,甚至有所距离,与欢愉,更是觉得遥远。《乱世佳人》的思嘉嫁给了瑞德,如了她的愿,可以坐在天鹅绒的帐子里,数钱数到头晕,可是那样如何,心不安定,灵魂慌乱,她依旧要做着噩梦,从冰冷孤独的雾气里奔逃到醒。

    钱,珠宝,房子,有时凡人眼中的对于幸福的定义,是与这些事物息息相关的。或许,为衣食奔走,为生活忙碌,确实会觉得痛苦不堪,被清贫囚禁在庸庸碌碌里,身心疲敝,浑身风尘,当真无比惨淡。上帝的月光洒落不到这些人身上,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抬一抬头,仰望片刻的清辉。

    无关阶级,亦无关金钱,每个人,都拥有享受幸福,享受欢愉的权力,只是寻寻觅觅,反复奔波里,许多人,都失去了这份追寻的心情,失却了这颗诗意的心。不需要每个人都成为青莲居士,也不需要谁都变成了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我们只需要偶尔仰起脸,闭上双眼,听一听从草木青山里穿行而过的风,闻一闻它所纵容出的天地清香,再睁开双眼,看一看我们身侧的这个世界,这个天地。

    或许真的是我们过于忙碌,有限的余暇里,也宁愿在网上将时光虚度,于光影里将年华消磨。我们不再关注春风细雨里的乌瓦白墙,不再凝神于小桥流水里的蛱蝶草莺,更不再寻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上眼里眉间的那个人,走在雨雾朦胧的烟水小巷里,念一念戴望舒的《雨巷》,默一默林觉民的《与妻书》。

    其实对欢愉的追寻,再容易不过。不用占用太多时间,甚至只需要一秒的流光,用心去感悟红尘俗世,体味这滚滚人生,幸福,也就不期而至了。我们的女主人公,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这世间的一切,都以真心实意去感知领悟,并一如既往地感激这一切。

    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一部足以在千古的时光里,绽放芳华的作品,它的魅力是永恒的,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它的第一个读者,陈企霞,亦是如同后世千千万万为之所吸引的读者一样,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不由自主地就会为之倾倒。他一连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才将这部小说读完读透,他一完成这项阅读,就抱着书稿跑去找丁玲,喜形于色地对她说:“这是部好稿,是部好稿!”

    后来的岁月亦是证明了陈企霞的话如同预言,就这般神旨一样预测了它今后的崇高地位,这是最后奠定丁玲在文坛上的作品,也是她一生最坚硬的基石。如果她只有前面几部小说,那么她也只是那个时代芸芸文坛中的一位,以女儿之身惹眼,以莎菲留名。然而如莎菲这样带点感伤,带点忧郁的人物,在其他女作家的笔端下,也不乏见。张爱玲的悲哀幽怨,人世无奈,比莎菲还要浓重几分。苏青冰心,也并不是等闲之辈。而丁玲,能够在这么一群女作家中脱颖而出,以全然一新,截然不同的面貌流传于历史,这部作品,确实是重中之重。

    听到陈企霞这句话,丁玲先是略带惊愕疑惧地反问:说的,可是当真?

    怎么不当真,又怎么会不当真。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家,即使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而进行写作,却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能够被世人喜欢,感知,镌刻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自己的心意能够被感知,自己的成果,能够被称赞喜爱。在这点上,丁玲也是不例外的。

    她本应该笑逐颜开,本应该欢喜地拉着对方立刻坐下来,谈论书中的一切。然而,她都没有,而是半是欢喜,半是疑虑地问出了那样一句。其实,她是怕了,这世上的一切如流光飞舞,变化无常,她固有的价值观,有时却同现实相违背,两者权衡之间,她略略怅然地停住了脚步。她生怕这部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作品,如同上次那篇《“三八节”有感》一般,被批斗得一无是处,尽管她觉得自己写得都是真话,句句肺腑之言。然而人心难测,现在这本书,她太用心,所以都不敢轻易冒险,唯恐又触犯了些什么。

    幸而,此时丁玲的第一个读者是陈企霞。若是换了一个人,恐怕这份历史就要改写。分析作品,提炼其中的芬芳珍粹,如同提取玫瑰中芳香的精华,这是陈企霞的专长。于是,他将丁玲这个问题回答得头头是道,为她重铸了一份自信。丁玲重新有勇气,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拿出来,去出版,这是有陈企霞的功劳的。若是没有他,丁玲不会领悟到自己作品中最成功的地方,亦不会知道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当初的写作意图。

    她与陈企霞之间唯一一次真正的深交,实际上就是这次看稿事件。然而就是因为此事,两人却在后来的灾难中,被连在一起达成了“丁陈”反动派,实在荒谬可笑,也可以说是世事弄人,令人不得自由。后事且不提,她抱着书稿,欢喜地去寻求出版路径,却不曾料想,此事一波三折,成了她的又一次噩梦。

    当时的书稿,在出版之前,都要经过反复审核。正是“西柏坡”会议召开附近的时日,那时许多名人都涌到了这个小地方。在后来那次灾难中,曾为丁玲说过话的萧三,还有甘露,都出现在此地。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各种算计,这是人心,也是人情。他们在讨论丁玲这部小说时,无意中遇上了正出来散步的主席,几人相互交谈了几句,提到了这部新小说,主席便笑着称赞了丁玲几句。他对丁玲的赞赏,向来是不在丁玲面前掩饰的,然而在外人面前提及,还是头一次,于是就给甘露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有些人,对于获得称赞这件事,十分在意,时不时就要在人前卖弄几番,若是能够获得伟人的称赞,不知是否要欢喜得连蹦带跳。丁玲与主席是旧识,主席亦是经常表示出他对她的欣赏,然而这些事情,丁玲却不愿意像那些人一般,拿出来不时卖弄,她以为,不管是与谁的交往,那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所谓私交,应该有一些隐秘之处,不需要有谁,因此而高看她一眼,也无需以此谋求坦途。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她的这份心,后来却被歪曲成所谓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实则她对此事从未提及,更何谈自卖自夸式的自恋。不过是有一回,甘露看不过去,就用主席的话为丁玲辩驳了几句罢了。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审读《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由萧三,艾思奇与乔木三人一同进行的,这三位,是解放区文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由于这部作品的真实,不免刺痛了谁,那些人便暗中阻挠,甚至将目光落在其中某一人物上,便认定这部作品,走的是所谓的“富农路线”。这富农路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当时并不是那么好走的,反而是一个严重的政治路线问题,如果被扣上了这顶帽子,是足可以压死人的。

    那些话,字字句句,就仿佛是冰冷的雨,点点滴滴都落在了丁玲的身上。她参加的土改,还没有那么严格的阶级划分,甚至于她写这本书时,界限也不曾分明磊落。然而当她完成了这本书,却有人开始说,她笔下的农民,家里都是那样破败,而到了地主家,就连无依无靠的小孤女都是那样漂亮,这分明就是同情富农,同情地主。她听着这样的话,几乎连自己都混淆了自己的心,指鹿为马的事情太多,有时,即使看穿了真相,也无法亲口言明。可指责她的那些人,分明昨日还亲切地与她相交,来往,她曾以为,他们都是朋友。

    可是有些人心,就是这样难以猜测。彼时尚与你谈笑风生,言笑晏晏,转眼间背地里,便翻了脸改了情,一瞬间便令你束手无策,溃不成军。有人说,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我却想反问一句,这样活着,当真不累么?我有位朋友,天真率直,眼里容不下沙子,向来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她有一位极其信任的朋友,将那人当成姐姐,无论什么,都同她倾诉,甚是对于谁的不满,都言之无忌。然而转瞬间,她所信任的那人,却将她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另外一些人。

    这样玩转人心,听上去仿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我相信风水轮回,因果循环,凡是玩弄人心之人,总有一日,也会被谁玩弄于掌心。我厌恶这样的人,八面玲珑地游走在众人之间,好似与谁都是倾心相交,却踩着所谓朋友的肩,为自己谋求更多利益。没有真心的人,永远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真诚的友谊,真心的朋友,真正的快乐。这样的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我们的憎恶都无法磨去这些人的存在,人世色彩缤纷,正是有这些形形色色,或善或恶的人们,才与众不同。

    这顶帽子太沉,一瞬间,就将沉浸在欢喜里的丁玲,压得透不过气起来,沉重的伤痛溢满了心间。这是一把闪着雪锋的剑,从阴暗的深处瞬息滋长,霎那就刺穿了她的心。他们太了解她的软肋了,伤害她的身体,她不会屈服,而伤害她用心血凝结而成的作品,伤害她灵魂的一部分,却能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那一群在黑暗中四处窥视的魔鬼,撕裂了紫色锦缎的天空,坠落了满地星辰,犹不停歇,依旧伸出黑色的利爪,想要摧毁人心中最美好的那些。只是他们再过横行,依然无法只手遮天。丁玲的为人,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的小说,亦是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刺到了某些人的痛处,遭到了嫉恨,并不意味她当真就是不清白的人。

    于是,便有人给她出主意,既然解放区无法出版,将书稿带到东北去试试,也未尝不可。她在仓促间回过神,霍然明了,这个特殊的时代,造就了特殊的形式,以及特殊的人群。她从不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是那样一无是处的存在,只要有机会,她就该尽力尝试。

    她为何会这样执着地想要出版自己的作品呢?我想,每个怀着作家梦的人,每个曾经尝试将自己的心血,凝结成一首诗,一篇文章,或是一幕悲喜剧一部小说的人们,都渴望看到它变成铅字,风行在茫茫人海,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走进每个人的人心。这不过是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想要让自己的作品,给他人带来真正的快乐,想要在文字的世界里,和每一个心灵相通的灵魂静心交谈。

    这不求冥冥众生渴望无比的金钱,也不求纷繁沉重的名与利,不过求青丝罗衣,清酒长衫,与君痛饮三万场。知交有种种形式,而此时在文学里邂逅相逢,以最纯粹的心相交。桃花落,清风起,有什么比得上此时欢愉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恰逢自己此前也组织了一个“延安文艺通讯团”,正好要前往东北。东边日出西边雨,她顾不上辩白,带了手稿,匆匆离去。像是一只骤然离去的飞鸟,飞向春暖花开,飞向青翠长柳,飞向绚烂日暮,纯净的双眸里,再也容不下其他。恩怨憎厌,如一场过往云烟,于她心间,曾清浅激起半层涟漪,却弥留不了多么长久的时间。

    时年

    有一个词,叫做时来运转。

    这是被有些人日夜企盼的情形,亦是被有些人拒之不及的词汇。想想,也确实如此。时运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人,何必盼望时来运转,唯有运气差到连上帝都要摇头的人,才日思夜想,求一场风水轮流转,以神祇的力量,洗刷霉运。

    霉气倒是谁都是避之不及的,港人习俗里,大难不死的人进家门之前,总得先跨火盆,撒柚子叶水,皆是祈求时来运转。只是茫茫上苍公平,有人一路坎坷,就有人事事遂愿。许多时候,命运不由你安排,然而同样许多时候,命运凭借你自己去改变。人定胜天,听上去那么高傲狂妄,将天地都踩在脚下,似乎这是对宇宙与命运的大不敬,只是潦倒绝望里,或许只有这样唯我独尊的信念,才能将自己拯救。

    不是要谁去蔑视命运,命运需要敬重,却不需要过分的仰视。佛度众生,然而众生太多,总会有所遗忘,有时唯有自己度自己。自己种出来的果实才是最甜蜜的,自己赚来的钱才是用得最安心的,也只有自己开辟的天地,才能走得最平稳。当丁玲带着沉甸甸的书稿,踏上远行的路,心中百感交集,或许正有这些如梦如电的念头,一闪而过。

    未能按照原先计划,同自己的“延安文艺通讯团”一起出发,她已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蔡畅女士的“中国妇女代表团”,偕同他们一起经过礼仪之邦的山东,穿过苍茫碧海,取道朝鲜的新义州,最后停靠在了东北的海岸线。这场旅途漫长而途径了许多地方,山东枣花清香,海洋碧落清扬,而此时的东北,正是它最好的时节,仲夏时光,褪去了冬日雪衣皑皑,换上了青翠如玉。白杨和梧桐,笔直倔强地屹立于街头,极尽礼节,也极尽欢喜。

    我们知道,我们的女主角,走过许多地方,穿行过许多山水,然而她的脚步还不曾涉及这片最北端的关外土地,她所停驻过的北方,止步在巍巍的古都。这片土地,同样养育过许多热血沸腾的作家和革命者,像他们一样饱经风霜,和他们一起风雨共承。丁玲走在这里,走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仿佛在梦中曾经抵达,在幻觉里曾经仔细交融。阳光清浅碎微,她站立于东北的笔直长街,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凝结出了微微恍然。

    在这里,她同旅伴们挥手告别,她们的目的地还没有抵达,“中国妇女代表团”是要去参加在匈牙利召开的第二届世界民主妇联代表大会,因此她们不得不于此地,分道扬镳,分别前往各自的目的地。离别之后,丁玲在七月到达了哈尔滨,八月,盛夏光年,她和宋之的等三位作家,一起参加了纪念抗日三周年胜利活动,并携手写下了《“八一五”致苏联作家书》。九月,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于哈尔滨《文艺战线》上连载。

    至此,她此行的目的算得上是圆满完成。这又是一场她的时来运转,风水轮回。想必,彼时的丁玲,当她拿到那卷印着这部作品的《文艺战线》时,应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一直悬挂于心的那块石头,终究是安静而不惊尘埃地落下了。她积累了岁月痕迹的眉间,方才悄然舒展,喜鹊便在枝头声声脆啼,这报喜的鸟,仿佛也心有灵犀,知晓这不过是一场伊始,还有更大的欢喜,在并不遥远的后日时光里,等着她去承载接受。

    既然作品已经能够同它的读者们相见,她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是该启程返回故土了。即使那里对她有着暂时的误会冤屈,她却并不憎恨谁。一如既往,她总是相信所有的人都像当初她初出茅庐,在上海,在南京,在北平时,所遇到的那些善良的人们,谁都纯净剔透,干净明了,没有谁都故意去伤害谁,纵使有些误会,也会被时光轻轻解开。

    她依旧深爱着那里,固执得不容许一丝更改。她原本打算尽管踏上归途,在这里已耽搁了太久,然而读者们却不容她太早抽身而退。这部作品,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反响热烈,对于报社来说,还是前所未有,它迅速地行动起来,将书稿交到出版社,以极快的速度将它付印出版,并且响应读者的要求,在丁玲离开之前,召开了一个关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文艺座谈会。

    当三千繁华接踵而来时,我相信,谁都无法拒绝这个华美璀璨的时刻。她不是没想过,如果这部作品,即使是在东北,同样遭遇了被拒绝的命运,那么她该前往何方。苏联,还是朝鲜?在那些没有共同文化背景的地方,会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她的用意,她文字背后的深深期望。她远渡重洋而来,跋山涉水而去,并不是让它,再次被拒之门外的。这样的噩梦,她做了不止一次,只是幸好,噩梦只是噩梦,永远都不会成为现实。

    多少人,曾向往过一成名,天下知的情景,又有多少人做过星辉灿烂的美梦。纵使是半生虚名,也曾教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此时的丁玲,拥有的并不是华而不实的虚名,而是作为当时的中国,少有的深具代表性的作家,为整个国家,整个世界而知。

    没人怀疑过她这盛名的真实性,怀疑一位才华和努力都全然具备的人是不明智的。她可以被批评,可以被指正,却没人敢质疑她作品的洁净。年少成名,一夜众人皆知。小楼独坐,望尽千帆流水东去,这样的繁华人世,她不是没有尝过滋味。多年前的莎菲步履轻盈,双眸含愁地离她远去,此时的名动天下,当真已是名动天下。

    她已不是那有着小小虚荣心的少女,渴望拥有所有人的注意力,汇聚天地目光,走到何处都有人问她要签名,将她当成举世无双的偶像。午夜梦回,夜深人静时,回忆起白日每个人的倾心关注,还会偷偷抿唇微笑,暗暗地回味当时的每个微小细节。

    时光已经将她雕琢成名利看淡的女子,在沉静优雅的心间,潜然修行,独自种一窗碧苔,饮一江明月,红尘俗世的碌碌声名,仿佛都不能打扰她此时的宁静。然而关于自己的作品,这个凝注了太多心血的孩子,能够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承认,还是让她的心头,划上了一抹流星的明亮光芒。谁知她夜夜笔耕不息到天明的疲惫,谁知她满心欢喜作品却被否认的悲哀,谁知她此时大起大落又时来运转的繁复心境。人生就是这样,不曾体味它的起落,就不会了解它的美丽。

    现实如此,她盛名在外。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报纸上出现了她的名字,又不知有多少小小少年,听完她的演讲后堵在门外,非要一个签名不可。而此时,她已经回到了解放区,与整个国家的人们一起,见证了这个国家的涅槃新生。那是1949年的初秋,北京的蝉鸣未歇,高秋的飒飒冷意还没来得及卷土重来,这个足以被历史铭刻的日子,这个国家,巍然屹立。

    我不知道,那一刻,站在茫茫人海里的她,可曾热泪盈眶,可曾想起了多年来逐渐失去的那些朋友,可曾重新描摹最初那年轻丈夫的模样。那是她遥远而长久的思念,沧海横流都不能忘却的记忆,即使她曾属于他人,即使她身侧有别惹相濡以沫。而她已经是逐渐老去的模样,而他们的孩子都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像他,也像她。隔着时光的烟雨,将往事挑拣,竟然是如此悲伤而又欢喜的样子。烛花红,初相逢,短暂的纠葛,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她的轨迹。她是背负着他的梦想,走上前往延安的道路,也是承载着他的灵魂,替他仔细看着这一场新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已可以含着微笑,再度转世。

    这一生的执念,在这一刻,仿佛如同烟云,终于莞尔而去。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安然宁静,于人世的纷繁里,风清月白,无愧于心。开国之前,丁玲全家便已经搬到了北京,新居坐落在“云松巢”,这个别有风骨的名字,源于这里那些高入云天的松树,而作协名下的几幢小楼零星坐落其中,不仔细几乎不辨踪影,仿佛是隐匿于云端的桃源,清静得教人无比怡然。

    这里的新居,环境清幽,最适合居住不过。她的朋友们,也时常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她的新居中做客,纵使是日理万机的主席,也欢喜挑一个晴好时日,带了随从,来探访旧友。今日不同往日,他已经是坐上了那个对于丁玲而言,未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然而在她面前,却还是旧日模样,言谈温和,俨然不曾变过。

    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因为地位的变迁,金钱的多寡,时日的遥远,而有所改变的。或许因为人世的变幻无常,不能像往日一样,形影不离,连晚上也躲在一个被窝里,谈谈心事开开玩笑。可是朋友是什么?朋友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让你摘下千篇一律的面具,露出一张憔悴而真实的脸孔,肆意任性娇憨。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情,都能在第一时间站在你角度,为你着想,原谅你,体贴你,最后给你一个温暖拥抱的人。他们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贴近你心灵的人,有了他们,纵使走遍天下,也不用惧怕。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窝心的存在。烟雨红尘,有些人,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粉色的遐想,但是他们却是能够让你畅所欲言,自由自在生活着的人。有人说,友谊比爱情长久。未尝不是如是,荷尔蒙的一时分泌,终究会在遥远的时光里,逐渐淡去,转化成细水长流的脉脉亲情,而友情,本身就是一种亲情,体贴包容,于春江月夜里,芬芳长存。

    我相信,在丁玲面前,有许多人,能够卸下平日格式化的面具,以寻常人的身份,过一段寻常生活,即使这不过是一段十分,十分短暂的生活,可是有了这暂时的舒缓,便不至于在繁忙的琐事里,将身体全然憔悴。她的真心,令她如同她的作品,都具有那样迷人的魅力,能够抚慰朋友们的疲惫灵魂,令他们可以再度,容光焕发地重新出发。

    她确实是这样真诚的,在主席同她的交谈中,曾经谈到了萧也牧最新的作品《我们夫妇之间》,这是一部“干预生活”的作品,真诚而深刻地提出了生活中存在的某些弊病。后来萧也牧因此而遭受批斗,丁玲曾将主席的意见,写成一封长信传达给萧也牧,却被诬陷为所谓的“假批评,真安慰”。然而,她一如既往,按照自己的为人准则,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不畏惧谁的风雨谣言。她是参加过革命的战士,穿梭过血迹斑驳的枪林弹雨,又怎么会,害怕那些人,无影无踪的指责。心自磊落,纵使荆棘,亦会成为坦途。

    那些年月斑驳成泛黄书卷,我们已经很难在其中,寻觅爱恨的蛛丝马迹,我们唯有做一个有心人,行走在厚重的历史里,将纯净的心灵之花,悄然绽放,去感受不久之前的,那份人文魅力。

    是非

    人世间的是非黑白,总是难以说清,难以定论。没有人可以说,自己就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任何道理,可以保证时光流转里,能永远不被推翻。正如没有任何一种疾病,不会被破译。凡事,不过是时间长短之间。而对错,也不过是人心所向之间。

    我们都知道,丁玲实际上,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她的作品,她的为人,乃至她的私生活,都是令人在惊愕之余,隐隐惊叹的。有些人觉得她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不过是成为了一个政党的御用文人,至于她的作品,真实价值到底有几何?反之,同样有人觉得她是不世出的才女,才华横溢,惊艳了那段冷厉时光,悱恻了那个铁血年代。她像是从清幽山谷中缓缓盛放的兰花,染几分草木清气,着一身七彩星光,悄然走进凡俗人世。

    众说纷纭,我只以为,不论是文人还是惊才绝艳的女子,她不过也只是如我们一样的凡人,与我们一般,感受人世的冷暖悲欢,享受俗世的七情六欲。凡人,悲哀莫过如此,美好也莫不是如是。断桥下的白素贞,抛却了成仙的大好前尘,偏偏要来尝一尝凡俗的喜憎,俗情的恩怨风华,烟水柳雾梦三生,苏堤已非昨日情。

    人有情,有心,便足以与天地万物区分开来,成为这世间,最灵性的一种。无人喜欢无情的人,再美的无情之人,在现实中也只可远观,不可近往。灵心灵意,是人最美好的东西,值得用一生去捍卫,体味,守护。

    丁玲,纵使成就了太多不平凡的事,她到底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会哭会笑,会伤心会欢喜,会痛恨会惆怅的寻常俗人。我们看她,不需要将她架上遥遥的神龛,将她当成神来顶礼膜拜,我们只需要将她当做我们身边寻常可见的普通人,可以是街头卖着可口豆浆的阿婆,可以是背着书包梳着马尾去上学的孩子,也可以是踏着晨曦步履匆匆的小白领。亲近一个人的方式,最简单的就是将她当成我们所熟悉的人。若丁玲得知,以她的心性,我以为她定然十分欣喜。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一位高高在上,自以为意的人。

    现在的我们,应该都知道那个年代,它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因此纵使死记硬背,也能熟记于心。那是个有些为苏联马首是瞻的时代,因着我们是世界上第二个社会主义国家,有些经验,便极其需要向它借鉴。由而,苏联的某些意见,显然是举足轻重的。

    丁玲的这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1948年在东北出版发行的,到了第二年,就被翻译成了俄文,在苏联风行。随即,又被翻译成了德语、日语、韩语、匈牙利语等多种文字,在世界各个角落流传。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实在是非同一般的殊荣。而不久之后,这部作品便获得了斯大林文学奖,与她一同获得这份荣耀的还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贺敬之等人的歌剧《白毛女》。为此,她获得了五万卢布的奖金。

    她是从清贫里过来的人,我们还依稀记得,年轻的她孤身辗转在南北之间,身上连温饱的钱都无处可寻,同胡也频结为夫妇之后,两人也依旧过着清苦的生活。时常一盏清灯,一碗清粥,就解决了日常用度。稿费并不少,可那是时有时无的收入,谁都不保证明天还会收到哪里的稿酬,何况他们又都是喜好结交朋友的人,有时豪气一上来,就顾不上晚餐能吃上什么,暂且温一壶小酒,来三碟茴香豆,把酒言欢。

    都说从贫困中出来的人,对金钱会有格外执着的欲望,然而在丁玲身上,我们却没有验证这一点。像是早就习惯了身无余财的生活,丁玲对于金钱这份事物,并不渴望,也从不强求。或者说,她对金钱,从来没有太多概念,有的时候便挥手用尽,没有的时候,也不妨碍她过她的日子。像现在这样衣食无忧,闲时在葡萄藤下,唱两三小曲,便是在惬意不过。又何妨,过锦衣玉食,却灵魂疲敝的生活。

    闲淡泛舟昆明湖上,细数莲花落尽,于余晖清默里惊起鸥鹭几滩。美好平淡的生活,从不需要钱财的诱惑。金钱太多,反而会成为生命的努力,将自由禁锢,无法自在呼吸,落日微风的清暖。钱所买不来的东西,有太多太多,却也有太多人,看不破这红尘里的俗世魅惑,忘却了原本的纯净灵魂,将自己的心供奉给了贪婪之神,只为谋取一段锦绣繁华。殊不知,这织锦背后的冰冷与空虚,只会让自己溺毙在金碧辉煌之中,空余满目疮痍。

    百转千回的人世里,丁玲是通透的。这个早看尽了万千繁华的女子,从容地在穿行于锦绣月光里,却从不为此耽搁沉迷。她心中自有一片清明,最美的年华里,她已经历凡俗里绝大多数的人生,任世情幻化成如何妖艳迷离的模样,也引诱不了那颗清明洁净的心。

    她明白,也清楚,这笔金钱之于自己,是能够让自己过上一些更舒适的生活,让孩子们日后少一些奋斗的坎坷。然而,那又如何呢?她扬起嘴角,双眸里是看透一切的清澈。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好,她不需要再多,而孩子们,终究要有属于他们的天空,过于平稳的坦途,对他们的成长并没有太多帮助。她不是希望他们如自己一样受尽风霜,却希望他们能够于风雨里成长,历练成这个国家所需要的模样。

    何况,这个刚刚成长起来的国家之中,应该还有人,比自己更加需要这笔钱。她没有一丝犹豫,就将五万卢布的奖金,尽数捐献给了妇联儿童福利委员会。还生活在苦海之中的孩子,如同细雨牛毛,纵使这样大一笔的数目,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毕竟,这是属于她的一份心意,纵使微小如尘,亦胜过一无所有,虚无一物。

    那是1952年的事情,从现在追溯而去,已经有数十年的光阴,流影而过。同年,她偕同曹禺,前往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百年纪念。戏剧对于丁玲来说并不陌生,一位作家不可能纯粹地只是写小说或者是写诗歌,虽然丁玲是以小说成名的,但对于文学的其他分支,她都曾有过涉猎,即使这种涉猎,并不深沉,尤其是与我们的“戏剧之父”曹禺相比。

    然而,文字都是共通的,这并不妨碍他们在途中进行文学上的交流。对于曹禺的《雷雨》《日出》,丁玲是耳熟能详的。当曹禺同她倾诉自己在修改作品上的烦恼时,她亦是真诚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曹先生觉得,自己写《雷雨》时毕竟太年轻,有些人物塑造得不够真实,譬如其中的鲁大海,他是在同无产阶级有了接触之后,才明白当初这个形象的塑造是有所偏差的。然而在他想对这个人物做少许修改时,却遭到了绝大多数观众的反对,为此,也不免苦恼。

    这是丁玲能够释然的问题,历史就是历史,已经成为历史的事情,不能轻易更改,过往的事情已经在人们心中定格成原本模样,如若更改,就会更替原有记忆。这是谁都不情愿的,谁愿意自己参与过的历史,被再度推翻呢?人们本来就怀念着那段历史,那段明珠清月的美,我们又何必自讨苦吃。不如保持那最初的本真,于岁月里涤荡出窈窕回忆。这些话,她自然是毫不保留地告诉了曹先生,她并不善于开导劝解,但真心的话,比任何的劝慰都让人觉得温暖。

    她是这样好的人,坦坦荡荡,真诚美好,却总是要经受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含冤受屈,在冰火熔炉里,浮沉翻腾。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连上苍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或许是人心,或许是命运,又或许是某种我们无法探知的宇宙准则。明亮的阳光之后,是黑暗的浊夜,而黑暗过后的晨曦,又是极尽灿烂。或许就是要经历这样的悲欢沉浮,才能明白人生的真谛,领悟命运的含义。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丁玲将奖金捐献出去不久后,一些角落就传出了某些风言风语,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黑妮就是丁玲。这场景似曾相识,不就是几年前曾经上演过的事件,说丁玲就是莎菲,丁玲就是陆萍,丁玲就是贞贞么。虽说一人可以有千面,若真的探究起来,终究荒谬可笑。

    莎菲是谁?那是从封建地主家庭里,冲破桎梏,又茫然不知所往的少女。那本来就是带着那个时代,所造成的些许病态的女子。忧郁,沉默,空虚,神经质,又自怨自怜,同她身上的肺病一起,被吞噬在那个黑暗的黎明之前。她带给人的伤感和虚无,极容易就将那个时代的青年,一起拖进冰冷的旋涡,也极容易引起他们的共鸣。作为莎菲的母亲,当时年轻的丁玲确实带着这样几分影子,同样沉默,同样犹豫,但不同的是,丁玲是积极的向上的,不像莎菲,一条路走到黑,在绝望里永远沉寂下去。

    而黑妮呢,原型是温家屯里,那个温柔可怜的女子。丁玲巧手轻裁,将最初的她,幻化成月色下迷蒙的剪影,尔后用自己的灵心和才情,将她丰满充实,在心间熔炼,于笔端流淌,朴实却令人唏嘘的姑娘,跃然于纸上,如一场梦,又如无比逼真的现实。除却那段寄人篱下的岁月,我们实在是难以发觉,她与丁玲之间的相同之处。

    只能说,做女人难,而做一个成功女人更难,至于既想要做成功的女人,又不想面对人世流言,清清白白地行走在世间,当真如同天方夜谭。人心是多么难以猜度的事物,谁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够将世上万千人心,都牢牢控制在掌心。我们唯有在时月里修炼自己的道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任人评说。就像那句话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毕竟,说或不说,是他人的权利,而是或不是,也是他人的以为,我们没有剥夺这项权利的权力。

    浮生易碎,如同烟花。丁玲是豁达的,读者的看法各有千秋,谁都无法评价他们的低劣或高尚,即使她是创造出这座城池的作者。她太纯净,误以为那只不过是读者之间的争议,或许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便能烟消云散,随风而去。只因她从不揣度人心的险恶,也从不记恨人世的阴暗,因此从不知晓,并不是谁与谁,都是真心以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像她对待朋友们一样真心地相交。

    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同这样的人相交,永远不会感到压力,永远不会觉得有负担。但是有时候,也为这样的朋友感到担忧,人世如此复杂,人心有那样难测,他们却如此单纯洁净,甚至不愿意去触碰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他们的宁静生活,会不会遭到阴险的破坏,他们的人生,会不会从此荆棘满布?

    其实事实会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不论是坎坷还是鲜花,都有美好的阳光照耀在他们头顶。风雨弥漫,人世沧桑,只因心有艳阳,不论身在何方,都能看到斑斓的彩虹。我想,在丁玲遭受厄运的那数十年里,她也不曾真正被苦难摧残,被噩运达到。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坚信自己是对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悲剧。

    馥郁

    时常有人说,一心一意,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力量。纵使有些时候,一心一意,是为了生存的迫不得已,然而,那种坚持不懈的温柔,总是容易令人为之动容,为之潸然。烟雨天青,有些故事已经幻化为尘。而青灯古佛下的僧侣,依旧默默背诵,那些沉静久远的梵书。

    不要忽略这份力量。在石缝岩隙中开出最清丽的花朵,在烟雨朦胧的湖畔等候数十年的天涯,在变迁横流的人世里寻觅这一生唯一的深情。世间绝大多数的人,就是少了这份一心一意的坚持,最终才会一事无成。凡事,不是出于兴趣,略略沾染,就足可安慰放手的。这听上去好似万般事物,每样都能浅尝辄止,仿佛也是不错。可这样一场美梦人生,总要有一样,是深于自身的,才足以告慰平生。

    一心一意的坚持,在湮灭的红尘里,也值得满袖芬芳地降临,生长。不要害怕雨声太过惊人,不要害怕风踪太过呼啸,也不要害怕积年的雪长年不化,一心相依,一心相持,怀着理想,怀着美梦,带两三分莞尔的笑,渐行渐远,渐渐地,就能看到漫山的馥郁。

    曾有人问丁玲,这数十年间,她最满意的是哪部作品。众所周知,她的作品有些早已被翻译成各种文字,风靡世界,甚至被当成研究中国社会的范本。然而她摇摇头,显然之前就对这个问题有过思索。而她的回答是:都不满意。

    这是个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答案。用我们的眼光看来,或许《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她的巅峰,就算是她,可能也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然而,对于丁玲而言,创作是没有止步的那天,只要她一息尚存,只要她还能提笔,还能说话,就永远不会停止创作的脚步。若是如此,谁又能肯定,丁玲再也写不出更加完美的作品呢?

    我们已经是历史的见证人,虽然深知丁玲此后确实没有超越这本书的作品,然而在当时,这确实是无法肯定的。而对于一位真正的作家,真正有事业心的人而言,是不会满足于此时取得的成绩的,不论那是微小还是浩大,对于他们,那只不过是小小的成就罢了。他们的目光,是专注在未知的前方的。至于脚下,纵使繁花织锦,烈火烹油,也无法挽留。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不思进取。

    丁玲曾说,她在写完一个人物后,隔了一段时间,再来仔细欣赏,就会觉得这个人物,于她此时心里所想的,并不相同,还有许多特性,她并没有描摹出来。有时,生活如水中行舟地过去,忽然在脑海之间,就出现一些新的人物,迫使她提起笔,倾泻在纸上。她永远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出更好的人物来,所以她也永远都不会满足。

    每个在笔耕中度过的日子,都是她的艳阳天。而不管这些书,可能会给她带来什么苦难,她依旧甘之如饴,愿意为了它们的出世,承受这些不该她来承受的痛苦。而这些痛苦,有时并非是降临在自己身上。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就与人世的一切,扯上了息息相关的关系。父母,儿女,亲人,朋友,人不是孤独的岛屿,来来往往,万般行走,百丈的红尘万丈的繁华,总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我们总会豁然顿叹,原来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无法开口言爱,也不是风雨欺凌,滚滚的伤口纵横交织于自己身上,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受到伤害而无能为力。于是,有人说,所有痛苦,都源于人对自身无能的憎恶。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看到自己眷恋深爱的人们,遭遇某种不幸,这是痛恨自身,亦是怨恨苍天。

    在丁玲的一生中,一切都仿佛是有所预兆的。诡谲莫测的上苍,总喜爱给她一些难以追寻的信号,有时足以引起她的直觉,却始终不能避免。生命纵使能够重来,还是有许多人,会按照原始的轨道走下去,一直走到那个尽头。不是不愿意走出另一份崭新,而是人生的无奈就在那里,即使明知前方风云迷迭,依旧死了心,不肯回头地要走下去。就像明知那个不可深爱,不可痴迷,不可神魂颠倒,可是当她低眉浅笑,垂眸轻抬时,一颗心,总是要忍不住地春波荡漾,红花漫山。

    而这次,上苍给丁玲的预示,与她的旧友,那位曾漫笔在青翠边城的沈从文。我始终坚持,丁玲和沈从文,从始至终,都有着外物无法摧残的深刻友谊的。他们后世对彼此的伤害,不能说那是谁的错,而是源于时代的阻隔,也生于各自的误会,着实令人唏嘘。可就是有这样一种爱,不属于任何情人,也不属于血脉相连的亲人,唯独属于朋友。她与沈从文,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受同样的风雨沐浴,山水雕琢,骨子里的心性,有时是息息融汇的。

    他们曾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实际上,他们都不是口若悬河的人,在众人里,是难得的沉默寡言,甚少能看到他们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时候。然而,在彼此面前,却都是百无禁忌,什么掏心窝的话都可以拿出来与彼此分享,什么隐秘的事情都可以坦然地呈现在彼此的面前。他还是她那时的丈夫胡也频介绍给她的,那个清秀温暖的年轻人,总觉得自己事情太多,可以分给丁玲的时间太少,索性将自己的朋友带到她身边,让她可以稍微不那么寂寞。

    但恐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这样投缘,投缘到有时自己都会觉得嫉妒。也确实呵,这个像月光一样清淡优雅的女子,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那样矜持纯净,仿佛多说了几句话,就是罪过的模样,却偏偏在这位朋友面前,将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娓娓道尽。而那位朋友,也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从不耐烦地倾听,偶尔也添上一两句评语。其实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猜懂其中少数句子。他们以故土乡音,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倾心相交,此时累积的友谊,就是一生。

    胡也频没有想到,这份无关风月的爱,是值得他们信任守护的,沈从文之于丁玲的帮助,是无法以世间任何一样东西来衡量的。在他入狱之后,是沈从文陪着丁玲四处周旋,满世界地找关系奔走。在他离世之后,也是沈从文帮着丁玲,将所有后事操持,不远万里地护送她和襁褓中的孩子,漂洋过海,踏遍湘江烟水,从人世茫茫的繁华都市,回到宁静悠远的故乡。

    这份友谊,不可用金钱衡量,也不可用时光苍白老化。有些记忆,从来都不会陈旧腐败,那时漫长时光里的栀子花,被夹在厚重的书页里,泛了黄,重新翻开掉落地上时,依旧馥郁清香。我相信,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属于这样的情怀。在丁玲后来浮沉的烟雨人生里,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曾有过那样一个真心的朋友,叫做沈从文。

    但是,那些有过分歧,有过争吵的日子,她却已经模糊。冰冷而滚烫的泪水,落在字迹未干的笔墨上,泛开千丝万缕的愁,也泛开了说不尽道不完的悲凉。过往存在过的记忆,并不可能彻底遗忘,只不过是在纷纷的岁月烟尘里,一时记不起,或者是不愿真心记起罢了。而那些烦忧过憎恨过的时光,匆匆而过,只留下满目的疮痍,与一声长叹。

    并不是由于性格上的差异,也并非是对待彼此的不好,所有的误解,都源于那个特定的年代,各自的政治目光。或许,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人,天生清淡,行走纷繁人世,万事流水一样经心而过,却没有能在他心里停留下来的。正如他笔下的那个美好世界,那座清秀小城,没有烟火熏染,没有战火纷纷,也没有乱世带来的任何流痕。谁都只是清淡而又温暖地活着,外面的离乱,同他们无关。

    只是丁玲,却有那么一颗血热的心,为家为国,千秋的人世,遇上了这样危急的动乱时刻,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儿女,就应该为之付出一切。所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句江湖义气的话,虽然过于血性,然而用在此时,却是最恰当不过。因而,这位曾经的好友,她认为应该是与她惺惺相惜,风雨同行的朋友,在她眼中,这样陌生,冷漠,竟然不像她所认识的他。她是那样一动起感情来,就不顾一切的女子,这怎么能不令她难以忍受。

    其实,人世万千,人间的种种,总是会大相径庭。连龙生九子,都各不一般,更何况是芸芸人海。爱好什么,喜欢怎么过,都是一个人的选择,一个人的解脱,谁都不曾欠过谁,的确没有必要忧愁,也没有必要那样决绝地转身而去。再深的爱恨,都会在流年里,淡成隐约无踪的痕迹,回首往事,我们终究会发现,当初任性造成的冰冷,其实根本毫无必要。

    然而,不堪回首,怎堪回首。浮现的往事,经不起如今一丝的追悔。人总要年少轻狂过,才觉得青春未曾白白走过,总要骄傲任性过,才不算不曾红过樱桃,绿过芭蕉。

    在那个时候,并不是只有丁玲看不惯沈从文的清淡,早就有人撰文批评这位来自湘西的才子。三四十年代闹得沸沸扬扬的阶级论,沈从文也参与其中,或许这些都是他后来半生离乱的隐患。没有毫无原因的爱恨,也没有寻不到因果的动乱,早年的不经意的事情,多年后或许就成为了悔恨一生的故事。

    柳绿花红,流年过了一度又一度。1949年一月的某一日,雪意未散,初春的温润还没有弥漫在这个古老的京都,却有流波,显示出最初的芽苗。随着郭沫若《斥反动文艺》一文的发表,北京大学的学生喊出了这样的口号——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新月派和现代评论派,都是用派系带过,唯独沈从文,赤裸裸的名字被写成清晰的字体,横在这个承载过太多历史的校园,那样触目惊心。

    这位清淡了半生的沈先生,开始预知了还不曾真正到来的风暴。他是温和的,凤凰古城的烟雨,将他染成了明白如月的男子。十年烟火,他的心如止水,却并不是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他似乎能够预测,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真正的伤害,还未曾从云端后,显露出它的一鳞半爪。他不曾期望在这场风暴里,独善其身,然而稚子何辜,他不愿因他一人,将家人牵连。于是,在解放军和平解放了北京后,他想到了旧日的老友,那位走对了道路的朋友,现在的她,大约能够告诉自己一些确切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希望,他走进了丁玲家的大门。他抬手,轻叩那扇朱红色的门,阳光碎微。叩门声入耳,旧年的时光一如流水阑珊,过往的伤痕忽然在眼前清晰。那扇门在眼前无声开启,那位多年不曾相见的老友,在光影背后,露出了笑意,依稀如同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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