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莫愁前路无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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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

    我们国家总有那么多古老美丽的传说,九天之上身着轻衣华裳的玄女,广寒宫里倾城容颜的嫦娥,守着一森碧桃的七仙子,还有被迢迢的银河阻绝了圆满的织女。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就在追寻着天,那一方碧蓝的天空之后,辉煌卓绝的天宫罗殿,容颜如花的美丽仙子,许生许死许姻缘的众神,这种追寻,源于一种原始的渴盼——长生。

    人生,终究太过短暂,纵使活到七八十岁,若是都老得掉牙了,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其实人们追寻的不仅仅只是简单的长生两字,似乎必须带上“不老”,这个追寻才显得美好。长生,不老。这个愿望之于凡人,当真过于缥缈,然而之于帝王,可以倾尽举国之力,将自己这个梦,装饰得金碧辉煌。忙忙碌碌,终其一生,却不管是寻常的凡人,还是站在云天之巅的帝王,任谁都无法触到那片高空的一角。

    这个美梦,再美,也徒然是梦。

    他们寻寻觅觅里耗尽了一生,却没有想起一个太简单,太容易的问题,如若当真长生不老,当身侧的人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们会不会觉得孤单,觉得寂寞,觉得生不如死。欢喜需要有人一起分享才觉得甜蜜,悲伤也要有人一起承担才觉得可以忍受,如果不论悲欢离合都孤身一人而已,人世间的种种,又有什么意思呢?

    假如,假如九天之上当真有神灵,那高不胜寒的天神们,俯瞰人间唯一的乐趣,是否只是为了掬一掌人世的欢忧喜怖,近一世俗人的七情六欲,有时候,太过长久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件毫无意思的事。无人同歌,无人同饮,踏遍千山无人同悲欢,从某个角度而言,那些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们,也可以换得我们几缕怜悯。

    当丁玲再度踏入这座千年的古都,这座曾出现无数追寻永生的帝王的古城,心绪,如同一口无波的古井,忽然因为一场淅沥的春雨,悄然沸腾开来。春燕归来,春芽渐生,脚底踏着千年的古道,弥漫入鼻的也是千年的春风,这座西方最后辉煌灿烂的老城,似乎正在渐渐褪去沉重晦涩的外衣,着上朴素却温柔的新衣。

    就像是这个古老的国家,沉睡了太久,总归要用崭新形象,忽然就将整个世界,震惊在凡俗之外。可曾亲身走进过这样一个瞬间,不过是瞬息,天地万物,就已经全然换了一个模样。所谓人非物是,所谓沧海横流,所谓天荒地老,流年更迭,竟然就在蜉蝣的一息里,将这古老都城,倾注进了最新鲜的血液。

    身在西安的丁玲,迫不及待地就开始了她的战斗。她领导着她的西战团,走到街上,走到人流深处,走到最接近人心的地方,在墙上挥毫笔墨,在舞台上尽情演绎。她一腔热血,满心的情怀,将一颗心熔烧成了最坚硬的青花瓷,风情墨色,如在水一方的伊人,悄然而来。

    时日渐远,伊始顺利的事情开始困难重重。他们在墙上落下的宣传标语,每一字每一句都被泼上了污水,或是被入木三分地抹去,他们在街头上的演出,也遭到了暗中的刁难,甚至在某些公开的杂志上,也明目张胆地说,某些应该留在战场上的团体,却在西安迟迟不去。丁玲并不是不知道敌人来自何方,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更不是他们愿意待在这个地方忍受这样的侮辱。一走了之最是容易不过,然而却会令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们,觉得自己软弱可欺。他们想要将自己默不作声地赶走,看着自己落荒而逃,自己就偏偏要堂而皇之地留下来,跟他们抗衡到底。

    丁玲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硬气的女子。更何况,此时那个人的指示又如同及时雨一样传来,告诉他们必须留下,要同他们“针锋相对,摩而不裂”这八个字,仿佛是一剂强心针,令略微低迷的士气瞬间高涨起来。这段日子,他们已经受够了,正是在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关头,纵使不是主席的指令,他们也正处在爆发的临界点。此时便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同那些人好好干上一场。

    指令已经下来,怎么从事却是他们的问题。针锋相对,很容易。处处同那些人对着干便是。可是后面四个字,却如重重山岚,迷蒙浑远,看不清真意,也触不及真谛。现在明面上是国共合作,实际上虽然也确实如此,可是这样的局面,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无从得知。整个世界都在观望着这个国家,未来走势究竟如何,他们猜测不到,然而此刻表面上的和平共处,却是不得不维持的。

    这是一场拉锯战,双方都在试探彼此可以容忍的最后一根弦,究竟会是谁,不看忍受而主动出击,后世的我们心里明了,当时的丁玲却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可以做一些谨小慎微的反击,却不能撕破了双方颜面,然而如何践行,却是个令她惆怅烦恼了许久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还要感激丁玲的老友,宣侠父的到来。

    有时候,得到问题最终的答案,有如瞬息划过的灵感,流星一样扑面而来,万花缭乱里要抓住那么轻薄淡缈的一缕,需要的不仅是厚积薄发的累积,更多时候,则是一种求不得的机缘。而这位自上海“一品香”便结识的老友,便是丁玲此时的机缘。他是隐藏在国军中多年的人物,穿着国军整齐英俊的军服,他此时的身份是八路军西安高级参议,在丁玲编辑《北斗》时负责该刊物的出版发行,一得知她远渡重重河山,来到西安,便来到她的住地探访。对于国民党内部的派系纠葛,他比初来乍到的丁玲要清楚得多,在丁玲向他倾诉了近来的烦恼之后,他再三思索,便建议丁玲前去拜访蒋鼎文。

    在国军中潜伏了这么多年,他比丁玲更深知,这个黑暗的浊世里,要争取公开的合法活动,就必须同那些当权者打交道。且不说中国这个悠悠长久的人情社会,纵使是从整个世界而言,也必须如此。人心既然生在左侧,便必然会有偏向。丁玲对于这种活动早已厌恶透顶,她不是没接触过这种生活,在南京的时候,她为了某些原因,也不得不这样做。而也频被捕后,为了救他出狱,她也是这样四处奔走。可曾经她这样做过,却并不代表她愿意继续为之,唯有为了这个国家,这条旅途,痛定思痛,她才咬着牙,迎面而上。

    凡事的种种,都从污泥里生出的白莲,都会经历过那么一段黑暗时光,唯有怀着那样一颗坚贞洁白的心,才能从黑暗里脱颖而出,脱胎换骨地重生。没有根基的白,是阳光下的白雪,终究会化成连绵春水,而扎根于泥中的莲,纵使零落,纵使凋谢,生命的最后芳华谢尽,也留下了一场美丽传说,和甜蜜果实。

    丁玲所要拜访的蒋鼎文是一介武夫,她后来的笔录中也曾说,此人并没什么真才实学,对于接见她这样一位声名在外的作家却很有兴趣。那时他是国民党西北行营的主任,西北军中的大小事情,都是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丁玲此行的目的是希望蒋鼎文能够捐款给她的西战团,数目不在多少,无非是要一个正大光明的明目,要他承认西战团的合法地位,如此,那些暗中不轨的人们,也就无法将他们从西安赶走。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似乎是胜利了。但是她连自己是怎么胜利的都回忆不起来,就连回忆录中对于这件事情,也是说记不得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而对方又是怎么回答自己的。最后蒋鼎文便给了丁玲一张两百元的支票,当时西战团确实经济困难,然而还不至于看重这两百元,只是这一张薄薄的纸,却成为了他们的“护身符”,保护他们在西安一路无阻。

    让我来试想当时的情景,或许这场看似轻微的,即使在丁玲的人生中也不值一提的胜利,并非是毫无缘由。当门被轻轻推开,有人低声通报:丁玲来了。那位手握西北生杀大权的蒋先生从书案上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位寻常而非凡的女子,她没有十里洋场的靓丽,西北的风沙也褪去了她身上原本江流飘逸的清丽,仿佛就是木石青藤上最平常的一朵黄花,不起眼,却不容忽视。或许,她说什么都不重要,当她波澜不惊地从风雨从而来,掀开了泛黄的书章,将旧往故事掩埋在旧日时光里。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子,从容安静,执着不折,她不闹不怒,不急不躁,幽幽地蘸一夜桂花陈香,静静地追寻唯一目的。

    可能,当真有一种可能,就属于这样的人,看似无爱无憎,然而对于心底那份固执,却从不肯退后半步。时光带走流年,岁月远逝青春,任世间一切都无声荏苒,如若心里依旧有一份执着永恒,那该是多么艰难又幸运的事情,纵使三生梦回,亦无怨无悔——因为这份执着,我并没有让未来的自己讨厌今天的自己,也没有让现在的自己,憎恨过去的自己。

    不久后,丁玲又为了西战团正大光明地离开西安,而前去拜访胡宗南,所求不过是一张通行证。此行她与宣侠父同行,而那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将领,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山亭中接见并宴请了他们。在她的笔录中,那只不过是一位无知的黄口小儿,因为他们的到来,故意穿着月白长袍,手执笔墨横扇,一副附庸风雅的模样。这于她的文字中,是难得的尖锐锋利,一针见血。她是很少这样不留情面的,然而对于一些厌恶到极致的人,她总是如同天真任性的赤子,一任心中憎恶奔泻流露,似乎急于将那些伪君子们的脸皮,一层层地揭露下来。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不胫而走,乱世之中更没有永恒的秘密,胡宗南请丁玲吃饭的消息,没有谁推波助澜,也没有谁加油添醋,就满城传开,谁都知道西战团里出了名的作家丁玲,好本事,竟然被胡宗南都封为座上宾。于是西战团的第三次公演进行得无比顺利,这仿佛是一道免死金牌,谁都不敢再小看了她,和她的西战团。

    年月渐淡,那些散落在风尘中的往事,已经如同旧日书卷,被时光渐染而轻黄,翻开一页,沉香扑鼻,如梦缱绻。那些沧海桑田中的旧时光,仿佛被自己都遗忘在漫长岁月里,唯有等待垂垂老矣,在席间摊开一卷经,于冷桌上温上一壶酒,看脚下长河浮云,万万千千,悄无声息地作一个闲人时,才回去捡起过往,两三碎片,匆匆浏览,浅浅莞尔。

    萍踪

    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有太多太多的色彩,我们遥远的祖先们,曾经以各种美好而栩栩如生的字眼,去形容它们。红不是红,是胭脂染成的红,是樱桃淬出的红,是朱砂点了的红。紫不是紫,是丁香飘逸的紫,是藕荷生出的紫,是檀香绽放的紫。绿也不是绿,是湖水凝结的碧,是野竹摇落的绿,是翡翠幽叹出的一帘幽梦。

    然而,总有人过于简单,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到,这万千世界的缤纷色彩,总简单轻易地将这个世界分成黑与白。是是非非,以那么简单的两种色彩来区分,过于儿戏,过于幼稚天真,更过于悲哀可笑。纵使他们否认世界的多彩,也应该看到,黑和白之间,并不是沟壑分明的存在,它们之间,分明还有一片灰色地带。世界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没有人是单纯的黑,也没有人是单纯的白,没人敢肯定一个人,从未伤害过一草一木,哪怕他至善至美,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人,彻头彻尾地黑暗到底,从未做过一件给这个世界带来美好信念的事情。没有人,没有人敢这样绝对。凡事都要分成两面看待,更何况是人心。

    所以,我也不敢说我现在笔下极尽溢美之词的这个人,便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去看待另一个人的角度,总是不尽相同。或许我看到的是美的地方,而你看到的就是不够完美的地方。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就不会找不到任何缺陷。完美,有太多时候,都是诞生在黑暗里,犹如灰尘里生出的洁白小花一朵。

    她曾义无反顾毫无眷恋地离开逐渐老去的母亲,背叛了旧日的家庭,撕毁了过往的约定,对于守旧陈腐的长辈,她也毫不留情加以指责。她是新时代的女性,而从旧日人们恪守的道义而言,她又何尝不是离经叛道,有违孝义。而当年她同胡也频同居后,又与冯雪峰之间的一场往事,在某些人眼里看来,也不啻于是一场荒唐。哪有谁家的闺秀,会私自成婚,又私自选择离弃谁。黑黑白白,在她身上,凝成了最沉静的灰,她不会辩白,更不会解释,一切功过,一切是非,任人猜测揣度。一切流言蜚语,她静默而往,从不退缩。很多罪名,是角度出了问题,而很多时候,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刚从西安回到延安不久的丁玲,就经历了这样一场欲加之罪。那是的丁玲,刚从前线回来,战争在她身上留下的烟火还未散去,后方的平静,令她突然觉得有种无法言说的虚冷。她从未做过柔情万千的女子,此时此刻,纵使从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萧索而下,也依旧心怀壮烈。因为长年奔波,她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为此,她不得不前往后方医院,进行治疗。就是在这家平静得如同死水波澜的医院里,她见到了许多令她无法忘怀的事情,这被她提笔写进了她的《在医院中》,而一位老大姐给她将的故事,则是她《我在霞村的时候》的由来。这两篇小说,篇幅并不长,却足可以被称为她后期的代表作,是她驻足文坛的重要作品,然而却偏偏正是这两篇作品,为她今后的所谓罪名,埋下了伏笔,隐匿了导火索。

    如何正确地看待一个作家,综合看待其作品是一方面,也要考虑其生平。古人常说,人品如文品。实际上,人品优秀的作家未必能写出同样优秀的作品,纵使李白杜甫,下笔三千篇,也未必字字都是精华。人品低劣的作家有时却能写出极为优秀的作品,武则天时期的宋之问人品恶劣,写出的诗大多是应制诗,却也不见得篇篇都不堪入目。话虽如此,然而丁玲当时在延安党校学习时,却发生了那样可笑的事情,居然有人站在台上高声指责她是叛徒,没有资格进入党校学习。这个人,就是后来同江青一起掀起“文革”的四人帮之一,康生。这位文质彬彬的伪君子,如此的指责,所谓有力的证据,竟然只是丁玲的《在医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时候》,纵使在以那个年代为背景,也显得太过可笑。

    作家笔下的人物,有时是将自己的情思或是经历,汇聚其中,从而熔铸的人物形象,而有时这种人物,同他自身毫无瓜葛,不过是他基于某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加以想象,然后熔炼的结果。然而,当时,有太多太多无知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人天真幼稚地认为,丁玲既然写出了这些文字,那她就应该是陆萍,就应该是贞贞。

    丁玲笔下的陆萍,是有些小资情怀的,即使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然而与群众之间依旧存在某些距离,这并不代表这就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物,她忧郁,她软弱,她无力改变落后事实,在结尾时,丁玲依旧给了她一个美好结局,或者说,一个美好希望。陆萍,她身上确实有丁玲自己的影子,她们都是从旧时的家庭,繁华的都市从穿越满天风雨而来,她们都带有某些小资的情调,而丁玲,也确实借着这个人物,揭露了后方某些弊病。

    她写这个人,是怀着纯真的赤子之心的,真心真意地,一心只为了想要这个国家,这个组织,变得更好。然而她的意图,却被赤裸裸地歪曲误解。加上《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是一个曾被日军糟蹋的女子,这样的形象,被人们拿来同丁玲自己联系起来,仿佛便在暗中勾勒了一个铁钉钉的事实,令人辩驳不得。

    贞贞的故事,是确有其人的,是丁玲在后方医院休养时亲口听那位女子同村的人提及的。显然,从她的行文纸墨之间,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对贞贞的同情。这位年轻女子,并不是自愿被日军糟蹋的,千万里漂泊,受尽了屈辱,好容易从铁蹄从救回一条残命,辗转漂泊回乡,却被同村人避之不及,甚至暗中嘲讽。人总有这样的劣根性,因着自己不曾遭遇某种不幸,就对不幸遇难的他人肆意凌辱,故作一副清高姿态,随意鄙薄。贞贞回乡之后的遭遇,便是如此,那些人,以为自己堪称清白,便对贞贞冷嘲热讽,以显示自己的白璧无瑕。

    却不曾想,能在这样的境地里,坚持着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该是有多热爱生命,热爱阳光,才能忘却那些血淋淋的侮辱,忍受同胞们的怪异眼神,坚定地活下去。或许,贞贞与丁玲,也是有所共通的,她们都是那样毅然决绝的女子,一旦决定了些什么,就永远无怨无悔。贞贞不是没有获得过幸福的机会,被日军凌辱之前,她也有青梅竹马的恋人,却因家中的反对无法终成眷属,贞贞却勇敢地找到了恋人,愿意与他私奔,从此离开故乡。想起这段,就觉得莫名的心酸,究竟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才敢放弃所有的安稳宁静,抛却生养自己数十载的父母亲人,将后生朝朝暮暮几十年的幸福,都承载在那个男人身上。

    北雁南飞,秋草凋零。贞贞可以义无反顾,那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却永远无法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他放弃了她,不曾坚定地跟随她的脚步,所以当她满身伤痕,风尘仆仆地归来时,他愧疚伤心,后悔绝望,希望自己能够弥补曾给予她的伤害,她目光清明,依稀有淡淡哀愁,当他断然拒绝她时,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在天河两端,她已是所谓“残花败柳”,断不能拖累了他。书中对于贞贞的拒绝,是给出了这个理由,然而我总是想,像她那样的女子,不会没有几缕高傲心性,也不会看不出对方的求取,不是出于爱,只是出于愧意,这样的怜悯,她不要,也要不起,宁愿一人只影,孤守一生落寞,也不愿落下这份天大人情,今生处处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对于康生无理的污蔑,丁玲素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气性,莫须有的罪名她绝不承担。她一生清白,满心赤诚,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因而,她很快找到了主席,陈述了自己当年在上海是被捕的一切经过。主席仔细听完她的诉说后,建议她去找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陈云,他曾长期出入于上海的十里洋场,周旋在众多敌对势力之间,对于敌军的内部运作,比主席自身,还更要有发言权。他不遗余力地审查了丁玲于上海时发生的一切,调查结果几乎要令丁玲潸然泪下,她的信仰,她的爱,终于还给了她一个清白。结论中字字清楚,掷地有声——“丁玲通知仍然是一位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

    其实这数来也不过是十几个字而已,却能够让她终于可以挺起腰,清清白白地屹立在众人之间。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因为这件事而对她发难,也没有人会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她的孩子们,都可以重新抬起头,光明正大地与同伴嬉戏玩耍。延安的阳光,这个红色都城的阳光,应该是温暖热烈的,如同一颗颗热情的心,热心的灵魂。在这样热烈的阳光里,三十出头的丁玲,微微扬起脸,感受它的炽热温柔,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积累的怨气似乎就此随风而去,似乎再也没能有什么,再来惊扰她的宁静,打扰她的人生。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今后数十载的人生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不过只是一个被柳絮飘散而来的开端,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将要承受的风雨,将会更胜于往昔。

    流年

    曾有段时间,很喜欢林夕的一句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那实在是那座海港之城歌坛的鬼才,寥寥数数,淡淡勾画,便轻易将爱恨情仇描摹。这句歌词,被配上了一个残酷的题目,《流年》。流水年华,如梦似愁。加之王菲缥缈空幽的声音,荡气回肠地唱起这一句,当真好比置身流水时空,眼睁睁,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年月,翩跹而去,却徒然,无能为力。

    人生匆匆,短短数十载,想来是缘,想来是孽,有时觉得世界那么小,总会遇到一些此生此世,不愿意再度相见的人,有时亦会感叹世界那样大,有些人,有些事,若是分别,一辈子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因此,若能狭路相逢,未尝也不是一种幸运。

    人世悲哀若此,人世幸运也若此。回忆能够不是一场空白,或许,当真太过幸福。用一生的时光写一首诗,以一生的爱恨记一段情,若一生,能记忆值得追忆,也不枉一世为人。于是,我想,当年丁玲垂垂老矣时,偶尔也会对着身侧儿孙笑谈,此生足矣。

    有些人,如果爱上谁,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早有人唱过:山无棱,天地合,冬雷滚滚夏雨雪,乃敢与君绝。这样铮铮决绝的誓言,如今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谁都知道,曾有这样一位决然坚贞的女子,说着这样的话,唱着这样的歌,以山河立誓,用春夏见证,对着自己的情郎发誓,自己将会一生一世,跟随在他的身侧,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我们总喜欢看这样的一心一意,此生不渝,总觉得认定了一个人,就应该生死相随,才对得起爱情的神圣。于是当看到荧幕里有人因为爱侣生理或死别,而痛不欲生,夜夜买醉时,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能有被一个人这样深爱着,纵使死去,亦是心甘情愿。也许,这就是人向往美好,向往纯真的愿望,如同神之烙印,刻在灵魂中,生生不息。

    其实,如若枕畔之人当真离去,被留下的那个人,应该是最痛苦的,独守冰冷孤独的人,如果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只怕会日渐地颓然下去。我们不应该过分苛责,那些再寻新欢的人们。毕竟,没有人能够代替另一个人,承受那份悲伤苦痛,也没有人,能够贴近他最痛的地方。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找到另一份爱,让伤口在流年里,逐渐愈合,逐渐淡化,我们应该祝福,应该予以微笑。便是当真有黄泉碧海,那些不得已离去的人们,若是真爱,也不该过于怨恨对方。逝者已逝,而生者,毕竟还要继续在人世间,静静活着。若当真逝者有魂魄,想必应会含笑凝视,曲终人散,缘分已尽,一笑,便要泯去所有恩仇。人都要活着,都是现实中的冥冥众生,未免短浅,在时光里隐淡当初痛意,于是,很少有人,这一世,安安稳稳,白头偕老地两个人走到最后,一生都属于彼此。

    因而,有些人的人生,就可以被划分成几个阶段,分别属于另一些人。这不是不够坚定,也不是不曾深爱过,而是命运使然,时光使然。就像林徽因曾爱过徐志摩,陪伴她走到尽头的却是梁思成,此外还有一个金岳霖,始终相伴一侧,如影随形。而丁玲,爱过胡也频,也喜欢过冯达,然而,与她相伴着度过人生最后数十年的,却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陈明。

    他们是在西战团中结识的,原本是最亲密的战友和同志。爱上一个人有时是十分简单的事,源于一个眼神,缘于一个动作,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拨动了心弦的美丽声音,而有时,爱上一个人,却要靠时间累积,或许漫长年月都不能如愿以偿。丁玲与陈明,曾经是最不可能的一对,也曾经是最不被看好的两个人,纵使是在今天,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待,这未免也有些惊世骇俗,何况还是在启蒙未曾全然开明的时代。

    两个人,结识在战火年代,她年长了他十几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说的似乎就是这种无可奈何。年龄,有时造成的不仅是代沟,还是天堑。原本纵横在他们之间的,就是这样一条天堑。而且那个笑意温润的年轻男子,也已经是有妻有儿的人,他的妻子同他门当户对,持家有道,温柔贤惠,对待他和孩子们,也面面俱到。而丁玲,也已经是有一儿一女的人了,更是声名在外的女作家,如若人当真划分三六九等,她足可以高高凌驾在他头顶之上。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是般配的一对,想要厮守一生,真不知究竟跨越了什么。

    我们这个社会,姐弟恋不会被看好,女高男低也不会被祝福,介入一个家庭的爱情,更是会被唾弃憎恶。我们给第三者取了个昵称叫“小三”,不知包含了多少厌恶。春风能吹暖玉门关,溪流也可穿越万水千山,他们之间的爱情,即使是今日,也为之诟病。这也成为了丁玲后世一个争议十分剧烈的“点”。婚外恋的人们,如今时常叫嚣,在爱情的世界里,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这句话初听还有点道理,仔细深究却是可笑,经不起推敲。如果整个世界,只有爱情,没有责任,没有担当,没有信守承诺,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彼此信任的呢。背叛过一个家庭的人,又有什么可以保证,不会在背叛第二次,既然那些人的爱情至高无上,无数次的追寻,对于他们而言,又何罪之有呢?

    然而真正关心,喜爱丁玲的人,总会包容怜惜,她太不容易了,孤身多年,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女人总归是女人,需要一个家,需要有个男人来为她撑起这片天空。这些人,虽然不免怨恨陈明将丁玲拖进了这场绯色爱恨里,终究也感激他对丁玲的百般呵护,万千纵容,陪她经历人生磨难,陪她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尔后含笑送她远离,一个人默默地在她身后,充当她最坚实的后台。

    或者,我们可以原谅,他或许,是真的爱上那个坚强勇敢的女子,爱上她的与众不同,爱上她偶尔流露的淡淡柔情,爱上她脑海中不断变化的万千思绪,以及爱上她奔流倾泻的笔情墨意。他确实犯过那样一场错,却还罪不至死,足以将功赎罪。

    当时两人成为眷属,惊起的流言蜚语,不是后世单纯的我们可以想象的。在那个缺少谈资,信息不通的年代,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幸好丁玲经历过太多风雪,对于这样的千夫所指,还是能够承受的。陈明也不是当年的胡也频和冯达,他一意执着,执意此生此世非丁玲莫属,安置好原先的妻儿之后,便不惧流言,毅然同丁玲站到了一起。他们是相互扶持着走过绝大多数人生的,此后经历的风暴,比此时的还要更加残酷,但是幸好,这次没有人再先放开手,先行离去,他们紧握着双手,一起走到了最后。

    当时的丁玲正在负责一项重要任务——《解放日报》的文艺副刊,后来这项任务为舒群所接替,她就回到了蓝家坪。因着三八妇女节即将来临,舒群就向她约稿,希望她能够写一篇关于妇女的文章。这对于丁玲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她编辑文艺副刊时,许多方面都极难得以均衡,如今舒群前来,等于是帮她甩开了一个烫手山芋,她恰好求之不得,所以此时对于舒群的请求,她自然应承下来。为此,她写了一篇《“三八节”有感》,其实这篇文章篇幅并不算不长,然而就是这样一篇篇幅不长的文章,却又给丁玲带来了一次风雨,也在延安掀起了一次轩然大波。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丁玲亲眼目睹了延安两位女性,因为离婚给她们带来的各种难堪。这些羞辱,并不是在明面上的。比起明面上火辣辣的指责,这种无影无形的流言更令人难过。她从不相信命运,却在此刻,深深看到了命运至于女性的残忍。想要成为一位成功的,无可指摘的女性,是那样难以做到,不管是多么完美的人,那些人总能挑拣出一些错误,然后加以放大,四处传播,以谋求自己片刻的快乐。

    延安女性难为,因为这里女性的稀少,所以任何一位女性,都被普通女子承担了更多的目光和关注,同男人们接近要成为谣言里的主角,而同他们保持距离又要被怀疑是否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结婚备受关注,离婚更是可以使她们占据几个月的流言首位。丁玲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怀疑怨恨,倾注宣泄,奔流而下。最后她站在自己的角度,给所有女性提出了四点极其珍贵的意见,这可以说是她对所有女性的箴言:其一,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其二,要使自己愉快;其三,凡事要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其四,要有一颗下定决定的心。

    她是以一个作家,更是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去认真看待周围的一切,并且提出自己的意见的。她将这个组织当成自己的信仰,也当成自己的孩子,倾注着自己的满腔心血,看到某些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她就要指正出来,这在她看来是最正常不过。可偏偏就是她眼中的寻常,却成为了别人刺向她的长剑,攻击她的武器。

    我还隐约记得延安那场整风运动,我总以为,那是十年“文革”的开端,或者是它的伏笔,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埋下了隐隐的硝烟火药。而丁玲,因为这篇文章,便成为了这历史上的当事人。与她同时被批评的还有写了《野百合花》的王实味。在批斗会上,主席亲自鉴定了两人,他以为丁玲的出发点还是好的,然而王实味就是赤裸裸的不忠诚。于是丁玲尚能在批评后,写了检查,安然而退,而王实味,在不久后就被无声地枪决了。

    在延安的生活,或许并不像丁玲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平静,那样热血激昂。她曾以为,离开了腥风血雨的上海,离开了囚禁自己三年的南京,来到这座红色都城,自己就会过上梦想中的生活。的确,风雨呢喃,日开云散,春花秋月凋零而去,然而多少人事,面目全非,依旧不曾动摇她那颗坚定的心,她的扬帆起航,偏偏正是因为这个风雨,更加平稳坚固。

    浮沉

    其实,我一直无法想象,当年抗日战争胜利时的情景。这片土地,隐忍了太多年,被伤痕累积了太多年,也被历史洗涤了太多太多年。很多时候,因为它千年的岁月,我总会忘记,其实这个国家,从1949开始,成立也不过六十余年。六十花甲,六十一轮回,对于它前身五千年的生命来说,实在是太过年轻,青葱得就像是花白老人身边,羞涩得笑不露齿的小小少年,在细密阳光里,眉眼弯弯,笑意浅淡。

    可是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那个将它开辟新生命的年代,又涌现过多少爱恨情仇,原本细雨朦胧的山水间,烟雨的雾气蒙上了硝烟的烈性;原本可以游走在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的多情人们,也纷纷放下手中多情的诗篇,拿起了原先并不属于他们的长剑红枪。他们,究竟是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一夜之间的新生,如同凤凰涅槃,浴火一样的重生。

    每个人,自出生那一瞬间开始,就不得不背负上了什么。谁来到这个世间,都承担着某种独属于自己的使命。或许,他们原本可以辗转于紫陌红尘,尽情挥霍七情六欲,用最敏锐的感官去体味最甜美的人生。或许,他们也可以流连于山水清烟之畔,如同古时的隐士,享受千山万水的静谧,与变化无常。

    不曾有谁,持着烟火长枪,逼迫他们选择必须走上那条不归路。唯独是良心,唯独是一颗不愿血脉同胞,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心,使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人生可以选择,却无法逃避,那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如果闭上眼睛,独自守着独自的风轻云淡,纵使一生安宁,那么午夜梦回,依旧魂魄难安。因此,执笔研磨的手,于虎口处摸出了层层的茧;年轻稚嫩的清澈眼神,也过早地染上了万千思绪。

    谁都知道,这条路,或许当真就是一条不归之路。每次向前走一步,或许就会失去身侧同行的人,甚至于是失去自己。冷风拂面,春烟剪柳却似乎遥不可及,过去的过去越来越多,而未来的未来却始终看不到终点。没有人,知道那个终止的点在前方何处,然而他们都知道,尽管对未来一无所知,战争却无法消磨他们对胜利的渴望,对美好的憧憬,对这个国家的情深如海。想象不需要代价,他们为了这种想象的实现,却付出了太多代价。

    所以当那个日子到来时,当八宝山上的广播大声呼喊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时,我想,应该没有谁,会不热泪盈眶。这场战争,持续了八年,近乎三千个日夜的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所有失去珍贵人生的灵魂们,如有所知,想必会在黄泉碧空里,含泪而笑。其实,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漫长的坚持与等待,已经将热血消磨成了习惯,无法舍弃的习惯。

    青川长空,过往已经成为了过往,现今的我们,也无法猜测更多。只是那些爱过的恨过的鲜血染红过的日子,已经成了历史中永不磨灭的镌刻。日子总要过下去,狂欢后的平淡,惊起的是,更多的烟波红尘,在每个清晨昼掩的时光里,悄然而来。

    那个胜利的日子之后,丁玲离开蓝家坪,参加了晋察冀中央局组织的土改工作队。她远赴陕北,又回到了她已经十分熟悉的农村里。此时陕北的农村,已经不像往昔那样,四周的一起,都焕发出新生的色彩,即使是来来去去的人们,也是面带笑意,容光焕发的模样。她带着新奇的目光深深凝视着这一切,忽然生出了提笔的欲望。

    如同前文所述,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使命,或许有些伟大到惊天动地,或许有些只是单纯属于自己,以供温饱,带着几分孤芳自赏的清丽。有些人,天生是政治家,注定要用双手在天地间翻云覆雨,开辟一个新时代;有些人,注定逐日而出,随着天边绚烂晚霞而归,一生一世,迁徙于草木清芬之间,挥洒一卷田园山水;有些人,却应该是用纸墨挥毫,以世上最古老的文字,写人世间的悲欢故事,绘天地里的山川林宇。

    显然,丁玲就是属于后者的,她有她的使命,生世永不相负离弃。她的生命,她的灵魂,都是为了笔情墨意而快意燃烧的。我无法想象,手中不再提起笔的丁玲,会是怎样一个寻常的俗世女子,在烟雨春柳之间,固执而温顺地追寻一场爱,在红尘纷繁里,为情所苦,为家庭所愁。可能,她不再惊才绝艳;可能,她只是成为了世上无数平凡女子中的一位,每日辗转在渺小事情里,如无法脱离苦海一样无法脱身。

    这样的丁玲,太让人失望,太让人无法释怀。幸好,她是这个世上特立独行的奇女子,纵使流言如海,用尽全力想要诋毁她的清白,毁灭她的人生,她依旧带着坚忍笑意,行走在万千云端,用一身才华,熔铸传奇人生;以笔端流墨,创造非凡世界。她独一无二,天地之大,我们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她。

    翻开厚重的中国文学史,上面对丁玲的记载,也是用尽笔墨。这位女子的才情,如同夜里也熠熠发光的明珠,从最深处的沧海里被打捞起,照亮了一世人间。她是作家里极少的几位,能够沟壑分明地划分成前后两期,而且不论是哪个时期,都有足以震惊世人的佳作。年少时候的“莎菲”,至于后期,应该就是她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以土改为中心的巨幅小说,如同一幅望不到尽头的画卷,史诗一样梵唱出了一幕幕悲喜人生。

    而这部小说,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般,都有因缘前尘,它就是诞生在陕北的某个叫做温家屯的小村庄里。丁玲参加土改活动,就是来到了这个民风淳朴,人心温暖的小村。我们还应该感激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或许不曾有它,就不会诞生这部绝佳的作品。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曾向往过这样的小村。没有几户人家,没有几缕烟火,夜晚星月阑珊而来,只有一灯如豆,明灭在幽深如海的夜里。清晨朝阳初起,天际浮云流变,绚烂辉煌,如同神落下的恩赐。村口色彩斑斓的公鸡高高扬起红色鸡冠,高唱一曲《朝阳红》,将夜里睡梦黑甜的人们,从温暖炕头上唤醒。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小村,顿时就欢快忙碌起来。它没有城市的繁华,没有江南古镇的清幽,却有人世间,最寻常的烟火之暖。

    暖了人心,又暖了人生。

    我的想象中,丁玲就是感于这份寻常的温暖,细密地寻觅着这座小村,带给她最平凡,也最震撼的感动,出于一个作家的使命,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寻纸研磨。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不会因为恐惧自己笔端文字,可能会带给自己的厄运,而顿笔弃之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作品,确实给丁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那是个真金蒙尘,明珠不辩的年代,人心如同被黑夜蒙蔽,听不见最真实的声音,也看不到最真的那颗心。

    然而丁玲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且不说她不可能预知未来的事情,纵使是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她也毫无畏惧,只会从容前往。这从她的《“三八节”有感》一事中,就可以寻觅出某些端倪,这类似“文字狱”的冤屈,她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无所经历,写实话写真话,以她的聪明睿智,应该是能猜测出什么的,可是她,并不会为此退缩。

    温家屯的生活宁静安谧,她住在村里唯一的小学里,这是这个小村庄里最好的房子,是从前的龙王庙。对于文化人,村民们总是用最淳朴的信念供养他们。学校坐落在村子里最好的位置,门口是两个近乎直入云霄的大树,盛夏鸣蝉,它们投落的清凉阴翳里,人们三三两两坐落其中,男人们抽着旱烟,喝着水酒,面红耳赤地闲聊吹牛。女人们拿了家里的鞋底抿着唇,听着男人们的胡吃海吹微微笑起,手里的动作却轻巧得像是春天飞过的燕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再小的地方也隐藏着外人无从探知的秘密。再亲密的人之间,也会有彼此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个小小的温家屯,也似乎隐匿着某些诡秘的事情。丁玲是一个好作家,一个好作家是不会闭门造车,孤芳自赏的,她将自己当成这些村人中最寻常的一位,用心用灵魂贴近他们的生活,进入他们的内心深处。

    温家屯里有条街,比起其他村人破败凋零的房子而言,华丽得如同宫殿。那是村里一些富户的房子,丁玲很快就领悟了出来,出于工作的需要,她时常换了装扮,偷偷起走到那条街上,四处寻觅着某些蛛丝马迹。这些富得流油的地主们,到底是潜逃了,还是隐藏在家中的某个角落,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老太爷。其中,最令丁玲产生怀疑的是温家屯拥有最多土地的地主钱文贵。

    可能,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在当时那个农耕社会,土地对于农民的重要了。土地,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他们的生命赖以生存的东西。地主依靠将土地租借出去,收租过活,而贫困的农民们,就向地主们租借几亩地,以自己的血汗,供养偌大的家庭。丁玲迫切需要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这不仅是她写作的需要,更是她工作的需要。

    凡事,经过明察暗访,总会水落石出。丁玲询问了村中一位很有资历的老大娘,总算是了解了钱文贵的家庭情况。钱家原本是有兄弟两人,钱文贵的哥哥钱文富早年就去世了,他的妻子又改嫁了,两人只留下一个小姑娘。钱文贵看着这姑娘还有些利用价值,就留了下来,只当成了免费的丫头使唤,没想到这孩子越大越漂亮,像一把小葱一样招人怜爱,钱文贵的亲生女儿却生得丑陋,看堂妹也是各种不顺眼,平日里自然是千方百计想要折磨自己的堂妹。

    事情的真相不由令丁玲幽幽叹了口气。她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人世的故事大抵如此,有人生而享尽欢愉,有人生而注定悲苦,有人伤有人喜,几家欢乐几家愁,世间种种,总是令人又爱又恨。这黑暗的社会,这吃人的社会,她来到这里,如果不曾真正施展她的力量,改变眼前这悲惨的命运,岂不是白来一场。

    某个花开花落的瞬间,晚风吹霞梨花重,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的担子,前所未有地深刻烙印在自己的肩头。那位被自己的叔叔和堂姐压迫欺负的小姑娘,她不能让她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些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的日子,她寄人篱下,连淡淡一个笑容都需要看他人脸色,那种生活,她不是没有尝尽。她以为,如今抗战胜利,人间不平事,应该都消失殆尽,然而几千年的枷锁,却还深深缠绕在人们脖颈,囚禁了每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莲生

    有一种情,叫做惺惺相惜。

    有一种怜悯,出自同病相怜。

    这样的情感,解释起来未免有点麻烦。人海里浮浮沉沉,凡事纷纷扰扰,乘着渡人世的小舟,穿过千万层缥缈的云烟,撑着十二骨心的紫竹伞,行走在浩渺繁华里。若能有缘,遇到一个与曾经的自己,或是现在的自己,过着同样生活,尝过同样滋味的人,这未尝不是两个有缘人。今生能相遇,便是前世积累了五百次回眸的缘,那若苍茫人海里,能遇到这样一个同自己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人,不必回转,不必轻叹,不妨浅笑而上,用心珍惜。

    那位曾与她同病相怜的姑娘,名叫黑妞,这个与大地一样朴实的名字,却是一位漂亮姑娘。丁玲曾悄悄走到那处华丽干净的房子前,恰逢她微微敞开门缝,偷偷往外瞧了一眼,有些缘分,不过一眼之瞥,一面之缘,却令丁玲深深记住了那张脸,那双带着诉不尽说不完的忧愁的眼睛。她多像当年的自己呵!

    记忆中那个穿着淡薄衣裳的小姑娘,忽然从芸芸脑海中渐次浮现,那个抱着小被子,躲在冰冷暗夜里偷偷哭泣的自己,就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那个寒意重重的所谓的家,是她一生的噩梦,幸好她百转千回,终于从这个梦里,回醒过来。她在月色枝头,回顾烟云往事,回首一想,其实自己也算是冥冥众生中的幸运儿。

    毕竟,当时的自己,还有血脉相连的母亲,从不曾离弃他们,而是用尽了全力生出翅膀,将他们呵护在力所能及的温暖怀抱里。那时,弟弟也还在,自己受尽欺负后,唯一能让自己展颜一笑的,就是那个年幼可爱的孩子。虽然她与黑妞的命运,如此相似,可是比起如今的黑妞,都要幸福上太多。那个被囚禁在钱家的孩子,失去了父亲,虽然母亲还活在世上,可是到底形同虚设,而她那些所谓的流着同一种血液的亲人们,有哪个,是可以倾心依赖的呢?

    那个孩子,那些孩子,他们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被压抑在浪潮的黑暗里,失去了憧憬的权力,甚至不敢对未来报以一丝希望。这些孩子,明明应该是一同在碧蓝的天空下,没有防备,没有恐惧,带着纯真清澈的笑容,拥抱所有阳光的。

    为了能够将现在的黑妞,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黑妞,从黑暗里拯救出来,她只能更加了解温家屯的情况。这座小村,日出日落,不曾发生过缠绵悱恻的故事,却诞生过许多热血的英雄,这些人,解放了这里,还没来得及将祖辈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还给他们,就过早地离开了这里。解放的欢乐如同昙花,一时盛放,一时烟消云散,留下的,依旧是阴沉的乌云,笼罩在这个小小村庄的头上,滑落一斛斜长阴影。

    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丁玲努力想要结识更多的人,如同滴水成海,那样努力,只想要将更多的力量汇聚到一起。然而她的单纯目的,却在日后被别有用心的人歪曲成不坏好意,那些人在批评她“反党”的会议上,以此为把柄,将她定罪成“小资阶级”,说她家里时不时就开宴会,来客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连什么工人,农民”都在其中。说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他们分明口上喊着,工人阶级是执政党,农民阶级是最有力的同盟,然而为了打到那些正直的,为革命献出一生的人们,却不惜说出这样荒谬可笑的话。丁玲是素来没有阶级之分的,她能够和那些叱咤风云的伟人们当朋友,对于普通的工人和农民们,她也平等地同他们来往。纵使在她定居北京之后,由于她这种平易近人的性子,依旧有许多乡下的朋友们,带着一点微薄,却充满心意的小礼物,前来拜访。

    她天生就具有这样的魅力和情怀,令原本颇具心防的人,或许她还不够圆滑,不算八面玲珑,但每个人看到她的笑容后,都会慢慢地解开心结,与她倾心相交,甚至结为莫逆,好比当初的王剑虹,当年的瞿秋白,还有她私交甚密的好友们。

    有种人天生就具有这样的魔力,仿佛是时光里曾被封印的魔咒,千年的雨水冲刷而过,渐渐消淡去尘封的力量,露出三生轮回后,入骨入髓的印记。这种魔力,纵使风吹雨打,流年沧桑,也如同数度红尘里坚定的磐石,绝无转移。

    然而,这样的她,却遭到了一些人的嫉恨。这其中,就有主席的第三任夫人,江青。这位出身于大上海的花花世界的女子,有着一张魅惑众生的脸,还有一副玲珑软俏的娇躯,仿佛是红颜祸水,又如同诱惑世人打开魔盒的潘多拉,既毒且魅。认识江青的人,都暗地里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记仇又小心眼的人,绝对不能轻易得罪。

    只是丁玲的脾性中,有着湖南人家特有的耿直,从不曲意逢迎,做人做事,全凭自己的一颗心。心若同意,她就会去做,心若觉得别扭,那么再好的事情再大的利益,她也不屑一顾。说起来还有些冤枉,那是她初入延安的时候,同江青还不甚熟悉,更不用提憎恶她。只是由于小女儿染病,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外出求医,因而错过了她同主席的婚礼。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件小事,然而落在江青眼中,却暗暗恨上了丁玲。她以为是丁玲厌恶自己,又或者是为她当年的好友杨开慧出一口气。原配与续弦,这两者之间原本就存在了一种微妙气场。再自信十足的续弦,不经意间听到原配的名字,未免也会觉得心头一堵,仿佛这是在处处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便是再受宠爱,也不是夫君的原配妻子,纵使百年后同归墓穴,自己也只能侧卧一旁。这样的难堪尴尬,如何不教心高气傲的她,心中暗自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定,当时她便已经发誓,要令丁玲为此后悔不已。

    旧式的女子,对于这种身份,极其在乎。在后来的日子里,历史逐渐证明了江青这个人,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希望能将自己推上那个云天之巅的顶峰位置。这样的人,对于丁玲的“羞辱”,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怎么能不在日后的时光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难堪呢。

    丁玲没有错,错的是命运。这种玄妙至极的事物,最大的喜好不过是捉弄凡人。仿佛看着他们悲喜无常,心中就会得到无上的满足。只是如丁玲这般从不言败,从不退却,敢于向命运顽强抗争的人,绝不会被命运轻易戏弄,也绝不会轻易服从它的安排。

    土改在解放区进行得如火如荼,此时解放战争已经爆发,前线战事吃紧。这次战争,不同于以往,抗日战争的时候,大家还都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然而到了如今,却是中国人,也不得已要打中国人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根相残,何其残忍,然而战争是为了明日的太平,以战止战,听上去悲伤无比,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因着前线的风云变幻,后方的土改更加要抓紧时间了。上头的命令一下来,温家屯也免不了要加快土改的脚步。他们几乎是不分白天黑夜,全心全意地将整个人,都沉浸在工作里,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了二十多天,终于告一段落。这段往事,在丁玲的回忆录里,也是以匆忙又欣喜的面貌,静静出现。

    她踏着风,踩着月色,不顾日夜,行走在这座小村的大街小巷里,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她走遍了这里的每一户人家,不论是思想积极的先进分子,还是固执保守的落后妇女,她的脚步,都烙印进了当时每一寸月光。丁玲的乡下朋友们,也绝大多数来自这次工作。

    对于许多人来讲,那时许多人,仿佛都是霜雾迷蒙的谜,是开天辟地里的一场传奇,是三生三世辗转里永远处于可以的一个梦。将帅们如是,才女们也如是。其实仔细追寻这场梦,却不免觉得亲切温柔。温润如玉的张少帅,他的逝去也不过十数年,这样一想,仿佛历史就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只是我们不曾想,不曾愿意掀开那些神秘的纱。

    仿佛丁玲,对于很多人,也是一个充满雾气的谜。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太多的传奇,然而细细探寻,那也只不过是我们身边寻常的女子,她也会伤心,也会欢喜,也会痛苦,也会高声地笑。她也是一个女儿,也是一位母亲,我们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可以找到与她的相同之处。她是诗意的,也是铿锵的,她是温柔的,也是坚贞的。她的神秘,源于她有太多太多的棱角,源于她有一个坚持了一生的梦想。只要敢于坚持,只要拥有勇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样,又不一样的丁玲。

    在繁忙的土改工作结束后,她来到了张家口。上头派来了人,询问她的意愿,接下来,她想做些什么,或者是,她愿意去往何方。现在供她选择的地方已经极多,上海,北京,南京,甚至是她那湘水之畔遥远的故乡,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随时出发。这场旅程,她走了太久,为太多风景所吸引,停滞,他们怎么能不允许她此时,小小的随心所欲呢。

    然而她抿了抿唇,笑着说:哪里都好,只要给我一张桌子。她的眼睛里,都是蒲草一样坚韧的信念,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改变她此时的决定。那段忙碌得连休息都需要见缝插针的时日,她积累了太多素材,如同一座恢宏的城,浩大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她急需的就是一张桌子,一些纸,还有一支笔,来构建她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城。

    再也没有比作家更明白拖延的可怕,时光一旦流逝,脑海中原本清晰的浮尘记忆,清明构想,就会随着落花流水,缤纷而去。灵感如同瞬息的光,很快就会凋谢在清冷粉尘里。她像是一个久未得到清泉的旅人,又像是一位饥渴了许久的瘾君子,迫切地需要释放她的灵魂。春去秋来,渴望动笔的念头,可遇而不可求,她必须在那瞬间抓住它!

    于是,她就在当地的小村里住了下来。一间平房,一头炕,一方桌,环境清苦,但好在清静安宁,连晚风送来的花香,都依稀可闻。月深水澈时,不远处潺潺的溪流声深入浅出,空灵得像是另一曲天籁。她提笔,饮的是清风,借的是月光,暖的是冰心。笔端纵情,她从英姿不凡的战士,顿时成为了心思专注的作家。纸笔就是她的天与地,文字就是她的心与战争。潇洒俊逸如她,写出来的字也并不像一般女子,娟秀温柔,字字含情脉脉,句句柔情万千。那更像是男子写出来的字,龙飞凤舞,入木三分,带着三分豪意,三分霸气。

    这就是她一生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这样的清贫里,她无比专注地走进了自己笔下的这座城。岁月翻开人生的诗书,有人沧桑有人圆满,有人悲苦有人欢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匆匆不语的行程,而她,正用她的笔墨写意,在洁白纸张上,盛放莲花满池,将旧日眉眼,掩藏在漫卷芬芳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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