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冰心一片在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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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寻

    闻酒知佳酿,闻香识美人。幽影暗香,如同寂寂长夜里,深闺幽庭中悄然绽放的馨香兰花。我一向以为,三十岁,这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如若她过得好过的灿烂,轻而易举便可芳华绝代。其实上苍待女人实在残忍,青春年少,从二八年华开始,在三十的年纪便可言堪老。不若男子,年近四十也可天真璀璨。

    然而三十岁的女人,到底也可以明媚动人。褪去豆蔻之年的青涩,淡化妙龄的美丽容颜,此时的女人,可以轻熟可以知性,可以安静可以淡然,谁都无法否认三十岁的女人,一样可以秒杀青春少女无压力。此时的女人,年纪不重要,容貌不重要,唯有一世宁和的气质与心境,会让逐渐凋谢的美丽,重新绽放另一种独有迷人。

    踏出上海的丁玲,亦是在三十岁的年纪,她是幸运的,时光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垂着眼眸,便如同二八少女,含苞待放,清静而雅致。若她仰起脸,将眼睛悄然睁开,就会发现,其实世事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位成熟的女子,她眼神清澈而沧桑,美妙而忧伤,她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反义词,却能在她默然的调和下,形成一种和谐独特的气质,独树一帜,旋涡一般吸引人。苍茫人世,她如同深深的谜,穿过陕北的滚滚风沙,经过无数人的身边,无数人为她吸引,为她着迷,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洞穿她的灵魂,她的心。

    在两位好友离开之后,丁玲又重新等待了四十多天,才踏上了旅途。为此,她专门剪短了长发,发是三千烦恼丝,她以崭新面孔,简练容颜,平淡而不平凡地面对前尘。那位同她一起居住在冯先生诊所里的小妹妹,出于另外一些缘故不能同行,于是组织上另外给丁玲派了两位同志,一同前往。他们坐了两天的汽车,辗转来到洛川。此时的延安,还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于是丁玲找到了张学良的东北军,自称自己是家属,要前往延安探亲,便得到了一队人的护送。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又或许,看到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任谁都生出了几许恻隐之心,不愿意她孤身上路,遭遇到什么不测。

    黄土高原,我们这代人,对于它的记忆,或许都源自那首歌:我家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或许一提起来,就能想起这首歌。对于它的印象,我是陌生而亲切的,粗粝的风,应该是冷厉骄傲地从高原上奔流而下,沉默而坚定的黄土地上,能酝酿最烈的美酒,和最烈的灵魂,那里的男人和姑娘,无一例外,都有着黝黑的皮肤,与坚贞的血性。我尝试去猜想此时,丁玲的心境。

    她是否想到千年前,从这里穿越过漫漫风沙,前往异国的玄奘,那位怀着一腔真心的僧人,孤身一人,唯有白马和尘沙,伴他踏上看不到尽头的千万里。明月还是那轮明月,而他们脚下的路,却早早延伸出去,仿佛不见终点,却止不住他们的脚步。冬天的黄土高原,冷风萧萧,她坐在马上,将脸埋在衣领里,妄图抵御寒风,然而马不通人性,奔得飞快,风就更厉害地从她耳边飞过,几乎要将她的血肉都冻裂开来。

    如果说不害怕,她并不是的当真不害怕。护送她的军人,都是三大五粗的汉子,唯有她身量娇小,即使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高头大马上,也能一眼看出她是位姑娘,何况她踏上的,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使魂牵梦萦几千遍,在旁人口中也听过许多次,然而什么都比不上亲自前往的灵魂涌动。支撑她的,唯有一腔热血,一颗真挚坚定的心。再坏的事情都她都已经经历过,她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或许,她便是这样安慰着自己,抬头仰望那遥遥明月,借一成月光,暖一颗风沙里冻得麻木的心。

    接应的红军早已在红白交界处苦苦等候,丁玲一眼望过去,风沙里,枣林里,寒意萧瑟里,只觉得天地之大,自己终于逃了出来,跌跌撞撞里漂泊不安的心,在此刻才算是安定了下来。梦想中的终点还没有真正抵达,旅途遥远漫长,她却安静如斯,再没有方才雀跃与惶然交织的心情。她可以慢慢地,静静地,走进那片天地,不打搅,不吵嚷,无声溶入。就如同明月溶入苍天,珠贝溶入碧海,她溶入真正的归属之地。

    身下的坐骑从马换成了毛驴,悠悠地又走了八天,终于到达心中的那片圣地。当时这里还叫保安,他们在暮色时分抵达,遥遥望去,这座红色之都,只有几户人家。那些地主在逃亡时将所有的房子烧尽,只剩下几口窑洞,而党中央就坐落在这些毫不起眼的窑洞中。她从小毛驴上翻身而下,轻轻推开门,霍然推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三十岁的丁玲,乌黑发亮的双眸,如同男子一般的短发,穿着这里最寻常不过的军装,几分英姿飒爽,几分眉宇英气,悄然地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她双眸清亮,眉宇坚定,微微浅笑着向大家问好,还带着几缕羞涩,美好得如同月色下打卷儿的荷叶。此地,本来就没多少女子,她的到来,在之前就引起了暗中的喧哗。她的名字,以更快的速度在这片土地上传播开来。在她之前,并没有一位女子能够拥有如此之大的勇气,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而来,何况她还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在国际上都很有些知名度,如她用心经营,一定会过得极好,至少不用在此地,同他们一同吃苦。

    这从国民党将她软禁时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苛待她,反而衣食无忧地养着她。她心神若不坚定,想要安享荣华富贵,也并不是难事。然而,她却决然地,毫不犹豫地来了,穿越千山万水,忍受漠漠风沙。一位小小女子,如此勇气,便也算是极致了吧。

    对于这样一位女作家,中央还是极其重视的,将她的住所安排在“中华苏维埃”的外交部。这所大院,是少数没有经历烈火的房子之一,放眼四周,算得上是这里最洋气大方的场所。即使在丁玲眼中,这并不算什么,然而她却感激他们这份心。她的入住,似乎令整座房子都熠熠生辉起来,古人说蓬荜生辉,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华丽的不是其中的摆设,而是住在其中的人,正如同看人并非是看他的衣着,而是看他的心,一般道理。

    这里本来就是保安最好的地方,来来往往,要么是投奔革命的学生,要么是国内外身份贵重的宾客,随着丁玲的到来,更多客人前来到访。第一位客人,是由于《北斗》的创刊而结识的张闻天,这是她的老熟人了,那时的她,还住在上海的霞飞路,跟也频一起,他来向小夫妻约稿,穿着长袍,跑得满头大汗的。后来丁玲在《解放日报》工作,便是在他的领导之下。接下来的来访者们,并不是她文学上的战友,却是她日日夜夜渴望相见的人。

    那些人,就这样温和微笑着进来,像是一场梦,但世上哪里寻得到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的梦。她揉了揉眼睛,面前的两位确实是她在耳边听过几千遍,在心里念过几千遍的人。此时的周恩来还留着大把胡子,将他原本英俊的五官尽数掩盖,或许这正是他的意图,将书生意气换作粗粝风气,不叫人第一眼,就叹于他容貌的出色。而另一位呢,她曾无数次看到过他的画报剪影,此时相见,却同此前一切印象全然不同。

    他是叱咤风云的英雄,是挽救中华天地的伟人,她从未想过他如此平易近人。一头浓密头发,一口湖南乡音,令她无端端觉得亲近。她一生中最景仰两个人,一位是鲁迅先生,另一位便是面前的毛主席,此生夙愿,几乎都在今日实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风尘仆仆的千里之行,她没叫过一声苦,此时梦想成真,却只觉得如梦如幻,不敢信,又不敢不信。她在心中默默告慰:也频,我终于见到他们了,我终于来到这里了,如你魂魄可知,定然要为我欢喜,定然要佑我前尘无忧。你的梦想,我的梦想,于我一身,倾我一生,都会去竭力追寻,我现在的模样,保安的模样,你看到了吗?

    来到这里的头三天,为了表示对丁玲的欢迎,外交部特意吩咐下去,吃了三天的好饭。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只是不吃粗粮,都是白米饭,或许还能掺上一些肉。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却是一顿美食。后来她到周恩来家作客,吃的是牛油馒头,这亦是这里最好的饭食。中宣部在一个大窑洞中为丁玲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她作过许多演讲,从不怯场。但那时面对的是年轻的学生们,跟她一样奋斗在遥远的路途上的战友们,此时在她面前的却是心心念念与之一见的领导们,甚至毛主席都来了,从百忙中抽空,对她的重视,实在可见一斑。尽管与会人员,不过二十余人,然而这些人,无一不是中华土地上的英杰,于是丁玲难得一见地惶然起来,她说的全部话,都是肺腑之言,都是拼着心中一腔热血,尽数倾泻。

    她站在黄土高原的窑洞中间,如同远行回家的儿女,近乡情怯,却热泪莹然。她说自己在南京被囚禁的生活,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寻寻觅觅的苦苦追寻,喋喋不休的,将自己积累在心中这么多年的话,都倾泻给了这片土地。她是离家千万里的游子,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园,从此相依相守,为之奋斗,永不离弃。

    相会

    曾经在哪个论坛上看到了这样一个帖子,它这样问道——你最拼命的时候是怎样的。它隐匿在那么多帖子当中,我一眼看到,忽然心有一动。拼命,这样一个残酷的词,似乎读来都有有种寒意的血腥味,如若生活安闲,必定不需要这样的残酷。唯有心怀梦想,或者不得已,总需要这样不要命的拼搏。经历过千重雪浪的人,总渴望寻一处安谧小镇,半隐半闲地度过余生,这是一种幸运。然而仔细想想,能有所拼命,为之奋斗的目标,未尝不是另一种幸运。这往往就令我想起台湾那位言情大家,借笔下人物宣之于口的那句话:有一个人可怨,可恨,可等,这一生,也便无怨无悔。甚至还要感激上苍,给自己赐予这样一个人。

    世事如是。这种机缘,不是人人都能寻觅得到的。有些人,终其一生,活得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活,或许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这样的人生,可能平静,却未免平淡苍白。人生犹如鹰击长空,需要我们为之奋力一击,尽情铺陈最美丽的色彩。这原本只是一张无瑕的白纸,百态之后,却会呈上缤纷画卷。尝过人生的千百种滋味,方能称得上一句圆满。我们总要去闯去走,识尽世间万种姿态,才有资格去明白平淡是真的真谛。

    幸好,丁玲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她已经凄苦了半生,因为她心里,有可以为之奋斗的梦想,所以即使沧桑人世,带走了她的青春,可她依旧神采奕奕。心怀梦想的人,永远都不会老,他们的青春就是他们的梦想,梦在,青春永驻。身在保安的丁玲,更是焕发出了她的第二春,来到保安仅仅一周,就参加了“文艺座谈会”。这里的保安,随着她的到来,更是人才济济,有戏剧骨干成仿吾,艺术家李伯钊等人,加上丁玲,于是便有人戏言,此乃是众木成林。毛主席曾笑问丁玲,问她来保安是想做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是想来当红军。这回答,赤裸裸的,直截了当,却是一片赤诚真心。她从未有过别的目的,若她求的是富贵荣华,这里必然不是个好选择,若她求功成名就,这里也不是一个好地方,条件艰苦,她甚至没有一个安逸的创作环境。她不过一片无瑕之心,毫无杂念,犹如专注天真的孩子,眼里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

    专注的人,若坚持不懈,必然有所成就。黄蓉那样聪明,郭靖那样笨,冰雪聪慧的小妖女学不成左右手的功夫,憨厚老实的靖哥哥却水到渠成。这无关智商与情商,只是一腔真挚。丁玲亦是如是,她来到这里,便将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这里的工作中。

    红军里,一直都不缺乏女兵的存在。朱德的夫人康克清,贺龙的妹妹贺英,都是红军中出了名的红娘子,英姿飒爽,枪法精准,便是当世的花木兰与梁红玉。而红军中的知名作家,并不少见。这里缺少的是一位知名度高的女作家,丁玲的到来,恰好弥补了这个缺憾。于是当她要求上前线的消息传出来时,整个西北都为之一震了。

    丁玲亲自向主席提出这个要求。主席的原配妻子杨开慧,是丁玲在师范学校时的同学,当时两个小女生亦是极为要好,杨开慧牺牲后,她的三个孩子也不知所踪。主席对第一位妻子的感情,是与众不同格外深情的,对于她的同学,亦有种睹物思人的情怀,便时常多给予照顾,他是将丁玲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的,说话间,并没有上下级的生疏冰冷。对于她的这个请求,他自然一口应允,让她跟着杨尚昆北上参加战役。

    此时北上,与上一次北上,已相隔多年,心境与情形都是截然不同。出发前,出于对女兵的优待,和对女作家的尊重,特意给丁玲配了一匹马,还跟着了一个红小鬼。跟着丁玲的红小鬼,在她眼中,比自己的儿子年长不了多少,在她看来就好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然而在他自己眼中,早早就参加了红军,跟着走南闯北,早熟地将自己当成了大人,甚至还要来照顾丁玲。她牵着马,这里条件这样差,便是上马也走不了基本。她穿过漫无边际的草地,无声地跟随在大队伍中,不免要想起上次北上。

    她曾无数次穿梭在南北之间,南国的春风细雨,北都的秋风冷雨,她那么多次孤身一人,踏上南来北往的火车。天大地大,她以为自己已经见多识广,南国的山,北国的水,她曾留恋,却不曾流连,而此刻草野慢慢,河流从其间无声蜿蜒,深冬寒意重重,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这里的风景,没有江南的旖旎,也没有北国的高爽,却自有一股豪放粗犷,自遥远的天山奔泻而下,在这片草原上一望无际地蔓延开来。

    冰面下水声汩汩,听得人心惶惶,唯恐下一刻便裂开冰面,落入水中。白日日头极盛,射向厚冰,折出重重的雪白光芒,几乎教人眼睛都无法睁开,还好入了夜,月色迷蒙,接着冰雪意思,如轻纱流淌,有些烟雨的兴致。草色渐渐入无,裸露的黄土地赫然而来,如同中华大地粗粝又坚定的灵魂。然而这更望不到尽头,没有树木,没有村庄,只有黄褐色的土地,沉默地延展着。她被这种无声的坚韧感动,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属于这个地方的,她的脉搏,随之跳动,她的血液,亦是随之流淌,她的生命和灵魂,都是与之同在的。她撇开了过往温柔清浅的一帘幽梦,终于走向了坚实隐忍的黄色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日都已经模糊,他们终于抵达了有村庄的地方。天地一线的交界,村庄的矮墙和泥房已隐约可见,人们欢呼起来,他们已经看厌了一成不变的风景,疲倦了不知疲倦的旅程,极度渴望着短暂的歇息。丁玲亦是微微笑了起来,她为的不是自己暂时缓解的疲劳,为的是人们雀跃的小小欢喜,凡尘俗世,总需要用悲伤令快活彰显,她看着他们欢喜,自己也有说不出的快活。

    麦草堆旁,燃着轻促火光,忽而跳跃,忽而沉静。已经有人沉沉入睡,不知是否入了好梦,唇角笑开一片涟漪。她坐在火堆旁,接着暖意与轻微光亮,拿出纸笔,想将一路上的见闻付之纸笔。她总有这样的习惯,随身带着笔,也随时随地记下一些见闻,或许这是所有作家的怪癖通病,灵感是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或许看到从前记下的文字,就能召唤出来。

    战友们在火堆旁谈论时事,他们谈起最近的“西安事变”,谈到张学良和杨虎城,以及逃到城外被抓起来的蒋介石,激动处,只恨无酒。她静静听着,面带微笑。她离开西安那座城市还没三个月,她在那里的时候,还是风平浪静的,谁知道那样的安静下,这座古井无波的古城,正酝酿着一场足以改变世界历史的风暴呢。原先的丁玲,最初的计划只是想要亲眼见识战争场面,她深深信奉艺术源于现实,她不是闭门造车的文字工作者,而是一位想要亲身经历,尔后将艺术提炼的作家。战火连天,烽烟万里,她听过想象过,却还从未真正见识过,她怕自己无法勾勒出那种真正的血火交融。文字和真实,终究有所距离,她唯一想要的,不过是努力将这种距离,虚化成无。

    此行的收获,却足以令她满载而归。战争的旅程,并非每个人都能经历,而她一路所见所闻,是可以令她受益终生的。战地画卷,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暖,马蹄的嗒嗒声,不催生江南的莲花,却催发了西北的春风。那位睿智伟大的主席亲自给她写了战报来,既是向部队中的所有人报喜,亦是将她夸赞。他以他的才情文墨,将她永远都留在了诗词中。

    诗词中的女子,大多婉约清秀。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的温柔淡雅,然而主席笔下的她,却有别于所有柔弱温情的角色,不曾哀怨,不曾回眸,不曾感叹寂寞无人知。他赞叹她是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对于一位女子,能够得到这样一位人的一份评价,当真是死而无憾。刚来到队伍中的丁玲,实际上还是有几分女子的娇气的,而主席此时给她的评价,却令她忽然更加坚定起来,她发誓要将自己融入这片土地上来,就算是住马号还是伙房都不再有所怨言,而是甘之如饴。

    作为部队中少数的几位女子,加之主席对她的重视,领队的将军彭德怀,对她亦是格外照顾一些,有时甚至将自己的军大衣送给她御寒。于是流言蜚语就这样起来了,将军不曾婚娶,而丁玲此时也还是自由之身,英雄美人,总是要引起无数看客与流言。他们却都是心怀坦荡之人,对彼此一位只是敬仰,一位只是眷顾,并未产生什么男女之情,若说真有,不过是几许淡然的亲情。他们深知解释远甚于掩饰,于是从未开口去解释什么,也从不有所顾忌。风轻云淡,任人流长飞短,我自己清白明了。

    她的笔,更频繁地动了起来。身边的红小鬼,带领部队的彭德怀将军,她亲身接触,都成为了笔下的人物。她本来就是冰雪聪慧的女子,此前人生中的经历,更是令她与众不同。此行并不浪漫,没有红颜知己的陪伴,没有雨雾朦胧的清雅,没有风花雪月的漫步,唯有三大五粗的兵家子们,三三两两地在草地丛林中出没。此情此景,分明不美,却无比深刻地吸引着她去探寻,去追求,如同追寻困扰了一生的一个谜。

    相知

    总有一个时刻,会厌烦了身侧的所有。这种厌烦,不存在任何恶意,只是出于某种对于现状的惨然,不愿意接着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环游世界的梦想,却苦于各种原因无法成行。能得以成行的人固然上苍眷顾,如若没有这样的福气,有一日,背起小小行囊来一场时下流行的穷游,未尝不好。

    带上故乡的一缕阳光,放进行囊中最隐秘的口袋。将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尔后面带微笑,大步前行。风景总是不断变换,荆棘或者鲜花都各具风情。身侧若有人同行,有人同欢喜同悲伤,确实很好。可如果悲欢离合都要一人承受,也不妨当做是一场别致旅行。或许,这就是旅行的意义,换个场景,换个心情,换个方式浏览人生,旅程之后,能用全新目光看待原先厌烦的一切,可能风尘仆仆中,就会怀念起那些平淡生活。这些意义,仿佛同小别胜新婚,是一样道理。如若疲倦,那请试一试,跟着心情随意漂流,直至恋家的心绪,不期而至。

    随着凯旋的部队返回延安的丁玲,或许就是这样的心绪。原本熟悉的一切,重新染上某种迷蒙色彩,令她新奇雀跃地去探索和发现。距离产生美,这些话说出来,总是有道理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再离开过延安。这些居住在陕北深窑里的日子里,她被任命为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后来又担任了“红军历史征编委员会”的委员,精心选编《长征记》。不像那些漂泊里的年月,好容易找到休憩的地方,次日又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她像是一只没有脚的鸟,除了不断的飞翔,只能不断地飞翔,海面汹涌澎湃,却看不到属于她的岛屿。

    幸而,现在的她,有所居,有所食,更重要的显然是,有所从事。能将自身的才华,运用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是何其幸运的事情。每分每秒,她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静心休养,细心提笔,最后默然欢喜。

    如若那件足以震惊整个世界的事情不曾发生,或许,丁玲还在这个偏远古城的某口窑洞里,奋笔不辍,孜孜不倦,守一盏清灯,泡一杯浓茶,笔墨酽酽里,就这样度过了无声长夜。然而,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那件事,改变了无数人们的命运,也改变了世界原本运行的轨道。丁玲,她是不凡的女子,却也只是这个世界里,寻常的微尘,因着这个重如千钧的分岔路,才在最终的最终,成就了她最后的不凡——那才是真正的丁玲。

    那个原本平凡无奇的月夜,那座沉默了数千年的石桥,那条静静流淌了几数寒暑的河流,不经意间,就成为了历史上,永远无法抹杀的存在。没人会遗忘它们,所有的中国人,都将深记1937年那个七月的夜晚。

    持续了八年的抗日战争,是从那个静寂而血腥的枯夜伊始的,自那之后,千千万万的英魂茕然而立。远在延安的人们,也即刻知道了消息。这座小小的古城,每个角落都如同沸水滚开,无数请战书通过各种渠道,递交到了主席的书桌上,抗大的成员都提前毕了业,要求上前线去,不论为家为国,都要尽自己一份力,纵使微小,也可以千沙聚塔,滴水成海。

    这座小城,沉寂了太久太久,这里的人们,压抑的太久太久,这扬眉吐气的一刻,早已等得迫不及待。此时,丁玲却微微恍惚了。她的血液,并不是不沸腾,她的灵魂,并不是不颤抖。可是,她要怎样做,才能做得更好,对这个国家才能更有贡献。究竟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力量,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她决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将自己封存在安全而平静的后方。

    她迅速行动起来,如同裂开一缝的冰面,凌厉神速地延展碎裂。她征召了六七位同志,组成了一个“战地记者团”。这不能不说是她的一大成功之处,她深知留守后方的那些人,他们迫切渴望了解前线战况的心情,也深知灵通的讯息对于整个战局的重要性。她不如那些身经百战的女兵,枪法神准,英姿丰饶,她别无所长,唯有一支笔,以风行的姿态,传递瞬息里发生的讯息。这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力,也无需过多的经济,他们随军而行,像每个士兵一样,经过他们所有经过的地方,参与他们每一次的枪林弹雨,捕捉每个瞬间。

    这个小小的记者团,顿时得到了许多战友的大力支持。有些战士,出于某些原因,不能满足上前线的条件,沮丧之余,却忽然发现了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奔赴前线,尽管不能亲手杀敌,却也能亲眼目睹战争实况,尽一分自己的力,想来也是两全其美。丁玲原本不想要太多的人,然而越来越多的人报名参加,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增加戏剧歌舞等形式。这种情况,实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这个记者团的出发,比第一批上前线的人员,足足延迟了一周。

    人心迫切的时候,总会遇上天公不作美的时刻。这或许是上天为了刁难的欢喜,或许又是它给予众人的考验,通过试炼的人们,才能得到未来的坦途。凡世俗人,没有人的好运气可以持续一生,也没有延续一辈子的厄运。反反复复,沿途总有遍地风沙和翠花烟雨的跌宕起伏。而此刻,横贯在丁玲面前的,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是一条真正怒吼着的河。

    昨夜天漏雨深,原本平静无波的延河,一夜之间呼啸奔涌,水线瞬息间上扬了数米。众人迟疑而冲动,谁都想一马当先,可谁都踟蹰于脚下。跟着丁玲的红小鬼杨伍成牵着马,一头扎进汹涌河流里,而马上坐着的,正是这个记者团的核心丁玲。水深流急,她几乎还没见识过这样湍急的河流,这样暴涨的水势,在她的印象里,水是温柔的。她遥遥回忆起故乡的湘水,那条永远宁静平缓的长河,容许孩子们随意在它的怀抱中嬉戏耍闹,容许娇憨活泼的村妇肆意地在自己的岸边打嘴仗,容许船行其上人来人往。那像是一个睿智的老者,平静沉默,默不作声,却看透了红尘纷繁,人世沧桑。它不置一言,却暗自通透。

    可是眼下这条河流,湍急的水流漫了过来,几乎淹没了她的脖颈,令她呼吸都渐渐艰涩起来。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一刻,她想,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里,自己怎么能够,就这样撒手放弃,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忽然有人拉住她,破水而出。新鲜的空气流入咽喉,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突然回首,那条河,还是方才那样的惊涛骇浪,在她身后的人们,都已经逐渐上岸。蓦然,浑身湿透的女子浅笑起来,灼灼如若三月桃花,她明白,自己又度过了一个坎,人生就是又无数的惊涛骇浪组成的,每穿行过一个,心底就有什么破土而出,再一次成熟起来。而她,此时此刻,穿过了这条河流,又要走向新一轮的征程。

    未久,主席给她的小小团队指了方向。他笑着告诉她,她这份工作极好,可以将党的政策宣传开来,而这种宣传,得是大众化的,群众喜闻乐见的。他望着这位年轻的女作家,望着她忽而迷惘,忽而有豁然开朗的神态,她是那样直接明朗,恍惚的记忆从心底慢慢流淌,竟然有种久违的温暖,于是他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在当时所有人的眼中,这位站在最高位置的伟人,对于那位坚定活泼的女作家,总有种莫名的宠溺,他们都来自湖南,都讲着一口充满乡音的普通话,这又是一个亲近的理由,他对待他,就像是对待自己最小的妹妹,或是自己膝下头一个女儿。他对她的态度,亲切而不疏离,温暖而不过于亲密,这令她,时常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这个家,她也就越发地愿意一直待下去,直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刻。

    由于那个人对自己的激励,这位历经血的洗礼的女作家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剧本创作。剧本,对于写惯了小说的她来说,是陌生的,唯有相通的,不过它们都是以文字为契机的。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将处女作的名字定名为《重逢》。

    有时,主席抽了空,也无声无息地溜到剧团里看戏。他的生活每个时刻都是风云变幻,站在平地上的人们,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们,心里的疲惫。他们也需要偶尔的消遣,纵使只是片刻欢愉,用以缓解高度紧绷的神经。

    剧团里人少,她除了完成领导工作之外,有时也需要亲自上场,扮演其中一个角色。她是有过演戏的经验的,当年大上海的镁光灯灼伤了她的自信,令她对演戏几乎再也提不起兴趣来,然而在这个朴实真诚的环境里,她如鱼得水,在简陋的舞台上,操着流畅的台词,扮演着幻灭无常的人生。显然,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就算有着再好的适应能力,也存在无法融入某一环境的时刻。说起来仿佛很玄妙,但人生,当真有气场相合的说法,合则聚,不合则散,寻常至极。

    诚然,这方舞台里的丁玲,便是最好的演员。

    重逢

    我相信,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梦。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千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诗篇。而这个梦,如同千百年来的明月,世代传承,永不相变。风烟千万里,浓烈烽火里,有少年将军,银盔轻裘,白马红缨,从烟火里飒然而来,银枪下血溅十丈,踏破贺兰山缺,痛饮敌血。关山如梦,这样一个英雄梦,年少梦回时,想来谁都曾为之辗转反复。

    这样一个梦,谁说就非得是谁的专利呢。女儿身,也不妨白衣红妆,清浅上阵。烈酒长剑,千里月尘,一样可以笑踏河山,保卫故国。我向来以为,这样的女儿,比坚硬的铁血战士们,更多了几分勾魂夺魄的吸引,戎装浅笑,铁衣柔情,两样孑然相反的事物交织掺和在一起,总是比单纯的一样,更加热烈美好。有些女儿,不属于江南三月的春风浅雨,杏花细语,不属于深闺幽庭的古琴软画,冷棋温书,她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从不柔弱,从不娇软,她们向往金戈铁马的人生,追寻大漠黄沙的豪情,自有种江湖侠骨扑面而来,动人心魄。

    所以才有木兰十三年从军的风采,红玉阵前铿锵击鼓的绝色,那些战火里浅笑盈盈的红颜,似乎隐匿在野史里暗自活色生香,仿佛遥不可及,实际上却近在咫尺。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侧,都有那么几个肝胆侠骨的女儿们,她们爽朗而细腻,锋利而痛快,倘若你曾发觉,请一定要珍而重之。她们说的话或许不曾动听,却必定出自真心。

    我以为,丁玲就是这样一个血液里都充满了侠气的女子,所以她很少作小女儿娇态,很少以自己的女儿身份向谁撒娇,即使是当年相知相许的丈夫,亦是以一种相互扶持的姿态,平等而温暖。因而,当她成为“西战团”的一员随军而行时,周围的人们,几乎都要忘却了这位柔韧坚强的战士,实际上是女儿身。

    “西战团”的全名是西北战地服务团,这个团队,是一支文化团队,主要是一支宣传部队。他们没有枪支炮弹,唯有歌声与笔墨,这些,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刺向敌人心脏最尖锐的刀剑。而此时的丁玲,就是西战团的骨干人物。这个团队是特殊的,在团之下,他们不叫“科”也不叫“部”,而是叫“股”。丁玲担任的是西战团的宣传委员,而她后来的丈夫陈明则是宣传股长,正是因为共同从事这样工作,两人有了相处的契机,才有了后来的相知相许。故事的开头终归平静,而此时,两人还想不到日后竟会有如此之深的宿缘。

    这当真是队伍里最小的一支团队,全团上下不过三十余人,加上分配过来的一匹马。行军时,团旗高高飘扬在最前头,人牵着马跟着走,倒也有种浩浩荡荡的气势。声势浩大并不在于人多人少,更多的则是人心当中的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这种东西,对于行军打战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丁玲走在这支队伍中间,兴致勃勃,气势昂扬,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一名战士,即使自己这样的战士,不能亲手手刃敌人,却也能让自己扬眉吐气一回。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延安,当初自己千里迢迢地奔赴而来,如今就这样告别了它,不舍的滋味从心中流淌而出,分别总是太匆匆,匆忙得连惆怅的时间都觉得奢侈。经年累月后回忆起这场落满尘埃的离别,怅然之外,唇角依旧微微上扬。

    没有离别的悲伤,何来相聚的欢喜。今夕何夕,缘聚缘散,她经历过太多的分别,太清楚地知道,过往终究是过往,更重要的来路还在前方。他们沿着延河一路而下,又强渡黄河而过,风霜满面,风尘仆仆,战途中的日子,无人顾得上仪容外貌,行军的姿态,便是这世上最端庄肃穆的姿态,圣洁而令人敬仰。他们一路走过,全凭着双腿,就是军中的高官,也同他们一起同甘共苦,没人例外,他们从风雨泥泞中走出来,又神采奕奕地面向光辉前路。

    走了一路,这个小小战团的痕迹就留了一路,歌声留在每个沉静皎洁的月夜里,画语留在每一堵可以泼墨的墙壁上,他们朗朗而起的口号,亦是留在沿途千万人民的心中。这是一种何等的辉煌,有时候,刀剑伤不了的人心,会被某些话语轻易软化,那些柔声细语,如若三月细雨,轻柔地潜入了人心里,生根发芽,深深就扎根进来。

    走了一路,丁玲就成长了一路。那些通俗而深刻的歌声,唱进的不只是百姓的心底,亦是她的心里;那些简浅而明了的画卷,不仅在人们心中留下颜色,也在她心里搭了一座桥。她比以往更深刻地明白了“大众化”这三个字的含义,而以往的她,确实不明白。

    关于大众化和人性化的论争,不止是中国,纵使是整个世界的文坛上都不曾停歇过。三十年代的中国,就曾经爆发过这样一场论争。有人坚持属于大众的才是文化的,而有人则肯定了文化是有阶级性的。最后还是鲁迅先生站出来,作了总结退让,才让这场论争告一段落。其实不管怎样的文化,以怎样的形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或许那些温润清高的文字,能贴近某些人孤寂的心灵,像是泥融三月的春燕,飞进专属的屋檐,那些文字,是美丽的骄傲的,姿态看似温和,实则倨傲地,就拒绝了其他人的进入。

    而大众化的文化,则是在一开始,就以一种平和相等的姿态,温柔亲切地接近最寻常的那些人,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压迫,什么是反抗,它就用最平常最通俗的方式,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地,告诉他们那些真理,唤醒他们的灵魂。

    丁玲曾经选择的是前一条道路,或许,作为一名女作家,无论如何,心底都会有种莫名的清高,这并不代表她是倨傲冷淡的,只是某种小清新的情怀,带点孤芳自赏的骄傲。她的梦珂和莎菲,或许在文人心中更加深入人心,然而她后来的陆萍们,却一定比前者都更广阔的天地。她放弃过往的风花雪月,放弃那些对月长叹对花照影的自怨自怜,向人民敞开心胸,必然也会有更多的人,用真诚的心去欢迎接待她。

    田野里的花草有发出了新芽,春风再一次吹醒的这片天地,山和水都再度轻盈快活地旋转起来,陕北山西的羊肠小道上,曾经走过多少人,曾经发生过多少事,如今都已随风而去。正如年年岁岁花复开,年年岁岁花不同。穿着戎装的女战士走在这些曲折狭窄的小路上,风吹动她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也吹动了她唇畔淡淡的笑意。

    当他们终于走进了山西境内。这片异常安静的特殊天地,似乎也因为他们的到来,悄然沸腾开来。这里是军阀阎锡山独占的地方,他拒绝蒋介石对山西的统领,也厌恶恐惧共产党的到来,虽然也随大流地说要抗日,但是当日本人经过山西时,他却缩在深楼里,不声不响,任由日军横行而过。他们经过无数城镇,走进了山西古城临汾,气氛,却如同日出之前的暗夜,忽而诡谲起来。

    这座古城,自古以来就盛产美酒。一醉解千愁,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些千年来的信条,此时却似乎毫不管用。这里不少烈酒,却依旧萦绕着浓烈的哀愁。此愁不解,便无人快活。临汾的县长亲自出面,代表县里欢迎他们的到来,然而这位面相老实的中年人,纵使是在美酒佳肴的席面上,眉宇间依旧愁意不去。

    他是听说过丁玲的名字的,知道这位女作家如今在红军中随军,于是次日专门请了她去家中做客,并且将妻子和女儿都唤出来作陪。对于他的盛情美意,丁玲大大方方地随之而往,并不羞涩拘泥。席间,丁玲与之长谈,听出了他愁意的源头——他从未将希望寄托在阎锡山身上,总预感山西即将沦陷,身为一方父母官,他竟然出了发愁之外,毫无两全之法。

    愁能如何呢?除却增添两鬓几率白发,除却令身侧的儿女至亲与之同愁,除却令眼中所有景物都蒙上一层灰白颜色。她微笑着,尽量去宽慰这位可怜人的心灵,关于未来的日子,谁能预料,无人是神,能够清楚预知未来的每一条脉络,但若心在希望在,便不愁前路难行。当两三日后她离开这座古城,回头遥遥望了一眼,雾色春意里的古城,格外迷蒙美好,对于它未卜的命运,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暗自祈祷它福泽深厚。然而,三月间消息传来,那位县长的话仿佛成了真,临汾果然失守,他也失去了下落,不知是生是死。

    前路漫漫,她依旧要随之前行,纵使自己也不知晓,命运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但身侧,还有这么多朋友与自己相依相伴,那么即使前面是幽冥地狱,也不觉得十分可怕。他们一同登上了火车,一路北上,火车声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轰隆声,风景却又是不一样的风景,歌声也是不一样的歌声,目的地是前方的曙光,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信念却是清晰的,那就是——不管多久,他们都会抵达那里,那个天堂。

    相许

    乱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生活在太平年间的我们不懂,也不愿意懂。纵使我们的国家平静安宁,也时常有各种残忍图片从网路上传播回来,血淋淋地直抵眼前。哭泣的孩童,纯真却流泪的眼睛;失去丈夫悲恸得不能自已的妻子;血和火交织出的残酷画面,蚕食了从前所有的平宁喜乐。战争,是一场弥天大祸,如同铺天盖地的魔爪,任何人都不能从其中逃离。

    我们也见过许多天灾的惨淡,人们奔走号呼,对于生命走到尽头的刻骨恐惧,清晰地镌刻在面容上,那亦是无比残忍。然而再怎么样,都比不过冰冷血腥的人心,带来的恐慌。总有那么多利益纷争,于是就诞生了那么多悲苦凄凉,铁蹄冷血,每场战役的背后,总是由无数尸体累积,无数魂魄不得安歇。

    若是亲身站在烽火里,亲眼看着血肉分离,那种冲击悲恸,是不是彻底将灵魂震撼。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究竟是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的,我想,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无病而终,含笑躺在床上,最后望一眼满堂的子孙,然后沉静满足地永远离开。没人愿意成为炮火中的冤魂,带着恨意和怨念,幻化成不安的灵魂。但若是有家国破灭,山河破碎的大前提,战场便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死亦是死得其所。这些牺牲的人们,是英雄,而不是战火下的炮灰,他们是可以含笑瞑目的,纵使肢体破碎。这时候,死并不是最重要的,生反而要承担更多重任,寸土必争,寸土不让,那个飘摇时节里,没有退让两个字。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就在离我们并不久远的那个年代,并不缺乏英烈事迹。或许寻常时候,他们只是我们身边最寻常不过的人,甚至毫不起眼,容易令人忽略,然而在紧要关头,他们却以血肉之躯,生生地为后来人开辟了崭新的家园。

    那个乱世,那个年轻的女作家,见过太多离乱血泪,似乎心都逐渐坚硬,只有自己知道,心底到底还有一处是柔软的,不经意间,就会被触动了最疼的那根弦,直至落泪纷纷。他们从临汾一路北上,在太原停了下来,周恩来就在太原城里,此时他担任的是中央军委副主席,身负重任,包围太原城的一战,是他肩头重负。他们是怀着一腔热血走进太原城的,却谁都不曾想,迎接他们的竟然是从天而降的炮火。

    当时的惨况,几乎无法用语言诉说。日军已经突破了防守前线,已是兵临城下。炮火纷纷落下,警报长鸣,离散的人们相互叫喊,寻找着失散的亲人们。对于这样一种情形,丁玲是多么想捂住眼睛,永远不看。可是不看不见,难道就能够改变一切么?她曾经过大上海的繁华人世,也见过北平略带凋零的平静人生,然而战火里的哀嚎惨呼,令她忍不住就默然流泪。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她以为也频死后,她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勇敢,足以承受这个乱世所能够带来的一切悲伤,但事实上,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若说人生下来就是一场罪孽,如若当真如此,那么人又何必降生。

    她怨恨这不公的一切,然而越多的怨念,却没有令她自暴自弃,反而使她越发成长为一位成熟的战士,她发誓,要用尽手中的一切武器,捍卫她的家国。她站了出来,以柔弱的女儿之躯,奔走在众人之间,尽情宣传与讲演。如果说过去她的演讲是一场毫无距离的倾谈,那么现在她的演说更像是一场伟大的战役。

    这里的人,身处偏远地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穿着从日军手里缴获来的军大衣,穿着草鞋,绑着腿带,俨然就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兵。这样一位女兵朝着台前一站,就滔滔不绝地开始了她的演讲,她讲一路上日军残暴的行为,讲如今抗战的情形,讲他们那个团队的任务。她口齿伶俐,流畅又清亮地发表完她所有演讲,有声有色,娓娓道来,这些演讲跟她从前演讲的对象有所不同,所以她尽量地口语化通俗化。到了最后,她才自报家门,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小女兵,就是那位闻名遐迩的丁玲。

    随着时日渐移,丁玲这个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提到,她也成了当时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想要采访她的报社纷至沓来,忙得她焦头烂额。纵使她已经分身无暇,然而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她还是将其放在了首位。不久后,她偕同西战团的战友,一同前往,去拜访山西实际上的掌权者阎锡山。这场拜访,他们是身负重任的。

    他们落落大方地走进了那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被接待进一间雕栏玉砌的花厅。她用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毫无畏惧地审视着这里,以及端坐在长沙发上的阎锡山。这位军阀,除却只会说几句欢迎了,辛苦了,之类的话之外,几乎就对他们不置一词。他采取这样漠然以对的政策,实在教人头疼。他们也看出了阎锡山根本就没有诚意要与他们交谈,一切不过是敷衍而已。最后,他干脆就拉出了所谓的省府主席当挡箭牌。

    这位赵主席,表面上客气热情,将他们带到书房,热情招待,对于他们提出来的问题却含糊应付,如同一只老狐狸一样从不露真面。这实在是令他们哑然无语,他们是带着使命而来的,此时此刻,却当真束手无策了。这里哪里不是战场,分明处处都是烟雾炮火。这次的无功而返,宛如驱之不散的梦魇,沉重而固执地缠在她心底。

    究竟要怎样,才能用自己的力量,再帮助他们一点,再努力一点,可以让那个成功的日,再提前一点。她看上去像是薄情的人,然而平生却多情,她的情义,千千万万,落在每个人的心底,情到浓时情常在,她只想尽自己一份绵薄的力量,求心安,也求天下安。

    此时,周恩来副主席,考虑到太原城有可能会失守的情况下,给各路人马下达了指令,其中给丁玲的命令是让她带着能走路的残兵一路向东走,寻找刘伯承的部队。这是需要立即行动的命令,她迅速行动起来,领着队伍,不知何处是终点地走着。人人心里,分明都是惆怅万千,没人知道自己下个瞬间会在哪里,是生是死,然而没人将这种恐惧宣之于口,加重其他人的悲惧,他们高声歌唱,用歌声驱散忧愁,用短暂的快活换得短暂的醉一场。

    时间宛如流水,昨日方才告别的冬季,今日又近在咫尺。前一秒还在竭力挽留的春日,此刻如同落花长河东流去。唯一能够告慰自己的,不过是那句短诗——若冬天已经来了,那么春天还会远吗?春天,春天,那泥融花开的春天,应该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冬日的深寒,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她呵了呵手,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暖意微微驱散了寒冷,可就在下一瞬间,冰冷的寒意,重新将流淌在骨肉里的血液,都冻得麻木生涩。

    她微微闭上眼睛,瞬间又睁开,她不能够让自己倒下,周副主席将这重要的使命交给她,她不能一再辜负这种信任。上次阎锡山的任务,她已经失败了,那么这次带领同志们归队的重任,她决不能,决不能再付之东流水了。

    信任,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能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能无条件地让一个人相信自己,都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没有没由来的爱,也没有没缘由的信任。如若岁月苍茫,人世变幻,唯有这份信任,始终不变。信,始终是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恪守的礼仪道德,也是人与人交往之间,最堪称可贵的事物。

    为了不辜负这份沉重的信任,任何风霜,她都要承担下来;任何荆棘,她都要走在前头踏平。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曾经立誓要为革命奉献一切,如今的她,前尘如镜花水月,此时却正踏在这条曾经的誓言之路上,风雪漫漫,她也不曾有言退缩。

    她甚至在这样漫长艰辛的征程里,做出过一件连男子都足以愧色的事情。那个乱世,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似乎是可笑而可悲的,国共两党,虽然言明了共同抗日,实际上依旧泾渭分明,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暗地里依旧妄自非为。这种如履薄冰的关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如同导火的长索,火花四溅。他们行军的路上,有国民党派了人来挑衅,故意说他们暗杀了他的连长。莫须有的罪名何其之多,随意捏造一个就足以叫人尸骨无存。

    这危急关头,身为领导的丁玲挺身而出,语声铿锵,绝不承认这凭空捏造的罪名。身着戎装的女子容色冰冷,如同雪山上专司正义的女神,从天而降地庇佑了她的子民与下属。她机智地要求对方与她当面对质。原本就心怀鬼胎的人,伪装出的自信在坚定执着的人与真相面前,总归不堪一击,那些嚣张的气焰,建筑于谎言的基础之上,被丁玲冷冷拆穿,最后也只能败走麦城,灰溜溜地消失在西北的风烟里。

    人世沧桑,物是人非。

    当她重新来到西安,这座她离开才没多久的古城,而当初曾热情招待她的那位医生,已经踏上了永生而遥远的黄泉路,她突然就领悟了这八个字背后的苍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世里有多少是可以伸手挽留住的。弹指芳华即过,生命如此短暂,跟西安城门的古老城墙相比,不过是一蜉蝣,朝生夕死。她并不怕死,怕只怕不能死得其所,不能死得轰轰烈烈。她想,既然自己走上了这条路,那从她踏出第一步开始,死亡的阴影便已经盘踞在她的上方,若生能如夏花绚烂,那死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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