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紫陌红尘,不知前路到底何方才是终点。不曾遇到你之前,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我背着沉重的行囊独自前行,只为寻找那片清泉石涌的绿洲,只为了你。我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模样,剑眉星目意气风发,还是朱唇玉面双目含情。我穿越千里,从静默温柔的江南小镇,来到这寒意飒飒的北疆,是梦中的神的旨意,也是命中注定的缘。
千万里跋涉,只消看到你,我就明白缘分的含义。纵使相隔千山万水,我们只因这一线牵连的缘,也能冥冥里,相遇,然后圆满。你那样突兀地从天而降,仿佛是上苍赐予我的恩眷,是天山上的神三生前为我们定下的契约,那一刻,我是惘然的,又是欢喜的。未来的日子,我或许没有面对的经验,但若有你相伴,那一切,便是安好。
你我约定白首三生。前事漫漫,不去做理,不闻不问。如若可以安守我们这一方小天地,便是极好的事情。执子之手,与子同老。昨日的誓言依稀还在耳边,徘徊不去,如同幽凉的孤魂,而此时,我的心绪亦是苍凉一片。命运让我们相遇,却未必许我们相守。这一生,我们必然要经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缘生缘灭,才能明白岁月的真意,才能获得纯真的解脱。
我无法反抗命运,也无法为自己分辩。是我之错,如果不曾一意孤行,追寻你我的缘,此缘便不会起。若是你我不曾相遇,我不曾那样执着,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的命运,会在我离去的那一刻,彻底改头换面。我想,确实是我错了。原本我可以从你的身边,沉默而隐忍地消散而去,如同雨后的彩虹,消散于碧空。或许你会难过,然而时光是最好的伤药,你的伤口,会由另外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姑娘,细心呵护,安然愈合。
你终究会有你的圆满,而我即便只是在一旁默默观看,亦是心满意足。或者,我还可以欺骗自己,过些年,等你将我彻底忘却,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圆满。然而,这一切,只存在于我的幻梦里,从来都没有过,过去,现在,以后,都不会发生。人间痴情,总是令人叹,令人怨,纵使遍体鳞伤也无怨无悔。我明白,你也从不曾后悔,后悔这场相遇,这场相守,甚至是这场相离。如此,我纵使无法心安,也不愿你走得落寞伤心。于是,我挥泪,与你作别,在这劳燕分飞的清冷时节。
丁玲是在后来在知道胡也频当时被捕的情况。那是一月的某一日,这一年的伊始,他去参加会议,然而会议还未曾结束,组织就遭到了叛徒的出卖。他来不及回家同妻子诀别,在朋友的保护之下,匆匆藏身于东方旅社。接下来的两天,上海警察局出动了大批人马,紧密搜罗,终于搜查到了他们藏身之地。胡也频与柔石,殷夫等人,一同被捕入狱。
得知丈夫被捕的噩耗,一个刚刚成了母亲的弱女子,却突然坚强起来,她一直是勇敢的,所以她更清楚,此时更需要自己拿出勇气来。她的下半生还那么长,不能失去丈夫,而她的孩子,更不能失去父亲!她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不那么剧烈,甚至还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毕竟也频只是被捕了,还没有上庭,法院也还未给他做出判决,他至少还是活生生的。
被捕之后,牢狱高墙里,胡也频依旧设法托人传出了一张纸条,交给了沈从文。沈从文一得了信,便忙着去找丁玲。她沉默着看完了字条,上面的字迹那样凌乱潦草,完全不像他平日里沉稳大气的文字,他到底身处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他不去忧心他的前路,反而殷殷劝慰她,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够如他所言,不去担心呢?
她四处奔走,通过各种关系,寻找熟人,找律师,甚是筹钱打通关系。那样的情况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哪有比得上自己丈夫的性命的呢。这时,房东也看出不妥来,这家人的男人已经多日外出不归了,即使妻子每日都说他会回来的,但谁都看得出她脸上的忧虑焦急。乱世浑浊,能够保住自己一家老小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房东便开了口,要她搬走。他也只是求个太平,却苦了这对母子。
这时候,李达夫妇深处了援手,这不啻于是雪中送炭。她感激之下,依旧每日寻找营救丈夫的途径。丁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刚生完孩子,条件艰苦,本来就没有得到很好的调理。一月的上海,还是严冬天气,她外出到处奔波,脚上都长满了冻疮,依旧毫无头绪,内忧外患之下,身体就越发地差了起来。可她还不能倒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她的丈夫,还在黑暗中等着她送去光明,她的孩子需要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长大,她自幼家庭就不完整,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希望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呢。不过是一线熹微,可能只是百分之一的渺茫,也要去尽力一试。这是寒冬的日子里,竹笋出芽的力量;是萧瑟里,春风泥融的美好。一个人若是濒临绝境,唯有心生希望,是他绝境中一根青藤,一叶浮舟,一个避风港。此时的希望,便是支撑丁玲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了,她期待她的苦心不会白费,也期待丈夫出狱后,两人琴瑟和谐,继续并肩而战,届时,她会比往昔更加珍惜他,爱重他。
百经周折,她终于获得了一个探监的机会。时间定在九点,而丁玲和沈从文在7点时就到了关押胡也频一行人的龙华监狱,那样冷的天气,寒风瑟瑟,他们在风中站了六个多小时。风声叫嚣着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牵挂着里面的丈夫,心中一片空茫。他们填写了探监的字条,她将小小的字条攥在手心,紧紧的,仿佛那是一张救命的圣旨,一道灵丹妙药,几乎连汗都攥了出来。十个人一组十个人一组的家属被喊了进去,有些人拿到了一张朱红色的批条,是探监的通行证。而有人的字条被人看了一眼,就扔了出来——这往往只有一个意味,那便是要探访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幅情景,看的她心惊肉跳,即使当她伸手将纸条递给那人时,几乎是颤抖的。她已经多日未曾见到胡也频了,他是生是死,时好时坏,如同沉沉的噩梦,一直压得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当那张朱红批条被递过来时,她松了口气,几乎要晕了过去。
他们从黑暗的铁门里进去,一瞬间,仿佛进入了地狱,一层一层,一道一道,人间的地狱,不过如此。丁玲抱着探监的东西,跟着人群缓缓移动。一群人围在铁栏前,不知望着什么。她跟着挤进去,犯人们正被狱警赶着放风,一个个拖着沉重的步伐。她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她知道,她的丈夫就在这些人里。心有灵犀,她比谁都清楚。她抑制住泪水,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当真是人有灵犀,像是听到了妻子的呼唤,他遥遥回头,望着她,看到她的身影,扬起手,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穿着厚重的棉袄,胡子拉碴,头被剃成光头,这些天又生出了隐隐的青色,此时朝她挥手而笑,看上去当真滑稽有趣。也只有他了,在如此穷山恶水里,还能有这样大无惧的勇气,不惧凶险的快活。她被他惹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而笑着笑着,又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只遥遥看了他那么一眼,他就又被赶进牢房中去。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这个阶下囚,似乎还自得其乐。
大千世界,漫步人生,我们将会遇上多少纷尘。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自己希望,予自己勇气,得以重生。惟独可以相信的,我们不会被逆境永远封存,相信自己的人生,不会永远都找不到完美时刻。爱恨嗔痴,往往始于一瞬,有时却能绵延半生。将半生的时光,用在悲伤痛苦中,本身便是一桩不幸。佛度众生,然而太多时候,我们只能自救,自食其力。
此时的上苍是残忍的,人世更是丑恶的。胡也频甚至没有接受任何司法程序,就被送上了刑场。7号的一道密令,从南京而来,将几人从牢狱中提出来,冷冷宣布了枪决的命令。那些狱警,见过太多的生死,对于匆匆而来的秘密决定,也是屡见不鲜。死亡来得很快,胡也频和他的同伴们并没遭受太多痛苦,几声枪响过后,惊散的不止是树上的飞鸟,也将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了过往云烟。
丈夫的死,丁玲亦是次日在从旁人口中知晓。那个政府,擅长将丑恶的事情于万籁俱静的黑夜进行,以为天一黑,他们的罪恶人们就一无所知,殊不知,是欲盖弥彰。她几乎是绝望了,别人说她的丈夫,是英勇无惧的,即使在行刑的前一刻,也用温和坚定的微笑,安慰着即将一同赴死的伙伴们。他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学富五车,胸怀天下,倘若他生于太平盛世,不知是不是又是一位名动青史的良臣铁相。
她就这样,在那个无声的黑夜里,一无所知地匆忙与他诀别。这一别,便是紫陌黄泉,再不复相见。往事依稀还在眼前,而当初要发誓成为她新的弟弟,守护她的一生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同她遥遥远离。一生一死,如同流星,在她的生命里,瞬息照亮,又瞬息滑落。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她知道,他必然是坦荡而去,不以为痛的,唯一牵挂的,只是柔弱无依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她不曾辜负他从前的万千柔情,也比不能辜负他临死前唯一的挂念,令他在九曲黄泉下,都无法瞑目。
滚滚长江,奔涌无息。往事不可追,逝者已矣,她无法抗拒命运无情的倾轧,却可以将他珍重在心底,然后背负着他们的梦想,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完成他们共同的梦想。
战场
要经过多少残酷的历练,一个人才能成长。温室里只能培育出娇嫩的花朵,经不起风霜的吹打,也经不起粗糙的培育。而经历过血和火的洗礼的人们,他们的灵魂,必然比寻常人的更加坚定勇敢。命运无法选择,更无法改变,唯独可以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心灵。面对浑浊人世,多少人竭力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面对黑暗的血路,他们甘愿化为其中铺路的石,渡河的桥,引一个新的美好尘世。
他们是勇敢无惧的,正如那时那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她经受过丧夫的悲凉,接受过弟弟骤然而去的伤痛,好友霍然间离世的痛楚,还有,丈夫离去的巨大悲痛。她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泱泱众生,她只求无愧天地。
远在福建的公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长子的噩耗,竟然不远万里赶到上海。年迈的老人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人世,然而他还留下了妻子,和幼小的孙子,好歹继了香灯烟火。他希望能看看自己的孙子一眼,即使媳妇不愿意将孩子给他带回去照顾,也算是有了个慰藉。然而还没等他见上小孙子,家中就传来了急电,说是老妻病危,要他速速回去。他只能连夜登上了回福建的船。他活了几十年,有四个儿子,有个儿子死在了炮火里,长子的死亡更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他怀着对媳妇的悲悯,对孙子的可怜,就这样离开了上海。烟波浩渺的海岸线,丁玲静静望着,她又送走了一位亲人,之前她只担心老人要带走孩子,那样他们母子就是天各一方了,以后相见都难,她恐惧这一点,所以并没把孩子带出来。
公公这关还算好过,他还有两个儿子,所以不怕后生凄凉。可是自己的母亲呢?她一向是将也频当成自己儿子的,对他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她甚至不敢将丈夫的死讯告诉母亲,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怕会吃不消这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可母亲也是参加过大革命的人,还没到耳聋目盲的地步,关于女婿的事情,她从何方听到了一些风声,忧心忡忡地写了许多信来询问消息。那些信上的殷切关怀,看的她几乎失声痛哭。
可是她依旧不敢将真相告诉母亲。沈从文的笔记同也频的十分相似,估计可以瞒过母亲,她请他写信欺瞒,示意丈夫为了某些秘密任务,前往苏联,才总算是安抚住了老人。而老人回信却说,既然女婿已经离开上海,那女儿一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未免太过辛苦,她得到上海来帮忙。丁玲吓了一跳,如果母亲来到上海,那之前的一切谎言就不攻而破了,这使得她不得不准备带着孩子回家一趟。
护送丁玲母子的是沈从文。一行人从海路转水路,足足走了九天。她早就剪去了长发,一头齐耳短发,贴在脸上,被风吹起,碎碎的,教人心痒。船下的水,依旧脉脉流淌,生生不息。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船头,眺望天边来去自如的云,渴望自由,渴望飞翔。今日的她依旧站在船头,却已经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茫茫无声的夜里,只有水声不绝,只有船头那盏时明时暗的灯火,幽幽的,驱散层层黑暗。
终于回家了。她抱着孩子,站在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前,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去。她害怕,害怕见到母亲,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她只是母亲膝下的小女儿,永远娇憨柔弱,这世上,唯有母亲的怀抱,是她一生的眷恋。母亲却迎了出来,看着襁褓中的小外孙,欣喜万分。外孙的到来,给老人孤寂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快活与慰藉,这一抱,是再也放不下手的了。丁玲只好将孩子托付给他外婆,由母亲来照顾孩子,她也更加放心。这样小的孩子,若是跟着她到处流离,未免太过辛苦,对于他的成长也极其不好。跟在母亲身边,到底安慰,母亲当了多年的教员,对于孩子的启蒙,她亦是毫不担忧,她不正是在母亲的照顾下,好好地成长起来的么。
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到了上海,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工作和创作之中,然而她的身体并不好转,精力也差,于是她开始抽烟。一个抽烟的女子,总是令人容易联想到寂寞与桀骜。苍白着飘逸而来的烟圈,给她身上染上了一些神秘色彩。其实她只是为了提神罢了,烟叶虽然苦涩,能令她从短暂的沉沦中恢复清醒。她同当时其他许多出名的女作家不同,张爱玲是奢靡的,华丽得如同一袭织锦的长袍;林徽因是清秀的,仿佛是幽幽清池里开出的一支白莲;而苏青是世俗的,喜滋滋地留恋人世,几乎同它融为一体了。唯独丁玲,是清醒又坚定着的,她从不修饰打扮自己,夜夜的创作,几乎将她变成了隐居的女道士。
另一位女作家白薇曾劝说她放弃这样的生活,如此生活,未免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劝她离开上海,去一些地方教书,这对她的身体,是很有好处的。白薇是一片好心,丁玲亦是坦然受之,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苦笑着拒绝了这份好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格,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当先生,她决不能放弃她的这支笔。
倘若丁玲愿意教书,那么她早就会服从母亲的安排,在家乡附近寻觅一所学校。她是从正式的师范出来的学生,找这样一份工作并不艰难。如若当初她接受了这一切,就不会后今日的半生流离,也不会受这些苦难折磨。或许,可以在学校附近寻一处清静的庭院,无需太大,只要有一棵茂密的树,一个能够仰望天空的小院,一张石桌一张藤椅。雨后天气晴朗,便蜷在藤椅中望望遥不可及的蓝天,泡一壶碧螺春,沐浴洁净茶香。人生在世,静无波澜地这样过下去,与世无争,仿佛妙极好极。
可她终究不是这样安静的女子,她不能像她们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画楼西苑中盛放,在春深好景中无忧成长,最终倒落在静好辰光中。这样的人生,或许圆满,或许令人艳羡,却不是她要的。千百般好的事物,不是她想要的,她便不爱,也不要。她渴望的,是另一种有伤痕的人生,有缺陷的圆满,会受伤,会疼痛,会流泪痛哭,却轰轰烈烈,一如史书上记载的千军万马,奔腾烟尘。那是她的战场,亦是她的圆满人生。
人生不息,她的战斗就永生不息。当时,不轨用心的人们,到处散播着不实的谣言。他们说,丁玲已经逃到了俄国,或者是她叛变了革命,已经被被捕了。甚至还有说她已经被当局枪决身亡的消息。这些谣传,令她烦不胜烦。当局别有用心,既然不能给她死亡的威胁,就让她生活更加艰难。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丁玲干脆搬到了更隐匿的地方,她许久不曾出现,甚至令许多人都以为她当真已经被捕身亡。铺天盖地的白色恐怖中,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然而消息传出来,便更加人人自危了。
秘密里,她同地下组织的联系更加密切了。在也频被捕之前,他是即将动身前往江西的,于是丁玲也向党组织提出了这个要求,但这个要求经过组织慎重考虑之后,却要求丁玲留在上海,主办组织上要求的一个刊物。此时的上海,由于左联五烈士的离开,文学上,便没有了更大的力量,他们更希望丁玲能出面主办一份刊物,重新将希望带给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们。
当时的中国文坛,有名的女作家并不多,冰心暂时因病停止了创作,另外一些女作家,或是沉溺于词曲研究,或是潜心山水画作,而丁玲的坚持,令她在青年人当中闻名遐迩。每次她去大学的演讲,都是受到极大的热烈欢迎的。这样的情况下,由这位年轻的女作家来主办这份《北斗》实在是最好不过。
在组织的安排下,丁玲便不再前往江西,而依旧留在上海,将这份实际上是“左联”机关刊物的《北斗》办得有声有色。她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战场,开始走出失去丈夫的悲痛。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是豁达的,明白人生旅程中,不会有人总是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正因为她爱他,所以应该以更美的姿态,更好地活着。
烟水蒙蒙,他终究成为了她的心上,一颗永不褪色的朱砂。丹青绘不出,唯有刻骨铭心过的爱,才能与心底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号。时光消逝,那个在过往里与她温柔同行过的年轻人,他的温润笑意,他曾握紧自己的手心,他曾在眉间落下的柔软亲吻,终究消散成云烟。她花了很久才走出这段阴霾,仰望晴空,默默地许下心愿,愿来生,你我还能相遇,今生已经无悔,来生也愿意重逢。她想,此刻她是真正成长了,往后的路,没有他的庇护,她也能走得很好。
非梦
我时常会想,什么时候的人,在世人眼中,姿态最为完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答案,正如千人千面。而以我之见,当一个人,俯首,垂眸,专注安静地去竭力完成某一事情的时候,最为美丽震撼。这是一支莲花竭力生长,刺穿沉厚淤泥,浮出水面,绽放瞬间风华的专注,是清澈的流泉,日夜不息地奔流歌唱,终将嶙峋怪石磨平的坚持,是春燕往返数千里,穿梭于年复一年的寒暑,跋涉迁徙,最终于江南小桥屋檐下落幕的圆满。
当一个人认真专注起来,目光只落于手中唯一要完成的事上。一颗心,只为眼前此事丰盈。满身血肉,仿佛也只为之而存在。此时,未免是太过迷人的一刻。有时,吸引一个人,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语言,太多绚丽的浪漫,只需要一刻专注的心,就足以打动任何固执清高的灵魂。丁玲之于《北斗》所付出的,亦是如此。
这份刊物,如同它自身的名字,北斗七星,清晨时分还依稀明亮的星辰,在黑夜里更是照亮了许多黑暗虚无中的人生。它不止照亮了那些疲敝的灵魂,更照亮了丁玲自己的灵魂。之前的丁玲,是疲惫的,唯一支撑她的信念就是到江西去,接受丈夫留下的工作,完成他未竟的遗址,令他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组织却像是她的另一位母亲,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明白她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任务,并非只在江西。
主办一份杂志,作为主编,手头上的琐事大大小小加起来,足够令丁玲焦头烂额。然而她并未退却,反而感到异常充实。累虽然是累极了,可正是这样的忙碌,令自己每晚都能酣然入睡,并不像从前,辗转反侧,亦久久无法进入梦乡。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她见到了自己年少时分,就十分崇拜的鲁迅先生。
年少轻狂时,无法无天的我们,有没有突然就狂热地崇拜,爱上谁?或许这场崇拜的最初,只是路过某个站牌,瞬间入眼的大幅广告牌上的美丽面孔;或许是低潮时分,街角某处不经意间里,流淌出的低回婉转的音色;又或许,是哪个流光幻影的荧幕上,舞榭歌台,落尽万千繁华后,夜深人静梦回时,唯独流转于心头的某个身影。
痴狂的爱,往往始于一瞬之间。对于崇拜,对于偶像,或许爱就爱了一生,或许在日后成熟之后,某个一念之动里,就释然了。而我想,这个年轻的女子,对于鲁迅先生的崇拜,应是前者。而鲁迅作为当时的文坛泰斗,丁玲是很早就开始关注这位脾气刚硬,言语犀利的先生了。他的文章,她少年时就时常坐在树下,静静地凝视过每个字句,每个符号,似乎想透视这些文字,去透视先生的人格与灵魂。她为他笔下的铿锵激情而感动,为他语言中沉重又无可奈何的苦痛而感同身受,为他所塑造的那些悲哀人生悲哀魂魄而身临其近,同受其哀。她在他的文章里汲取力量,如同当时许多青年那样。
之余她,这是一个永远不可忽视的存在。是青春过后留下的长久记号,也是生命旅程里不可遗忘的绚丽风景。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有机会能见到鲁迅先生时,她不由地激动起来。眼前的先生,同她想象中的有所出入。他今年已经五十岁,这位到了知天命之年的中年人,个头并不高,容貌消瘦,目光却坚强,自信,深邃有力,这容易令人忽略了他原本不高的个头,而觉得他是一位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子。丁玲想,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先生,才能写出那样嬉笑怒骂又沉痛哀婉的文章,刺穿心脏的痛快与犀利。
丁玲此行是为了《北斗》的版画而来,先生拿出了许多版画,以供选择,并且仔细地向她解释了来源蕴意。最后,他们选了一支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先生曾与柔石共事,那位年轻人,同胡也频一样,都是“左联五烈士”中的一位。这段渊源,未免令她想起了也频,然而又想到自己是在做他喜欢的事,若他能看见,必然欢喜。《北斗》没有发刊词,唯有一段先生在木刻画之下写下的说明,然而能有这段说明,就足以举足轻重。
不久后,《上海时报》刊登了沈从文的《记胡也频》。她原先也想给他作一个转机,然而每每提笔又重新放下。伤口虽早已凝结成薄薄的痂,可如若由自己亲手揭开,不免疼入骨髓。如同一场幻梦,这个名字,千回百转,又出现她眼前。余痛并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她只能用更多的工作麻木自己,身体疲惫至极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再想,不会出现。
此时的丁玲,战斗意识已经十分强烈了。多年的战争与火,将这个曾柔弱无依的女子,磨炼成了坚强勇敢的女战士,她可以冲陷在前线,如同最勇敢厉害的先锋,将面前所有阻挡自己的荆棘,都一一劈开,开辟出一条足以供万千人奔赴新生的道路来。她抛弃了原有的闲适人生,如同遁入红尘一般,决然无悔地遁入了这场战争。
除了担任《北斗》主编的工作之外,这位勇敢的女战士,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左联”组织的各种活动。如她自传中记叙的那样,她参加了“九一八”后,在上海举行的反日游行,即使作为一名年轻女子,亦是身先士卒,她不怕生死,无惧烽火。她亦是充满激情地去参加各种演讲,不知辛苦一般地,奔波在各个大学之间,那是她的阵地,也是她的战壕。作为当时极有名气的女作家,她宛如一个传奇,充满神秘的传奇,在那些学生眼中,她是遥不可及的,即使她写的莎菲和梦珂,都是他们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然而对于丁玲本身,他们之前,并不了解她,他们也就更想去探究她。正如年少时,丁玲希冀通过那些冰冷而滚烫的文字,了解鲁迅先生一样。
那些学生邀请了她,热烈欢迎她的到来,听完她的演讲之后,才发觉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女子。尽管她才过了半生的人生,已经传奇曲折得超出他们的想象。当时的小报上经常讲她抽烟,行为落拓,不拘小节,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忌他人想法,仿佛是一个孤傲冷淡的人。然而,不曾亲眼见过的事情,总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们眼前的丁玲,穿着皮大衣,踩着高跟鞋,梳着齐耳的短发,整个人利落干净,加之她的坚定神情,和铿锵讲演,看上去便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人。
她的演讲,并不是侃侃而谈的,也不是一些苍白的激励话语,而是散漫的,交谈式的,甚至还会叹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喜欢马,如何在马身上,将他的纨绔,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方式,更容易接近那些年轻人的内心。她不是神探上高不可攀的神,而只是一个最普通寻常的世人,如同邻家的姐姐,温柔细心地聆听他们急切而不知出口的话语。这种毫无拘束的谈天,更有利于心与心的融合。
这种演讲,并不是纯属政治演讲的。她并没有刻意将年轻人们引导进政治倾向中,而学生们的热情出于意料的高涨。或者,这就是一个属于青春的时代,任何人,都应该在这个时代里,问一问苍茫大地,主沉浮,如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此后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也未曾忘记她。在他们的青春里,丁玲是一个光辉熠熠的存在,证明他们也曾热血飞扬,青春年少,也曾为了奔赴新生,赴汤蹈火。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一代人的梦想,甚至是日后的人生道路。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比她小了一辈,出名时,甚至比丁玲还年轻,然而她的文字中,并没有丁玲那般,令血液都可以沸腾的力量。旖旎的温柔乡固然令人沉醉,然而在那样的乱世中,唯有奋起一搏的坚强勇气,才能新换一个太平盛世。
不久之后,丁玲就向组织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这是她许久以来的梦想,当她向当时在文委工作的阳翰笙提出要求之后,原本以为还会受到一些波折,只因世上好事多磨的道理,她在苦海中沉浮太久,所以当凡事轻而易举时,未免不敢置信。因此,当阳翰笙微笑着回答她很好的时候,她愣了一愣,觉得有些不真实。
上海这个永无黑夜的城市,即使处于乱世,也犹如尘世中孤独的岛屿,犹自孤冷,犹自繁华。这座年轻而又沧桑的城池,承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每块城砖,每个转角,每一滴江水,都有太多故事的残留。这里是丁玲除却真实的故乡之外,第二个眷恋的故土,她自此成长,成家,也在这里找到了她苦苦寻觅的归宿。人生来就在寻觅最终的家园,这是一个永恒的,贯穿人生的梦想。那不是一座真实的城池,却是一个永久的天堂。只要一息尚存,一心尚在,就不会为任何烟火摧残,因任何世事而沧桑。
她的入党仪式,有些匆促,没有象征党的党旗,没有公式化的誓词,甚至没有宣誓时的凝重,却是格外的庄重肃穆,或许是因为有了信仰的虔诚,任何简陋的风沙中,都能生出美丽的绿洲来。跟丁玲同时成为党员的田汉等人,主持这个仪式的是潘梓年。他们隐匿于上海的繁华之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里,他们是一群看似融合,又格格不入的人。他们随着周围的人们一同举杯,颂唱的不是一样的内容,那些人为凡尘中碌碌的些许而举杯,他们却是为梦想而颂,为未来而歌唱。当饮尽杯中酒,丁玲就正式加入了这个集体,真正成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荣辱与共,生死无悔,这是比爱情更坚贞的忠诚,也是她自心底发出的誓言。
组织原本之于《北斗》的意图,是想将它办成一份中立的杂志,政治上毫无鲜明倾向,如同当时的京派和民主人士,只有这样,它才不会引起当局的注意,遭到查封,因此当初在选择主编时,便选中了丁玲,因为当时的她还未曾入党,明面上,到底还是个自由派。然而此时,随着丁玲的入党,形式就复杂起来。作为主编,其政治倾向是会鲜明地反应到编辑的刊物上去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北斗》,愈发地“红化”了。
在和平时代,这样一份文学杂志的存在是合理的,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它却偏偏是诞生于血与火的激情中。等第五期出刊,这份杂志便出现在当局的办公桌上。黑暗势力无孔不入,如同细小湿腻的蛇,阴冷地藏匿在你无法发觉的角落中,时不时就吐出红信。丁玲屡次遇险,幸而她聪慧机灵,才屡次都能从虎口脱生。作为主编的她,的确是遭到当局极度的重视了,无奈,《北斗》的编辑工作只能转移到底下进行,而她的其他工作,也随之转入地下。纵使如此,依旧不能逃脱当局那些阴险诡暗的密探,他们到处寻访丁玲,装成最寻常不过的读者,路人。为了保存实力,保护她的生命,组织给她发出了停止办刊的命令。而实际上,《北斗》也确实是无法继续存在了,当它出到第八期的时候,当局终于将其查封。
再一次,她又失去了实现梦想的途径。幸好,她还有一个强大的后援,那是她的依靠,是她的盾牌,亦是她刺破苍穹的剑。她是扑火的飞蛾,是追日的夸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她的去路。纵使后日岁月沧桑,尘世变迁,她回忆起此时的慨然热血,亦是不悔不怨。她深知,来路还有众多未知的风霜,却依旧,以一颗虔诚之心,去信任坚持。
前尘
寂寞,你可以忍受吗?相思入了骨,就是穿肠的毒;朱砂渗进眉心,就是赤裸的愁;如果寂寞潜入灵魂,那么,你是否可堪忍受坚持,这万籁俱静的虚无。我们五千年的历史那么久,并不缺乏独居深山的隐士,李太白年轻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深山寻隐。林逋于西湖之畔梅妻鹤子,朱耷削发入道孤冷一生,幽深的青山之中,唯有一间竹屋,一丈青庭,要怎样清静坚韧的心,才能忍受无人相伴的孤寂清愁。
或许,容我作答,他们是对这个尘世死了心,灰了意,关于如此迷离纷扰的红尘,他们再无兴致,关于参与其中,他们不会想,也无意行走其间。如此,清风明月,了此一生,也不妨浅笑徐行,漫步山野,做一个悠闲的人,用一生的岁月,去写一首自得的诗。
然而,红尘之中的我们,往往没有这样高洁雅致的心性,也没有这样一颗能荣热寂寞作祟的心。我们不过是碌碌尘世中,最寻常的一些人,会怕冷,怕失去,怕孤单寂寞。这并不是我们的劣根性,而正是我们的活过,爱过,恨过,真实存在过的证明。如苍天见证姻缘,明月见证红线,这些看似柔弱的地方,同样见证了我们曾经是那样活生生地存在过。
往事如梦,前尘如烟。失去丈夫后的丁玲,应该也是寂寞的吧。如果那个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或许还会好过一些,可夜深时分,枕畔的孤冷,未免太过难熬。纵使她是最坚忍最强大的女战士,可她依旧是个女人。身为女人,某些地方必然是柔弱的,微小的,强颜欢笑也无法修饰的悲哀。其实,她也不过是俗世中,寻常的人,需要有人相伴左右,细心地呵护,如同呵护一朵最娇弱的花。纵使她并不娇弱,然而心理上,总归要有那么些慰藉。
冯达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刻,她肩负着重任,家庭的,组织上的,还有个人的,任何事情都压在她身上,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了。他这样从天而降,即使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对的人,她也为之沦陷了。他很白,英俊而干净,有一双柔和的眼睛,又略略带着清浅的稚气,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又严肃得令人震惊。他彬彬有礼,如同一位远渡重洋而来的绅士,流利地说着英文,纸醉金迷地流连于洋人们之间。实际上,他是一位党员,表面上的游戏人间,不过是为了迷惑那些有着恶毒意图的敌人们。他们在一次采访中相见,是一家国外的报纸,邀约了丁玲,希望对她进行采访,那方请来的翻译,就是冯达。
人生,就是需要有个伴侣的,可以风雨同行,共同承当分享生命中的悲痛与欢喜。也频还在的时候,虽然时常忙得顾不上妻儿,但家庭中的一切,他都尽量安排得妥帖,不需要丁玲为之多操一份心。她原本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亦是以为这种生活,会持续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天。死亡令他们仓促分手,她骤然之间,落入了天荒地乱的凡尘里。身边的朋友都曾劝她,再寻找一位良伴,他们也实在不忍心,任她在孤苦的人世里,孤身流离。她才二十七岁,很年轻,时光的脚步还不曾带走她的青春。然而她的心,确实是如同大漠中缺水的花,慢慢地枯萎了。或许,唯有另一段爱情,才能令它重新盛开。
冯达款款而来,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同她上一位丈夫,毫无相似之处。他更像一位书生,白净而温文尔雅,兰若寺中的女鬼,应该便喜欢这样一类的模样。第一次见到丁玲,他便已有所关注。关于她之前的传闻,他也听得不少,此时她端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坦荡自如,并不掩饰过往。她口才不错,同传闻中的孤僻沉默,相距甚远。而她衣着也大方得体,她还有一双明亮纯净的大眼睛,似乎将所有的悲伤都掩埋在最深处的地方。他不由就产生了某种猎奇的心理,如有过来人,一定会告诉他,这是坠入情网的前兆。
然而,他只有二十六岁,年轻,甚至稚气,此前从未将心交付过给谁。对于此时的异常,他一无所知,也不曾发觉。在结束了访问之后,他们当真成为朋友,丁玲交友甚广,朋友满天下,对于这个新朋友,她也未有预感,此后自己将会同他有近五年的纠缠,自己的人生,甚至因他而改变。
《北斗》的停刊,令丁玲将多余的精力,更多地花费于自己的创作上。历史上,她不是以一位烈士的遗孀,一位母亲,一位共产党员而名留青史的,她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女作家,她的笔就是她的武器。现时她于作品上的专注,更是一种幸运。创作是孤寂的,她将自己封闭在笔下的世界里,亲眼去看,亲眼去想,自有形形色色的笔下人物令她不觉寂寞,然而一旦走回现实,清冷的寂寞,便有滚滚而来的潮水,将她毫无温度地淹没了。
冯达逐渐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陪同她外出,购买东西,对于她的创作,他并不能像也频一样给予意见甚至是作出修改。他是个沉默的人,宛如一道灰黄寡言的影子,静静地跟在人的身后,不多嘴,不惹人讨厌,连关心,也是默默的。在相处的日子中,丁玲发觉若要一个人来安排她创作之外的生活,令她不必为俗事烦忧,他果真是不错的人选。他沉静而忍耐,负责而妥帖,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必然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久之后,他们同居了,重新搬到了昆山花园路的一幢房子里,后来这个地方成为了党的秘密机关。这个故事,并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浪漫,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惊天动地,有的只是凡俗中最寻常的两个男女,为了寻求温暖,驱逐寂寞,搭个伴,暂且走一段人生的旅程。冯达对于丁玲,或许当真出自喜欢,然而丁玲比他年长且不说,经历的也比他多得多。她像是一首漫长的史诗,读起来,或许要几天几夜,而他不过只是一阕花间词,单纯的爱恋,单纯的词句。甚至她自己也异常清楚,自己并不爱他,喜欢,可能有几分,然而当年跟也频纯真的感情,决计无法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产生,她只是难以抗拒入骨蚀肠的虚无和孤冷,她只渴求温暖,不渴求对她来说太过虚幻的爱情。
他们还是很有话说的,并不缺乏共同话题。虽然冯达并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作为翻译他也看过不少书籍。这种精神层次上的交流,交谈起来也愉悦舒心。丁玲是不会选择一位毫无所长的人一同生活的,即使只是凑合着,她不会随意而为。白色恐怖将上海这座城市,变成一座黑暗的城,丁玲愈发不敢外出,而身边,唯有冯达,是一直陪伴在她身侧的,这份感情,就足以教人羡慕。或许无关爱恨,却能紧密相依。这种姿态,看上去总是温馨的。
1933年三月的某一天,上海的天气正逐渐温润起来,春回燕归,仿佛一切都随之好转。丁玲却在这时候失踪了,任何人都寻找不到她的下落。当时一个人,尤其是以为共产党员,无缘无故的消失,无非是一个理由,一个猜测,那就是她被捕了。她的朋友们追查下来,却越发觉得可疑了,丁玲的行踪向来十分隐秘,她又是那样聪明机灵的一个女子,即使当真被谁盯上了,也能够随机应变地逃脱而去,以往几次遇险,都是她的聪明挽救了她。
于是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当时同丁玲同居的冯达身上。当时党中,出卖,背叛,总有人经受不出苦寒,而出卖了信仰,背叛了战友,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卑劣心理,踏着战友们的骨血,逍遥快活地行走于人世。由于这些事情的屡见不鲜,对于冯达的怀疑,也是寻常合理的。于是冯达,便成了人们口中的“间谍”“特务”,然而他也随之消失了,不然他将承受的,是更为残酷严苛的惩罚。几十年后,丁玲因为这个名字,承担了更多莫须有的罪名,然而那时的上海,流传着冯达与丁玲分手后肺结核复发而死的谣传。
实际上,他并没有如同谣传中的那样死在风雨飘摇的上海,而是辗转去了台湾,后来又居于纽约。一个人安静生活着,在多年后,也不曾辩解,不曾回答,他用沉默,代替了一切。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一些秘密,尊重那些过往,也应该尊重那些秘密的存在。或许,他是当真做过那些事情,由于内疚羞愧而无法宣之于口,又或许他已经看淡尘世,如同深山归隐的老者,并不在意世事凡尘,扰扰浮云。然而,唯独在提及丁玲时,这位年届八十的老人容色惨淡,许久才淡淡说,我对不起冰之。
冰之,将他同历史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如若不是她,他或许不久之后,就会为尘世所遗忘,然而由于两人的羁绊,他们的名字,紧密相连。若是有人意图对这个光明磊落的女子撒上什么,他则是最好的利器,足以抹黑一位曾为新中华付出太多太多的女子。
人生如梦,过往一切,终将成为尘世中渺渺的微尘。烟雨红尘中,他们也曾经如同世上所有相爱过,又归于平凡的男女一样,平静地生活,为每日的琐事心平气和地商量。他不是她的战友,也不是她的所爱,而她也不是他最终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恰巧相遇,顺便相依,相互陪伴着走过那段旅程。这也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的缘,纵使遇上的人不是对的那个,也曾相濡以沫,相互安慰了那些孤冷的长夜。
信徒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每次看到这句话,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不是单纯源于字面的感动,而是从最深处的心里,蜿蜒出来的那一缕青烟。谁都知道,凤凰的重生,是浴火而来的,当它褪下苍老羽翼,重新蜕变成高傲的,举世无双的凤凰时,该是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呵。遨游于九天上的凤凰,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我们人世间,寻常的人们呢。
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也没有人能够一生一世都永无烦忧之日,纵使是那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们,同样要接受属于他们的命运。那些人,看似挥金如土,活得潇洒,实际上,身上更是背负着黄金枷锁,或许某一瞬间,他们更向往凡人随处可见的自由。人总要经历磨难才能成长,如同练功,一层一层地上去,最终臻入化境。
被捕的岁月里,丁玲身处囚笼里,从一位知名女作家,变成了这座黑暗囚牢里的阶下囚。从她为组织工作开始,她便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一天,被关在牢狱中,不见天日,甚至不知生死。但她在宣誓的那一刻,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昂然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惨淡风霜。或者,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她曾发誓走那个人走过的路,做那个人未完成的事,如今她同那时的他一样,身处囚牢,不得自由,可以与他感同身受。
憔悴的指尖拂过湿冷的砖,感受当时他的寂寞与坚持,抬手仰望,唯有一扇小小铁窗,透过其中,只有一方短暂天空。她第一次觉得,自由何其之远,分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被截断阻拦。或许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在享受铁窗外自由的风,又或许,自己会被押上刑场,走上如也频一样的路,只能在子弹呼啸而来的瞬间,彻底自由与解脱。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外界因为她的失踪,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的朋友们,都在尽最大的力气去帮助她,希望将她安全无虞地从牢狱中带出来。文化界同妇女界为了她,一再发出呼救书,甚至租界也愿意为她出头,只因她是在租界被捕,未免侵犯了列强们的尊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当时的巡捕房被闹得焦头烂额,只能拒绝承认,他们逮捕了丁玲。这令情况顿时恶劣起来,虽然众人都是心知肚明,丁玲确实是被带走的,却没办法拆穿他们的谎言。甚至当胡适出面质问此事是,上海市长也断然否认。
不久,上海《大公报》刊登了一段新闻,其中说丁玲已经被枪决。这显然引起了公众一片哗然,这段新闻极其恶劣,用心恶毒,甚至将丁玲的名誉都毁得一塌糊涂。作为一名女子,在此次事件当中,她被毁去的不止是平静的生活,更是人们极其看重的节操。谣言如同一盆盆污水,就这样往她身上泼去,他们妄图以此将她毁灭。迫于公众,他们无法将她正式枪决,却可以用最卑劣的方法,糟蹋一位清白女子的名誉。
同她一起被捕的还有当初主持丁玲的入党仪式的潘梓年,外界,尤其是当时的组织,并没有被纷纷扰扰的谣言所迷惑,他们迅速成了营救小组,以楼适夷为组长,有效而积极地展开了各种营救活动。一位清白坚贞的女子,仿佛只是苍茫人世中的一粒尘埃,并不需要费这样大的力气,这样浩大的声势,然而他们不止是出于人道的仁义,也不止是看在丁玲死去的丈夫的份上,他们要救的就是这个人,无关其他。
飞过沧海的蝴蝶,可以感动温柔的风。而丁玲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她为未来而奋斗努力过的一切,就像是滴水惊动的波澜,即使静默无声,却将涟漪从心处泛到了深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都为之伸出了援手,而曾与他们交好的国际友人,罗兰·罗曼,巴碧塞等人都发出了要求公义的呼声。这一切,当时还被困在黑暗中的丁玲,自然是无法得知的,但当她脱离苦海之后,这些曾之于她的恩义,便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后来“文革”中,她被背负了“叛徒”的罪名,说来可笑,这罪名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被捕,却活生生地回到人间,仅此而已。没人知道她在那时候遭遇了什么苦难,就是这样理由,在她命途多舛的人生中,又带来了一重冰天雪地。那些人以为,她既然被捕,就应该大无畏地从容赴死,然而她没有,既然她活下来了,无非是出卖了党的叛徒,就应该接受惩罚。这个理由,是多么荒诞与可笑呵,却偏偏连反驳辩解的机会都寻无可寻。
是的,他们是有更宏伟可靠的证据的。当时丁玲与潘梓年被捕后,应修人为了寻找他们而来到丁玲家中,却中了敌人的圈套,走了埋伏中。敌人那样多,他孤身一人,自然寡不敌众。他不愿意束手就擒,毅然从二楼的窗户上翻身而下,就这样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于是丁玲的罪名中,便这样质问,既然有同志当时是为了同敌人搏斗而死,为何你还活着呢?
曾几何时,连活着都成了罪过。那些人不懂,活着,是上苍所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如若不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生命,始终是最沉重的。活着,不仅只是一个人在活着,而是含着无数人的寄托希冀活着。生养之恩,岂容随意糟蹋浪费。连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在用尽力气,只为在这个世上多存在片刻,更何况是万物之长的人呢?
没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是那些为了理想而牺牲的战友们。在生命最后的片刻,他们即使慨然赴死,也眷恋人世的种种美好,而这些,一旦离开这个世间,就消散无踪。仅有一次的生命,他们不是不珍惜的,只是有太多的无奈。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只有理想重于千钧,才会在危急关头放弃生命,这是为了理想而生的铿锵道义,也是为了灵魂的高贵。如若可以活着,又为什么要选择死呢?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也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为理想,为未来,为国家奋斗呵!
被困的几个月,丁玲自得其乐,努力不让灵魂就此堕落。她相信自己的意志,足可支撑自己走过这一关,她甚至托那些狱卒买来了一些衣料,为自己缝制连衣裙。她不容许自己憔悴,环境越是不堪忍受,她就越要坚强以对。当局对丁玲,采取的是怀柔政策,只将她困住,衣食上都不会亏待她,只要求她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种用心,实际上比严刑拷打更为可恶,妄图消磨她的意志于灵魂,便更可以在外头散播谣言,说是丁玲已经叛变,令那些正在尽力营救她的朋友们,放弃这个打算。他们更想软化丁玲,希望将她变成自己这一方的文人。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御用文人,丁玲的才华,他们亦是看在眼里的,若是贸然杀之,连自己都会觉得可惜。于是,便出此下策。
直到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位看似娇弱的女子身上的勇气和坚韧,出乎他们的想象。她软硬不吃,在他们眼中当真冥顽不灵。甚至连当时江苏省委的高官前来“探视”,她也不卑不亢,不曾多加理睬,也不去多加在意。虽然自己是阶下囚,却并不意味着要折了自己的骨气,去求一夕的苟延残喘。她的血性,尊严,和理想,都不容许她这样做。
她的消息,慢慢地消失了。而国民党有将她看守得极其严密,她想要传递消息出去都十分困难。于是,外头的人们渐渐死了心,当真以为她已经被秘密地枪决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他们就这样失去了亲密的挚友。连鲁迅先生都在极度的失望之下写下了一首《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道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能由当时的文坛泰斗给自己写诗,自然是一桩幸事,然而这首诗在这样的情况中写下,未免就令人哭笑不得了。可诗中的哀痛惋惜,却不是作伪的,这发自先生的内心。他是当真以为自己已经牺牲,才提笔含泪地,写下了这首诗,其中的伤心哀婉,她读得懂,亦是感激。
实际上,她并未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世。而是被辗转看押在莫干山某个隐秘的地方。而时光流去,早已经是深冬,风雪弥漫的山上,冻得骨肉支离,风雪漫漫,她心中,却是一片荒芜,唯有信念,支撑着她走下去,再走下去。冯达亦是同她一起被捕的,又被故意关在一起,尽管丁玲已经将他视为叛徒,不愿同他待在一处,他依旧沉默地照顾她,如同往日一样,不争不辩。
这场牢狱生活里,她第二次当了母亲。这次,是个女孩。对于这个孩子,她本身就带着一种怜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又有那样的父亲,可是她不愿意离弃这个孩子。女人的母性是与生俱来的,好歹,这也是她的亲生骨肉。窗外的风雪,依旧漫漫不停,不知何时才是晴天,而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依旧坚定如斯,如此,她便已足够。
古道
西安,一座古色古香的城池。穿越大漠黄沙的丝绸之路,千百年前从这里绵延而展。泱泱中华的王朝,在这里开天辟地。历史上的故事,已经是遥远的飞沙,太多缠绵恩怨,如同烟云浮沉。无数人生,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就像是永远诉说不完的传说,唱不完的歌。我们感慨过的昨天,是我们沉重如斯的今天,而我们留下记号过的今天,又将成为后人所感慨的昨天。若魂魄枯萎之前,再回到梦萦的地方,会不会有沧海桑田的悲凉。
而那个经历过太多苦难的女子,她的人生,来到这座千古悠悠的城,穿越时光的大漠,终于行走向潋滟明媚的晨曦。
不知晓,她是如何度过那些岁月的,黑暗又孤独,如同在黑夜里盛开的罂粟花,明知是毒,然而无可奈何,只能饮鸩止渴。自由,那真是太过奢侈的东西,梦想,仿佛也在被软禁的瞬间,从生命里悄无声息地苍白离开。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与怨恨,却不知从何谈起,也无人与听。暗中滋长的寂寞,烦忧,她不敢说,亦是不能说。
纵使是血脉相连的母亲,说了又如何,徒增烦恼罢了。在被软禁的时光里,母亲来过两次,一次将孩子送到她身边,一次却又将孩子带回湖南。她的孩子,出生才两个月,就离开了她,可她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这个孩子流淌着她与也频的血,长着和他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摇篮里眉清目秀的小妹妹,咧开嘴笑了。
幽禁的岁月里,阳光都仿佛失却了温度。她不能随意出门,不能提笔写作,她想做什么,都必须由看押她的那些人,向上级通报,然后做出批准与否的批示。实际上,外界对于她的生死,已经基本上能够断定她还是尚在人世的,这要感激许多朋友对她的永不放弃。然而他们也无法打听得知她被软禁的地点,幸而终于得上天垂怜,她得到了一次前去北平的机会。
机缘巧合,又一线希望出现在几乎绝望的她眼前。即使身侧围满了监视她的特务,她还是机智地同党取得了联系。在回到上海被软禁的园子后,她又得到了消息,组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接她脱离困境。这消息给予她的并不仅仅只是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而是一个生的希望,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她准备好一起,安静而焦灼地坐在园子里,即使满心雀跃,看上去却是心如止水。她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是被丈夫保护得毫无烦忧的女子,时光,将过往日子里的那块璞玉,雕琢成了最好的碧玉,通透而温润。
两个孩子,在母亲的照顾下应该会无忧无虑地成长,而冯达,她对他即使还有未了的余情,也早已消散在这段困顿的流光里。临走之前,她将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然后安静地走出了这座幽禁了她几度寒暑的小院。自此,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也让旧时的一切,从自己生命中挥手相别。她骗过了看守她的那些人,匆匆地赶到接头的地方。
组织将她藏匿在上海一座新盖的公寓里,她还来不及感受自由的空气,更大的惊喜便席卷而来。她先是见到了胡风,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挚友冯雪峰,两人为她准备了这些年在文坛中崭露头角的新人们,又体贴地准备了那些书籍。如果说幽禁她的那座庭院如同地狱,那么这寻常无奇的小房间,便是宛如天堂。她当真愿意,就此耽搁进去,日久不醒下去。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是朝不保夕的。他们商议之下,作出了一个令她后世的生命,都为之更改的决定——将丁玲送到西安去!日子,当然是越早越好,事不宜迟,他们动作迅速地商议了路线,决定由另一位同志周文一起,陪同丁玲北上西安。未久,他们就乘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当时的火车,并不快,上海到西安,走走停停,几乎要三天时光。然而,这却是她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旅程。
谁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呢?绝境中,人人都在想,如果自己得以脱离这种生活,重新开始,作为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信念。可有多少人,当真有这福分,能够重生。机缘如同瞬间而过的风,再不重来,抓住和抓不住,人生便瞬息改变。她是幸运的,命运之神眷顾她。她设想过千百种重生的模样,殊不知身临其境,竟是这样美好。
火车行驶在黑夜里,穿梭过墨色的幕。风声,隔着玻璃窗,奔驰而去。她莞尔而笑,想起幼时念过的那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过往来去匆匆,一切向来都如同幻梦一场,她踏着那些消散而去的云烟,前往不知命途的彼岸。她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古人说三十而立,而她的后半生,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会是如何光景,然而一片冰心,唯有默默涌动着的欢喜,她尽力不让自己喜形于色,这样本领,她明明练习了千万次,已经炉火纯青,此时,无论如何,却是抑制不住。
抵达西安之后,他们投宿于一间小旅馆中。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已经成为历史,而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仅仅三个月后,就即将展开。未知的风云变幻,已经潜伏在烟尘之后,隐隐显露出一鳞半爪,朝她无声而来,纵使此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前来接应他们的是丁玲的老熟人,潘汉年,他建议丁玲前法国,用她自身的力量,在国外帮助同志们,一同开辟另一片天地。去法国,丁玲并不陌生。很早之前,她就有过这个念头。她的母亲同向警予是莫逆之交,她曾亲密地叫向警予“九姨”,这位九姨,便是去了法国,同万千儿女一起,为新生赴汤蹈火。
然而,正在丁玲犹豫的时候,转机却悄然暗生。组织上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隐秘而安全的地方,那是一间小诊所,主人来自遥远的他国奥地利,中文名叫做冯海伯,他对丁玲极为照顾,况且组织上也给丁玲送来了一位同伴,她年纪比她小一些,于是丁玲便亲密地叫她小妹妹。白天,冯先生在外头看门诊,她们便在里头做些家事,自然,丁玲也没放下她手中的笔,她是天生为笔而生的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此时的生活分明如同画卷般安静,流亡中的生活何曾有过这样的平和安详,若她只是寻常女子,理应对这样的生活安心而满足,可她只觉得有什么迫在眉睫,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呼啸着想要脱笼而出,她想踏上那雄关漫漫千万里的古道,成就新一段红色人生,她以为只要她踏出第一步,往后一切便是理所应当轻而易举,却不曾料想,来路竟还要经受如此艰难曲折。
她推开门,风吹云动的风声鹤唳里,柔弱而孤单的女子悄然屹立,如同一株亭亭净植的藤蔓,坚韧温柔,许自己一生沉定。她是那么好的女子,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不应该,也不能放弃她。它将两个人带到她面前,容她自己沉静思索,继而坚忍抉择。
那两位来客,对于丁玲来说,来自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一位是五年前在上海的旧识史沫特莱,另一位则是从党中央过来的斯诺先生,他们给丁玲带来了组织最新的消息,以及她梦想之地的一切一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个丁玲终其一生都没有忘记过的夜晚里,他们喝酒,谈天,尽情燃烧灵魂。那些如谜似雾的地方,如被风吹散,被雨浇开,清晰明了地展现在丁玲面前,亦是更让丁玲确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遥远的异国,尽管也需要她,然而生她养她的故国,更渴望她坚贞的热血。而她是那样清晰地知道,在此刻的中国,上海是回不去了,北平亦是动乱不安,唯有陕北,才能实现她的梦想,才能将她最真切血热的灵魂,妥帖安放,寻到她最真实的归属。
丁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自己的去路,放弃法国,前往陕西。她是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儿女,纵使它千疮百孔,纵使它满面尘霜,也抵不过一份息息相连的血脉涌动。她的决定感动了在场的另外几位战友,史沫特莱将她的貂皮帽子送给了她,戏言在去往陕北的路上,她比她要更需要这顶帽子。
酒和咖啡,原来都准备了许多,此夜却消耗殆尽,此时欢笑着的他们,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后,他们就将各自天地一方,死生不复相见,甚至是碧落黄泉永相隔。那位善良的冯先生,便是在不久的西安事变中,被特务悄无声息的地暗杀在了马路边。未来的一切无法预料,他们唯有握紧手中的此时,决然地奔赴前尘,与彼此告别,带上最深切的源于心底的祝福,然后踏上匆匆远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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