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黑点，向我渐渐走近。是一对男女，但他们不像平时在我跟前走过的人们，或是打闹，或是搂抱，或是匆匆而过。他们女前男后地走着，走得歪歪咧咧，时而，女子还激动地回头对男子吼两句什么。他们实在与众不同，我无法判断他们的确切关系。高原的风，似利刃，舔得女子的长发笔直地往后飞去。走近了。女子步履踉跄，脸上开着两朵嫣然的红晕，嘴唇也红红地张着，吞吐着微熏的粮食发酵过后的麻香，这味道和我体内散发着的味道是一致的。如此姿态的人，我之前也见过，这女子喝多了，醉酒了。与她一同前来的男子，很年轻，还腼腆，微微上翘的嘴唇，挂着一丝不知所措的笑，或许是尴尬不安的笑，眼里吞吐着欲语还休的神色。
女子说风真大，有点冷。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坐在我的跟前，男子站在我竖起的黑影里，抬头望了望，迟疑一下，也跟着坐了下来。女子捋着鬓边蓬乱的碎发，对男子抱歉地笑笑，说，喝酒后，风一吹，头就晕。男子说，是的，酒还是少喝点好！
女子抱膝着望天，沉默了一会儿，有滴晶莹的水珠，竟在不经意间，串在她的眼角了，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低低地问，你怎么啦？女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就忍不住了，埋首在两膝间，呜咽起来。男子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在女子的前面走了几圈，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然后停在女子前面，俯身看她，轻轻拍她的脑袋，说，这酒的后劲猛，你没事吧？女子抬起泪光闪闪的脸，摇头说，没事！可眼泪却还似散了的珠儿一样，一颗颗往下坠。男子拘谨不安地坐下来，低声安慰说，那……哭出来也好！
就这样，女子抽着哭红了的鼻子，向男子诉说起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和委屈。那是一段比较长的诉说，从女子的出生，成人，恋爱，成家到分离，其中蕴含着矛盾，苦痛，挣扎，泪水和抉择。或许是酒在女子的体内起了作用，尽管女子已经有意识地抑制情绪，但仍然诉说得激昂而悲伤。那是一个离异女子对自己生命坎坷的哀叹，也是对社会、婚姻、家庭中的种种不和谐和不公平的控诉。她的父母是那样的专制独断，包办了她的上学、求职和婚姻，她从没选择的权利。她的前夫是那样的粗暴野蛮，频频挥拳，打散了她苦心经营了近十年的家。她的上司又是那样的阴险好色，不时以各种借口干扰她的正常工作，为了生存，她只能委屈躲避，却不能说不。
女子断断续续地说着，男子听着，坐立不安的不知如何安慰，欲伸臂过去，但伸出的手臂，又垂了下来。后来，女子说到动容处，泪水哗哗而下，男子眼中的不安和忐忑渐渐消去，他像立定了什么心思一样，安静地坐着，也不宽言相慰，也不扼腕同情，默默地聆听着女子时高时低的哭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已偏西，挂得稀薄。
我的身躯开始微微撼动，是女子句句泣血的控诉吗？是高原上越来越烈的高原风吗？我被越说越往心窝里去的倾诉打动着。女子的诉说最终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里结束了，她的哭声，似金属物件强烈碰撞，拉出的尖锐鸣响，插入蓝邃的夜空，久久不散。她纤长细白的双手掩着脸，泪水是缺堤的坝，在指缝间倾泻而出。我觉得我站得太久了，以至僵硬老化了的身体一下子就被这锐利的哭声震得摇动起来。
年轻的男子再次缓缓地伸出年轻有力的肩膀，宽慰般轻拍着女子抖动不已的瘦削的肩，温柔地说，哭吧！哭吧！将酒气都哭出来了，心情就会好的！女子动情地将脑袋搁在这肩膀上，男子揽着女子，一声比一声低沉地宽慰着，喃喃的，像月上飘过的那一缕云。
突然，“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万籁寂静。女子猛地站了起来，飞般跑离了我竖出来的黑影，随着她的离开，那股微熏的粮食发酵过后的麻香也逐渐散去。男子掩着一边脸，从我体内更深的黑影里站起来，望着女子飞驰而去的身影，嘘着嘴说，这高粱酒的后劲不怎样嘛！
男子打着喷嚏，艰难地从我的覆盖中爬出来。
我匍匐在地，委屈地看着他一拐一拐地离去。
我依旧站在空旷辽阔的高原上，凛冽的北风，吹得我身上的纤毫，沙沙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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