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回乡下,进屋就见到舅妈和沛然都在了,母亲在厨房里焖莲藕,舅妈蹲在火灶边摘菜,两人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舅妈眉头低垂,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沛然则满头大汗地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吃的。看见我们回来,母亲抬起的眼里有一丝喜悦,舅妈也抬头对我一笑说:“玉丫回来啦!”
我让女儿将带回去的食物分给沛然吃,然后走进厨房,笑着说:“大热的天,你们都蹲在厨房干吗?商量什么大事情呢?”
母亲和舅妈对望一眼,舅妈嗫嚅着嘴唇,没吱声,母亲则伸脖子望了望客厅里,说:“依依和沛然玩得可开心了。”我说:“当然了,依依难得有个伴跟她玩,老闹着要回乡下来,说在家里一个人孤单呢!”母亲和舅妈的脸上闪着亮光,母亲按耐不住兴奋说:“依依真的这样说吗?”我点了点头,母亲试探地问:“让沛然到市里跟依依做个伴怎样?”我一愣,母亲接着说:“我和你舅妈正商量着这事情呢,你也知道,你舅腿脚不方便,每星期转两趟车来回接送沛然,又辛苦又可怜,你舅妈天天都要上班,没时间去接。你舅舅、舅妈的意思,每周五你去学校接沛然,让她住你那里,一来不用你舅舅辛苦,二来依依也有个伴,反正你那里的房子也阔,母女俩住多冷清啊!”
我回头征求女儿意见,女儿瞪着眼睛问:“她不跟我一张床睡的吧?她不抢我零食吃的吧?她不拿我的毛工仔玩的吧?她不会穿我的漂亮衣服的吧?”女儿的一连串问题,把我问呆了,猛然间,我醒悟起来,独身子女的某种不良特质,开始在女儿身上滋长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够重视教育女儿的了,但有些责任或者担当,却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让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理解的,必须要在生活中,潜移默化地让她去感受,实践,逐渐体会。而眼前的沛然,正是培养女儿具备这种优良特质的最好载体,或是最有效便捷的方法。让沛然每个周末住在我家,不就是多放把米的事情嘛!收养一个智障儿童,那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啊!想到这里,我激动了,对沛然说,表姐每周都来接你。
七月半过去好几天了,女儿仍惦记着沛然要到我们家里来的事情,时不时问我,为什么然然不和舅公舅婆住一起?为什么要来我们家啊?
我说,沛然要到市里的学校来读书,舅公来回接她,不方便。女儿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她要到市里的学校来读书呢?玮小姨不是在乡下的小学读书吗?我说,然然的身体不好,所以要到市里的学校来读书。女儿马上问,那么,她读的学校有医生?我读的八小也有校医啊!你为什么不让然然也来八小读书?我说,然然的病跟一般小朋友的病不一样,要特殊照顾的,她读的学校的老师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只有那间学校的老师才能把然然的病治好。以后然然来到我们家了,你要多让着她一点,妈妈要工作要做饭做家务,很忙,照顾然然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好吗?
女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最终答应承担起照顾沛然的任务。我拍拍女儿的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啊!沛然还没来家里,女儿就懂得让步和关心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晚饭,女儿在客厅里玩了一会点读机,不玩了,跑到厨房,也围上小围裙帮我洗菜。洗了一会,她又略有所思地抬起小脑袋,神情凝重地说:“妈咪,有件事我还是觉得要跟你说说。”
看她小大人般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说:“那你说吧!”女儿问:“是不是然然生的病,好严重的呀?”我一怔,思考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这种病,我说:“然然比你大差不多四岁,可她的身高体重都不及你,学习能力也不及你,为什么呢?那就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毛病。”女儿歪着脑袋说:“那然然生病了,为什么要离开她爸爸妈妈,到市里的学校来啊?要是我生病了,我肯定不愿意离开妈咪的!”轰的一声,似响雷在耳边炸开,我浑身一抖,四肢麻木,女儿继续说:“小朋友生病了,最需要的就是爸爸妈妈在身边了。舅公和舅婆是不是嫌然然生病了,不喜欢她了,不要她了?”
橄榄油在平底锅里吱吱地跳跃着,两条红衫鱼在锅里啪啪地响着,冒着浓烈的焦香。我机械地翻着平底锅里的鱼,女儿的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响起。女儿以为我生气了,说:“妈咪,我会照顾好然然的,我会教她很多本领,还会按时喂她吃药的,你别生气。”我抚摸着女儿的脑袋,说:“乖孩子,你说得很对,妈咪没有生气。”
很显然,在女儿纯真的眼光里,沛然只不过是一个患了病痛的一个平常孩子而已。难道不是吗?假如我们这些成年人不用带色的眼光去看待沛然,假如我们这些成年人当初不用特殊的方式去对待沛然,假如我们能用孩子一样的纯真的眼光去看她,用对一般孩子般公平的方式去对待她,沛然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十足的孩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竟然习惯了区别对待,习惯了用特殊、不一样、与众不同等字眼,我们还喜欢用一套悲天悯人的模式,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博爱、伟大的人,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当菩萨的梦吧!就像我一样,我以为,我在沛然面前摆一副怜悯同情的嘴脸,我以为,我替代舅舅舅妈将沛然接到家来,是在做一件普渡众生的好事。然而,挖掘到我心底最阴暗的部分,我却是那样的龌龊不堪,我凭什么认为沛然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沛然她承认了吗?我凭什么去替代沛然的父母照顾她?沛然她同意了吗?我们在习惯做一些定义的时候,有考虑过当事人怎样想的吗?我甚至还想将沛然利用为一个工具,以此来调教自己的女儿,我还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我是怎样的自私无耻啊?
父母的爱是医治孩子最好的良药,如此简单直白的道理,连女儿都弄懂了,我却浑然不觉。假如我还想为自己找个借口的话,我唯有这样替自己解释:几十年的生活磨砺,我已经失去对爱的敏感了。在拷问自己心灵的同时,女儿的说话也让我惊醒起来,从四处躲藏到一朝分娩,从含辛茹苦的哺育到撒泪送人,从千里抱回到开刀手术,从寄养在我娘家到任其自生自灭,从供送入学到托养在我这里,从苦苦挽救到希望破灭,舅舅和舅妈也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痛苦挣扎和心灵拷问,最终,他们在越来越艰难的生活面前,做出了现在的抉择:放弃。不过,沛然怎么说都是他们的骨肉,放弃在其他人那里,他们害怕十年前的事件再次上演,而放弃在我这里,他们足以放心,因为,他们对我已经作了十年的观察,知道我绝不会让沛然只喝稀粥水的。想到这里,我胆战心惊。
为了沛然的事情,我又跟启智学校的校长通了一次电话,我在她那里了解到,其实,启智学校刚建校的时候,就有很多家长要求,让孩子们全寄托在学校里,直至他们到十八岁。因为十八岁后,启智学校就可以直接将他们送到智障学校,让他们从事一些简单的手工劳作,然后从这机械简单的劳作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逐渐迟钝,慢慢老化,直至老去,直至死去。通常这样的孩子接回去后,要不就要专人看护,要不就要关门锁起,因为一般这样的孩子,都不懂修饰自己,不明礼节,专门惹祸,普通人都不愿意和他们交往。所以,很少家长愿意将这样的孩子接回去的,他们恨不得花点儿钱,将孩子放在学校里,就它事不管了。但当时,启智学校经过多方面的考虑,最终决定不能办全托,正因为这些孩子在智力发育上是先天不足的,他们更需要父母的关爱,唯有父母兄弟姐妹们的亲情,才能让他们的成长才更健康。启智学校的老师再专业,但毕竟都不是亲人。
我决定去一趟舅舅家。很意外的,开门的是沛然,她见到我,高兴得小鸟般扑过来,大嘴裂着问:“二表姐,你来接我去返校的啊?朱蔹依呢?她返学未啊?”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上学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和自豪的事情啊!沛然全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大人的阴谋,即使有可能面临再次的被遗弃,可她却依旧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乐观,依旧用大大的笑容,迎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公、歧视和放弃。我们在犯着滔天的罪孽,她却以笑宽恕。
一旁玩着的沛然笑声是那样的爽朗,干净得透明。我惭愧得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应对她的笑声。
当舅舅听到我要放弃接送沛然的想法后,立马暴跳如雷:“不是已经说好的吗?话变就变,我接她返来做什么呢?她整日同弟弟抢东西打架。”我黯然了,我实不能怪责这个瘸腿了的舅舅,他只不过是将他一生的爱与希望,全都寄托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罢了。舅舅见我仍然坚持,急得拿起饭桌上的苹果就砸,沛然见到了,跳着跑过去捡,舅舅老羞成怒,抬起拐脚,一脚,狠狠地踢到沛然尖尖的屁股上,尽管是一条拐腿,但在愤怒之下,仍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瘦小的沛然又如小鸟一样,被踢飞到墙角里。我“啊!”的一声惊叫,浑身颤抖地看着,沛然抱着苹果,从角落处慢慢地回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的父亲,惊慌、茫然、不解、疼痛、无奈。她似乎都习惯了,都接受了。我呜地叫了一声,夺门而出。
沛然上学那天,我仍然忐忑,舅舅会不会一怒之下,不送沛然到启智学校来?我知道,沛然在启智学校里接受教育,定会比她终日在村子里疯跑要好些。这天清早,我送女儿上学后,便打了车到车站,车站人头涌涌,各种声音在沸腾着,我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注视着每一台中巴。我突然害怕,舅舅会像丢垃圾一样,把沛然丢在这杂乱的车站。
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终于等到了舅舅和沛然,舅舅驮着一个大大的红白蓝胶袋,里面大约是沛然的衣物,他一手拖着沛然,一高一低地点着脚,走下车来。我本能地想迎上去,但想想,又停住了。看着舅舅拖着沛然上了通往启智学校的3路车,又看着3路车开离了车站,我急急地打了摩托车跟着3路公交后面,热浪一股股地在耳边刮过,刮得我的心满不是滋味,沛然以为我会来接她的,这是我曾经给她的承诺,可我并没有实现我的承诺。3路车终于在启智学校站停了下来,我远远地看着舅舅弯腰驮着红白蓝胶袋,拖着沛然的小手,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尽管骂得很凶,但拉着沛然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无论他怎么责骂,沛然都扬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大声地叫:“爸爸,你看,蛋糕啊!”“爸爸,裙子好靓啊!”我徐徐跟着他们,慢慢地走到启智学校,又看着他们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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