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告诉我吧?
他说他有一个建议,他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是有两个家乡的人,你另一个家乡生态不是更差吗?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不去关心一下另一个家乡?
为此,王泽周又去了一趟那个他在黄昏时分只是远望一阵,而没有进入的父亲的故乡。他只把车开到高速路上,当路牌上出现了那个地方的名字,他便掉头回转。他想,其实,一个人只能有一个故乡。他不想被不同的故乡撕成两半,他不会相信许多人宣称的那样爱多个故乡,就像他不相信有人宣称能同时爱多个国家。最近,学院里高薪引进人才,大多是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后来变成了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如今他们回来,他们在就职礼上都说,回来不为高薪,而是为了报效祖国。其中一位归国人才是丁教授的同学。丁教授对他说,爱这个国家的钱,爱这个国家的机会,也可以视为爱这个国家。
王泽周说,其实我想研究另一个问题,如果每一个血统纯粹的人才能拥有一个故乡,其他人则不能,世界将会是什么景象。
丁教授盯着他的书,不肯抬头,但他说:愚蠢。顽固。
那为什么不是普通百姓,而恰恰是知识界,有人在鼓励这样的思想。
丁教授说,你应该知道,这只是病态的情绪,而不是思想。我肯定这不是思想。我只想说一句,既然你被病态的情绪所伤害,那你至少不能被另外的类似的情绪所控制。
王泽周说,我知道弄清楚这种问题又有什么用处?就算弄清楚了的,又有什么用处?
这是王泽周在博士论文通过前和导师的最后一次谈话。他忽然萌生了去意。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宿舍里整理准备论文时积下的书籍。图书馆的还掉。自己买来的也需要一番清理,他试图以自己的判断,决定哪些书是真正的学术,而哪些书不是。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标准,只留下能装满那只柏木箱子的,其他的都统统淘汰掉。这天剩下来的时间,他在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前焚烧那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的书。一些教材。一些应景之作。当垃圾桶里升起黑烟的时候,来了看热闹的同学,但没有人说话,他们看一阵就都走开了,他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吓人。王泽周想,也许在一些关键的场合,如果他不是一味软弱,一味妥协,事情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就像眼下大家都知道,不要去招惹这个放弃了学位的人。
晚上,和他同宿舍的人也没有回来。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个彻夜未眠的夜晚,除了当年他以为父亲回了老家就不会再回来的那个夜晚。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叫来一辆出租车,可是,轿车的后厢装不下那只沉重的书箱。最后,还是和他本科毕业离开这个学院时一样,他脚下放着那只式样老旧的柏木箱子,坐着三轮车去往长途汽车站。路上,三轮车夫说,这么沉的箱子,你该不是杀了人肢解了要去抛尸吧。
王泽周说,我的父亲没有传给我这样的勇气。
等红灯的时候,车夫转过头看了他一阵,我看你也不像是能杀人的人。
那我像什么?
三轮车夫说,我真没有看出来。
这让王泽周心里一阵悲凉,什么都不像,那就是一个身份模糊的人了。
再下一个红灯,三轮车夫又调头对他说,我跟你做个生意如何?
跟我做生意?!
你那口箱子,好柏木啊!我去商场里买个有轮子的,带拉杆带密码锁的箱子跟你换,干不干?
不干。
你是要回山里吧,山里有的是这种木头,你跟我换了吧。
这样的箱子你用不上。
我是用不上,你里面装的是书吧。我哪里有书往里面装。知道吗?现在好木头都值钱了,你这柏木好,纹理好,还那么香,我能拿去赚点小钱。
王泽周说,这是我父亲亲手做的,我不会跟你换。
一
王泽周回到县里,立即就递交了请求调离旅游局的报告。他的要求是回原来教过书的中学任教。
贡布丹增让多吉局长捎话给他。话里还透出来很体恤的意思,看你博士学位没有拿到,回原来的单位人家会怎么看你,还是去史志办吧,对一个学过文化人类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县能提供的最对口的岗位了。
王泽周问多吉,看这意思,还要我感谢他?
多吉多少还有些同情心,以你的脾气,去那么个清静的地方未必不是好事情。
政府大楼的第一层走廊尽头就是史志办,整座楼中最为清静的地方。办公室里挂着一位省领导的题词:盛世修志。此时,这个过去没有过志书的县,已经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出过两版新县志了。现在也没有新修志书的任务。闲来无事,王泽周花几个月时间,读完了这两本厚厚的志书,接下来,又打开资料柜,阅读修这两本县志时积攒下来的原始资料。他不止是读,还用笔记本摘抄这些资料。抄满一本,又抄一本。这样,一晃就是三四年时间过去了。史志办没有接到新修县志的任务,但这个机构却还存在着。王泽周就把已经进行过一遍的工作再重复一次。读那两本县志,再读那些锁在资料柜中的原始材料。这期间,结了婚,生了儿子。
结婚也是别人介绍的,问他条件时,他说,模样中等以上,藏族。
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在三楼办公的贡布丹增还转了一个弯,特意到他办公室来了一次。虽然同在一座楼里,他到史志办后,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了。
他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元钱。他把信封放在王泽周面前,好歹同学一场,结婚都不告诉一声。
王泽周把信封推回到他面前,淡淡地说,我在乡下老家办的婚礼。
贡布丹增说,听说你一定要找个藏族人。
王泽周说,这样我的儿子就是比较纯粹的藏族人了。他再找一个藏族老婆,他的儿子应该能大致符合你的标准了。
听了他这一番话,贡布丹增似有不忍的表情,他拉开王泽周的办公室抽屉,把那个信封扔了进去,对不起,我要去开会了。
王泽周都没有心思站起来把信封掷还给他。只是,从此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又过了几年,政府大楼所有办公室重新装修,全部换成新的柜子和桌子,他才打开那个抽屉。发现里面的一只苹果没有腐烂,变成了又皱又小的果干,那个信封却不在抽屉里了。
儿子能走路会说话了,王泽周就经常带着他回到乡下那个家。
村前路边,陡峭河道里的河水还是那样喧腾不已,有人听见,没人听见,那些声音都在悬崖下回荡。起初,儿子问他,河为什么要叫。他说,不是叫,是喧哗。儿子又问他,河为什么要喧哗。
他说,我不知道。他说,不止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等你长大了,知道了,再告诉爸爸。他很平静地想,那还得再等三十年四十年,也许那个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王泽周再想这些问题时,情绪上已经可以不起一点波澜了。
花岗石丘上那几棵老柏树早已失去了生机。其中两株已经完全死去,那些遒劲斜枝不但早就掉光了叶子,连那些层层叠叠的树皮也掉光了,露出光秃秃的木质部分,在阳光下闪烁着铁灰色的光泽。剩下的三株柏树还在苟延残喘,也许是因为它们要更年轻一些的缘故吧。
母亲还是会提着柳条篮子去树下收集带着香味的落叶。树失去了生机,落叶也越来越少。还有人来给没死的树挂上营养液袋子。但对树造成最大伤害的沉重的混凝土的盖子依然没有揭去。这么些年的时间过去后,坚硬的混凝土被还在顽强挣扎的树根一点点拱起来,形成了一道道曲折的裂缝。那些收纳了风中尘土的裂缝中,生出了苔藓,并且一点点向着混凝土的表面蔓延,使得光滑的水泥有了石头的粗粝的质感。从那些曲折的裂缝中,还长出了蓝色花的苣苔和丛生黄色小花的景天科植物。当年,一夜风雨后,落叶会铺满整个石丘,现在,落叶只是稀稀落落地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王泽周带着儿子一一捡拾,母亲就坐在旁边,看着儿子和孙子捡来的香柏叶,慢慢盖住了篮子底。她脸上的表情比原来迟钝了许多,但她依然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白云寺的影响越来越大,已经大到人们去往那里时,不再需要在所谓的朝圣之路的这个开端上作什么铺垫了。曾经,那些自己驾着车跑了几百公里甚至两三千公里来这庙里朝圣的人都要在这里停留一下,登上石丘,望一望老柏树,望一望湍急喧腾的河水,再望一望即将到达的半山上金碧辉煌的寺院,然后再继续上路。为此,村子里专门辟出一块地,建了一个停车场。花岗石丘和老柏树作为景点不卖门票,但这个停车场要收五块钱的停车费。村委会专门印了票,排定了每户人家轮流在停车场收费的顺序。有关方面说,旅游业是富民产业,当地政府在基础设施和旅游宣传上作很大投入,都是为了老百姓得到实惠。这个村的村民收取游客的停车费就是例子之一。但是,老柏树死了,没死的也正在死去。游客也不再在村前停留,那停车费的生意自然就无疾而终了。
不过,前去白云寺的车真的是越来越多,父亲告诉王泽周村里人说的一句怪话。这句话说,旅游,旅游,庙子里的人数钱,我们这些人数车。
母亲向来不关心这些事情,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父亲告诉王泽周这句话时,她突然说,当这些树都死去,也是她该死的时候了。
王泽周不想对母亲说她不会死这种蠢话,所以,他没有说话。
母亲说,其实我也不伤心,树会死,人也会死,我只是想不通,你父亲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还要去四处奔忙。他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又不能带到来世去,你说他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现在,父亲真的是今非昔比,扬眉吐气了。先是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后来,又当上了不知谁是老板的手工合作社顾问。用王木匠自己的话说,哎哟,我都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拿两份工资。他所谓的工资,一份是真的,手工合作社给他的顾问费。一份,是当地政府给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生活补助,一个月几百块钱,但他愿意看成是上面付给的工资。在合作社里,他其实就是个老师傅,向人传授木匠手艺。手工合作社生意兴隆,在本县外县承揽很多藏式风格的装修工程,同时,还在县城开了个工厂生产各种藏式家具。
其实,王泽周比父亲更早就知道他将得到这样的安排。
在他清静的办公室里,贡布丹增偶尔会光临。告诉他,你父亲要当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了。
王泽周反问,他不是汉族木匠吗?
但他打造出来的东西都是藏族风味的,贡布丹增说,你认死理的脾气是从哪里来的呢?你父亲可是个随和的人啊。
王泽周说,你,内心里不也是认了某种死理吗?
贡布丹增说,你是死不回头了。
王泽周说,回头也没有用了。再去重读博士,再去旅游局当个股长?
贡布丹增冷了脸,你倒真不要费这个心,当股长,你早就超过提拔年龄了。
父亲在家里兴奋地宣布他当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王泽周没有表示他已经预先知道了这件事情。父亲宣布要为此喝上一杯。他说,从今天开始,到我死,上面都要给我发工资了。到他拿到手工合作社发给他的顾问工资时,就更扬眉吐气了。他说,是贡布县长点名让我当的顾问。他说,上学时,他跟你一个寝室,那时,他见你带去的柏木箱子,就知道我的手艺了。
王泽周给父亲添一点酒,爸爸今天高兴就多喝一点。
二
又一年春天,村前的老柏树又死了一棵。
柏树是常绿树种,但新枝新叶的萌发,还是在每年春天。这一个春天,第三棵柏树再也没有萌发新叶,但旧叶照例应季而掉落。于是,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便干枯了,接着这干枯便一点点向着树干蔓延。几株死去的老树光秃秃地站在村前,的确会给人一种不祥之感。村里人曾经提出过要不要伐倒这些死去的树木,但县上传下话来,谁敢在濒危树种身上动一斧头,那必定会有牢狱之灾。
为此,贡布丹增还特意去了一趟王泽周的办公室,他说,你们村里那几棵树,你要帮着县里做做老百姓的工作。
王泽周说,那几株树已经死了。
自然死亡是一回事,人工砍伐是另一回事,你知道,性质完全不同。
王泽周说,对了,不是传说要修水电站吗?大坝建起来,村子都要淹掉,保护几棵死树和要死的树还有什么意义?
贡布丹增告诉他,县委已经讨论通过,提拔王泽周做史志办的副主任,级别副科。
王泽周说,就算当主任又怎么样?在这个地方?我不当。
你就知足吧,就这个位子,就这个楼里,起码有二十个人想当你信不信?
王泽周说,对,这个世界还是跟你一样的人多。
贡布丹增忽然叹口气,我也看穿了,看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不还是个副县长。
王泽周说,常务。
贡布丹增再叹一口气,你说我都常务多少年了。唉,这年头,做事的人总有人挑剔,不做事的人,反倒爬得快。
贡布丹增又说,我都后悔没把博士念完,来当这个旅游副县长,要是不来,我该是正教授了吧?
王泽周说,那就要在学术上找人茬儿了。那我宁愿你来当这个县长。
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吧。
也许背后的东西比我说得还要严重。不过,王泽周说,还是说水电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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