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河上柏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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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布丹增告诉王泽周,其实这个水电站县里申请立项已经好几年了。可在环评上遇到了问题。这是个投资很大的项目,发电后,大笔的税收就更加稳定。就因为电站的坝址和大坝拦水后的淹没区正好是岷江柏的分布区,环评一直不能通过。其实,除了这种树,还有一种每年溯河而上的鱼,也是环评老是不能通过的原因之一。如今,鱼回游产卵的问题解决了。在坝址的下游,原先王泽周参与开发过的那个雪山景区半途而废,因为全球变暖,那座作为景观中心的雪山,一年里有半年都没有积雪了。没有了雪山,规划中的度假酒店自然吸引不了任何投资商。现在,雪山下的那个高山湖,因为外泄的溪流与大河交汇,正好作那些鱼群新的产卵地。据说,县里请了有关专家来,从河里捕了许多鱼到那个高山湖中产卵,第二年,它们再从遥远的地方回游时,就循着新路去那个湖中产卵了。现在,县里要做的工作是证明这个电站不在岷江柏核心的保护地带。

    王泽周说,八十年代,我老家村子一带还有成片的岷江柏林,可成片的林子早都被砍光了,再说这个地方是核心保护区早已不是事实。

    贡布丹增说,林业局这帮白吃饭的,他们弄了多少年材料,怎么不承认这个事实。

    那些树大部分就是县办林场伐掉的。

    贡布丹增说,本届政府担不了往届政府的责任!项目一上马,你们村首当其冲,到时你可不要反对。

    王泽周说,我不反对,但就担心父亲,又要操心如何建一座新房子了。我不想他再那么辛苦了。

    就在这场谈话几天后,一个意外事件,结束了贡布丹增的县长生涯。

    这事与寺庙有关。

    一个在白云寺作了很多供养,皈依了上师,年年都来寺里禅修,接受上师密宗灌顶的台湾老板,请了寺上的活佛去台湾弘法。这一行下来,为回报,自然给了他更大的加持和新的名号。据说,这位台湾老板已经是一位智慧的阿阇黎了。这一年,这位阿阇黎又说动了庙里,拿一部分文物级的佛像、唐卡和法器到台湾去作弘法展览。他保证,通过这次展览不但能争取到新的信众,更能募化到大笔供养。

    为这事,贡布丹增第一次给史志办亲自布置了一项工作:替庙里修订润色展览图册上的文字。他对王泽周说,这工作你最好亲自做,这是文化传播。

    不承想,这个展览却是一个骗局。这些文物到达台湾后就消失了踪迹。原来所谓的台湾老板其实就是个文物贩子,不知他是从皈依那一天起就设计好了骗局,还是临时起意。总之,这些宗教文物和这位阿阇黎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这么一件文物案件追查的结果是多吉不但被免去局长的职务,还被开除了公职。这时县里的文化、旅游两局早就合并,文物能批准出境跟他这位分管文化事务的局长大有干系。多吉被拘禁了几个月时,传说,他所以被开除公职是因为把不该他扛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也因此,贡布丹增被调回了大学。

    离开的时候,他还见了王泽周一面,他说,这下好了,无官一身轻,终于解脱了。

    王泽周说,你是解脱了,只可惜了多吉。

    我们都自求多福吧。

    一年后,回到学院的贡布丹增就拿到博士学位,听说接着又博士后了,听说,接下来还可能出任那所学院筹建中的一个新研究所的所长。

    三

    也是这一年,水电站真的开工了。

    工程交给专业的水电建筑公司,电站库区将被淹没的几个村庄的移民安置却是当地政府的事情。也是机缘凑巧,这些移民搬迁正好与正在大力推行的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配合起来。不想再过农耕生活的人家搬进县城正在开发的新区。离不开农耕生活的,都移往几个正在建设的新农村试点。

    王泽周家里的土地、房屋、果树都折了价,在县城新区得了一套房子,还有余钱。

    父亲问他该把房子装修成什么样子。

    王泽周说,你和妈妈住着舒服就好。你问妈妈想要新房子是什么样子。

    母亲说,我只是心疼老房子,心疼核桃树,它们长了多少年才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爸爸说要砍了核桃树,我心疼我们家的核桃树。

    父亲说,你不砍别人也要来砍。我砍了还可以给孙子做一套好家具。他说,核桃木可是做家具的好材料。

    王泽周想起父亲当年一手一脚,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房子盖好,怕这个闲不下来的人又要为新房子辛苦自己。

    父亲笑了,说,我们合作社那么多工人,哪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我也就是指点指点。

    情形也果然是这样。

    不到一个月时间,父亲就带着一家人去看装修好的房子了。厨房、客厅、三个卧室。孙子的卧室果然是用老家房后的核桃树做了桌子和柜子。父亲抚摸着桌子的表面,看看这些纹理多么漂亮,像不像是云彩一样?

    王泽周心里发暖,却不知道怎样向父亲表示心意。

    母亲坐在簇新的客厅里,一脸幸福的神情,嘴里却还在念叨,人为什么要那么多电,我可怜那些要被大水淹掉的庄稼。

    父亲又问王泽周,你那个箱子还在吧。

    我一直用它装着书呢。

    那些书都有柏香的味道吧。

    有柏香的味道。

    父亲说,你以前嫌弃那箱子的样子。

    王泽周说,我就是觉得箱子的样子太笨了。

    父亲说,现在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板子了,我想好了,把这只箱子改成一个书柜。

    说话的时候,父子两个站在阳台上,眼前,是县城的建筑,一直整整齐齐地排列到山前。山坡上工程队正在浇铸预防泥石流的水泥堤坝。

    王泽周说,其实,要不要书柜都可以,反正我念书也没念出什么名堂。

    父亲叹了口气,王泽周,其实我知道,你那些不顺利,都是因为有我这么个爸爸。父亲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但只轻轻碰了碰他就缩回去了。父亲说,当年,要是没有走到老家村子,没有遇到你妈妈,我肯定就饿死在路上了。她怜惜我,我也怜惜她。只是有我这么个爸爸,委屈你了。

    王泽周觉得喉咙发紧,眼睛发热,他点了一支烟平静自己的情绪。

    父亲说,我真的要把那箱子改成书柜,我哪里想过家里还会出一个读书人啊!

    王泽周说,那你就改吧。

    第二天,王泽周把那只箱子里的书都腾了出来。那一本本的书,的确像父亲所说,都带着柏木的淡雅馨香。他开车把箱子拉到了手工合作社。他看着父亲细心地撬开包在箱子四角的铁皮,撬开椎头,看着箱子重新分离成一块块木板,看着父亲启动了电锯,把两块木板分解成各种尺寸的木条,剩下的板子逢中剖开,每张木板都变成了三张。父亲还把工作台上的木屑都收集起来,装在一个袋子里,好木头啊,锯末都这么香,带回家给你妈妈,燃起来跟那些柏树叶一样地香。

    这一天,王泽周才发现,原来失去公职的多吉是手工合作社的老板。

    当他要离开工厂时,一辆皮卡车开进了院子。车上装的是柏树粗大的树根。父亲没抬头,说,老板回来了。

    王泽周看到从副驾驶位子上下来的是多吉。

    你的老板是他?

    父亲说,一直是他。

    多吉见了王泽周也不吃惊,大大方方地来和他说话。

    倒是王泽周自己有些尴尬,没想到你是老板。

    多吉说,人总得混口饭吃吧。

    王泽周慢慢回过神来,我一直奇怪,说手工合作社生意红火,却从来没有见过老板,是不是那时你就是老板?对了,是不是贡布丹增也跟你一样?

    多吉沉下脸说,你就不要扯上其他人了,我就是老板,要不是当年弄下这个摊子,还不知道去哪里找饭吃。

    王泽周说,其实我应该想到。

    说明你这个人不灵活,没有生意头脑。多吉说,电站工地上挖出来的这些木材,我都给他收购了。都是岷江柏啊!平常谁敢动,现在好了,我可以多多收购,合理合法。

    王泽周说,弯弯扭扭的树根算什么木材。

    多吉说,我说你没生意头脑嘛!什么东西少,什么东西珍稀,它就值钱了,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信不信到时候,这些烂树根也能值很多钱?

    不几天,父亲就把新书柜做好,搬回家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王泽周把一本本书装进书柜。母亲又是一脸怜悯的表情,对孙子说,你爸爸的脑袋里要装进去这么多书,真是可怜。接着,老太太脸上又换上了那种近于羞怯的表情,我梦见老房子了,我想我们家的老房子了。

    孙子却说,我不想回乡下,我喜欢新房子。

    王泽周说,喜欢新房子的就留在新房子里,我陪妈妈去老房子住几天。

    四

    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妈妈说,王泽周,我伤心了。

    王泽周喜欢妈妈叫他名字时独特的发音方法。王,这个字,她能发出汉语准确的音调,但到念泽周这个名字的时候,又变成了纯粹的藏语,则——吾——周。则,重音宛转到轻声的“吾”,再一宛转成一个短促的闭合音:周。

    王泽周也爱母亲这样的模样,她是一个老太婆了,但她还是跟年轻时一样,会撒娇似的对儿子说话。她说,王泽周,我伤心了。

    王泽周说,妈妈不要伤心,我们去收香柏的叶子吧。

    妈妈说,那你拿上篮子啊。

    王泽周说,我已经拿上了。

    下楼走过村道的时候,王泽周就知道妈妈为什么会伤心了。这个即将被淹没的村子已经没有村子的样子了。大部分房子已经搬空,房子内部的木料也都拆走,有公司专门收购这些老房子里拆下来的老木头,杉木的柱子,桦木的檩子,香柏木的板子就更加抢手了。手工合作社是当地企业,被他们看上的东西别的公司不敢下手。王木匠如今又成了鉴定木材的行家。那些卸去了门框和窗户的房子内部,黑洞洞的,散发着残梦的气息。以前环绕在房前屋后的核桃树、梨树都被伐掉了。地里的庄稼没人侍弄,也是一副自生自灭懒心无肠的模样,它们还可以生长,但似乎都已经无心生长。

    整个村子,只有王泽周家的房子还原封不动。父亲带着人,开着合作社的皮卡回来过几次,都空手而归。他说,自己一手一脚盖起来的房子,怎么也下不了手。

    多吉知道在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子中,数这座房子有最多的香柏木,不止是粗大的柱头,就是那些护板都是上好的香柏,所以,他说,那我们去,不用你去。

    王木匠说,那我还是不忍心啊!我更怕王泽周的妈妈受不了啊!

    多吉说…总不至于让大水把这些香柏木都淹掉了吧。

    王木匠说,都是我一手一脚,一根柱子,一根柱子,一块板子又一块板子,用了五年时间才建好的啊。就让这房子尽量多在一些时候吧。

    所以,他们家的房子现在还在这个残梦一样的村子中完整地矗立着。

    故事进展到这里的这个时代,人们拜物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疯狂程度。

    就是附近的一个村子旁,有一种石头被人发现可制作成砚台,虽然这个时代人们都在电脑上书写,用不上这种研墨的工具了,而且,本地文化里也没有用毛笔书写,用砚台磨墨的传统,但这个消息传得像电流那么快,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四面八方。这个消息也像电流一样有力,一触及哪个人,那个人就连头发都竖立起来了。不知道,一下子就从哪里冒出来了那么多人,都去疯狂采挖这些石头。起初,当地村民还把这些贪婪疯狂的人视为一种笑话。但是,谁又禁得起这些石头就是钱,就是很多很多钱的传言的刺激呢?第二天,村民们就拿起锄头拿起钢纤被卷入了这种疯狂。第三天,当地村民醒悟过来,这些值钱的石头都是属于自己村庄的财富,于是,手里的采挖工具变成了驱逐外来人的武器。好几场本地人和外来人激烈的冲突后,双方都有人被打裂了脑袋,打折了手脚。但人们的疯狂互相传染的速度是那么迅猛,一个小村庄的人无法阻止越来越多做着怀着暴富梦想的人的涌入。无奈地停止了不见效果的砚石保卫战,重新加入了疯狂的采挖大军。后来,更有功能强大的挖掘机械开进了现场。很快,村子四周好几平方公里范围内两三厘米深的地表就被翻掘了不止一遍。原先布满了野桃树林和栽植了许多小岷江柏的河岸与山坡像被重炮反复轰击过一样。于是,有人开始向地下更深处实施爆破了。

    使这场疯狂止息的,不是县里派来的执法队伍,而是一个来自市场的消息:这些石头只是看起来像某种砚石,但只是像那种砚石,所以,依然只是一种不值钱的石头。这时,那些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小村人看着堆在面前的那些石头,看着村子四周变得百孔千疮的山坡,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反正不久之后,这里都要被大水淹没了。

    王泽周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陪着母亲回到了即将消失在水下的乡下老家。

    他扶着母亲登上了花岗石丘。三株老柏树都死了。剩下两株年轻一点的,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没有什么树叶可掉了。落到地上的,大多都已枯干,还有一点点香味,但那香味已经非常隐约了。母亲看着儿子一点点收集那些香柏叶,一点点装进篮子,又说,老柏树让我伤心了。

    母亲说,王泽周我们还是回新家去吧。我不想伤心了。

    妈妈,等我捡完了这些柏树叶就走。

    王泽周蹲在地上,从那些树根周围,从那些裂缝中间,一点一点地收集干枯的柏树叶。这些树叶带着暗淡的绿。它们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枝一枝的。真正的叶子是那么细小,复瓦一样,鱼鳞一样,一片紧压着一片,裹在分杈的细枝上面,有点像是开岔的鹿角。他说,妈妈,这里没有了香柏叶,别的山上还有。他心里想,自己肯定会提着这只篮子,去为母亲收集祈神的香柏叶。但是,这一天,收集起来的香柏树叶连篮子底都没有盖住。

    王泽周抬头看这几棵已经枯死和正在枯死的树,心想,幸好要修水电站,现在不死,它们也要被水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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