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河上柏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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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看着篮子里那一点干焦焦的香柏叶对儿子说,王泽周,我以前跟你说过,这些树死的时候,我也会死去。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也要死去了。我们回去吧。

    王泽周笑着说,好,妈妈,我们回去吧。

    母亲说,我儿子是个有良心的人,可你现在怎么还笑得出来?

    王泽周说,妈妈,我笑是因为你说回去,你已经把县城的新家当成真正的家了。所以,你不会跟这些树一起死去。

    母亲拿过篮子,把里面那些香柏叶抓出来,重新撒回柏树下面的地上,撒在那些虬曲的树根上,撒在混凝土和花岗岩的裂缝中,一边撒,一边在口中嘀咕: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说,我用了那么多香柏叶子,还是把这些最后的叶子还给它们吧。

    然后,她又说,王泽周我们回家去吧。

    都上车了,母亲又说,王泽周,我们跟老房子告个别吧。

    王泽周以为母亲还要回老房子里去,但她没有,她只是转经一样围着老房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对扶着她的王泽周说,你爸爸造这座房子时多么辛苦啊!

    王泽周说,妈妈,我记得。

    母亲又说,王泽周,你爸爸是个好人。母亲又说,你也是个好人。我晓得别人怎么说你,你也是个好人。

    原来,他以为什么都不明白的母亲其实是什么都明白的啊,王泽周的泪水就掉下来了。

    五

    回到县城的第三天,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条关于环境保护的消息。

    这条消息讲的是柏树,不是岷江柏。要是讲岷江柏,正在修建的电站或许就要停工好一阵子了。电视里讲的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柏树。说的是几千里外的太行山里的一种柏树:崖柏。这种柏树在那个地方比岷江柏还要稀少,从电视画面上看,都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了。镜头所到之处,只是一些光秃秃的悬崖,比电站工地四周那些悬崖更高更陡峭,也更荒芜。在那些崖壁上,这里那里,还有一些盘曲的树根,一些斜倚而出的残枝或幼树,但是,就是这些叫崖柏的残根剩枝,引发了人们的疯狂。就由于这种木材也跟岷江柏一样有漂亮的纹理,还含着些香气,在拜物的热潮下受到空前的追捧。人们把大件的制作成根雕,小件的车成一颗颗珠子,小粒的制成佛珠,大粒的制成手串。因为材料稀少而价格暴涨。于是,这些面临灭绝的崖柏又面临着新的浩劫。人们冒死攀上悬崖,把最后的根从岩缝里挖出来,把艰难萌生的新枝砍下来,制作根雕与串珠。

    这本是一条遥远的消息,本是一条呼吁保护环境的消息,不想却在这个生长岷江柏的地区,起了另一种效果。很快,来当地寻找香柏的人就络绎不绝地出现了。那些人带着大量的现金,开着皮卡车,在乡下四处游走,说:崖柏,崖柏。他们聚集在县城的藏式和汉式茶馆,聚集在大酒楼和小饭馆,说:崖柏,崖柏。

    很快,本地人一直称为香柏的岷江柏,就有了一个替代的名字:崖柏。

    岷江柏变成了崖柏,价格也直线上升。仅仅一个星期,价格翻了三倍还多。

    这个地带的人们,已经经历过虫草价格的疯长,经历过松茸价格的飞蹿,经过了这种经济奇迹洗礼的人们不会不相信又一个经济奇迹来到了。

    这可把多吉高兴坏了,他开着皮卡车,带着王木匠在四乡游荡。手工合作社是当地企业,外地人不是竞争对手,何况还有一眼就看出木材品相优劣的王木匠。多吉说,妈的,早知道这样,当年我还为开除公职伤什么心!

    王木匠说,可我还是为这些树伤心的。

    多吉嘲弄说,原来王泽周的死脑筋是从你这里来的。

    手工合作社另一个隐身的老板,贡布丹增也带着一位收购崖柏的大老板从省城回来了。

    多吉很得意地向他报告这段时间意料之外的收获。

    贡布丹增的评价却是:小打小闹。

    他带来的大老板也说,的确是小打小闹。

    大老板的话是在那座花岗石丘,在那几株枯死的老柏树下说的,是在王木匠带着他们上上下下看完他们家那座老房子时说的。老板说,让那些人去搜罗那些残根断枝吧,我只要这座房子,还有这五棵老树就够了。

    不是没有人打过这座房子的主意,但多吉说了,王木匠是合作社的顾问,所以,这房子也只能卖给合作社。更不是没有人打过那几株老柏树的主意,但这么大的目标,不得到相关部门的允许,即便这几棵树已经死了,即便这几株树最后的命运就是被大水淹没,但还是没有人敢轻易下手。

    贡布丹增说,这个容易,那些人找不到的庙门,我知道开在哪里。

    大老板每只手腕上都戴着不止一串手串:檀香木的、琥珀的、蜜蜡的。硕大的珠串间还有一只大表盘的表,指头上还有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弄得他的手都不被人关注了。他包里还有十多串菩提子的佛珠。看完王泽周家的老房子,还有那几棵老柏树,他和贡布丹增就上山往白云寺去了。他们要请活佛给这些佛珠开光。

    临行,他从包里拿出两串崖柏木的手串,对王木匠说,看看你的手艺,能不能做出来同样的珠子。

    当天下午,王木匠就在手工合作社的车床上做出了同样的珠子。除了纹理、色泽与崖柏稍有差异,拿到手里也立即就有香气入鼻。

    多吉说,原来我想就拿这些柏木做点家具,乖乖,这么多木头能车出多少珠子!

    晚上,疲惫不堪而又兴奋不已的王木匠回到家里,他喝了一点酒,说,这下好了,我们家的房子保住了。

    王泽周觉得父亲也陷入那种传染性极强的疯狂状态了。

    母亲却说,大水不会淹我们的房子了?

    王木匠说,来了个大老板,他要把房子买下来,一模一样地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起来。王木匠说,你们猜猜这座房子他出多少钱?告诉你们,三百万元!我是做梦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几天后,他们家就真的收到了这笔钱的一半,一百五十万元。这一天,那个大老板要开始拆除王泽周家乡下的老房子。

    母亲不肯去乡下,她在家里的佛龛跟前,点燃了香柏树叶,她说,天可怜见,他们说我们家的老房子会在另一个地方活过来,天可怜见,就叫老房子活过来吧。

    王泽周开着车跟去了。

    他走进老房子,看见每一块木板,每一根柱子,每一条檩子,都标上了编号。大老板跟王泽周说,听贡布说你会写文章,到时候,我要请你把这座房子的故事写下来,你父亲造这座房子的故事,你们在其中生活的故事。大老板还告诉王泽周,他不止把这些香柏木都编了号,他还请县电视台最好的摄影师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录了相。他在省城郊区有一个占地宽广的园子,他要在那个园子中照原样恢复这座房子。那时,这座房子会成为一个高级会所。他说,我要请你和你父亲来讲这座房子的故事。不光做学问要讲故事,做商业也要会讲故事。

    王泽周语含讥讽,比如说岷江柏变成崖柏的故事。

    大老板不以为意,对贡布丹增说,你同学有些拘泥,有些拘泥了。

    贡布丹增拍拍王泽周的肩膀,老同学,这个世界,你也该换换脑子了!

    这时,对老房子的拆解开始了。

    在摄像机镜头前,大老板拿着工具比划了一个动作,然后,就把工具交到王木匠手上,这件事情我可是外行,你造的房子,你才知道从哪里开始。这是一根前端扁平的金属撬棒。王木匠表情变得严肃了,他拿着这根撬棒,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终于撬棒那扁平的一端揳入了板壁的缝隙,稍一用力,木板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停下手,说,我下不了手,我自己盖的房子。王泽周不忍看这情形,转身下楼去了。所以,他没有听到大老板说,想想我给的那么多钱,你就下得去手了。

    王木匠没再说话,手上一用力,那木板就在他手下弯曲起来,然后,噼啪一声,那块木板的上端就从榫口中松脱出来了。叮当一声,王木匠手中的撬棒落在了地板上。他说,就从这里开始吧。说完,他就一脸苍白,来到了楼下。他在院子里和儿子站在一起。沉默良久,他对王泽周说,我刚来这个村子时,你妈妈的老房子,其实就是一个牛圈。他对王泽周说,给我一根你的烟,他吸了一口烟,说,那时,我发了誓给这个好心又可怜的女人,也给我自己,给我的儿子盖一座好房子。我是木匠,后来我盖成了一座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了你。再后来……

    听到这里,王泽周几欲泪下,他说,爸爸,我知道,我永远都记得你是怎么样盖成了这座房子。

    王木匠说,从今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这座房子了。他说,我知道,就是这座房子再盖起来,也不是我们家的房子了。

    王泽周握住了父亲的手,说,我感谢你一辈子对妈妈那么好。

    王木匠说,你妈妈,我,我们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容易的呀!

    王泽周的泪水就在拆解这座房子的声音中落下来了。

    王木匠说,我知道你那些不顺,他们叫你受的那些委屈,都是因为有我这样的爸爸,可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能说。你不要怪我。

    王泽周收了泪水,我想过的,我既然不能事先就选好谁做我的父亲,我就不能怪你。

    王木匠说,等那些钱都到了手,等我和你妈妈死了,你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那种不计较一个人父亲是谁,母亲是谁的地方去。

    王泽周说,爸爸,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没有人有权利说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而不是别人的。这个地方也是我们的。永远都是。

    六

    拆除那座老房子用了十多天时间。

    最后的那一天,王泽周又从县城去了老家村子。现在,村子里最后一座房子也被拆除了。所有木板都打成捆,所有柱子和檩子都编好号,装上了卡车,甚至房屋外墙上稍大的石头也都装上了卡车,等待启运了。

    父亲带着伤心的表情对王泽周说,等这座房子再盖起来,就不再是我们家了。

    王泽周安慰父亲,至少我们还可以再看到老房子,别的人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想,村里别的人家,就只好在梦里看见它们了,再以后,那些如今只剩下残墙的老房子,和那些曾经的生活,在梦里也会失去模样,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天,全村人大概都把王木匠家这座房子的消失看成一个村子最后消失的日子,能来的全都来到了现场。人们在各自老屋的废墟前沉思,或在过去从这家去往那家的,正在被牛蒡与荨麻淹没的路上穿行,表情恍惚,犹如梦游一样。上午十点,载着一整座房子的几辆卡车开走了。公路仍然还是那种样子,出了村子,就是漫长的上坡,上坡的公路旁边,就是那段喧腾的飞珠溅玉的河道。卡车爬到坡顶,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剩下的就只是河里的白浪和它们大声的轰响了。

    接下来,就是对付那几株老柏树了。

    贡布丹增果然弄到了砍伐老柏树的许可。

    雇来的挖掘机和吊车轰轰隆隆开到了花岗石丘前。

    挖掘机的车斗把人举到了老树半腰高的地方。上去的人先用吊车垂下的纲缆拴住柏树粗大的旁枝,然后,电锯嗡嗡开动,截断的树枝掉下来,在钢缆上左右摆荡。吊车手操纵钢铁长臂,把锯下的柏树粗枝放到了地面。人们都站在花岗石丘的四周,静静地围观。没有人叹息,当那些树枝与树身断开,在空中剧烈摆荡时,人们也没有发出惊呼。在强大的机械操作下,几棵老柏上粗大的斜枝很快就被截光了。原先,粗壮的树枝手臂一样四方伸展,现在老柏树变了一个样子,那样孤零零地直刺天空,显出某种怪异的模样,以一种无所适从的样子站立在花岗石丘,站立在这个峡谷里的最后时刻里。

    树枝截光后,又换了功力更大,手臂更长,自重更重的吊车,这一回,钢缆直接系到了树身之上。电锯在半空中对准了柏树的树干。电锯嘶吼,切口上飞出的锯末飞溅开去,然后,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降落到地面。有风的时候,锯末飘到更远的地方。风向南,就把锯末抛撒在人们头顶和身上。风向北,就把那些细碎的带着香味的木屑吹向了河面。河还是那样地奔腾喧哗,那些锯末其实还没有真正落在河中,就被腾起的浪花席卷吞没了。下午,太阳转了一个方向,照例把柏树的阴影投在白浪翻涌的河上。但那影子和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影子如伞如盖,现在却只是几道直通通的黑影在波浪里摇晃。像一个踉跄的醉汉,像一个将要轰然倒下的巨人。

    电锯是要把树拦腰截断,这里村子里的人们从未见过的伐倒一棵树的方式。

    过去伐树都是直接对着树根部大动刀斧,然后,一棵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大树便摇晃着身子,轰然倒下。树倒下时,二十米三十米高的身子,连带着枝叶,重重地摔倒。摔倒在陡峭的山坡上,摔倒在河岸边坚硬的岩石上,在轰然的巨响中,碎裂的枝叶四处飞溅,粗壮的树身被撞断,被撕裂。一棵树上的有用之材,就在这轰然的摔倒中坏掉了四分之一,三分之一。

    现在人们看到了对木材无比珍惜的采伐方式。因为这木材的价值都要堪比黄金了。人们听说,被冒名为崖柏的岷江柏材质最好的部分如今已是按公斤议价了。

    这也是一个创造。挖掘机用翻掘土地的挖斗把人举到半空,举到了齐树身半腰高的地方。斗中人腰系着保险绳,戴着安全帽,手里挥舞着电锯,对准了树的半腰。那人一开电门,电锯尖利地嘶叫,飞转的齿链向空中喷吐出飞溅的锯末,最多五分钟,上半段树身就倒下了,悬在空中吊在钢缆上左右摆荡,树本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钢缆和吊车的钢铁长臂发出刺耳的声音。

    最后,那树干被吊车小心地放下来,降到了地面,和前面那些树干一样整齐地摆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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