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河上柏影(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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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这般,一棵在半空中站立了几百上千年的树,在风中雨中雪中阳光中站立了几百上千年的树干就从空中消失了,变成了一段木料躺在了地上。新锯开的茬口是断骨般的灰白,而一圈圈的淡淡的紫红色,是记录它生命历程的年轮。静默无声的人群站立不动,没有人想要去看看躺在地上的树干的样子。神树正在被肢解,被切割,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天上有薄云飘过,更高的崖壁上依然耸立着的岷江柏树的枝叶间,有鸟在起落。挖掘机的车斗又把电锯手举向另一棵树的半腰。仅仅一个多小时,那五棵树就只剩下下半截树身,不挂一枝,一著一叶,在天底下矗立着。

    电锯手回到了地面,站在花岗石丘的顶部,对着柏树的根部开动了手中锋利的切割机械。

    只用了两个小时,河上的柏树影子就彻底消失了。

    这五棵树的树干和树枝,都被电锯进一步分解,切割成一样的长度,一段一段的用吊车装上了卡车,在车厢里码放得整整齐齐。卡车引擎启动了,在一阵轰鸣声中,卡车载着柏树干,树干上坐满了失去了这个村的人们离开了。他们离开,永远也不再回来了。而那座花岗石丘还在那里,没有了上面的柏树,石丘显得更为孤立突兀。石丘上面,柏树被齐根截断的地方,留下了五个大小不一的断口,倒不像是树桩,而像是这石丘的新鲜的伤口。石丘上面,残留下的树粗壮扭曲的树根还像巨大的兽爪一样紧抠着石丘。

    王泽周最后一个离开。他想起当年访求石丘故事的情形,想起自己如何用父亲新做的尺子丈量石丘,想起那篇未能发表的文章带来的种种遭际。天黑之前,冰冷的河风起来,他也驾车离开了。

    他想,这个村子,这座石丘,这几株柏树的故事就此永远结束了。

    七

    大老板临行前,通过王泽周找到一个当地画家,收购了这个无名画家描绘这一带山水风物的十多幅油画。他说,只有用这些画装饰那个新会所,才是最合适的。

    王泽周说,其实这样的事情,你找贡布丹增一样能办。

    大老板说,不然,不然,找关系得他,给珠子加持开光找活佛,这样的事情还是找你稳当,各用其长,各用其长。

    王泽周想,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可怕的没有任何原则的实用主义了。

    那天,他回到办公室,照往常一样枯坐一阵,看着斜射进房间的光柱中飞舞着的那些细细的尘埃,突然有了动笔的念头,他要把老家村子的消失,自己家房屋的拆除,石丘上老柏树的消失,这样的过程一字一句地记录在纸上。他写得很慢,写得很平静,也很凝重。回到家里,母亲问他,王泽周,可怜见的,你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啊!

    王泽周说,妈妈,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又在写文章了。

    妈妈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额头,可怜见的,王泽周又在折磨自己的脑袋了。

    母亲又问,咦,这些日子你爸爸上哪儿去了?

    王泽周说,妈妈,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父亲肩上扛着一段缠绕着破布的什么东西回家了。当他解开那些破布,现出来的也是一段弯弯曲曲的柏树根。王木匠说,你们看看,像个什么?

    一家人都觉得那树根仿佛像个什么东西,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像个什么。

    王木匠露出得意的表情,他把树根搬到阳台上,拿出家里那套很久不使的木匠工具,用斧子这里劈劈,用凿子那里捣捣。这下,大家都看出来,那是一只鹿的形象。一只举起了一只前蹄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迈出这一步的鹿的形象。

    关于这只鹿,一个木匠自有他一套说辞。他说,以前,有钱人家都要把鹿雕在窗户上,鹿就是禄,禄就是钱,他遇到这只鹿,是他的后人不用再受他们受过的那些苦的意思。

    王泽周这才问他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

    他说,我就在老家啊!

    这些天,他真是又回到如今已没有一座房子,也没有了老柏树的村里去了。这是贡布丹增和老板离开时吩咐的,叫他把花岗石丘中那些老柏树根也挖出来。为这个,多吉派了工人,还给了他不少炸药。工人们就在他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地把那座花岗石丘彻底炸掉了。王木匠说,不能放大炮,那样就把树根也炸坏了。他们就一点一点地炸,一点一点地把炸碎的石头挖出来,当那座花岗石丘变成平地,就得到五棵老柏树完整的树根了。

    王木匠得意地说,不信你们去看,那几个老树根下面空了,如今就像几只螃蟹一样站在那里,它们比螃蟹的腿还多呢。

    母亲带着一如既往的天真神情问,什么是螃蟹?这个山村的老妇人从小到老,就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王木匠说,对了,我忘了你不知道这个东西,那些树根,那些树根,对了它们伸出的脚,比蜘蛛还多。

    母亲说,可怜见的,蜘蛛长那么多脚可不是为了在那里站着。蜘蛛不长那么多脚就织不成网,就找不到吃的。哦,那些死在网上的虫子,可怜见的。

    王木匠对王泽周说,你记得不记得,当年你丈量花岗石丘时,我就说过该把石丘挖开来看看,看下面到底有些什么。

    王泽周说,如果那样的话,那几棵老柏树早就死定了。

    现在它们不是都死了吗?

    现在死跟那时死是不一样的,要是那时死,你和我就要坐监狱了。

    王木匠说,我告诉你,王泽周,我把那座石丘都炸平,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城堡,没有不信佛的死人,也没有什么金银财宝。

    这一下,王泽周来了劲头,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他真的被年轻时候对好多事都想要一探究竟的跃跃欲试的心情控制住了,弄得一夜没有睡好。他本以为,这样的心情早就像火一样被那些人浇灭了,但现在,在一个难眠的夜晚,他看到这样的念头,却又像火苗一样在心头蹿动起来。

    吃过早饭,他特意地告诉母亲,他还要去老家村子看看。

    母亲说,王泽周,我们可怜的老家已经没有了。

    王泽周亲吻了母亲的额头,他说,我还是想再去看它一眼。

    因为这个久违的新吻,母亲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她说,王泽周,想想你多久没有亲过我了。

    王泽周想,原来对于亲人的表示亲密的能力也是与自己对这个世界有无激情密切相关的。他又把嘴唇贴上了母亲的额头,叫声妈妈,这才出门去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把车停在了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村子跟前。

    村子里一旦没有了人,连地里的玉米都失去生气,倒伏在地上了。在雨水与阳光的交替作用下,那些倒伏的玉米正在腐烂,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略带甘甜的腐败味道。一垄垄土豆却还生机勃勃,正在开花。太阳出来了,鸟鸣声叫成一片。那座花岗石丘的确是消失了。那几株柏树的根子完全裸露出来,以前被这些苍劲的树根紧紧抓住的坚硬岩石都不在了。于是,那些树根都悬空了,显出某种无所适从的样子。这些树根眼下唯一的作用就是支撑着桌状的树桩,像是一只只试图支撑着身子站立起来的巨大章鱼。王泽周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这种海中巨怪。但他看到这些处于悬空状态的树根,就联想到从电视上见过的这种海中长相怪异的生物。

    王泽周钻到这些树根下面的空隙里,脚下是破碎的岩石。他弯下腰把岩石一块块搬开,这些棱角锋利的岩石上还残留着炸药爆炸过后留下的味道。那是与防雹火箭弹发射时相类似的硝烟的味道。脚下的碎石终于被搬空了。下面除了岩石还是岩石,是更加坚硬的未被破碎的岩石。王泽周把清除碎石的面积不断扩大,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结果。这说明,原先那座突兀的丘岗跟下面更宽广的基岩是连为一体的,只是因为地壳运动中某种偶然的因素突起在地表,又在上面长出了几株老柏树而已。

    花岗石丘并不是一块飞来石。

    虽然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后来,县里请来的地质专家也是这么说的。

    但那座花岗石丘的确不是一块飞来石,更不可能是由一位传教高僧的法力使之从山顶崩裂,并飞越了眼前这条大河而落在了村庄跟前。

    王泽周知道,这就使得他要续写当年那篇使他倒霉的文章了。如果那时文章的结尾还是一个出于常理的疑问,那么,现在他可以为这篇文章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了。没有飞来石,更没有什么用飞来石镇压异端的事情。

    他决定做最后一项考证,这些柏树到底有多少岁了。

    传说里说,这几株柏树有一千多岁。

    但这一回,树被伐倒了,一个个面朝天空的树桩断面上呈现出一圈圈清晰的年轮。王泽周顺着树根爬上去,趴在树桩上,细心地从内到外把那些年轮一圈一圈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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