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的生命,可以使三百岁的差异无从区别,而四十岁出头的王泽周,从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非常苍老的东西。树们竞相生长,最后就是变成一片森林,不分彼此,不分高下并肩站在一起,沐风栉雨。人却在制造种种差异,种种区隔,乐此不疲。
在他陷入如此的生命感慨时,从河的下游,传来施工机械的轰鸣声。那是正在节节升高的大坝所在的地方。施工队伍正在垒筑坝体。络绎的卡车拉来构筑坝体的材料,碾压机在这些材料上反复碾压。而在坝体将要面向来水的一面,混凝土罐车来往,传送带往复回环,振荡器呜呜嘶叫,一堵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墙正在渐渐升起。
从这些机械在峡谷中来回激荡的交响中,王泽周听到从另外的方向驶来的汽车声。他站起身来,看到两辆卡车迎面开了过来,卡车前面,还有一辆奔驰越野,和一辆丰田皮卡。他认识这两辆车,奔驰是那位大老板的,皮卡是多吉的。
从奔驰下来的是贡布丹增,皮卡上下来的多吉和他父亲。
今天,他们是来搬运这些树根的。
贡布丹增站在地上,对站在树桩上的王泽周说,这些树根真是漂亮!
王泽周说,我只是觉得怪异。
老同学,怪异不也是一种美吗?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王泽周从树桩上下来,说,这倒不假,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谁能创造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怪异之美呢?
贡布丹增心情大好,他握住了王泽周的手,老同学,看,我们都能发现相似的美,你看,我们还是能找到一致的地方。
王泽周说,你在这里很好,你看见了吗?我们的脚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没有什么高僧用法术捣鼓来的飞来石。石头下面也没有一个被高僧诅咒镇压的城堡。
王泽周又爬上了另外的树桩,他掏出手机,对着剩下三棵还没来得及数过年轮的老柏树桩一一拍摄。他屏息静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让心跳变慢,让拿着手机的手不要颤抖。他真的做到了。他看到,在手机屏幕上,老柏树的年轮清晰地呈现。他一张又一张地拍摄,他要一一细读这一圈圈的年轮,作为准确的数据写进他那篇夭折,如今正在复活的文章之中。
贡布丹增站在下面,一直在激动地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为了拍好那些树桩的年轮,必须充耳不闻,无须听见,也不必听见。
当他父亲冲到贡布丹增面前用比平常大很多的声音说话时,他听见了。他听到一向懦弱,而且爱钱如命的父亲对贡布丹增说:请你不要这么大声说话,请你让我儿子把他的事干完!王木匠还说,当年,为了帮他写文章,我就说过,要往深处挖一挖,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现在你们不是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你们看到了吗?
王泽周回头看到,多吉拍着父亲的肩头,把他劝到一边去了。
父亲还回了头对贡布丹增说,你叫我把石丘炸开,你只想得到这些树根,就没有想到现在的结果吗?
王泽周又静下心来拍摄,一张,一张,手机也发出和相机快门一样令人愉悦的,可以确认拍摄动作完成的清脆的咔嚓声。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必须的影像纪录,才从树桩上跳了下来。他听见了被激怒的贡布丹增最后那句话:……你他妈算什么?老子都是博士了,你呢?就算你找到了真相,那又怎样?为了回去补个博士证书吗?
王泽周从树桩上跳下来,径直走到贡布丹增的面前,他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眼神中浓重的失望。因为,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还没有丝毫的自省与歉意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无可救药的了。
然后,他就径直离开了。
回到家里,把手机连接在电脑上,细数树桩的年轮的时候,王泽周突然哑然失笑。他想起,他在树桩跟前对贡布丹增说,请你让开,不要挡着我的道。这个一向狂傲自负的家伙真的就闪开身子,让他过去了。他记得他砰然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后,还摇下车窗,对他竖起了中指。这个动作是这个家伙在他们上本科时,看电视里的足球转播时学来的,那时,他在学校常恣意妄为,对谁稍有不满,就会竖起他的中指。现在,王泽周虽然觉得这个动作相当粗俗,但他还是很满意自己回敬了这个家伙一个中指。
接下来的几天,从办公室到家里,他眼前都晃动着那座已然消失的花岗石丘,以及花岗石丘上的五棵岷江柏。就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开始重新书写那篇考证一个神话传说真伪与动机的文章。当年,他把这篇文章提交给一个学术讨论会。但是,会后编成的论文集里没有这篇文章。为了找到这篇文章的原稿,王泽周给多年不联系的丁教授写了一封信,用特快专递寄出。丁教授也用特快专递给了他答复,说,论坛开过就散了,找不到人再去打探那篇文章的下落了。
王泽周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争取遗忘的文章,而且以为已经遗忘的文章原来一直深藏在记忆深处,现在,一字一句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实测得到的关于那座花岗石丘的数据:周长,一百六十八米,高,五点三米,顶部最平坦部分的面积,四十八平方米。
他想起来,这个数据应该跟父亲印证一下,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问父亲这些数据是不是准确。父亲说,我忘记了,但你记下的数字一定没有错。
王泽周想起父亲又是好多天不回家了,但家里人也并不操心,反正这个苦命人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忙活。反正忙活完一阵子,他就带着或多或少的收获回家来了。而这个家,先是他和母亲,以后又连带着新增的家庭成员对他的忽视也真是由来已久了。
这一回,王泽周在电话里有些动情,他说,爸爸,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家。
父亲高兴起来,说,快了,我帮老板把老家的房子复了原,就回家来了。
王泽周还想对父亲说,他爱他,但他没说出口。
他还想对父亲说,等他回来,自己要带上儿子,回一趟父亲的老家。但这样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就默默地放下了电话。
跋语:需要补充的植物学知识,以及感慨
在序篇开始已然罗列了关于岷江柏的相关植物学材料后,觉得所抄录者还不够齐全。比如说,这种树在植物分类学中的序列位置,再抄,便顾忌未见人未见故事就一味说一种树,担心以为看故事就是看小说,以至于爱故事就是爱文学的读者会不耐烦。所以,就没有再放在序篇。现在,索性就把关于岷江柏的资料在故事结束后都抄录齐全,作为结尾了。
《中国植物志》第七卷如此描述岷江柏在植物世界中的位置:
植物界;
裸子植物门;
松柏纲;
松柏目;
柏科;
柏木亚科;
柏木属;
岷江柏。
这譬如在动物分类学中说人:
动物界;
脊索动物门;
脊椎动物亚门;
哺乳纲;
灵长目;
类人猿亚目;
人科;
人;
然后才是,你,我,他,或,某人,某某人。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从说树起头,最终要讲的还是人的故事。
树站立在这个世界上,站在谷地里,站在山岗上,扎根沃土中,或者扎根石缝中的历史是以千年万年亿年为单位来计算的。人当然出现很晚。他们首先懂得从树上摘取果实。然后,他们懂得了燃烧树木来取得温暖与熟食,同时从不安全的黑夜里取得使家人感到安全的光亮。他们懂得用骨制的工具剥下树皮制成御寒的衣服,进而因为这种成功的遮蔽生出关于羞耻的观念,或者根据树皮衣服完好的程度美观的程度生出关于美,关于尊贵与低贱的观念不过几千年时间。更不要说用树木搭建房屋、桥梁和庙宇,以及从某几种树上取得带香味的材料进行各种各样娱神的活动了。
是的,树不需要人,人却需要树。
因为这种需要,人使这个世界上的树越来越少。
有某一门类的科学考证出,正是某个气候大变化的时代,树大面积死亡,森林变成草原,某种猴子不得不从树上下来,从而慢慢变成了人。而这些人,正在获取越来越大的力量,正有越来越多的欲望支配他们制造越来越多的理由,使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上的树越来越少。
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过很多树了,这个世界也已经消失过很多人了。
科学告诉我们,最终,连生长树与人的地球都会消失。
所以,本书所写的岷江柏和岷江柏下的人的命运也是一样。
但从有人以来,就有人在做记录那些消失的人与物的工作,不为悲悼,而为正见。不然,人就会像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一样。
因为人,毕竟是在这个地球上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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