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东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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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山,处城东且岗阜连片之意。

    明成化年间,总镇两广的内官太监韦眷于今署前路建永泰寺,后亦称东山寺。清顺治八年重修东山寺,“东山”源此得名。

    清末民初,东山寺附近岗台地被开发成街村。华侨华人、达官贵人多在此买地建公馆。

    公馆基本采取了西方别墅楼房的建筑式样,被广州民间称为东山洋楼,至今仍有600多幢散落在恤孤院路、新河浦路一带。东山洋楼多为红砖清水墙面,间杂白色廊柱。红墙白柱掩映绿荫中,是广州时期的风情景致。

    2005年5月,广州市调整行政区划,东山区并入越秀区,“东山”不再。曾经“有钱有势住东山”的人或家,早已雨打风吹去。

    当你从东山口地铁站出来时,会看到广州最老的电车总站之一东山电车站,仍伫立不变,迎来送往。电车头上的电缆,交错出了时间。

    年轻的身体

    邵蕾蕾劝她不要这么搏。当然,还不到“劝”的地步,她是上司,邵蕾蕾是下属,隔了一层,讲话自然委婉三分。邵蕾蕾只是在茶水间里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李姐姐,不要这么辛苦啦!女人残了,什么都补不回来的!邵蕾蕾,24岁,不用抹提拉紧致的面霜,脸蛋都紧绷绷的跟剥壳鸡蛋一样。她,人人口中的“李姐姐”,36岁,80后眼中绝对的“老女人”。

    她买衣服去丽柏,邵蕾蕾只能帮衬优衣库。她开自己的奥迪,邵蕾蕾只能搭地铁挤公车。她比邵蕾蕾有品位,有见识,有身份,但邵蕾蕾一句话,仍击中她的软肋。只因为——她练瑜伽普拉提一年360日跟肚腩抗争,邵蕾蕾只享受床上运动就可容光焕发如今天才来到这世界。

    几年前,李姐姐像大部分女人一样,在“峰值”时将自己嫁出。回想自己的情路,她觉得自己亏就亏在太不把金钱、地位、家境等硬指标当回事。在烟墩路上的洋楼里长大,她的成长路线是培正小学、七中、中大,从没离开过这个城市,也从没踏出过父母筑好的城池。富家女的致命伤是不知人间疾苦,她亦不能逃脱。

    十几岁时她喜欢读诗,就癫癫给诗人写信;上大学后不改文艺本性,爱上的也是清一色的艺术家。婚礼上,当她挽着第一次穿西装的丈夫,笑得娉娉婷婷时,端着鱼翅交头接耳的长辈们都摇了摇头。“俾佢啲三年!”“三年?!至多一年!”

    童话在世间是有,但没有降临在李姐姐身上。丑男也是花心的,事业无成就会干脆靠着你吃。指望不了男人,父母已跟着哥哥移民美国,只剩一个自己。

    但一个拼事业的中年女,收获的同情总多过赞美。同事们窃窃私语——不是你跟老公感情破裂,就是你老公没本事。总之,你是因为不幸,才出来搏命。

    刚开始,她努力掩饰,一遍遍讲家庭和美夫妻恩爱;久了,漏洞百出不说,也累,于是避讳,绝口不提私事;再久了,发现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也晓得,自己的人生扑腾只是多余,于是服帖了。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盼望外遇。可是星座运程从来不说“今日适合乱搞”、“明日适合出轨”之类的,让她找不到理由。最适合发展的老同学阵营,不是还没夫妻感情破裂,就是脑满肠肥看不上。还有一点其实是关键,就是,她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中,越来越少“那种”眼神了。洗澡时观察自己的身体,剖腹产那个丑陋的疤,手臂下怎么减都不走的“拜拜肉”,大腿上的橘皮组织,肚子周围一圈的松弛……还有生产之后,身体被永远地改变了的气息。到了这份上,出轨更是一种乞求而不是释放,有点可悲。

    她深深地明白为什么邵蕾蕾说“残了就什么都补不回来”。看着邵蕾蕾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背影,她突然想钻进她的身体,享受年轻的汗流浃背、一周三次的性爱、肥皂一般清新的体味。

    这念头如此强烈,就像她从来不曾年轻过。

    娶女秘书的男人

    周士奇把手放在叮叮的腰上,感受20岁的柔软和纤细。他再婚了,在跟前妻厮打纠缠N年后,在儿子终于去美国读书后,他终于选择了新生。

    叮叮穿着白色的婚纱,手捧香槟色玫瑰,年轻的面庞上是会发出光晕的幸福,仰着头冲他笑着。台下的宾客们起哄着“亲一个!亲一个!”,司仪也配合地说“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周士奇掀开叮叮的面纱,手突然有些抖。

    周士奇一向自负,当他的同龄人在90年代来到这个城市,开始感受南方的经济热潮时,他早就是这城市里的特权者。父辈的权势荫庇,给了他良好的教育、得体的谈吐和开阔的眼界。一入商海,年轻能干,加上众多的人脉,他很快就小有所成。

    在一个自己的城市生活,会比外来者从容得多。在婚姻的选择上,本地人会更有勇气早婚。他们不用担心房子、车子、谁来带孩子这些问题。

    大学毕业几年后,周士奇很快就娶了高中的女同学、长跑多年的女友。

    本地人的联姻,婚礼格外隆重。25岁,他记得,那天的头盘乳猪端上来时,眼睛上那两个红色灯泡的闪光让自己突然不适。红色的小点盯着他,要抽走某一个他。两个庞大的家族瞬间捆绑在了一起,而自己成了中间那别扭的绳结。大家什么都看见,但一起举杯言欢。

    妻子迅速怀孕生子,整个家族的重心都变成了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没领略婚姻的美好,周士奇就迅速陷入了婚姻的城池。

    妻子产后抑郁、婆媳关系让家庭的安宁从此消失,彼此指责、怨恨、不满,二十来岁的人还未经历婚姻的美好就先遭遇它的不堪。然后是一次次的出轨,妻子或视而不见或歇斯底里,婚姻变成两人互持利器砍杀对方的搏斗,无休无止。到了如此境地,双方长辈还在一味劝和。

    这段婚姻耗去了周士奇太多的时间、精力、感情和希望,在跟一个个女人的寻欢中,他似乎在寻找某种打破这僵局的可能。困兽般的突围。损耗和枯竭是一个镜像,他在其中看到了比自己更枯萎、疯狂的妻子。那女人就像被抽干了灵魂,变成了一个刻薄、自怜的陌生人。周士奇多少有些悔恨——我们是如何毁掉了对方的人生?

    如陌路般生活了十余年。直到儿子考上寄宿式高中,两人正式分居。

    叮叮就像一个柠檬味的清洁肥皂泡,轻轻闪进他的生活。她的好奇、她的温柔、她的幼稚、她的世俗,都以上帝造女人的方式存在着。他前所未有地慎重,意识到这是他陈旧的生命和躯体的一线希望。他跟叮叮认真地约会,坦诚现有的婚姻状况,表达对未来的设想。叮叮总是歪着头听他说,然后不耐烦地回他“说这些干吗?我们去玩吧!”

    20岁,小家碧玉,贤良温柔,有着小心机小算计,这就是叮叮。周士奇想替换某个自己。在叮叮给他当秘书一年后,他决定娶她,再次生育孩子,过新的生活。

    婚礼上,叮叮的面纱掀开后,台下的朋友轻声说,“呵,他最后还是娶了女秘书”。

    Daddy,点解你唔送花俾Mummy?

    跟爷爷、嫲嫲讲完“拜拜”,子元就被爸爸塞进了汽车后座。把书包扔到前座,把iPad递给子元后,爸爸环顾四周,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同爷爷嫲嫲挥挥手,话下周再见”。子元照做。车开动,从别墅区的小径转到主干道。爸爸戴上墨镜,9点钟的阳光打在方向盘上,手表一闪一闪。子元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蜘蛛人手表,把手伸到阳光,并没有像爸爸的表那样闪光。从番禺开到妈妈家还有40分钟。妈妈在电话里说,子元,暑假妈咪带你去日本好不好?子元赶紧说:“好啊好啊好啊!”好像说慢了半拍,妈妈就会改变主意。

    妈咪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和头发,妈咪会做全世界最好吃的苹果派,妈咪讲的睡前故事总是很好听,妈咪每次要送子元走,子元总是哭个不停。虽然妈咪常常说,“子元,你已经五岁了,是男子汉,不能总是哭哦!”可是为什么趴在爸爸的车里看着妈咪时,子元总是哭?

    十几年后子元会明白,哭是小孩唯一的武器。在大人建立秩序的世界里,孩子拥有的表达工具只有自己小小的肉体。但现在他还不懂这些。他只知道爸爸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样除了能得到iPad,更能常常见到妈咪。

    车好像开了很久。爸爸中途接了两个电话,一个讲英文,子元不太听得懂,一个讲白话,说:“好快到,你落来啦!”

    妈妈不会讲白话。

    爸爸的车停在一个小区前,子元抬头数房子有多少层。那些房子密密麻麻,跟爷爷家、妈妈家、爸爸家的房子都不同。“你乖乖喺呢度,Daddy喺出边等一个姐姐。好快入来,”子元点点头。爸爸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束花,站在车头。

    太阳又往上爬了点,爸爸身上不止表在闪光,白色的T恤也微微闪着。阿姨洗的衣服比电视里的广告得还干净,子元想。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姐姐头发好长,鞋跟好高,子元趴在窗户上看她。她只看爸爸。

    爸爸进来后好像很高兴,还拍了拍子元的头。车子又动了,妈咪家在梅花村,子元知道。而这里是天河。

    妈咪站在树荫里,也穿着蓝色的裙子,但没穿高跟鞋。车一停稳,子元就自己开门冲出去。妈咪抱着子元上楼,这是爷爷嫲嫲的老房子,子元从小就住在这里,现在妈咪一个人住。爸爸拎着子元的书包跟着上楼,放下书包后,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子元拉住爸爸的衣角,问:“Daddy,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爸爸说:“没有啊,什么?”子元松开手,说:“点解你唔送花俾Mummy?”

    嫁给自己人

    外婆说,戚家前三代枝繁叶茂,到了现在,却人丁单薄起来,不知是不是该修葺祖坟,还是佩莹妈妈回到中国后拜佛念经不够虔诚,引得上天责怪了。说这话,是在二表哥的婚礼上。外公、外婆一辈开始在泰国定居,大舅、二舅、三舅也至今在泰国,只有佩莹的妈妈因工作关系回到中国,最后嫁给了广州土著的老爸,留在了广州。为了参加二表哥的婚礼,佩莹一家三口提早半年就计划了这次曼谷之旅。

    泰国的华人本地化得厉害,外公、外婆早已是虔诚的佛教徒,三个舅舅也不例外,只有小女儿不听话。用外婆的话来说,嫁了个无神论者,跟着荒唐起来。

    据说当年妈妈要嫁给爸爸时,最大的障碍就是外婆。“头上三尺有神明,你爸当时满嘴‘人定胜天’的狂妄,谁能放心?”外婆一边用目光追随着女儿和女婿的身影,一边小说对外孙女念叨。

    二表哥是二舅的独子,跟大多数三代华裔一样,早已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二表嫂也不是华人,地道的泰国妹子,眉眼间全是暹罗之美。婚礼是纯正的泰式风情,二表嫂穿着白色长袍,很是端庄贤良的样子。

    二表哥和二表嫂一起点香拜佛,开始行婚礼仪式。两人双手合十准备接受洒圣水。主婚人洒了新郎新娘后,在场宾客开始逐一上前洒水为新人祝福。因为不会泰语,佩莹只是向二表嫂笑了笑,把一点水轻洒向她。

    回来坐上席,外婆、大舅妈、二舅妈、小舅妈、大表嫂拭干眼角的泪水,开始关心起佩莹的婚姻大事。多年来,外婆一直说,女儿形只影单在中国,不如回来泰国,一家团圆。佩莹如果一直没有合适的对象,嫁个泰国人,回来外婆身边也是两全其美。

    佩莹有苦难言。

    她绝非大龄剩女,只是她那交往多年的男友,实在让父母难以接受。小陈一米八的大高个,东北的朝族人,跟佩莹是外企里的同事。第一次带来家里见父母,小陈不小心就说起了朝族人不让女人上桌吃饭,让佩莹妈妈暗自皱眉;后来交往渐深,双方父母见面,朝族人对儿媳妇的要求跟广州人大为迥异,跟泰国华人更水火不容。双方父母不欢而散,原本要摆上台面的婚事就此搁置。而佩莹自己也纠结,万一有一天小陈要让自己跟她回东北怎么办?父母绝不可能去东北生活。如果妈妈动念回泰国养老怎么办?小陈也不可能去泰国发展。

    所以当外婆问她“你男朋友怎么样?”时,佩莹只轻声说了句:“中国人。”

    兔子先生

    兔子先生,对林以民来说,就是那本铺满了金发美女的色情杂志。他年纪大到了一定程度,有钱到了一定程度,身份和趣味的障碍,让他不能像更多的中国男人那样,靠AV活着。这本杂志的历史、带点幽默的趣味、舶来品的洋派,都是他的心头好。所以在候机时,他在机场的书店顺手抓了这本和另一本财经杂志。还有一个原因是,回到国内,这杂志也就不好买到了。

    兔子先生,对陈怡来说,是自己去情趣商店会买、生日时朋友会送的振动棒。粉红色、白色、蓝色、明亮的鹅黄色,商家算准女人的心思,投女人所好,制造出各种形状乖巧的兔子先生。陈怡把它们放在床头、浴室、客厅、书房,独居你就不用忌讳什么。

    两个人提着包,一前一后过安检。机场的工作人员要求他们把包打开,“里面是不是有液体?”两人默默把包打开,掏出里面的琐碎。都知道,在这种地方跟机场工作人员纠缠,除了误机没有别的结果。

    林以民先来,手机、钱包、钥匙、记事本、名片夹……然后就是那本巨乳豪臀,双眼无辜地看着众人的《花花公子》。工作人员一一翻查,终于找到了那个气泵式的东西——哮喘喷雾。正在解释与纠缠之时,另一位工作人员开始检查陈怡的包。也是打开,手机、黑超、粉饼、口红、钱包、纸巾,跐溜溜,粉红色的兔子滚落出来。气氛有点尴尬,虽然陈怡觉得没必要跟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包里,也不觉得自己随身带着这玩意有什么不妥,但是,包括林以民在内的几个男人,还是略显紧张。那个正在翻查的机场男孩,甚至有点脸红。

    自然没人开口说什么,丢弃了一瓶超过容量的护手霜之后,陈怡把散落的东西揽进手袋,背上肩就往登机口方向走。林以民略略吃惊,女人对性的坦率,竟然比男人光明磊落得多。掂量着手提包里那本杂志的重量,感觉自己就像小学生看中学生般,有点羡慕又有点不解。那女人穿着长裤衬衫,腿部线条很好,从背影的腰线看来,是经常运动才会有的紧实又纤细的身材。对性都如此坦然的女人,她生活里必然不缺什么。林以民的目光随着女人的脚步往上走,也暗暗想,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否有这份坦然?

    他想他没有。至少,他从未告诉别人自己十六岁跟表哥一起去阿姆斯特丹,在大麻的亢奋里买过春;他也不曾告诉老婆,其实他根本不喜欢粉红色公主造型的性感内衣,他只爱御姐;他甚至不跟女秘书在MSN上调调情,因为理智告诉他这样只会让他妻离子散。他就那么默默地,默默地,在出差去国外的时候,在机场买一本兔子先生,消磨了他的人生。

    保姆是小妈

    老婆说,要提防着这个新来的阿姨,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走路甩胯、回头眨巴眼的小动作里,“都透着股狐媚劲儿”。苏卫并没把这话当真,阿姨那双手,又大又粗跟耙子似的,跟妈妈那修长纤细弹钢琴的手完全不是一个段位。虽说老干部爱上小保姆的事情不绝于耳,但苏卫还是坚信,爸爸的品位不至于到这么饥渴的程度。

    事实证明,还真不是饥渴不饥渴的问题。爸就觉得这阿姨好得不得了,想吃面马上给和面做刀削面,想吃饼擀面杖操起来三下五除二就烙出来;想躺着马上给你盖个小毛毯,想听戏遥控器一过手就给你定格在戏曲频道。人老了,下半身的欲望有心无力,就指望着那点嘴上和胃里的满足,以及有人疼知冷暖的关心和在意。

    喜欢就喜欢吧,小妈就小妈吧,可爸爸这下还认真起来,吵吵嚷嚷要跟阿姨去扯证。苏卫这才有点急了。之前一直觉得老头也就是寂寞难耐,一辈子跟知识分子和高级干部混在一起,白面吃够了一见玉米面就新鲜得不得了。再新鲜,吃个几顿,你那一辈子被惯坏了的胃还不牵扯着你归位?

    显然判断失误。

    爸先是把苏卫叫去家里谈了一次。老爷子一个人住的省委天河北房子被阿姨收拾得焕然一新,爸看起来更是焕然一新。“你周姨这人你看怎么样?”苏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挺好啊!她要求加工资了?!”“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周姨勤快,手脚麻利,还知道心疼人……”“那咱每个月给那几大千呢!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看吧,你妈走了后,我也需要个伴儿……”“……”说了半天,爸爸就一个意思,领证、过门。

    苏卫一票否决。怎么可能?那阿姨在老家还有两儿一女、两任前夫。突然苏家就要因一个新人而扩编壮大,在可预见的未来财产分配会一团混乱,苏卫占不着一点好。苏卫闭上眼,想了想周末就带着“亲戚”从白云山到小蛮腰、从镇海楼到大马戏的悲壮场景,用力摇了摇头。跟老婆通了气后,两人决定,用孙子齐齐去打动爷爷的心,“我想奶奶!奶奶弹钢琴好好听!奶奶给我缝的小衣服最好看!”

    都没用。

    老头拧上了,“你们就是在我闭眼蹬脚前不肯遂我的意!”“白养你们这些废物!我做个什么事还要你们许可?”“你们就是不孝!”从情绪发泄到道德威胁,老年人的最大武器不是哭闹,而是让儿女歉疚。

    前后闹了小半年,苏卫移民加拿大的姐姐也专程跑回来,反而火上浇油。“你们现在就想分财产了?!人民币坚挺着呢,用不着担心你那汇率!”爸爸愈发不讲理了。

    苏卫跟姐姐决定妥协。

    爸爸满意了,扯证当晚,床上运动过于剧烈导致心脏病发作。

    苏卫不知道还按不按妈妈临死前说的那样,把两人合葬。从不会甩胯眨巴眼的妈妈,还会想跟他躺在一起吗?

    假想敌

    没想到,竟然在美容院撞到梅小姐。阿妙当时正拉着胸口的毛巾,一脸倦意地往Spa室走,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冯太!甘啱嘅?”抬头一看,正是老公公司那位温柔可人的梅小姐。为了做美容,阿妙没化妆,头发乱蓬蓬扎成一个髻歪在头侧,衣服就不用说了,光着身子,就一块白毛巾。这般“赤果果”相遇!

    尴尬,更多的是紧张,阿妙一只手举起遮住半边脸,匆匆点头而过。为什么在素颜的时候?!为什么在没有“战衣”傍身的时候?!为什么在完全放松的时候?!——女人遇到情敌,甚或假想敌时,都会这般如坐针毡恨不得战斗值飙到至高点。

    梅小姐能力强、性格好,人不算漂亮但胜在清秀,至今未婚。第一次在丈夫的同事聚会场合见到梅小姐时,阿妙就有点捏把汗,这女孩身上有种淡淡的无所谓,看起来亲切宜人,这不正是标准的红颜知己么?那以后,或许是心理暗示,阿妙越来越觉得梅小姐是自己潜在的情敌。她很留心丈夫有没有谈起梅小姐,其实很少,但偶尔那几次,都让她逐字揣摩了很久,意难平。

    对优秀的同性的嫉妒,很容易让女人产生不可控制的情绪。生物学研究显示,在雌性动物里,总是会集体排斥那个不合群的。雌性动物愤怒起来,会有用粪便去扔这个个体的冲动。在普遍的嫉妒情绪里,这个被排斥、打击的对象往往是同性中出类拔萃、或者受异性欢迎的。她的存在威胁到其他同性的安全感,诱发出其他同性的危机意识和本能性的扑灭。

    阿妙没这么高的觉悟,她只知道,只要老公讲到梅小姐但话题又迅速掐灭时,她总有种愚蠢又虚弱的胜利感。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窗外依稀可见农林下路的熙熙攘攘,走在人群中,她不过是一个保养得宜但内心虚弱的妇人。像每一个女人一样对年轻的同性心存恐惧。

    洗手间的门突然推开了,梅小姐扶着一个女孩的肩走进来。阿妙慌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女孩掀开裹在身上的毛巾,嘟囔着“好痒啊baby,你帮我弄一下!”梅小姐伸手在那女孩的腿上轻轻挠了起来。阿妙呆子般傻盯着,梅小姐笑笑说:“冯太,我女朋友Cici。”

    晴天霹雳!如果晴天霹雳有“感觉很好”的这种的话。阿妙一边觉得震惊,一边大大释怀。心底的恩仇录上,梅小姐的一栏瞬间清空,打上永久的安全标记。

    她整整头发,回到了端庄自如的躯壳里,推开门,走回现实里。

    三十万的钻戒

    薇薇嫁进来的那天,阿珠在邝家做满五年。太太提前大半年择好的日子,据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良辰吉日。两个年轻人虽是80后,但礼还是按广州人的来行。薇薇敬新抱茶时,阿珠看到了日后经常被谈起的那枚三十万的钻戒。钻石太重,偏向了一侧,薇薇细瘦的手指把它显得更突兀的大。

    阿珠听太太说起过这个未来新抱,说她知书达理,父亲是教音乐的教授。“而家嘅年轻人,好少有似薇薇咁嘅喇!人生得靓,最紧要佢一啲都唔心高气傲。呢啲咪叫做家教啰!”太太对薇薇的疼惜人人皆知,三十万的钻戒便是她亲自挑选。“薇薇都咁乖,咁识做,我做奶奶嘅梗系应该做好长辈应该做嘅嘢。”太太到香港挑选了戒指,金饰则是邝家家传的部分加上新订制的时髦花样,齐整、豪华,跟邝家一样,整饬一新,迎接儿媳的到来。

    在邝家的五年,阿珠见过少爷少说也有五六七八个女友。带回家来见父母的就有这些,那些逢场作戏的,阿珠真不敢计算。除了年轻人的贪玩,少爷算是个模范儿子。从英国读完书就直接回广州,一直忙家里做事,从不惹事。太太常说,“等佢玩多几年,收收心,我咪就可以做奶奶啰!”

    薇薇身高不到一米六,瘦瘦小小,像个学生妹。第一次带回来时,阿珠就疑惑不解,但后来听其他人说,薇薇长得像少爷的初恋女友,去了美国不回来那个。薇薇是个甜姐儿,待人亲切,笑起来没心没肺。跟太太熟了后,常依着她撒娇。太太膝下就两个儿子,从没尝过女儿小棉袄般贴心的滋味,对薇薇自是疼爱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迎娶过门,早日做成自家人。

    婆媳关系完美的婚姻就可以持久么?

    少爷在英国读书读了七年,早已是鬼佬的生活习惯。每周打网球、下班后喝一杯、夏天一定要出国度假、从不看国产电影爱读约翰·勒卡雷……人的世界就由这些爱和不爱组成,配合是永远都跟不上变化的节拍的。薇薇的宅,对古典音乐的痴迷,港剧熏陶出的笑点,或许可以在其他人身上找到完美的对应,但这个人不是少爷。

    因为不住在一起,太太最早的怀疑是薇薇为何一直不怀孕。知道两人已经分床睡很久之后,太太的心情悲痛不比薇薇差。一天,太太对阿珠说:“如果佢哋离婚,薇薇而家都三十岁喇,点算?”

    薇薇后来来过邝家,要把那枚钻戒还给太太。太太执意让薇薇留着,“就算为我留着吧。”

    后来阿珠听人八卦,薇薇去相亲时,无意中提到前任夫家给过三十万的钻戒,相亲的人都有点退却。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薇薇是在索价,没人明白她只是怀念了一下。

    哭在日光里

    安小若的出现,让苏凌心中某个角落开始松动。

    聚餐时,她故意坐他对面的位子,这样即使看他,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安小若穿浅灰色的衬衫,手指很长,右手戴着手表,没有其他装饰。干净得就像你我二十岁时的样子,苏凌突然觉得很爱,强烈的情绪一阵阵冲击着胸腔,就这么看着他都觉得很美好。

    很长一段时间内,苏凌觉得自己都不会轻易对谁动心了。她和王铭从高中时代开始长跑,一直到大学毕业,两人的父母都是解放后南下广东的北方人,出身、价值观高度一致无比和谐。后来结婚、生子,十多年感情修成正果,是所有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苏凌觉得爱是唯一的。她用十几年的时间、用全副身心、用未成年就已认定的决心爱着王铭,而王铭也是温柔的丈夫、负责任的父亲、理想的女婿。生活无可挑剔。

    爱的时间若足够长,二人就会变成彼此的臂膀,长在对方身上,扯不开割不断。苏凌一天都不想离开王铭,跟他在一起安全温暖放松,可他们抱在一起,如今只是抱在一起,再不会疯狂进攻对方的身体像不可控制的兽。爱的代价,苏凌有时会想,任何事都要你付出代价,得到了爱,长久的相伴,失却的就是热情。

    但她仍喜欢这样的生活,仍心甘情愿。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盼望着安小若出现在办公室。他一天没出现,她会惦记。在无意识的惦记下,苏凌开始主动接触安小若。两人短信聊、微信聊、QQ聊、电话也聊。每天都要聊,不聊就不舒服后,苏凌开始有点警觉了。

    这种感觉太久违了,但是她真的爱上安小若了。反复翻看着跟安小若的聊天记录、短信记录,苏凌脑子里迸发出一阵阵疯狂的想法。她感觉到下腹部分明在燃烧,滚滚大火烧着了她四十岁的肉体。有时她做梦、睡着,闭上眼就不想醒来,醒来的世界没那些空想。

    安小若自然对她也是有好感的,至少在工作上是钦佩的。他无意的一些话语,总让苏凌记在心上,回头就去google,想记住他的任何小喜好。

    终于,公司出游。在湖边烧烤,同事们三三两两跑去树林里躲太阳。苏凌和安小若也往树林里走。一路走一路聊,苏凌突然像个少女般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独处。当安小若举起相机帮她拍照时,她举起剪刀手鼓起包子脸——他们那个年纪不都流行卖萌么?安小若一边看相机屏幕一边说:“哈哈!姐,这样年轻了十岁!”这句话是事实,可苏凌就像掉进了冰窟中,她对他来说是太老了,她从没想过这有多严重,又能多刺痛她。

    安小若在斑驳的树影下摆弄着相机,他年轻的脸上一点褶皱都没有,苏凌突然很想哭。哭在白得刺眼的日光里。

    我终于可以不爱你了

    又到他生日了,翠怡照旧写明信片过来。明信片上印着爱琴海畔,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风景,背面是翠怡娟秀、认真得有点像小学生的笔迹。丈夫几年前去世后,翠怡就开始了到处旅行。五十多岁,怎么都算老太太了,可她膝下无儿无女,倒也了无牵挂。他借着翠怡的眼睛看世界,虽然她的明信片只是很礼貌地,每年在他生日时,或者有大事发生要告知时才会到达。

    每次收到明信片时,妻子总是会冷嘲热讽,“你的小护士又来了啊”、“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啊?”。这种时刻,杰生总是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深深的抱歉。——这是他选择的人生,当年已是有妇之夫的他,不敢对翠怡开口示爱,只是默默扶持这在医院实习的小姑娘走她的人生路。那么,这么多年后,他依然没有资格说后悔,依然没有资格对妻子的轻蔑态度抱怨。他是个懦弱的男人,不同的是,大多数的人不肯承认这一点,而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性格。

    第一次见到翠怡时,是实习护士的集体课。他夹着病历夹从走廊匆匆而过,翠怡夹杂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里,就像一只安静的灰雀。之后翠怡分配到他的科室,实习后留了下来,两人成了长年的工作搭档。

    那时他的生活是并行于两个平行世界、冻肉般冷硬的无趣人生。在医院,他是专业的、程式化的医疗机器;在家,他是在青春期的儿子和更年期的老婆之间,可以被忽略的存在。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他在床上愈加暴虐,像年轻的兽般进攻妻子的身体。她只是轻轻用手指抚摸他的头发,显露片刻柔情。到现在,他知道其实那段时间妻子爱上了学校的同事,那是他们二人的心不在焉,婚姻貌合神离的一段时间。但这些,总是事后你才知晓,而知晓时已不重要。

    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望着翠怡,那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士服之外露出的手指、脖颈和带点雀斑的脸颊。一副发育不良的干巴巴的样子,跟妻子成熟丰满的体态截然不同,可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悸动。

    有些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的严苛,近乎对生命严肃态度的本身。杰生不允许自己有什么婚外恋之类的丑闻,这不是他模范生人生需要的细节。为了压抑那有时强烈的几乎会从胸腔中迸裂而出的欲望,他给翠怡介绍相亲对象、参加了翠怡的婚礼,还为翠怡丈夫做过手术。

    有时候他觉得这份爱让他的人生有了意义,但有时候,他又鄙视着自己的无能。

    翠怡的明信片的到来,是他证明爱的时刻。这个人如此真实的存在着,虽然她早已远离了他的生活,虽然他早已白发苍苍。老了,再说无法到达的爱,要么显得沉痛,要么显得滑稽。而当他迎着光,一手托着眼镜,慢慢看清楚了翠怡明信片的最后一句。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联系。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不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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