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箕村,广州大道与中山路交叉处的区域。这里曾有一个始建于北宋天禧年间的村落,于2010年7月1日起整体拆除。跟其他在这个城市轰然倒塌又消失的城中村一样,杨箕也只会缩变成一个地铁站名。
杨箕的旁边是五羊新城和珠江新城,两个“新城”,填充出广州城建的野心。杨箕曾收留过无数外来工,提供给他们廉价的出租屋。这里包容过梦想,也面对了现实。
如今,你如果坐地铁到杨箕站,并没有地铁站常见的连通至大商场底层。以前这里都是居住区。但几年后,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改变。
停电时分
阿明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小敏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看电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家庭。8月底的广州,高温持续不退,秋意迟迟未见,人人心头似乎燃着一把火。突然“嘣”一声,电视、空调、电灯、机顶盒、电脑突然停止运作,家里陷入一片黑暗。阿明从书房探头出来说:“啊!居然停电了!”阿敏在沙发上坐着不动,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她把整个背部舒展地靠在被空调吹得冷冰冰的皮沙发上,并不担心停电。应该很快就来电的吧,小敏想。
电脑罢工,阿明只好从书房走了出来,坐到沙发上。两人静坐无言,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房间的静谧被扩大。原来,抹去了电视剧里永无休止的狗血台词和电脑游戏万年不变的主题音乐后,这个家竟然静得那么可怕。原来他俩每晚的生活,在相对无言的吃饭后,就是各自对着电脑、电视消耗掉一个又一个沉默的晚上。
窗外俯瞰下去就是密密麻麻的杨箕村。黑暗中,慢慢有村民点起蜡烛,一点点似星火。
阿明想尝试说话,却发现没有什么可讲的。今天他仍旧是8点出门搭公车,花了40分钟到达公司。上午开会、处理报表,中午叫外卖时他仍然点的是陈记的牛肉饭,今天被告知涨价到了12块,而且没有青菜。下午出去送材料,36摄氏度的高温里,他就像一个融化了的屎壳郎,一步一步顶着工作的粪球往前走。下班回来,小敏已经到家。他冲凉、换衣服、打游戏。小敏做了洋葱炒牛肉和炒春菜。他跟她说过很多次,晚饭不要再做牛肉,可是她总是记不住,他觉得她就是故意不让他吃得舒服,但也没有再抗议的意思。结婚这么多年后,他早已经历了可怕的大吵大闹阶段,现在两人关系接近于一潭死水。这女人再不能激起他肉体或心灵的任何冲动,他觉得,小敏对他也是如此。
阿明坐在沙发上,身体的热量很快传过来,在空调停止运转的房间里,空气很快显得憋闷。小敏不想说话,她闭上眼睛,希望这停电时分赶快过去。阿明的身体跟不存在没有两样,小敏很清楚,对这个男人,早在几年前就已死心。两人都是普通人,婚后就开始努力“造人”,两年中一点动静没有,全面检查后,发现是小敏的身体有问题。长期的检查、治疗,小敏不能细述那些在医院受的近乎侮辱的感觉,她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属于那些企图从这里挖出一个孩子来的人们。婆婆终于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而大发雷霆,“你连个蛋都下不了!”阿明竟然沉默不语。二人关系在信任和尊重的崩毁中土崩瓦解,谁也不敢先提离婚这事,怕会成为婚姻过失方。
如果此刻有光,他们若肯凝视对方,会发现,对方早已练就了一副成人的淡漠表情,那种自保的、无谓的、距离的、自私的神情。这神情遍布街道,却会杀死一对夫妻。
热量似乎加速消耗着房间里的氧气,小敏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她开始紧张,如果今晚都没有电该怎么办?窗外,光污染眼中的夜空是淡淡的粉红色,两人就像漂流到了荒岛般孤立无援。《圣经》里说,世间一切,若没有爱,又算得什么?
真正的男人不买女人
“我在跟一个朋友吃饭,吃完还要去酒吧坐会儿……”男人挂了电话后,堆起笑容、指指手机对她们说:“我女儿!吩咐我不准喝酒!她现在老教训我——爸爸,你想想你那次在厕所里狂吐的样子!”这种语态,加上表情、手势,钟玫和小玲都笑了。听了这话,只差一秒钟玫就要相信,这是个爱家爱女儿的好男人了。只是,她低头用热毛巾擦手时,脑子里突然想起跟她感情至深的父亲,也想起,当她是个小孩时,父亲是绝不会跟她说“我在酒吧”这种话的。百分之百的,她可以肯定,刚才电话那头的,是这男人的老婆。
大厅中央是他们仨奇怪的吃饭组合。男人坐中间,钟玫和小玲一左一右。男人40岁左右,典型的中原男人长相,方脸、浓眉,衬衫外罩一件背心,看得出微微鼓起不算太夸张的肚子。还算白净,还算整洁,不会是缺钱的主儿。他热情周到地给两个女孩夹菜,说些不算过时太久的段子,保持着幽默和风度。钟玫默默吃着,偶尔抬脸笑一笑,算是这顿价值不菲的饭的一点感谢。从刚才意识到这男人在掩盖老婆的来电后,她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看看小玲那巧笑倩兮的样子,再看看男人有些刻意的礼节,她觉得,小玲跟这男人有染。而这男人正处于“展示羽毛”的阶段,两人可能开始未久。
这顿小玲张罗,让钟玫作陪的饭,于是越吃越别扭。钟玫开始想,小玲之所以叫她来,也许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多一个人,看起来不像约会。
心思已至此,胃口全失。钟玫所幸端杯子喝茶,细细看这两人。做戏的人总是心猿意马地想呈现真相,虚情假意中有种捅破纸灯笼的挑衅,似乎要测试旁人的智商。眼见着男人跟小玲就对喝起来,小玲的脸开始变得红扑扑的,年轻的脖子上没有一条皱纹。两人互相劝着,你喝你喝,一边越喝越多。钟玫觉得无聊,只是无聊,她没有一丝责怪小玲的意思,只想快快吃完闪人。
小玲起身去洗手间。钟玫与男人相对无言,她根本连话题都不想找,嫌恶的心情已慢慢升起——这些青春的吸血虫,这些可恶的中年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钟玫的女性朋友跟有妇之夫搅和在一起。对朋友的怒其不争之外,钟玫更讨厌这些男人,“真正的男人不买女人”,但这些男人,都是看准了年轻女孩的穷和虚荣,就此下手、得手。
男人没有意识到钟玫在心中已经对他判了死刑,还笑嘻嘻问“要不要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饭终于吃完了,三人走下楼,小玲有点不自然地跟钟玫说:“你先回吧!我跟他去酒吧玩会儿。”钟玫想了想,到底要不要把心中的话说出来,说,小玲,我知道你们俩怎么回事,你要想清楚,有一天你也会结婚的,你能忍受你老公这样吗?但钟玫终究没说,她看着小玲那张在夜色中欢快的脸和上面的红晕,说:“好,再见。”
听妈妈的话
直到现在,陈建华还觉得菲菲是很单纯的女孩。“可能是她妈妈对她影响太大了。老是跟她说,‘你已经26岁了,年纪不小了,耗不起’这样的话,影响了我们的关系。”
菲菲跟陈建华提出分手时,确实是这么说的。“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我不知道哪天才能买上房子。就算买上房子了,哪天又才敢要孩子。我妈年纪也大了,我不想她跟着我再受罪了。我得把她接来广州,可是住哪里呢?”
菲菲抛出的这一个个问题,陈建华一个也接不上。菲菲大专毕业后就开始做销售员,那时陈建华也在做销售,两人就认识了,“菲菲单纯,没谈过恋爱。她说我这个人肯吃苦,人诚恳,她就是喜欢我这一点。”
菲菲做到了同甘共苦。两人最开始在杨箕租了一间小出租屋,陈建华开始考虑自己开个小的汽车配件店。他们已经见过了双方父母,未来丈母娘对两人的经济状况表示担忧,虽没有狗血地提出“你几年之内就得买房”之类的要求,但也暗示了许多,“我就菲菲这么一个女儿,你不能亏待她啊。”
小情侣开始面对对方父母时,一生的角力战才刚开始。父母千叮咛万嘱咐的都是“你要好好照顾我们家××啊”,不管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何出现在了这里。女人尤其顾虑现实,菲菲为了让妈妈对陈建华留下好印象,跟妈妈扯谎,说陈建华在湖南老家有一套小房子在供。妈妈听后似乎眉头略为舒展,“那他能不能把那套卖了你们在广州给首付?”
菲菲那时甚至有点厌恶妈妈的现实。在对妈妈扯谎和对陈建华进行鼓励两头并行几年后,菲菲25岁了。25岁对女人来说就是一记警钟——青春不多,要嫁赶紧。工作几年后,菲菲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是打一份工的平淡人生,没有过人的才华和技能,能不能嫁一个好老公,关系到之后的生活质量。去汽配店找陈建华,看着他在店内忙进忙出的样子,菲菲有隐隐的焦虑。
公司经理一直都喜欢菲菲,他37岁,离过婚,但没小孩,在碧桂园有一栋联排别墅。一次公司聚会,吃完饭后,菲菲对他说,“你能不能开车送一下我?”
徐建华觉得,菲菲不是为了这个男人的房子才选择了他。“她太听她妈妈的话。”可是为什么菲菲那么听妈妈的话?徐建华答不上来。
菲菲知道,妈妈只是个借口,但这话她永远都不会跟徐建华说。“我变了。我变得像我妈。计较这男人有没有钱,养不养得起家。”为什么会变?菲菲答不上来。
有人说,女儿最后都会变成母亲。重复她们的人生,重复她们的爱憎。这是前现代的说法。关于女人的成长的唯一真谛是,越早摆脱母亲的影响,越早成为你自己,不论这新的自己是什么样。只有成为了真正的自己,你才能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你才属于自己。
阿梅
下晚班时,阿梅很讨厌一个人回宿舍。老板给他们二十个打工仔打工妹,在杨箕的一栋出租房租了两套房,男的挤一套,女的挤一套。两房一厅一套,客厅也算一间,密密摆着上下床。城中村,握手楼,房东早早搬走,坐等收租。天一黑,老鼠就猖狂,楼梯里,巨大的老鼠闪烁跳跃,经常吓得阿梅出一身冷汗。她害怕。
房子很老了,经年累月马路上的扬尘,让石屎外墙变成了灰色。上下楼道时,经常撞见同住一栋楼的“邻居”,多半也是跟阿梅一样打工的,擦肩而过时,目光不会交集。也有一些孤寡老人,缓慢地爬着楼梯,说阿梅慢慢开始能听懂的白话。
宿舍里总是觉得闷。春天的时候,空气湿乎乎的黏住每个毛孔,衣服久久不干直到变臭。阿梅庆幸自己是上铺,上铺,好像能争取到多一点的空气。女孩们用山寨机放音乐、聊八卦,议论老板娘的新发型。
有时候店里的男孩会过来,几个山寨手机一起放音乐,谙熟于心的歌词可以脱口而出。
男孩们来了几次。阿梅觉得其中有一个叫阿辉的好像喜欢自己。
阿辉高瘦,刚来没多久,负责送外卖。每天中午店里最忙的时候,女孩们都希望能抓到阿辉,他骑车快,记性好,让他送餐可靠。阿辉总是风风火火骑着车就走,蓝色的制服的背影还很新。
一天下午两点,客流淡了之后,员工们坐在一起吃饭。阿辉端着盘子坐到阿梅对面低头大口吃,不做声。突然,阿辉低声说:“宿舍后面有个茶叶铺招散工,拣茶叶梗,你去不去?”阿梅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俩,就说,“每天做多久?”阿辉说:“3个小时以上。我带你去。”
茶叶铺只招女工,女工更干净,手脚更利索。阿梅被录用了,每天下了班就去。店里排了白班的时候,就得晚上去。阿辉给她发短信,“以后晚上过去我送你”。阿梅把这条短信存进了手机的文件夹。
阿辉不仅送,也接。夏天的夜特别长,从茶叶铺出来后,街上还熙熙攘攘。小贩把西瓜、哈密瓜切成一片一片月牙形,用竹签插起来叫卖。从身边经过时能闻到西瓜的清香。
人流中,阿辉试着牵阿梅的手,阿梅缩了一下,她不太喜欢,怕被人看到,怕被人看到后告诉老板。两人靠很近地走着,肩膀几乎可以擦到肩膀,但不牵手。阿辉虽然瘦,但有个人一直在身边陪着,阿梅觉得很好。
男人终究是男人。在送了阿梅一块小手表做生日礼物后,阿辉突然紧紧箍住阿梅不让她走。小区里灯火昏暗,两人坐在石凳上僵持着。阿梅感觉到他硬起来的身体,还有一种陌生但强烈的气味。他的身体紧贴着阿梅,能感觉到一根一根的肋骨。要是没有穿制服就好了,阿梅想,会浪漫些。她任由阿辉揉搓着乳房,听到他喉管里低低的呻吟。
两个人好上了,周围的一切都跟着甜美起来。客人没那么邋遢了,舍友没那么大嘴巴了,甚至老板娘都没那么算计了。阿梅觉得幸福,如果这种没有来由的快乐可以叫做幸福的话。
“阿辉死哪里去了?送餐送了40分钟还不回来?我他妈一定要炒了他!”老板娘发飙摔电话,众人用眼神暗示阿梅上前。阿梅说:“我去找他。”
她急得快要掉眼泪,脚步快得不能再快——不用她刻意找,就在路边上,阿辉扶着自行车不动,快餐盒撞翻一地。阿梅看了看,至少有20盒,应该是公司订餐。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走近,但阿辉突然嚎哭起来。抽泣的背影看起来瘦小极了,他一定没有20岁。在寺右新马路的夜色里,汽车一辆一辆从他们身边碾过,没有人在意。
碎灵魂
莉莉正在给客人点菜,阿芬突然挨到她身边,语气不高不低:“你看你男朋友,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说完一边飞快地给客人上茶,一边回头打望店长的身影。
“谁是我男朋友?!”莉莉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太高兴。“还不承认?!谁不知道啊!”阿芬端着茶托盘走开。莉莉不理她,堆起笑容继续问客人:“请问您要不要试一下我们店新推出的蜜汁叉烧荷兰豆呢?”
港资的小餐馆开在大商场里,整洁精致,见缝插针布满了餐桌。暖色的灯光斜打在莉莉青春的面容上,她倚靠在厨房门口的矮桌上稍作休息,白色的制服和围裙下,是凹凸有致的身体。环顾四周,莉莉知道,自己有这家餐馆里最标致的一张脸。这也是为什么在她来了一个星期后,厨房里年轻或不年轻的男人们,就议论着这个新来的小妹。只言片语从厨房的门里飘出来,莉莉有时听见了也不免脸红。
厨房门突然推开了一下,莉莉抬头看见了阿森,他左右手都在案板上忙活,只好动了下肩膀跟莉莉打招呼。看见他可爱的样子,莉莉笑了。阿芬却阴魂不散地适时配音:“你不是说他不是你男朋友吗?”抛下这么一句后,阿芬端着茶托盘走到另一个同事身边,挤眉弄眼说了点什么,然后两人一起回头朝莉莉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
莉莉觉得很无聊。人人都说漂亮女孩心灵贫瘠,可阿芬的哨牙下,也没有多少善良。自从知道了阿森下晚班后主动送莉莉回家,这女人就变成了一只斗鸡。言语上讽刺挖苦,更在同事间传播闲言,莉莉如坐针毡。她不知道一旦店长知道了,自己会不会被炒掉,阿森又会不会被拖累。同事拍拍她的肩,唤回她发愣的灵魂:“喂喂,上菜!发什么呆呢。”
端着菜快步走向13号台,阿芬正好在14号台写菜。等莉莉一走进,阿芬又聒噪起来:“又跟阿森眉来眼去啊?他今晚还去你那里吗?”莉莉全身的血液从脚底被点燃,一下涌进了大脑:“乱说什么?!他什么时候去过我家?”“谁不知道啊,不就是上个星期吗?”“如果不是你到处乱说,别人也不会以为我们怎么样!下晚班送同事回家很奇怪吗?”“那要看送谁啦,送我当然不奇怪,送你……没人知道哦。”两人忽然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盘子竟被砸到了地上。店里一秒钟之间安静下来,客人齐刷刷看向那满地狼藉和扭作一团的两个女孩。店长快步走来:“你们给我分开!”没有用,阿芬仍撕扯着莉莉的头发,而莉莉也捶打着阿芬的肚子。
“你这个八婆!你怎么不去死!”莉莉尖利的声音在店里晃荡。客人各自收回自己的眼神,劝架的人渐渐散去。十分钟后,这里又一片喧闹之声。
莉莉和阿芬被店长带到门外训话。莉莉不争气地擦着眼泪,同事怎么能这么可恨?男人这时候该不该站出来?而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换来这些?只因生了张稍稍美貌一点的脸?
我信有天使在我的屋顶上飞翔
“20岁我读他/21岁我再读/今年/我36/许多事都不一样了/许多清澈/正在我眼里浑浊/许多浑浊/我能看到它清澈/救火车每天在街上/咬报纸/以下这句是不变的——我信有天使在我的屋顶上飞翔。”这是徐江的诗《柯索》。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徐伟正在公车里晃晃悠悠,手里捏着这个城市的一份报纸。在美容、丰胸广告的夹缝里,徐伟读到了这首诗。他猛地抬头,车厢里的人还在晃晃悠悠,大叔仍把拖鞋踢掉在搓脚丫子、中年妇女稻草一般的黄色乱发仍顶在他的后背、高中生永远不合身的校服仍堆积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仍然看起来那么矮,那么瘦,从头到脚,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乡巴佬,一个童年没吃饱饭,发育不良的乡巴佬。
没有姑娘会看上这样的乡巴佬。徐伟想。
车到站前一个急刹车,乘客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一人挤压在一人身上,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徐伟的大脚趾突然一阵锥心刺痛,一只高跟鞋像夺命利器般踩在他的球鞋上。几乎同时,他的右手臂上贴上了一坨绵软。
姑娘用普通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徐伟的眼睛从球鞋网上移,被那白得发光的大腿晃瞎了眼。意识到那坨绵软的真实身份后,徐伟全身被强大的电流扫荡,几乎站立不住,双腿就要瘫软地跪下去。
他晕晕乎乎地跟着那姑娘下了车,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手里捏着那张被汗浸得软巴巴的破报纸。姑娘的短裙在风中摇曳,热辣辣的风吹过裙子打在徐伟脸上,他失了魂。
7月中的广州街头,暑气正浓,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街道上挪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没有人关心他们要到哪里去。
徐伟不敢走快几步,上前去跟姑娘打个招呼。他知道他一开口,就是他那浓重的外地口音,结结巴巴,永远不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也不敢停下来甚至回头,怕那姑娘就此消失在谜一般的广州街头,他再也见不到他。就这么疯狂地,他一直跟着走。
红绿灯,姑娘突然停下了。两人的距离由一人的暂停而缩短成了50公分。炽热的太阳下,只有红绿灯的颜色在闪烁,世界突然被抽走了声音,一片空白。徐伟的手伸了出去,一点点伸了出去,落在了姑娘的绵软之上。
这是梦吗?徐伟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围上来的人踩在了脚下,头顶、肚子、手臂一阵阵痛传来,唾沫黏在了他的脸上,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半空中望着像狗一样被暴打的自己。他又看到工友们去找小姐了,他只能捏紧钞票,为了那病重的娘。工友们的孩子去卖废品了,为了学费。工友有的死了,拿不到赔偿。工友的工资被拖欠了,老板跑路了……
日光下,性饥渴地出来,被更加饥渴的人群掐死了。
老板娘的爱情
从都江堰到杨箕村,冯翠走了大半年。四川地震后,都江堰夷为平地,冯翠决定在重建完成前,带女儿到广州投奔哥哥。从做决定,到给哥哥打电话,再开始收拾准备,到最后带上女儿一起踏上长途火车,前后七个月。期间冯翠自己去了两趟广州,一趟是见哥哥,第二趟是租下杨箕村里的一个铺子,她打算开个小卖部营生。
到广州的那天雾蒙蒙,后来冯翠知道,这是灰霾天,广州一年中有很多天,都是这样漫无天日的灰色笼罩在城市头顶。
冯翠在家乡就开过小卖部,她知道,开店靠的就是人气,张罗进货的日子里,她也带着女儿主动去跟街坊四邻认识。“我们从四川来的。是,要开个小卖部。对对,士多店。”冯翠很快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粤语词。邻居们很友善,她感觉。
哥哥也租住在杨箕,与冯翠租的房子相隔一条巷子。哥哥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嫂嫂做钟点工,都想着多赚点钱重建后回家过好日子,加班加点地干,兄妹难得一见。
在陌生城市里生活,对冯翠这样的年轻离婚女人来说,并不是太难。4岁的女儿,在很多男人眼里,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小卖部开始有几个常客,买包烟买瓶啤酒的间隙,也坐在门口跟冯翠聊天。
有个老陈斯斯文文,还是个大学生。他妻儿都在湖南,但家里没有门路在湖南找不到好工作,来广州一家建筑公司给人画图,为了省钱住在城中村。他不多话,但总是很照顾冯翠,还给冯翠女儿买过一个芭比娃娃。
冯翠听说过“临时夫妻”,现在大家都在外面打工,有个把相好的,大家约定只是作伴,等要各自回老家了,就一拍两散。有时候看着老陈的背影,她会想,老陈做过临时夫妻吗?
小本生意慢慢做,也开始有了一定的积蓄。有几次手上现金多了,冯翠想赶紧存去银行,哥哥都不在,弄得她提心吊胆。后来跟老陈说起,他一口答应,“你随时给我电话,周末我都可以陪你去。”
在农业银行的长凳上,冯翠和老陈这才开始了正式的交谈。几次下来,农行的长凳竟成了两人恋爱的固定地点。
老陈看起来斯文,在床上却恶狠狠,冯翠又惊又喜。女儿小,老陈于是经常留下来过夜。两人像夫妻般过起日子来。
转眼就是过年。老陈托人帮冯翠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自己也买了回湖南的火车票。临行前一晚天很冷,两人在冯翠店里吃着连锅汤,灯光下老陈的头顶显出掉发的迹象,他端着碗默默吃,冯翠不知怎就开口一句:“你想你老婆娃娃了?”老陈抬起头,有点生气:“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不是想了嘛?”“你无聊。”女人嫉妒起来就没玩没了:“你就是不想跟我过了!你回去就不要回来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过年回来不就好好的了吗?”“你还真的把我当二奶啊?过年回来,过年回来我也再不要见你了!”
冯翠摔了碗,在里屋“嘤嘤”地哭。大年二十七了。
没有钱,是不是就不配有爱
夏天来临之前,阿琼决定要走。离开与男友在杨箕租住了三年的小屋,辞掉天天看主任脸色却因生计而默默隐忍的工作,放弃那个五年来不曾停止对生活埋怨的男人。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撕破脸,不要脸,也要喊出她对这男人和这生活的愤恨。她不想自己的下一个五年还是就此蹉跎。
勇气来得简单。只因为电脑坏掉,清理硬盘时,阿琼看了一遍五年来自己的照片。跟他在一起的五年,容颜日益枯萎,神色日渐黯淡。不是那种自然的衰老,而是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疲惫。人比以前胖,可是胖得像是充了水的气泡,肿胀着,却失去光泽。眼神一天浑浊过一天,那后面是整天在菜市场被鸡毛蒜皮、锱铢必较的琐碎磨掉的纯真;是在公车、地铁里被挤到毫无尊严,浑身散发出的戾气。身体还是年轻的,但已不再有活力。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和朝气,言语中只有冷嘲热讽。一张张翻过照片后,阿琼甚至感到绝望。这个自己,为什么那么可怕、可悲又陌生?
跟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一样,阿琼渴望着能因为有爱人的臂膀,就能在这个城市扎根。普通大学毕业后,好不容易在找到了工作,过着名义上是小白领实质上是蓝领的生活。
男友是大学同学,爱说爱笑,但心胸狭窄。如果哪天他下班回到家,没有跟阿梅诉说办公室A是多么无能、B是多么会拍马屁、C是怎么踩在他头上,那一定是他那天没有去公司上班。刚开始,阿琼觉得这是坦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能有几个男人如此面对自己的情绪?但慢慢的,负面情绪就像吸血虫一样吸光了阿琼的活力。当男人说完抱怨后,阿梅也没了心情。两人对坐,只剩愁苦。钱,有的,但太少;烦恼,有的,且源源不断。
日子总得过下去。三年,搬了三次家。越来越往东走,简直跟上了广州城市东拓的步伐。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爱经不起稀释,或者说,在这样仅能保证温饱,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的生存境遇里,爱开始变得可疑。
阿琼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我不是一个荡妇?为什么我不能翻脸不认人、只认钱就好?我为什么要讲什么真感情?有时候,她会抽空了自己看待这份关系。那另一个自己浮游在空中,冷眼看她,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你一辈子就要这么苦逼地度过吗?
在困苦中,男人比女人更没有韧性。男友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做爱时粗暴地驱使着阿梅的身体。争吵很容易就升级到辱骂对方的人格和家庭,互相的鄙夷、羞辱,在爱被扯开了面纱后,惨白地露出来。阿琼打电话给在深圳打工的姐姐:“没有钱,是不是就不配有爱?”
阿琼决定离开。物质的匮乏到了一定程度,人的自尊也不保。没有自尊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互相摧毁。
长大后我就离开你
“你觉得最动人的情话是什么?”
“你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苏晨记得那个夏天炎热的下午。他跟溪溪并排躺在床上,绿色电扇摇着头,风一阵阵从他们赤裸的身体上拂过。竹席的味道、窗外树叶的味道、屋子里的燠热和两人汗湿的味道,揉在一起成了他的记忆。
溪溪就那么盯着他问,你觉得最动人的情话是什么?你觉得最浪漫的求婚是什么?你觉得最伟大的牺牲是什么?苏晨一一回答她。他觉得溪溪就是上天安排给他的那个百分百女孩,那个让他最热烈和美好的情感都迸发出来的人。
每个少年,都会经历这么一个夏天。身体被打开,情感被打开,心被打开。在世界和父母之间跌跌撞撞的一颗灵魂,终于找了可以倾诉的出口。以后不管走多远,跟你经历这个夏天的那个人还在不在,你都会记得这个夏天。
溪溪那时还是个少女,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光,随着女孩的长大,就一点点黯淡了。这光意味着女孩的纯真,世界尚未铺开,心思尚且单纯。苏晨那时不懂,他只觉得,对自己的人生、未来,都有了清晰的把握,至少他可以许诺溪溪她想要的生活。溪溪那时告诉他,她的理想就是能在一个小城市里,养只狗、种点花、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苏晨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同龄男女,女孩的成熟速度总是男孩的平方。大学四年欢乐时光很快过去,两人都工作了,很快,溪溪开始不满足于只能逛北京路、穿班尼路、抹美宝莲的生活。她慢慢知道了自己的姿色等级,以及这个等级不劳而获就可对应获得的物质生活水平。她也看穿了苏晨穷其一生不可能大富大贵,只能奔个小康。甚至,她不满足于苏晨在床上的千篇一律——他实在太老实了,老实到在床上都那么乏味。
看透之后并不是闹腾腾,而是冷淡和疏远。溪溪并不想伤害苏晨,可以说她仍然爱着他,甚至会继续爱他,可是她不想继续这段关系。突如其来的冷漠让苏晨有些不知所措,他给溪溪发短信:“追你的人也许很多,但我会一生对你负责。”这样的承诺让溪溪嗤之以鼻,苏晨太天真了,他以为这世间真爱只有一份。
拖了又拖,苏晨仍然不肯放弃。溪溪最后只好直接说,我跟别人了,你走吧。
苏晨哭,哭着哭着蹲在地上,他问溪溪——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生活?难道我们在一起不幸福吗?
溪溪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真话说出来总是伤人。她只是淡淡说,我们不适合,我们都长大了,我不想要以前的生活。
看着苏晨一脸的迷惑,溪溪却愈发坚定,这男人的力量扛不住她的生活,她在心里说,苏晨,其实你真的不懂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