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江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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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广州,“河南”算是初来乍到人必须普及的名词之一。最初,“河南”是指西起洲头咀、东至草芳围的三十二村(不包括瑶头、隔山)。面积占海珠区不到十分之一。当“河南”还是指这片小区域时,“河南”以南、以东都是农田。而那时的海珠区,称“河南岛”。

    现在的河南,沿江一线都是林立的豪宅。而中山大学、广东美术学院的文教区域,也是成熟的居住区。河南变得很大,但住河南的人还是说,这里的节奏比河北慢。

    这里是广州的另一张面孔,书写着广东本省人的故事和传奇。

    妈妈不会说普通话

    妈妈从前天夜里就开始发烧,但他不知道。昨天早上,妈妈把煮好的粥放在餐桌上让他吃,自己去房里躺着时,他才察觉不对。跟着进到房里,手探到妈妈头上一摸,温度高得让他的手一下缩回来。妈妈却是有点不知如何面对这突然的身体接触,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反复劝说下,妈妈跟着他去了市红十字会医院挂急诊。他打电话跟老板请了半天假,准备陪妈妈打吊针。

    “不用去医院啦!我喝点粥很快就好了!”妈妈最开始翻来覆去说这句。后来见没效,就说:“医院都骗人钱的!一点小感冒就要你花上百块!”看着儿子的脸色越来越差,只好说:“我不会说普通话,医生听不懂我讲什么。”林志鹏又急又气,拍拍妈妈的肩,“你不会说我会说啊,等会你说,我就翻译给医生听,好不好?”

    急诊室里排长龙。大概是台风接连登陆,广州在高温和暴雨两极间摇摆,让不少人都患上感冒。跟前台护士说了“发烧”二字后,林志鹏被指示到了二号诊室。诊室里一男一女两个医生,男的中年、秃顶,看起来很严肃;女的比较年轻,戴金丝眼镜,比较亲和。他默默希望妈妈分到女医师手里,这样她比较不会紧张。很不巧,实习医生接过病历后,按顺序分发,妈妈的病历被摆到了男医生的桌上。

    “哪里不舒服?”男医生问。妈妈紧张地指指喉咙,觉得不妥,双手纠结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林志鹏想要求助。“她喉咙痛,发烧了,头烫得厉害。”医生拿起一片消毒木片,撕开包装,说:“把嘴张开。”“啊?”“把嘴张开。”妈妈张开嘴,医生用木片探着,检查扁桃体。可能妈妈没心理准备,木片又探得有点深,妈妈突然干呕起来。医生一言不发,拿出一支体温表,妈妈却羞愧得不行,眼睛里泪光闪闪。

    诊室里人太多,林志鹏带妈妈到诊室外的长椅上坐着等测体温。妈妈一言不发。他试着从妈妈的眼睛来看这诊室外的走廊。一个个写着字的牌子,蓝色的塑料椅连成排,穿着白色长褂的医生疾步走过,病人的家属推着吊瓶车。妈妈不识字,她耳朵里“嗡嗡”响着听不懂的语言,眼睛所及之处也都是陌生的恐惧。林志鹏下意识地坐得靠妈妈近一点,再近一点。

    测体温后抽血,然后等化验结果。妈妈手里捧着林志鹏买的一只大矿泉水,昏昏欲睡。绿色的风扇在他们头顶转,转,转。

    林志鹏突然想起,小学六年级,他第一次来省城。数学老师带着他们几个县小学的优秀学生,来参加数学竞赛。在客运站的熙来攘往中,他抬头看见了对面火车站红色的三个大字“广州站”。他的书包里背着一瓶妈妈做的咸菜,没有牙刷,没有毛巾。从粤西的小县城出发坐了八个多小时的汽车,老师和孩子站在暮色的广场上时,疲惫却亢奋。十几年后,当他终于在这里立足,妈妈来看他,仍是带着咸菜。

    他扭头看着沉睡中妈妈的侧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可爱的Hello Kitty

    熬过刚结婚那段经济上的窘迫期,肖琼和孙平的日子开始平顺起来。资历累积,薪水渐长,几年下来,两人存了一笔钱。孙平说该买部车,“国庆、五一、中秋、端午,我们都可以开车回家,多方便。”考虑到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肖琼也觉得买部车,周末就能回汕头的想法很不错。

    车订下后,他们在小区了租好了车位。第一次战战兢兢把车开回家,正好遇上隔壁车位的车主来取车,一对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夫妇。两人穿着T恤短裤,背着羽毛球拍。男的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看起来很热情。碰面几次后,两个男的聊着车子就熟起来,还相约要四个人一起去打羽毛球。

    肖琼和席芳后来成了长期的球伴。男人的工作开始越来越忙,最初的四人球局维持了一段时间就无以为继,剩两个女人,都还没生孩子,乐得去锻炼身体保持身材。

    席芳不仅注重运动,也很注意饮食和美容。她比肖琼还大三岁,今年32岁,但皮肤和身材都跟25岁没有区别。席芳是对陌生人比较冷淡,对朋友会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的人。两个女人经常通电话,有时匆匆约见面时间,有时煲电话粥。但衡量女人的友情是否到达了“密友”尺度的标准是,两人会不会聊性。席芳从不谈这个,她的话题总是从工作跳到星座再跳到明星八卦上。

    这段时间席芳在留长发,前额的刘海倒长不短,只好用发夹固定在一侧。“我头发长得太慢了,这何年何月才能像你的头发一样长啊?”一次打球时席芳跟肖琼抱怨。肖琼一边介绍她用有助于头发生长的洗发水,一边也默默在心里惦念着给她一个小礼物。当晚肖琼就在淘宝下单,买了Hello Kitty的一套发夹。席芳是Hello Kitty的脑残粉,而这套发夹以黑色为主调,上缀玫红色的Kitty,看起来很大方,不会太幼齿,送她非常适合。

    席芳果然很喜欢,之后她回赠了一套仿汝窑的茶具给肖琼,肖琼也喜欢极了。两人继续相伴打球,另新增逛街、喝咖啡、唱K等友谊项目。

    如果你是观众,几乎就可以从此说,两人是一对好姐妹了。

    这个周末的上午,孙平说要去北京出差,肖琼想自己也没事,不如开车送他到机场。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孙平坐在副驾驶位上还不老实地摸肖琼的大腿,打打闹闹。送走孙平后,肖琼一人开回家。快到家门口想着去洗一下车,就拐到玫瑰二街上的洗车铺。逛完超市后回来领车,洗车的小弟一边收钱一边说:“等等,刚在车上捡到个东西应该是你的。”他于是拿着一个黑色、上面缀着玫红色Kitty的发夹出来了。“在后座的坐垫里夹着,找了很久吧?”小弟说。

    肖琼接过发夹,吵闹的大街突然被消了音,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车里关上车门的,只觉得天暗了,全身的血液被冻住,每个毛孔都那么痛。

    越夜越暴走

    在网站上看到同城暴走小组的口号时,阿雯就决定要加入了。一句“越夜越行走”,击中了她无数个加班夜后,搭的士回家时落寞的心情。夜归的人都经历过这种时刻,昏黄的街灯让城市变得扁平,人的寂寞被放大,且无处逃遁。

    所谓暴走,指的是选定一条路线,沿着路线徒步或驾车行走,时间由一日到数日不等。由于持续时间较长,对体力消耗较大,所以算是极限运动的一种。阿雯参加的这个暴走小组的成员多是白领和上班族,与其他注重人文关怀、足迹遍布广州各大名胜古迹的暴走小组不同,他们这个小组的主要是为了解压。让白天被关在写字楼牢笼里灵魂能透一透气。

    她参加了几次短途暴走,都是在夜里。女的换下套装、男的松开领带,开始从这个城市的最中心往外慢慢前行。大多数时候,大家沉默着,也有三三两两边走边聊。夜色越深,他们逃离得越远。在珠江边小憩时,阿雯回望那远处高耸的写字楼,灯火通明的小格子里,似乎看到自己。

    7月底,小组决定在周末组织一次通宵暴走。晚饭后稍事休整,8点整出发,预计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全程会超过30公里。通宵暴走,让小组里的夜猫子们兴奋了起来。报名很踊跃,100多人参加。阿雯毫不犹豫就报名了,进入下半年,公司销售的压力袭来,她很需要发泄。

    8点集合,人没有想象中的多,大概只有六七十人,组长简单给大家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领着做了一下热身活动,就出发了。阿雯穿着轻便的慢跑鞋,专注着感受身体,30公里的距离需要一开始就调整好状态。突然,有一个穿灰色T恤的男组员走到他身边说:“今晚我们结伴吧?”阿雯不解:“结伴?为什么?”“时间这么长,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很容易身体出现问题也不能及时发现。你是第一次通宵吧?”阿雯点点头,对方精瘦结实,是经常运动才有的身材,“他应该比我专业。”阿雯想,于是微笑着说:“好啊,多多指教!”

    灰色T恤的男人叫吴凯,设计师,单身。在电脑前一坐就是N个小时,“宅”和职业损耗了他的腰椎和颈椎,他于是爱上暴走。

    两人基本上沉默着相伴前行,却有一种微妙的相知感。那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的默契。快11点时,小组成员陆续到达中大北门广场,休整小憩。吴凯突然买了一瓶吹泡泡水,让阿雯对着江面把泡泡吹出来。泡泡连串从圆孔里喷出,很快消失在水面。“我们也跟这泡泡一样,几十年生命后就是消失。”吴凯说。这话如果是在白天,如果是在冰冷的办公室,阿雯会觉得很矫情,但此刻,她却觉得她很懂。

    到达终点已是清晨5点,薄暮中组长清点人数,只有40多人坚持到了终点。这一夜好长,阿雯第一次体验到时间的流逝和身体运动间的共振,也感谢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她想,真的可以留他的电话。

    “煲冬瓜”不懂的事

    范婷跟相亲对象约在江南西地铁A出口的麦当劳。二楼的视野不错,他们找到了靠窗位,一人面前一杯可乐。范婷不喜欢跟相亲对象吃饭,也不喜欢约到那些灯光昏暗气氛暧昧的咖啡馆。给对方和自己一杯可乐的时间,是她能理解的尊重。

    这家麦当劳她下班后常来。从岗顶搭地铁回到河南,一出地铁口她往往已饥肠辘辘无力应付500米步行到家的距离。麦当劳在冬天里尤其金灿灿、暖烘烘,是每一个单身的人在灰色街头最容易得到的慰藉。

    刚自我介绍完,窗外突然骚动起来。很多年轻人穿着白T恤,手里打出“撑粤语”的条幅。隔着整幅玻璃墙,窗外就像平行世界或者一场电影。“我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都是本土保育份子,要保护粤语。”相亲对象是四川人,范婷是汕尾人,他们都茫然地看着窗外越聚越多的人潮,不知道该说什么。相亲的气氛被突发的事件打断,陷入某种尴尬。

    “煲冬瓜,收皮。”男人读出其中一个条幅上的文字,“什么意思?”范婷也摇摇头。她高中毕业后考上北京的大学,白话的程度也很差。“我刚来广州的时候,连菜单都看不懂,”男人说,“什么叫双拼饭?什么又是窝蛋牛肉饭?有一次我在仁信点了京都炸酱面,端上来都傻了,一吃更傻了,居然是酸甜的,面也不一样!”

    范婷从窗外收回目光,这男人说起往日的糗事笑得很开心,她问:“你来广州多久了?”“两年了。现在菜单是能看懂了,‘有落’、‘唔该’都能听懂,但像外面这种太地道的,还是不懂。”“我也不懂,广东这么大,我们潮汕人说潮汕话,已经有很大差别。客家人说客家话,”范婷说,“那你在公司说什么话?”“我们公司外地人多,广州人之间会说白话。”

    窗外,开始有人站到地铁站口的平台上,人越来越多。男人说:“好像有点问题,我们赶紧走。”两人走出麦当劳,往内街走。远处的警笛声在逼近。“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广州人在干什么。他们吃饭前要用茶水洗碗筷,家门口都有插香的香座,中秋的月饼对他们来说是件很重大的事。这些生活的习惯我学会了后,很多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男人说。

    范婷不知道怎么接话,虽然这里是省城,但跟家乡的差别却那么大,她是广东人,可是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学会融入。“可能学会白话是最重要的。学会白话,你就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你就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就没那么困难。”她说。

    他们在一堆外贸小店里穿行,男人很有礼貌,送范婷回家后约定下次再见。当天晚上上网,范婷才知道在麦当劳看到的是什么。她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你说得对,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外地人永远不知道本地人在干什么。”

    陌生的模样

    李承平是做陶瓷起家的。最早在潮州,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佛山也设了厂。为了儿子的教育,十年前举家搬到了广州。看楼时,售楼小姐跟他和太太介绍:“一线江景、无敌景观。水为财,住这里是绝对的财源滚滚、风水极佳。在广州,住江边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番话简直就是为他这样的本省移民量身定制的,句句入耳、字字动听。李承平一出手就买了门对门的两套,一梯两户的豪宅,等于一家人住一层,清净。

    知道河南河北的差异,知道海珠的中心在哪里,都是后来的事了。这十年间,滨江东长成了豪宅林立的石屎森林,动辄三四十层高的塔楼切割着江面的风景。两个儿子都相继成人,去了国外读书。李承平的生意一直稳健,从各个角度来说,他都是一个幸福的中年人,只除了太太素珍。

    没有狗血的小三斗大婆、没有中年痴汉迷失东莞这些剧情,素珍的问题,是她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李承平和素珍都没受过太多教育,两人很早结婚,感情很好,素珍一直是贤惠的妻子和称职的母亲。但这几年,儿子出国后,素珍没什么可忙,只好加入了小区里的太太牌局。李承平支持她出去社交,“多认识几个朋友,你也没那么闷。儿子一年才回来一次,你天天在家里闲着反而生出病来。”

    太太们的牌局,打牌永远是次要的。“你的水晶甲在哪里做的?吓,你不知道水晶甲是什么?姐姐,女人最重要就是保养好自己,省钱却变成黄脸婆,省下来的钱都被二奶拿走了!”简单来说,周师奶向素珍灌输的价值观就是:用华丽丽的物质武装自己。

    素珍刚开始将信将疑,但周师奶的一句话却戳痛了她,“你穿那些街市货出去,百货公司里的势利眼都看不起你呢!”

    跟着周师奶上道,素珍开始不定期去香港血拼,披挂上阵。李承平没有意见,只要她开心,这点钱算什么。他没想到,名牌包包只是起步。

    素珍说要学车,李承平说,好,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学车了,高高兴兴去驾校给素珍报名。一切搞定后买了奥迪给素珍,素珍不懂车,高高兴兴开着。一个多月后,她却突然说:“我要换部车!”“这部车有问题?”“我朋友都说奥迪太cheap了,不衬我的身份!”“Cheap?你知道什么是cheap啊?”李承平想笑,又有点震惊,“你只是代步嘛,又不是要去见客,要体体面面。”谁知素珍却生气起来:“那你是不给我换好的?”“这部车刚刚才买,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换啊?”李承平也生起气来。“你不懂!我只要开这个车一天,我就是一天的乡下人!”“那全广州都是乡下人啦!”李承平不明白素珍为什么会这么虚荣。“那我就回潮州!我不要再住在这里受气!我没有好车我想死!”

    这番话说出来,李承平突然泄气,他自然会给素珍买车,他会给她想要的东西。只是,这个曾经一起睡过库房、一起顿顿喝粥的妻子,却被这城市变成了他陌生的模样。

    小静离梦想很近

    从广外本部到翠城花园,244路公车要坐24个站。每周一次,小静从北向南穿越广州城,去宝岗大道的小区给一个初中男生辅导英语。

    小静的宿舍里住四个女生,一个广州人,一个湖南人,一个江西人。小静是茂名人。茂名下面一个县的一个镇,中国地图上的一个黑点。度过大一手足无措的一年后,小静开始寻找做家教的机会,她需要钱。需要钱买一两件新衣、几本书,或者女生们都在用某种洗面奶。

    这个住在宝岗大道大型小区里的家庭很好相处。第一次登门辅导后,女主人留小静吃饭,蒸鱼斩鸡,很丰盛周到。席间她一边给小静夹菜,一边细细盘问小静的家世、爱好、健康等情况。热情里是精明,中国女人多半都擅长这个。男主人倒比较沉默,盯着硕大液晶电视里的英超重播画面,偶尔插一两句嘴,“要不要考研啊?”、“毕业想做什么工作?”之类。

    小心谨慎吃完饭,小静匆匆告辞,女主人见天色已黑,就让男主人送小静去车站。两人在沿街的商铺间一路穿行,偶尔有大甩卖的高音喇叭声拉破夜色里的喧闹人声。男人突然说起,自己高考报志愿时,因父母都是农民给不了参考意见,就莫名其妙报了个“煤气工程”。毕业后倒是留在省城,分到了煤气公司,但很快能源结构转型,公司也开始效益下滑。“到这时再想去换专业,很难了。现在要像大学时那样心无旁骛地读书也不可能。家里总有忙不完的事,孩子、老人。当学生时,每天只管读书,吃饭往饭堂跑填饱肚子就继续读书,是不可能了。”他问小静喜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小静说喜欢,但发音和语感跟大城市来的,从小就学英语的同学还是有差距。“有跟宿舍的江西女孩聊,说我的发音不准。江西女孩说,至少,广外在广东的招生名额是多的,很多想学外语的学生,只要总分不错,还是能考进来。‘我们那边招生名额太少了。’她说。我想想是的,这也算某种幸运。”

    送小静到车站后,244路很快就出现了。小静跟男主人道别后,就挤上了公车,站稳后,看着车窗外那个已经走开的背影,竟有点微微的驼背了。

    渐渐,小静知道,女主人跟男主人是高中同学,女的没考上大学,就在梅州当地上了大专。男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女的家里有点关系,也把她安排到了广州工作。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小孩,如今孩子已上初中,两人却才三十出头。

    男主人再没有送自己去过车站,但偶尔会一起坐在客厅聊聊。小静喜欢他的斯文,让她想起自己当小学老师的父亲,都有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气。

    一次小静聊到,老师让他们大声朗读诗歌,有助于把握语感和节奏,“最近在读的是《草叶集》。”男主人问她,取名“草叶集”是什么意思?小静说,是源于诗集中的一句,“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男人没接话,似乎在揣摩这句诗的含义。

    那天他意外地再送小静去车站,临别时说,“趁年轻,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命运。多学些东西。”说完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从广外本部到翠城花园,244路公车要坐24个站。每周一次,小静从北向南穿越广州城,横跨珠江时,风景会然变得开阔,小静觉得,这时梦想离自己很近。

    弟弟

    弟弟在电话里说,要来广州找找机会。“阳江太小了,没意思,我要出来见世面。”

    弟弟高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跟几个朋友合伙在县城里开了家奶茶店。没有关系,不认识人,三天两头被查消防设备,不合格就罚款,奶茶店营业不到半年就关门大吉。弟弟把各种颜色味道的奶茶粉搬回家,妈妈怕浪费,就天天冲来喝,还打电话给小栗,“要不要寄点给你?”小栗哭笑不得:“妈,你不要再给他钱,他已经成年了,想用钱就自己去挣!”妈妈说,弟弟其实也想自食其力,但在家乡,你没点工商局、派出所的关系,想开店就是拿钱打水漂,“算啦,你不要怪他,他蚀了本,心情也不好。”

    小栗跟弟弟聊QQ时劝他不如读书,“读个学位,你工作的范围也会大得多。”弟弟不肯,“我不是你那种考试机器哦!我不可能毕得了业啦。毕不了业,又把妈的钱花光了,我还是男人吗?”

    小栗和弟弟感情很好。父亲过世得早,妈妈、弟弟和小栗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有时候走在街头,看见跟弟弟一样大、明显是外地人的年轻人时,小栗会不由自主地发愣。弟弟如果来到广州、走上街头,会是这些的男孩中的一员。

    接到弟弟电话后,小栗开始准备。她把自己原本的单人床卖掉,买了上下床,这样弟弟来的话,就可以一起住。小栗住的地方是被房东拆分出来的“楼中楼”,原本两室一厅的户型,变成了两间各有独立卫生间和小厨房的单间。弟弟来了也好,晚上回来有个伴,安全也开心,小栗想。

    见到弟弟,才发现他又长高了。小栗离开家读大学、工作的这几年,弟弟慢慢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孩。小栗每天都从办公室收集报纸回来,让弟弟看上面的招聘启事。也指导他做简历,让他自己去人才市场。

    没有进展,弟弟说,姐,你知道吗,报考交通协管员都要求有广州老八区户口。小栗当时是应届毕业大学生找的工作,跟弟弟的情形完全不同。之前觉得弟弟只是需要找一份工作先磨练一下,也没太着急,这下才知道没那么简单,开始托朋友亲戚帮忙打听。

    一个朋友舅舅的物流公司要人,弟弟说,他愿意去。于是,弟弟开始了每天踩着电单车在广州穿行的生活。每个白天,小栗窝在办公室里敲键盘,弟弟则在广州的烈日或灰霾中骑着电单车送单。小栗会跟弟弟说很多办公室复杂的人际关系,弟弟则跟她说哪条街哪条巷那栋写字楼有个漂亮女孩。

    一天在公司门口,一个送快递的男人被保安撵。保安说,不能在写字楼门口停留。男人不肯,说领包裹的人十分钟前就说要下来。争执不下,小栗正好经过,就跟保安说,“让他去那边路口等吧,不会挡着门,他也能看着他的客。”保安同意了,男人把车推开。

    小栗默默对自己说:“你知道吗?我弟弟也是送快递的。”

    出轨的分身

    从中大毕业后,符洁还是经常会跟朋友一起在下渡路吃饭。大学时熟悉的街道,是他们认识这个城市的起点。这天选在一家餐馆的二楼露台上吃烤生蚝,广州短暂的秋天里,夜空都是爽利的风,大家很开心。汪小刚的一句话让她差点噎死。

    汪小刚跟甜甜、甜甜的男朋友正讨论着苍井空和日系动作片里的各种制服,热火朝天,突然说了句“人家的制服那是专业级的,我们的都是小作坊货,穿上那叫一个山寨。有一次符洁穿了个水手装,那哪是月野兔啊,简直是陈汉典!”甜甜和男友爆笑了几秒后突然暂停,感觉到有些不妙,可汪小刚仍在大笑,还笑得拍了桌子。

    羞耻。事后符洁想,这就是当时的感觉。自己床上的事被大嘴巴的男友拿出来说给朋友当笑话听,跟剥光了自己被人议论身体缺陷的痛感差不多。

    再一次,符洁痛恨小男友。

    汪小刚比她矮两届,两人在学生会里认识,交往了两年。符洁还在读书时,家人就给她在新港西路买了套房,汪小刚于是也经常过去,两人过着半同居的生活。汪小刚是个狂热的制服爱好者,符洁为了配合他,也买了不少。两人感情不错。对比符洁之前交过的大叔男友,正太男友的好处就是长得帅、身体好、嘴巴甜。

    这次让符洁的五脏俱焚的打击之前,汪小刚还做过一件让符洁忍无可忍的事。

    毕业后有一阵,符洁朱菲经常带汪小刚一起跟大学同学聚会。最开始是大聚会,整个寝室,四个女生都出席,有眷的携眷,没眷的只身赴局。慢慢的,聚会的人数开始变少,一度变成只有符洁、汪小刚和仍然单身的李贝三人。李贝非美女,但单身的女性对有主的男人的来说,总是对岸的风景。符洁注意到了汪小刚开始有点冒黄腔的笑话,于是开始减少三人见面的次数。有一次深夜发现汪小刚在跟李贝私信聊天后,更直接说出“请你不要搞我的朋友,这样让我很没有面子”。汪小刚听话服软。但符洁心里有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符洁跟闺蜜说起那次“羞耻”的事件。

    闺蜜说:“你感觉五脏俱焚?我跟你说,我抓到那个扑街跟小三在床上那时才叫五脏俱焚好吧?!”

    “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遇上的嘛!但我真的好恨他啊。”符洁说。

    “恨什么?恨他在外人面前揭你的底?”

    “当时我觉得我他妈才是个外人,他们都笑得好开心。但我现在烦的是,我觉得汪小刚的种种行为就是换一种性质的出轨。”

    闺蜜知道汪小刚勾搭李贝的事,说:“背后插刀的感觉哈。”

    “小男人就是这样,先想自己爽不爽,再考虑别人。”

    “什么小男人,男人都这样!”闺蜜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最后他变成了他父亲

    很小的时候,黄凡宁就知道自己家其他小朋友的家不同。人家有爸爸妈妈,他也有爸爸妈妈,不同的是,他的爸爸从不回家。长大后,黄凡宁知道,爸爸不回家,是因为他在外面有第二个家。妈妈伤透了心,后半生的心思意念都寄托在麻将上,似乎输掉爸爸的钱越多,自己的价值越大。

    在结婚之前,黄凡宁几乎跟父亲没有联系。这男人每月自动转账给妈妈一笔赡养费,其他就都不管了。黄凡宁痛恨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尤其在知道父亲很疼惜那另一个家时,他就恨得更厉害。他发誓要给妈妈一个安乐的晚年,也要给女友正常的婚姻,给未来的孩子健全的家庭。

    在他婚礼上,父亲带着那女人一起出现。父亲比记忆中老了些,但在50岁的年龄阵营中,仍显得年轻精神。他穿得很好,皮肤也没有一般中年男人的油汪汪,看起来很干净。妻子伏在黄凡宁耳边悄声说:“你长得真像你爸。”

    那之后他也没再见过父亲。他的人生按照他的设计运行。他跟妻子住在象征新富阶层的滨江东,妻子顺利给他生下一个男孩,他们每年一次出国旅行。时尚杂志上宣扬的新富阶层的生活是怎样,他就生活得怎样。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既守护了学生时代纯洁的恋情,娶了一个一起长大、知书达理的太太,又有其他男人无法企及的自由。太太从来不打“夺命催魂Call”来“查岗”,一起出席重要场合时也得体大方很给他面子。

    种种美满却滋生出他的腻烦。妻子诉说着工作上的种种事情时,他总是给出建议,但那些话并没有过脑,只是应付式的套话;妻子去读心理研究课程,回来跟他分享时,他也盯着电视手里捏着遥控器,球赛很精彩呢!这些,他都没有真的在意。她不是每天都说很多话吗?女人不都是婆婆妈妈的吗?这些话,又有什么值得听的呢?

    他用自己想象中婚姻的样子来运行着他的婚姻。他吃定妻子的服帖,开始跟邻居的一个女人有染。这么多年后,黄凡宁渐渐忘了,当初因痛恨父亲而生出的誓言。镜子里,他变成了父亲的样子。穿得很好,衬衫整洁西装服帖;皮肤很干净,保养得宜之外有规律的饮食和家庭生活。

    妻子发现他的出轨,是因为带上他的iPad去邻居家。进门后,发现iPad自动连上了邻居家的Wifi。妻子不是白痴,跟黄凡宁母亲不同的是,她决定离婚。

    妻子眼神中的冷,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她淡淡说:“你终究变成了跟你父亲一样的人。”

    屌丝的逆袭

    一阵替领导打通关挡酒后,陈伟峰的双腿跟灌了铅一样的沉,只好靠着椅背休息。

    在酒桌上,最先会喝醉的往往是男屌丝和女屌丝。高富帅们都要留几分清醒来耍帅和埋单,而白富美们则不会轻易失态以免让男屌丝有机可乘。自己这么快就醉了,陈伟峰不禁再次证明了自己屌丝的命运。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上网查着从这里回家的夜班公车线路。

    旁边坐着的妹子是财务室的小秦,不知是不是酒精让人产生了幻觉,陈伟峰觉得妹子竟在对着自己笑!这怎么可能?!难道是积攒已久的人品终于爆发了?他鼓起勇气偷偷看向旁边,发现小秦竟然对自己眨了眨眼!所以今晚的主题是“屌丝的逆袭”么?陈伟峰的体温似乎瞬间升高了几度,心跳也像刚刚跑完八百米。

    酒楼的嘈杂一点也没有二次元那种让人亲切又温暖的气氛,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除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专业知识和游戏世界里的万千技能,他只知道一点俗烂的流行歌曲。拿这些去跟妹子套磁么?就在他纠结万分不知如何继续那眨眼之后的剧情时,小秦举起酒杯说,“小陈,我敬你一杯吧!”他只好哆嗦着举起杯子,用僵硬得不能再僵硬的笑容撑开了脸,说,“呃好的。”

    小秦的“我敬你一杯”,似乎被按了Repeat键。她拉着陈伟峰去到处敬酒,没多久,陈伟峰就彻底醉了。

    他没坐车夜班公车,而是打车去了小秦的住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推倒的,有没有矜持一下,还是露出了饿狼的本质。只模糊记得两人聊了星座、家乡、蒸排骨和BRT。小秦说,你这人真有趣。

    作为一个跟“右手兄”相伴了二十几年的屌丝,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在这个城市是不可能找到女朋友的,但是,谁知道明天的事?小秦是个好姑娘,她提供了一段恋爱关系最宝贵的东西——真诚。她说注意到陈伟峰很久了,知道他经常主动加班,觉得他很踏实。她说不喜欢其他年轻男人的轻佻,他们总是爱炫耀自己的见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见识。

    跟这个城市里其他挣扎着买房、安顿的年轻人不同,小秦怀孕后,陈伟峰决定结婚并回湛江。他说听够了朋友带女朋友去打孩子的事,他受不了这个,他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做父亲的责任,只要让他回到家乡。

    他们一起回家了,日子过得很好。这城市存在这样简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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