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武今天带小傻出走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是要把这个傻得不一般的弟弟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扔掉，刘小武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个傻瓜了。
小武，我们要去哪儿？小傻抹了一把嘴边的口水，一边扬头问刘小武。
我们去看戏，刘小武说。
借着有点耀眼的光线，刘小武非常认真地看了一眼小傻，他见的依然是小傻正要流下来的鼻涕和永远流不完的口水，还有那痴呆的眼神。
刘小武看到这样龌龊的弟弟，他觉得自己非常耻辱，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他扔掉。
小武我们去哪里？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去看戏，刘小武有点不耐烦地说。
刘小武这会儿不恨小傻了，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恨小傻了，他从小恨小傻，他恨小傻的原因很简单，小傻出生的同时刘小武没了妈，他妈死于产后大出血，所以刘小武小时候经常想尽各种办法捉弄弟弟，可往往是他被小傻捉弄。小傻今年十四岁，刘小武十六岁，十六岁的刘小武的智力或许已经超出了十六岁，可是小傻的智力永远只有三四岁。
按说这么多年刘小武都忍受过来了，刘小武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活中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弟弟小傻，而且刘小武心里明白，他爸老刘把小傻简直看成了心头肉，只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小傻基本上都占三分之二，而刘小武的那一份永远是小傻挑剩的。也许是习惯了，刘小武对这种分配方式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谁让小傻是个傻子呢？
穿过街道，刘小武这才放慢了脚步。到了这一带，认识他们的人就很少了。小武，你看这是我捡的红旗……小傻有点得意地举起了左手，刘小武一听小傻捡东西，头皮就麻了，他有点粗暴地抓起小傻的左手，一看，才松了口气，小傻手腕上缠着一根红色的布条，看样子是在裁缝店门口捡的。
小傻虽然是个傻子，这些年却经常把个家弄得鸡飞狗跳的。小傻爱捡东西，当然在很多人看来，小傻是偷，可小傻不理解什么是偷什么是捡，他去谁家玩，就会顺手在谁家拿个东西，有时候是簸箕，有时候是篮子，有时候是锅台上的铲子，有一次他还拿过李家的手表。小傻不管拿了什么，都会在刘小武和他爸面前炫耀，炫耀之后，老刘就会让刘小武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东西好“捡”可不好“还”，刘小武还东西的时候经常通红着脸，吞吞吐吐，反倒是丢东西的人家安慰他。刘小武觉得自己很倒霉，用老刘的话说，小傻无论拉了什么屎，刘小武都得给他擦屁股，谁让他遇上这么一个弟弟呢？
这么多年小傻的确没有闯过什么大祸，可小祸一直接连不断，刘小武和他爸没有消停过一天。小傻用刀子割破了王家的自行车轮胎，刘小武去给人换轮胎。小傻和街上的孩子打架，撕烂人家的衣服，刘小武去给人补衣服。小傻放跑了曹家抓的一只流浪猫，刘小武整整找了半个月，最后，老刘给那家的孩子又买了一只花猫，事情才算了结。小傻捉迷藏的时候，踩坏了魏家的猪圈，刘小武和他爸背着水泥和砖头去给人家修……小傻只要出门就闯祸，虽说不是大祸，可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老刘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索性就把小傻关到家里，还给他买了一只猫和两只兔子，这样刘小武上学的时候，小傻便和兔子、小猫一起玩；刘小武一放学，就陪小傻玩。日子倒是安稳了些，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小傻就要闹着出门，原因是他听见隔壁刘大爷家的老狗生了只小狗，那狗天天冲着小傻叫，小傻急了，就爬到墙头上去逗小狗，逗着逗着脚一踩空，就摔到刘大爷家了，刘大爷说：“以后，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来看小傻。”从那以后，老刘就把小傻托付给了刘大爷。
太阳已经升到了当空，刘小武这才感觉到累。小傻已经很累了，他几次都差点不走了，不过每次刘小武都非常及时地往他嘴里塞一个糖，吃着糖的小傻立马就来了精神。哥俩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小傻嘴里含着一个比水蜜桃还香甜的水果糖，连口水也全咽了下去，看样子非常陶醉。含着糖，小傻不说话，也不撒泼。
这时迎面走来几个赶集的年轻女人，刘小武一看到这几个女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抓小傻的胳膊，不过已经晚了，小傻已经扑了过去，嘴里连续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那几个女人像遇见疯狗一样瞬间散开了，嘴里还在谩骂。刘小武本来想在马路边狠狠地揍小傻一顿，可当他想到从今往后小傻就要在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把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小傻喊“妈妈”，无疑对刘小武是一种刺激，刘小武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小傻冲着年轻漂亮的女人喊妈妈，可小傻从小就这点嗜好，只要一看见漂亮女人，就扑过去，不分场合地喊：“妈妈”，他真是把他们老刘家的脸丢尽了。上个周末，小傻居然把刘小武的同桌伏小翎也喊“妈妈”。
那是个星期天，刘小武正坐在热炕上写作业，刘小武在家里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小傻要玩捉迷藏，刘小武如果不陪他，那就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傻会使出撒泼打滚哭闹的各种本事，然后让刘小武无条件投降。何况老刘也为此发过脾气，老刘说：“咱们家小傻的事情就是大事，陪小傻玩是当哥的本分。”小傻现在要玩捉迷藏，刘小武得假装找小傻，因为小傻每次都藏到厨房的水缸后面，但是为了哄小傻开心，刘小武每次都要把整个院子翻个遍，甚至连鸡窝他都不放过，他在鸡窝附近故意大喊：小傻，我知道你在窝里，快出来，小傻的笑声和着母鸡的“嘎嘎声”在小院里回荡，刘小武然后冲着厨房的方向喊“小傻，我投降”，这样小傻才得意地擦着有一尺长的鼻涕慢悠悠地从厨房里晃出来，放过他。
如果刘小武没有找到小傻，小傻便不和他玩了，刘小武知道自己的傻弟弟乐此不疲的就这点爱好，所以只要有空就陪他玩。
那天，刘小武趁小傻高兴赶紧做饭，刘小武做饭的时候，小傻经常自告奋勇烧火，小傻烧火的时候也是最安静的时候，刘小武也抓住机遇教小傻1＋1＝2，2＋2＝4……而小傻永远只知道1＋1＝2，2＋2＝4，如果问他2＋1＝几，小傻除了挠头就是傻笑，不过老刘还教小傻学会了另外一句话，“我姓刘叫小傻，家在南街2号”，每次小傻说起这句话，就显得有点得意。
兄弟俩吃过饭，小傻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小猫玩，刘小武坐在炕上写作业，像过去任何一个午后一样，院子里除了冬日暖暖的太阳，便是小傻的笑声，刘小武有点满足似的做起了数学题，他在家里能够舒坦地写作业的时间很少，平时即便是作业再多，只要小傻喊他玩，他都得无条件地服从。
刘小武做完英语做几何题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女声尖叫，这不是一声普通的尖叫，不是小傻的叫声，也不是村子里哪家女人撒泼的喊声，刘小武被这声尖叫吓住了，因为那声音离他太近了，就像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可是刘小武的家从来不来女人的。
刘小武听到尖叫接连不断，在叫声里还夹杂着小傻的声音，等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了这样一幕：
小傻用力抱着刘小武的同桌伏小翎，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伏小翎挣扎着，大叫“救命……”，看见刘小武，伏小翎像见到救星似的，急忙喊：“刘小武，快把这个疯子拉开，吓死我了。”
刘小武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伏小翎会光顾自己的家，他三步并做两步扑过去，一把拽住小傻的领子，“啪”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刘小武惊呆了，小傻也呆了，这是刘小武第一次打小傻，小傻有点恐惧地看着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被打的左脸，瞪大眼睛哭嚎着：“你等着，我找爸爸去！”
伏小翎惊魂未定，指着小傻的背影问刘小武：“这是哪来的疯子，差点吓死我了！居然把我当成他妈，幸亏你在家……”
伏小翎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哎呀”喊了一声，刘小武像被电击了一样，急忙转身问：“是不是小傻回来了？”
伏小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比我更怕那个疯子！”原来是伏小翎外套上的一个扣子掉了。伏小翎声音细细地却又有点生气有点撒娇地说：“我不管，扣子是在你们家被那疯子抓掉的，你得给我缝上！”
刘小武很想解释小傻不是疯子，是他弟弟，可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来。
“你是缝还是不缝？”伏小翎说着小脸儿通红了。刘小武还以为伏小翎生气了，忙说：“你别生气，我……我……缝！”
一进屋，刘小武急忙找针线，而伏小翎则像参观博物馆一样扫描他的家。
刘小武一看屋里实在乱得不像样子，当然这也都怪小傻，早上一起床他就把被子叠了，可后来小傻又把被子拉开了。最可气的是，他说：“哥，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放屁了！被子里好臭啊！”刘小武急忙把门窗打开，因为小傻每次说他放屁，就说明小傻放屁了，这个小傻！
刘小武真希望伏小翎能出去几分钟，这样他就可以整理一下房间。伏小翎这会儿已经坐到了炕头上，催促着刘小武找针线，刘小武本来知道针线盒就在桌子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可他没有一下子找出来，他有点慌乱地收拾着屋子，一边想着伏小翎来做什么？
这个伏小翎怎么能轻易来他家呢，伏小翎来他家的后果就是向外界宣布，伏小翎和刘小武是一对，刘小武本来希望自己朦胧的恋情是那种含蓄的、隐蔽的，没想到，伏小翎居然来他的家……
“刘小武，针线找见了没？”伏小翎再次催促。
刘小武穿好针，走到伏小翎面前，把带线的针递给她，伏小翎低下头，敞着棉衣，刘小武看见伏小翎里面穿着紧身的红毛衣，红毛衣映衬着伏小翎的脸分外红润。看见伏小翎的脸，刘小武急忙收回了目光。
伏小翎小声说，我不管，扣子是在你们家掉的，你得给我缝上！
刘小武再一抬头便望见了伏小翎稍稍隆起的胸脯，他吞了几下口水，把手悬在空中，看着那个掉扣子的地方，也正是胸脯那儿领子下面的那个扣子，刘小武伸了几次手，手都颤抖地缩了回来，这时伏小翎的小脸儿也红了，刘小武想把针递到伏小翎的手里，似乎是件很难的事，刘小武的脸也通红，他正要下决心把针递过去的时候，一抬头就吓了一跳，小傻正趴在窗户玻璃上，盯着他们，伏小翎同时也看见了小傻，一下子钻进了刘小武的怀里。刘小武的心差点蹦到嗓子眼儿。
“羞……羞……抱在一起生娃娃……”
这个傻子还懂得不少……刘小武冲出去的时候，小傻已经一溜烟跑得无踪无影。等刘小武回屋的时候，伏小翎正准备走，她丢下一句话，我今天来是问你数学题，下周我还来……说完甩了一下辫子，也一溜烟跑了。
刘小武怎么也想不明白，伏小翎大老远从北街过来就是为了问数学题？再说，她数学学得比自己好啊！‘刘小武回到屋里，在桌子上他发现了伏小翎写的一封短信，信上其实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大致就是想念之类的话。等刘小武美滋滋地看完信傻笑的时候，他才感觉家里缺点啥，老刘快下班了，刘小武急忙锁上门去找小傻。
那天小傻和隔壁刘大爷家刚出生的小狗玩得开心，刘小武找到小傻的时候，他正在和那只一个月大的花狗一起吃饼干，并且吃得津津有味，小傻吃一口，然后喂小狗，小狗吃了，小傻再在小狗咬过的地方咬一口。那天小傻和小狗吃得起劲，便忘记了告诉他爸老刘自己挨打的事，刘小武松了口气。
第二天是星期一，刘小武去学校上课，小傻依然拜托给了隔壁的刘大爷。刘大爷老伴前两年死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想来也是非常寂寞的。说也奇怪，镇子上的人其实都喜欢小傻。经常也喜欢逗小傻玩，可小傻就喜欢和刘大爷呆在一起，刘大爷的话对小傻就是圣旨。小傻有事没事就往刘大爷家跑，有时候老刘买了什么好吃的，小傻总要给刘大爷先带过去吃，刘大爷那就更不用说了，儿子不管寄什么好吃的，他都给小傻留着。刘大爷出去晒太阳，小傻跟着，刘大爷上街，小傻跟着，刘大爷睡午觉，小傻也睡午觉，刘大爷说，他把小傻当孙子看待，他还说，小傻虽然不聪明，可他心肠好。刘小武和他爸都非常感激这个老人。
刘小武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同桌伏小翎正和前排的胖子斗嘴。其实伏小翎早就看见刘小武进来了，但她硬是假装没有看到。刘小武有点犹豫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令他惊讶的是伏小翎居然没有和他说话。刘小武愣了一下，就听见了上课的铃声。伏小翎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刘小武则偷偷地看着伏小翎，快下课的时候，刘小武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伏小翎在生他的气。刘小武想来想去伏小翎生气的理由可能和小傻有关，如果不是小傻，伏小翎的衣服就不会掉扣子，如果不是小傻，伏小翎的那个扣子应该就缝好了，如果不是小傻，伏小翎就不会和自己生气。
伏小翎下课后径直去了操场，当然她连看都没有看刘小武。终于上课了，伏小翎又坐到了他的身边，刘小武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伏小翎红润的小脸，这时趁老师没来，伏小翎抓紧时间和前排的胖子说笑，刘小武的心有点莫名的伤感。刘小武有点恨自己的懦弱，自己应该鼓起勇气主动和伏小翎说话的，可他就是张不开口。
自从“缝扣子”事件之后，伏小翎和刘小武的“三八线”非常清楚，刘小武时常静静地看着伏小翎的背影，伏小翎的笑，伏小翎的闹，伏小翎玩沙包时的顽皮，刘小武看得有点呆了。伏小翎连续五天没有理刘小武，期间只有一次，刘小武趴在桌子上沉思的时候，偶尔一抬头发现伏小翎正盯着他，刘小武一下子涨红了脸，心也猛烈地跳了起来，伏小翎的眼睛红了，她跑出了教室。
直到星期五的那天下午，刘小武给伏小翎写了一张条子，上面就三个字和一个问号——“为什么？”
伏小翎看到后回了个纸条：“星期天去你家……”
原来伏小翎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怕大家看出破绽。
伏小翎星期天要来家里，这对刘小武来说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想小傻可怎么办呢？周末总不能让小傻还去刘大爷家。
星期五那天放学，刘小武刚一进门，小傻便缠着他玩泥巴，那天刮了一下午的西北风，因为风大又刺骨，刘小武冻得连车子都没能骑。他进门匆匆放下车子，小傻便来缠他。刘小武说：“天这么冷，等天暖和了哥再陪你玩，再说爸爸马上就回来了，我还得给炉子添火、去压面条，还要弄点煤灰填炕，不然晚上炕就冷了……”
那天下午无论怎么哄，小傻就是不听，刘小武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小傻又是哭又是闹，还躺在地上打滚，刘小武知道，这都是他爸惯出的毛病。刘小武那天也是较上劲了，他漠然地看着小傻在地上打滚，看着小傻抽搐的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没有伸手拉他。小傻这会儿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刘小武就是这会儿哄也来不及了。刘小武给两个炕里填了煤灰，小傻还躺在地上，刘小武给炉子里添了蜂窝煤，小傻还躺在地上，刘小武知道小傻现在是在给老刘做样子……
屋外的西北风呼啸不止，刘小武戴好棉帽子，正要出门去压面条，就见老刘进来了，老刘看见地上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小傻，怒不可遏地冲着刘小武就是一巴掌，那一声巴掌夹杂着西北风显得格外响亮，刘小武其实能来得及躲闪，但是他没有躲，脸上的疼痛使得他异常清醒。这是老刘第一次打他，过去小傻也闹过，可老刘绝对不怪刘小武。受惊的小傻“腾”的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嗫嚅着：“爸爸，小武不陪我玩……”
刘小武紧紧地抱着面盆，低着头。
老刘也半天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冲着刘小武低声说：“还不快去压面，天都要黑了……”
刘小武一口气跑出了家门，他端着面盆，迎着西北风在街上奔跑着，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妈，刘小武已经好久没有想过他妈了，时间隔得太久了，一个三岁就没了妈的孩子，他对母爱这个词已经很陌生了。如果不是家里的那张黑白相片提醒他，如果不是老刘每年在他妈的忌日带他和小傻去坟里烧纸，刘小武早就忘记自己是哪儿来的了……这天在刺骨的西北风里，刘小武冲着黑压压的天，一声一声地喊起了妈，喊着喊着刘小武大声地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刘小武没有吃饭，老刘也没有劝他，刘小武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叹息声，只有小傻“关心”地问他：“小武你怎么不吃饭呢，今天的臊子面可香了……”
刘小武狠狠地瞪了小傻一眼，吓得小傻端着碗跑到厨房去了。
这天晚上刘小武失眠了，他想了很多，想今天的一巴掌，想他爸老刘这么多年的不容易，其实家里如果没有小傻，老刘完全会再找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找过，他也想找个女人持家，帮两个孩子做饭，洗衣服，这样他可以安心地上班，可是所有的女人冲着老刘吃着公家的饭这点都很愿意，但一看到小傻事情往往就黄了，因为小傻一见她们就喊“妈妈”，那些女人就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后来又找了几个，老刘也就不找了。刘小武又想到了他自己，这十几年，他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都是小傻的，而且他还必须毫无怨言。这些年小傻就像恶魔一样折磨着自己，折磨着这个家。老刘叹气时的那种无奈，让刘小武无比辛酸。按说有个当工人的爸爸应该是很牛气的事情，可是他从小就低着头，他没有朋友，因为除了上学，其余时间刘小武都要无偿地奉献给小傻，而且他还要在老刘加班的时候给自己和小傻做饭、洗衣服。刘小武望着黑糊糊的夜空，听着西北风的吼叫，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悲哀，这个悲哀和小傻有关。快到天亮的时候刘小武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把小傻扔掉，而且要马上扔掉。作出这个决定后刘小武睡了一会儿，朦胧中他听见了公鸡打鸣，听见了他爸老刘推门进来说：“小武，我今天要加班，你在家里看好小傻，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明天我给你们包饺子……”
刘小武听见老刘关上大门之后，他迅速地穿上衣服，他忘记了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脸上的疼痛，甚至穿那些烦琐的棉衣他都觉得有点浪费时间。他先蹑手蹑脚地跑到他爸那屋看小傻醒了没有，果然小傻睡得跟猪似的，刘小武蹑手蹑脚地关上门，他冲向自己的房间，开始凑自己的零花钱，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就找出了9块3毛钱，这点钱其实攒得也不容易，老刘一周给刘小武5块钱，刘小武用那5块钱既要买早点，还要压面条，有时候还要给小傻买零食，刘小武的这9块3毛钱省得不容易，平常早点要花6毛钱，一杯豆浆2毛，一个烧饼4毛，为了省钱，他早上常常不喝豆浆，所以确切地说这9块3毛钱都是一杯杯的豆浆变来的。刘小武攒这些钱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他想在他爸老刘过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双新的布鞋，一个是他想在放假前给伏小翎买支钢笔，因为伏小翎上上周给他送过一个笔记本，还是带锁的那种。
刘小武摸了摸这一毛两毛凑起来的一叠钱，咬咬牙，把这9块3毛钱全都拿了出来，穿好棉鞋，戴上帽子，直奔街上的小卖部。刮了一夜的西北风，今天街道显得格外干净，太阳已经出来了，刘小武心想幸亏没有下雪，小傻一下雪就不起床了，他怕冷鬼转世的。
刘小武跑到小卖部的时候，还不到9点，小卖部还没有开门，等了足足10分钟，小卖部才开门，刘小武进了小卖部，他说买一斤最好的水果糖。店主说，我们这只有一种糖，你要不要？刘小武说，就没有好一点的吗？店主说这糖要能吃上都很不错了！搁前几年，这糖都没得吃，你要不要？刘小武说那就买上一斤吧，店主有点纳闷，现在又不是过年，怎么买这么多糖，刘小武说，我们家小傻想吃！
刘小武花了5块5毛钱买了一斤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现在身上还剩3块8毛钱。刘小武把剩下的钱重新装好，心想这样再攒一个月就能给他爸买双新鞋。伏小翎的钢笔以后再想办法，大不了问他爸再要钱，说钢笔坏了。想到伏小翎明天要来，想到伏小翎上次扑到他怀里，还有那封{占，刘小武傻笑了起来。不过刘小武很快恢复了理智，他想到了今天要干的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干成后，他们家就能幸福地过日子了……
刘小武回到家，小傻还在热炕上熟睡，刘小武使劲地晃他，他不醒，在耳朵边吼叫他还是不醒，刘小武知道，小傻这会儿已经醒了，他是在装睡。刘小武一下子掀开被子，小傻这才睁开眼睛，眯着眼看刘小武，刘小武本来很生气，当他看见小傻的眼角掉着两疙瘩眼屎时，就笑了，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塞到他嘴里，小傻含着糖，立刻来了精神，刘小武趁机说：“小傻，哥今天带你去看戏，你去不去？”
小傻平日最喜欢看戏，一听看戏，他急忙从被窝里爬起来，说：“哥，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刘小武见小傻对看戏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他说：“小傻，你赶紧穿衣服，我去做饭，吃了早饭我们就走！”
这顿早饭刘小武做得很认真，他炒了五个鸡蛋，确切地说他把家里的所有鸡蛋都炒了。小傻今天也很高兴，有糖吃，有戏看，而且还能吃上炒鸡蛋。
吃过早饭已经上午10点了，刘小武顾不上洗锅，他给小傻穿上最厚的棉衣，又穿上新裤子新鞋，戴上帽子，就出了门。小傻真是个孩子，他趁刘小武关门的机会，急忙跑到刘大爷家，兴冲冲地说，我哥要带我去看戏。刘大爷跟着小傻出来问刘小武什么地方在唱戏，刘小武看见刘大爷就知道事情有点复杂了，他笑了笑，说，我就是带小傻去散散心。
刘小武带着小傻急匆匆地穿过了他们这条街，又紧接着拐了几个弯，小傻就不走了，刘小武又给小傻嘴里塞了一个糖，他说小傻，你不想看戏了吗，看看，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吃着糖的小傻又来劲了，缠着小武给他讲故事。
刘小武这个时候脑子里装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把小傻扔掉，这会儿压根就没有心思讲故事，可他还必须得讲。
刘小武看着满眼荒芜的一切，裹了裹衣服，刚才的一股兴奋劲儿已经消失了，他这才感觉天其实很冷，那个太阳没有起多大的作用，就像个摆设似的挂在那儿……
小傻说他走不动了，他蹲在地上，刘小武说那好我们歇一会吧，刘小武又掏出了两个糖，小傻笑了。
山路上没遇见一个人，这么冷的天，谁有毛病会来爬山呢？刘小武也好久没有爬过山了，他蹲在小傻旁边，就听见了乌鸦的叫声，乌鸦是不祥的鸟，刘小武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乌鸦的叫声了，在这个荒郊野外听见这么几声粗野的叫声还真有点可怕。
哥俩再次赶路的时候，刘小武开始给小傻讲故事，他给小傻讲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直讲到翻过这座大山，期间小傻撒尿一次，歇脚两次，并且吃了五个糖。
刘小武带着小傻走到那个集市上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这个集市不是下山就能看见的，还得穿过两个村庄，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上两里地才到。到了集市上，小傻直喊饿，他蹲在地上不走了，刘小武知道现在给他糖已经不管用了，路过卖冰糖葫芦的，刘小武给小傻买了两串，花了2毛钱。小傻看见冰糖葫芦，就忘记了饿。乖乖地跟着刘小武，用舌头舔着糖葫芦。
刘小武把小傻带到一家百货公司墙角的台阶上，他垫了张报纸，让小傻坐下，小傻这会儿关心的只是糖葫芦。刘小武掏出三个白馒头，递给小傻，说：“小傻，你在这儿等着，哥去给咱们买吃的，吃了饭我们就去看戏！”
这几句话小傻倒是全记住了。刘小武见小傻点了头，他扭头就走，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蹲到小傻跟前，把兜里的所有水果糖全都塞给了小傻，小傻说，小武，你也吃，不知道怎么了，小傻的话，让刘小武有点动摇，他想拉起小傻回家，可是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把兜里剩下的3块6毛钱放到小傻手上，说：“小傻，这钱你可要拿好了，谁也不能给。小傻点点头。”
刘小武转身就走，他再也没有勇气回头。回来的路上，天突然变了，先是刮风，紧接着就下起了雪，大片大片棉絮一样的雪花飞舞着，落到山上、路上、刘小武的脸上，刘小武的心被这纷纷扬扬的雪花给搅乱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他感到一切都在向他扑来，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他闭着眼睛开始翻那座山，山林里寂静得能听见飘雪的声音，静得连刘小武的喘息声居然显得有点惊天动地。这时阴沉的天也逐渐暗淡下来。刘小武此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去找小傻，还是回家，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喘息。一只飞奔的野兔差点让刘小武魂飞魄散，他的心一阵乱跳，慌乱之余他开始狂奔，一会儿脸上就汗津津的了。回家的路显得那么遥远，刘小武下山后，天已经完全黑了，雪还在下，他很想停下来，喘口气，可是他又怕自己停下来会后悔，会想起在角落里吃着糖葫芦的小傻。刘小武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夜空，几片雪花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感到了一丝清凉。刘小武看到了灯光，看到了在大雪中摇曳的风灯，他有点急迫又有点激动地跑了起来，赶到家的时候，刘小武腿一软坐在了门边上。
院子里乱哄哄的，像是许多人来过，隔壁的刘大爷是最先发现刘小武的，他一把扶起刘小武，没等刘小武站稳，老刘就扑了过来：“小傻呢？”
刘小武没有吭声，他已经习惯了老刘的质问。他闭上了眼睛。
“小傻呢，说……快说，他在哪儿？”
刘小武感觉到老刘抓他的手在哆嗦，而且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老刘一耳光把刘小武掴得翻倒在地。刘小武挣扎着站起来，他僵在那里，像死了一样。老刘的眼睛在冒火，他再次质问；“小傻呢，你把他带到哪里了？快说，晚了他会有危险，他的智商还不如三岁的孩子啊……”
刘小武看见父亲忧伤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他猛地挣脱老刘，转身开始狂奔。刘小武一口气跑到山脚下的时候，他才发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山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无声无息的大雪，树枝上的积雪偶尔掉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刘小武吃了一口雪，这雪冰凉刺骨直到心脏。当然这个时候山上是没有一个人的，刘小武此时此刻根本没有时间害怕。他用自己仅存的理智一遍一遍地祈祷，他祈祷小傻平安，祈祷小傻还在等着他。到了山顶上，刘小武看见了一束微弱的灯光，而且离他越来越近，刘小武知道那一定是他爸老刘在跟着他。
刘小武的血热了，眼睛也热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家没了小傻就不是家了，也不可能幸福。他抹了抹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跑了起来。此刻，他的身上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刘小武知道，这一定是母亲给他的力量，汗水顷刻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步子越发快了，几乎飞了起来。
下了山，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刘小武的心像被鞭子抽过一样，疼痛而紧张。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镇子上，镇子上静悄悄的。刘小武紧绷着神经，他想喊，可又不敢喊。
借助着雪光刘小武找到了那个商店，远远地他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刘小武有点兴奋，可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试探性地喊了声：“小傻……”
周围奇异地安静。他感觉那团黑影动了一下。
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小傻，哥来了，你别怕，小傻，我来接你回家……”
“小武……”
刘小武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倒在了小傻脚下，紧紧地攥住了小傻的胳膊。那个冻得只有一口气的小傻，伸出一只掖在袖筒里的手。
“小武，给……吃糖！”
刘小武触到弟弟肉肉的手，那只手印着雪光几乎冻成了紫色，刘小武的心颤抖了一下。
“给，吃糖，这是留给你的……”小傻蜷缩在角落里，显然他看见小武之后是兴奋的。
刘小武接过那颗糖，手心里的那颗糖居然是温热的。
刘小武脱掉了自己的棉衣，迅速地披在弟弟的身上。
这时老刘和隔壁的刘大爷赶了过来，看见两个儿子紧紧地抱在一起，老刘的腿一软跪在地上，忍不住号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动地。
看见老刘哭，小傻居然笑了，尽管他笑的时候牙齿在打战，可是他还是笑了。
“爸爸，我……听你的话，待在原地等小武……来接我……”
刘小武把他的帽子给小傻戴上，他颤抖地拍打着小傻身上的积雪，他感到非常口渴，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放到嘴里，雪立刻化了，他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雪，雪又化了！
“小武，我们回家吧。”小傻说。
刘小武使劲点点头，他一手拉着小傻的手，一手紧紧地攥着那颗温温的水果糖，他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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