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昏昏沉沉地走出北京西站,一抬头就发现了挂在西边高楼上的夕阳,桃桃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桃桃是昨天早上从家里出门的,她是背着公婆偷偷来北京的,她出门的时候没敢多带东西,只带了一个小提包,里面装了点干粮和日用品。她先坐了两个小时的三轮车,又到镇子上坐了去县里的面包车,又从县里坐了大轿车去了市里,终于在昨天下午六点坐上了火车,坐上火车桃桃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想,北京不远了,哪承想,北京还远在天边。
现在北京近在咫尺了,桃桃自己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各种嗜杂的噪音包围着桃桃,可桃桃的思维是清晰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北京的目的,她要来找回她的男人刘东子。
桃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拿着刘东子信上的地址,操着一口陕西宝鸡话,问旁边一个等车的胖女人,那女人是个热心的人,很耐心地告诉她怎么坐车。北京虽然很大,但如果坐对了车,如果不堵车,也很快能到达要去的地方。桃桃还算幸运,很快就到了刘东子的住处。
桃桃到达刘东子住处的时候,她一扭头,看到太阳已经完全掉到重重的高楼后面了,只余下点点的残红从后面渗过来。
这时候了,刘东子应该在的。
刘东子住在四楼,桃桃一边急速地上楼,一边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和刘东子说第一句话。
当桃桃听说,在大学食堂里打工的刘东子和别的女人混到一起的消息后,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她可以看到真相了,她马上就能知道,老实巴交的刘东子,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到四楼的楼梯口的时候,桃桃有些胆怯了。
桃桃和刘东子结婚三年,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个月。这三年,她生孩子,带孩子,伺候瘫痪的婆婆,刘东子为了还婆婆看病欠下的钱,一直在北京打工,挣钱,他们的日子也算过得太平,眼看着欠的钱快还完了,可以攒些余钱了,桃桃还寻思着,过两年盖个小二楼呢。可是,她却接到在北京打工的表妹的电话,电话里的表妹吞吞吐吐地说,刘东子和一个打工的女人好了,她还亲眼看见,他们一起逛超市。
桃桃几乎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了,她只记得,她接完那个电话,一直轻飘飘的,像丢了魂。她恨,可她不知道自己恨什么,恨刘东子,还是恨自己,还是恨把他们两口子分开的老天爷。
桃桃一连几天都没有合眼,她默默流泪,她想打电话问刘东子,这是不是真的,可是,她又觉得电话不可靠,她想来想去,决定亲自上一趟北京。
今年过年刘东子没有回家,现在如果不看相片,桃桃真的有点把刘东子的模样忘了。
“刘东子……”桃桃在楼道里喊了一声,走廊中间的一个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女人看了一眼后,走了出来。
“你找刘东子?”
“嗯,我找刘东子,他住这儿吗?”
“住这儿,住这儿,他还没下班呢,你到屋里等吧!”
桃桃不动声色地走进宿舍。屋子里的几张高低床,让桃桃的心放了一下。东子还没有搬到一起住,还住在宿舍。
尽管屋子很拥挤,可是桃桃还是一眼看到了门口墙上的一张相片,那相片里有她和刘东子,那是她们处对象的时候照的。桃桃本来还担心屋里的女人认出她来,可是这个念头刚闪了一下,就灭了。现在蓬头垢面的她怎么能和相片里的她比。
地上放着个洗衣盆,里面泡着衣服,桃桃坐在刘东子的床上,她想这肯定是表妹说的那个女人。
“东子晚上八点才下班,你要不八点过了再来吧。”
桃桃听见这个女人满嘴东子长东子短的,她的心,隐隐地痛,她真想上前撕破她的脸,可是她却笑了。她必须听她亲口说。
“你是刘东子的媳妇吧?”
女人一听,脸红了,她低着头没说是或不是。
“我过来给他洗洗衣服,他平时忙,顾不上洗……”
桃桃没有顾上打量这间屋子,她说:“我是刘东子的同乡,给他捎个话过来,他人现在在哪里?”
“他还在面食食堂,还没有下班。”
桃桃听了这句话,就出了门,走了好远,她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泪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的,她居然不记得了。
一看见那女人,她的眼泪就在眼里打着转,表妹说得没错。她怕忍不住,就匆匆出来了,本来她还想再问问详细的情况的。
桃桃装着她滴着血的心,一口气跑出那栋楼,在街上狂奔着,停下的时候,她突然看到,马路对面五金工具店门口摆放着一排整齐的菜刀。
血红血红的夕阳印在一把把菜刀上,刀仿佛都在滴血。
桃桃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刀,她愣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走着,走着,桃桃的脑子突然愣了一下,里面的空白一下子被填满了:她看到从车窗里探出的狰狞的脸,然后看到那辆在她面前刹住的车,看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站到了马路中间。这时,急促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吼叫才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找死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桃桃回过神来,她掉头寻找着可以打听的人。
这时过来一个拉着狗、戴眼镜的老人,老人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桃桃迎了上去。
北京人可真悠闲!
桃桃问:“麻烦问一下,食堂在哪儿?”
老人微笑着说:“你要去哪个食堂,这个大学有好几个食堂。”
桃桃说:“专门吃面食的食堂!”
老人就给她指了方向。桃桃进了大学的南门,她又打听了一个瘦高个的男同学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同学,拐了两个弯就到了面食餐厅。
这一路打听下来,桃桃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的脸不再僵硬,她甚至问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还笑着向她致谢。所以,等桃桃大步流星地走进面食餐厅的时候,她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知道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文化人,这里不是农村,再说在农村她也是温良的媳妇,不是那种悍妇。
吃饭的学生排着队,桃桃也排在了队伍的末尾,终于到了窗口,她站在那里,一眼就看见了戴着厨师帽穿着白褂子的刘东子。看到白白胖胖的刘东子,她有些不知所措,刘东子正在拉面,桃桃的目光盯在他手里的面条上,那飞舞的面条越来越长,越来越细,桃桃的眼花了。
这时候,一个服务员问:“你吃点什么?”
桃桃一时无语:“我,我……”
一米之外的刘东子这时抬起头,往窗口漫不经心地望了一下,这一望,他就看见了桃桃。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又仔细看了一下,桃桃在窗口外怯怯地喊了一声:“东子……”
刘东子几乎在喊:“桃桃,你怎么来了,你吓我呢,你到门口等着,我马上出来……”
桃桃感觉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的惊喜。这惊喜,似乎不是做出来的。
刘东子出来的时候,桃桃正站在面食餐厅门口对面的一棵大树下。
这时候外面的天一点一点暗下来,暮色和四处的灯光交相浮动。
刘东子不由分说,拉着桃桃去了餐厅背面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桃桃没有说话,只是很用力地挣脱了刘东子的手,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周围楼上的灯全亮了,当柔和且昏暗的灯光照在刘东子白胖的脸上时,桃桃看到刘东子居然在笑,桃桃的心立刻燃烧起来。在桃桃看来,刘东子此刻笑得很不要脸,他怎么能笑得出来。
“桃桃,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来,桃桃,你真行啊……”
桃桃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瞪着圆眼睛,盯着刘东子。
“你是不是想给我个惊喜,也不知道来个电话,我去接你。你是怎么来的,牛牛好吗?他肯定又长高了……”
听到牛牛,桃桃心里的炸药包一下子接上了导火线,她顷刻间爆发了。
她想起儿子牛牛天真的笑,想起刚才那个女人在她面前东子长东子短的无耻样子,她抬起手,憋足了劲,冲着刘东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刘东子,你算啥球人,你太不要脸了,还装什么装,我都去你房里看见了,见到那女人了,那女人正在给你洗衣服,刘东子,你真不是人……”
桃桃吼完,转身就走,她觉得舒服多了。绕过食堂前的那条街,桃桃跑了起来,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只想跑得远远的,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桃桃跑到一个小门,她想都没想就出去了,一出去,就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的汽车排着队慢慢地往前爬着,到处闹哄哄的。
桃桃这才慢了下来,在奔跑中,她停止了流泪,她渐渐安静下来。她刚才跑的时候还听见刘东子在喊她,在追她,这阵子后面没声了。桃桃蹲在路边,恐惧和无助涌上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她在裤子里缝了一千块钱。她一摸就摸到了硬硬的一块,她松了口气。
这钱是刘东子过年的时候寄的。刘东子本来说过年回来的,可是,腊月二十五,又说买不到票,回不了了,就寄了钱。桃桃去邮局取钱的那天,天下着大雪,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哭了一路。
闹哄哄的大街,已被点缀得繁花似锦,流光四溢的灯火冲散了桃桃心里的伤痛。
桃桃终于感到累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过街天桥,她想上去坐坐。
桃桃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着天桥,她脑子里在想,北京这么大的地方,居然找不到一个僻静的可以哭的角落。她走上天桥,坐到高处的台阶上。刚坐下,刘东子就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手还无力地冲她挥了两下。
刘东子喊着:“可算找到你了,桃桃,有话慢慢说,你跑什么?”
刘东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桃桃本来不想看他,可是她在高处,不看也不可能,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就看到了刘东子的一只手抱着肚子。
她这才明白,刘东子的老胃病又犯了。刘东子的胃病是在广州打工的时候累出来的。
桃桃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
“胃又疼了?”
“没事,就是,刚吃过饭,跑了几步,就疼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不是有她照顾么?怎么还这么不注意身体?”
“……”
“谁叫你刚吃完饭就跑了?”
刘东子说着坐到了桃桃旁边,桃桃看到了他满头的汗,知道肯定疼得厉害。
刚结婚不久,有一次,他们在地里收麦子,刘东子在麦地里突然犯了病,疼得蜷成一团。桃桃当时吓坏了。她没有经验不知怎么好,她急着要去家里拿药,刘东子说,那你给我揉揉,揉揉就好了。揉着揉着,刘东子就真的不疼了,他从麦草堆里突然爬起来,在桃桃耳边说:“我想吃那一口儿了……”
桃桃当时的脸就红了。
那是近黄昏的时候,夕阳像抹了一层玫瑰一样绚烂。
那时候,多好!
桃桃和刘东子结婚的时候,家里欠了三干多,收完麦子,刘东子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外出去打工挣钱。桃桃依依不舍地把刘东子送到了村口,她的泪在眼睛里打着圈,刘东子看着那一圈圈的泪,看着桃桃的可怜样,他坐上三轮了,又忍不住从车上跳下来,跑到桃桃面前傻笑了半天,还偷偷地捏了一下桃桃的小手,桃桃的心颤抖了,打着圈的泪,硬是没有掉下来。
外出的男人都哄笑起来,桃桃就捂着脸跑回家了。
回到家半个月,桃桃发现她有喜了,等刘东子回来的时候,她都快生了。儿子牛牛一生下来,刘东子住了一个月又走了,说是要给牛牛挣学费。期间婆婆突然脑溢血瘫痪了,欠下了两万多的债。就这样,桃桃的手怎么也抓不住刘东子的手,刘东子每次从外面回来,桃桃都觉得他不一样了,是的,每次都不一样,都很陌生。刘东子到哪儿打工,回来尽说那地方的好,桃桃只是静静地听。
刘东子坐到桃桃身边,他的胃疼看样子没有减轻,他咬着牙,手一直顶着胃。
桃桃再也坐不住了。她迅速站起来,望了一下,她就看到了天桥下面有个超市。
她说:“我去超市给你要杯开水,喝点热的就好了……”
刘东子点着头,他的眼里充满了感激。
桃桃跑到超市,她小声地对门口收银台的女人说:“大姐,我男人胃病犯了,你这有开水吗,给上一杯。”
女人刚开始没有听清楚桃桃的话,桃桃又慢慢重复了一次,那女人摆摆手。
“我们没有开水,只有奶茶,如果你现在喝,我们可以给你加热……”
桃桃问:“多少钱?”
女人说:“一杯四块。”
桃桃一听一杯茶四块,真够贵的。
“那也行,你得给我加成热的。”
超市女人给桃桃加热,还给她插好吸管。
桃桃接过奶茶,用手一摸,还有些烫手,她想只要热的就好。
回来的路上,桃桃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奶香。桃桃想,城里人真是会享受,啥东西都能做出来。
桃桃担心洒了,没敢走得太快。上了天桥,见刘东子还在那儿坐着,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趁热喝了吧,喝了休息一下,就好些了……”
刘东子接过奶茶,他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可桃桃不想猜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
桃桃坐到了刘东子旁边,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幽幽地说:“这城里除了比乡下夜里亮堂外,有什么好,一杯白开水也不给,要在我们村,别说白开水了,就是米汤和饭,不都经常给过路人吃吗?以往,你的毛病一犯,只要乡亲看见,哪个没有跑回去提热水的?”
刘东子苦笑了一下,他说:“城里到处都冷冰冰的,你见了不认识的人对他笑一下,他们还觉得我们有病!”
桃桃见刘东子不动手里的奶茶。
“你喝吧,要趁热,一喝就不疼了。”
刘东子说:“桃桃,你先喝一口,我再喝,你到现在连饭都没有吃,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
桃桃说:“我不喝,我不喝,我刚才在你屋里,那谁给我倒了茶……”
“那不是我的屋,那是我和三个厨师的宿舍。”
刘东子知道,现在解释任何都是无用的,不过他还是要把话说清楚。其实在路上追桃桃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桃桃去他宿舍的事,那女人在路上给他发了短信。
刘东子当时就发了火,他说:“那是我老婆,谁让你去洗衣服了!”
那女人每个周末,都来给他洗一次衣服,而今天恰好又是周末。
刘东子知道,现在他给桃桃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他还想试着说一说。
刘东子又说:“你就喝一口,这奶茶据说可好喝了,我们那儿的几个女服务员一发工资就买这个喝。”
桃桃知道自己推辞的话,奶茶就凉了,刘东子的倔脾气,是说一不二的,她小心地接过奶茶杯,轻轻地在吸管上吸了一口。她嘴巴里不小心吸到了一个甜甜的、软软的东西,她咀嚼了几下。
刘东子笑了,说:“这是珍珠,这个奶茶叫珍珠奶茶。”
“珍珠?”
“嗯,城里人都这么叫。”刘东子说。
“城里人真会起名字!”桃桃说。
“我全给你留着,我喝几口就好了。”
刘东子喝奶茶的工夫,桃桃掏出了背包,她翻出了一块大饼,她已经很饿了。
两个人半天都没有说话。
低着头看一辆辆汽车从他们脚下爬过。
桃桃吃到一半的时候,刘东子把半杯奶茶递过来。
“你喝吧,喝完了,我带你去吃饭。我好多了!”
桃桃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她的确想喝点什么了,这一天一直在打听路,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她还是在火车上喝的水。
桃桃喝了一大口奶茶。
她咽下了一嘴的大饼。
她转过头,淡淡地对刘东子说:
“你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坐坐,你不用管我,你去忙……”
桃桃尽量说得很坚强,可是她说着话的时候,心里却如万箭穿过一样。
刘东子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他站起来,说:“走,先吃饭,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先吃饭去!”
桃桃看着远处闪闪烁烁的灯光,她说:“我不饿了,我饱了,你回去吧……”
桃桃这一天其实就吃了一个饼子,中午在火车上吃了半个,刚才吃了那半个,这还是她强迫自己吃的,不然,她一点也不饿。
刘东子说:“走吧,对面有个饭馆,你多少吃一点,这样我的心也好受些,我们正好都可以休息休息。”
他说着伸手拉住了桃桃的一只手,想拉她起来。
桃桃用力打掉了刘东子的手。那只手,是她在梦里无数次都拉着的手,如今她一把打掉了。
她说:“你去忙吧,你不是八点才下班吗,现在还不到八点。”
刘东子说:“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安排好了。不去没关系,走,吃点东西去……”
桃桃这才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整理了一下头发。
刮风了……
桃桃觉得有丝寒意。她系住了领口的纽扣。
“饭,我就不吃了,我一点也不饿,你陪我走走吧。”
刘东子看见了桃桃脸上的疲惫。他的心酸酸的。他已经准备好了让桃桃打,让她骂,让她像泼妇一样在大街上吼叫、撒泼。可是,桃桃的眼里没有一点眼泪。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桃桃是初中毕业,如果不是婆婆突然瘫痪了,她有可能跟着刘东子一起出来打工。可是婆婆去年夏天突然就瘫了,脑溢血,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保住了命,刘东子打工挣来的钱也全搭上了,又欠了一个亲戚的一万多。婆婆瘫痪了,也不能帮着带牛牛,刘东子一走,桃桃就成了家里里里外外的一把手。整天忙里忙外,从早到晚就没个闲的时候。
刘东子到北京打工,一年多就把欠的钱还得差不多了。刘东子还完最后一笔债的时候,他兴奋地对桃桃在电话里说:“桃桃,我在北京每月能挣1500元,你在家别太苦了。等牛牛6岁上了学,我就把你接到北京。”
桃桃听着也高兴。婆婆也能下地了,如果恢复得好,能做饭,那她就能到北京打工,可以和刘东子团聚。
可是公公的心脏病去年又犯了,这样又欠了近一万的债。桃桃这下就不知道自己和刘东子何时能团聚了。
桃桃在前面走,刘东子在后面,桃桃的脚已经很疼了,可是她不想停下来。
“我考了厨师证,工资也涨了……”
刘东子在后面说。
桃桃说:“那,你就更能挣了。”
走了很久很远,xU东子见桃桃的腿有些瘸,知道桃桃走不动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了。
刘东子说:“走吧,我们坐车回去吧,我已经给宿舍的几个说好了,让他们到别处去挤挤。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请假,我带你去天安门转转。”
桃桃本来心静了,可听见天安门,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天安门会伤心,是梦的破碎吗?
她不想让刘东子看见她流眼泪,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离不开男人。
她悄悄地擦干了泪。
刘东子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和牛牛在炕上玩骑大马,她在弄鞋垫,刘东子和牛牛哈哈地嬉闹着。
那时候牛牛才一岁半,半年没见刘东子,就不记得爸爸了。刘东子给了他一把糖,他让喊爸爸。牛牛才喊了声爸爸,刘东子那天骑着马,还教牛牛说天安门,牛牛那天学会了说天安门。刘东子高兴地把牛牛举过头顶,他喊着,桃桃,明年夏天,你把牛牛带到北京来,我们三个去看天安门。
桃桃当时还笑着说:“就这么说定了。
牛牛自从会喊爸爸了,如今天天嚷嚷着要见爸爸,还经常问她天安门的事。
“妈妈,爸爸是不是天天能看到天安门?”
桃桃不知道怎么回答。
桃桃想着想着,心越发酸了,泪水汹涌着。
如今快到七月了,可如今……
刘东子说完天安门,他也沉默了。他看到桃桃在风中抖动的身子。他的桃桃才二十六岁,可看起来却已经三十多了,桃桃一天从早到晚,忙里忙外,为他撑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家,而他呢?
刘东子走到桃桃跟前,说:“走吧,回去吧,不然宿舍的门关了。”
桃桃哭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在喊你吧,你快去吧,她已经给你铺好被窝了,你回去,你去呀,你不用管我,不用管牛牛,不用管你爹你娘,更不用管刘湾那个村子里的家……你走啊,你走……”
桃桃拼命地喊着,推着刘东子。她不能再说话。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她的脚又不疼了,她忘记了疼。
对面的一个楼上写着“梦里家园”几个字,桃桃看着,她转身喊着:“刘东子,你还记得那个家吗,你记得吗?”
风又刮起来,刮乱了桃桃的头发、衣服,也刮碎了刘东子的心。
桃桃趴在一根电线杆上,嚎了起来。她自从接到远方表妹打来的电话,听说刘东子在外面有了女人,她都是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她哭的时候,得等到牛牛睡了,公婆睡了,她才用被子裹住头,尽情地哭,还不能出声。哭完了,她得马上用凉水洗脸。她担心婆婆看到了不好受。她知道这个消息已经一个月了。
刘东子站在桃桃后面,他看着眼前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脸憔悴的,自己的女人,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自己那个健康的红润的白皙的桃桃,如今,如今……
刘东子越发恨自己了。
桃桃回过头去,看到了刘东子的满面的泪水,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知道哭了,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也说不清这是啥滋味,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天,居然会站在她跟前流眼泪,在向她忏悔吗?
桃桃想着想着,心抽搐得更厉害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可是没有用,心还在疼。
桃桃不忍心再看刘东子的脸,她靠在了路边一个路灯杆子下面。
刘东子说:“桃桃,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是牲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那女人就一次,那女人也有家,有男人,有儿子,我们过年的时候都没有回家,那天我们喝了酒,我们就那一次,后来,她总来给我洗衣服,我发誓就那一次,我到现在还在后悔,我对不起你,桃桃,你打我吧,求你了,别再折磨自己,你到底怎样才解气?”
刘东子蹲在地上。他用力砸着脑袋。桃桃的心里涌起着层层的寒意。原来他的刘东子可不是这样,不是,他没有村上那些男人的习惯,然而这时,在城里,刘东子却和他们一样了。
桃桃本来想平静一下,好好和刘东子说说话的,可是听到刘东子声泪俱下的叙述,她心里被压灭的火又蹿了上来,她按捺不住自己,猛然翻起来,像只失去孩子的母狮子一样,悲情绝望地扑过去,她一把揪起刘东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过年的时候不回家?为什么……”
“买不上票!我给你,给牛牛,给咱爹娘都买了新衣服,买了好吃的,可买不上票,我到车站排了两天的队,就是没票。回家的人太多了……”刘东子的声音在颤抖,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借口,他应该先挤上车,哪怕就是站也要站回家,可是他却没有,一起来打工的好多人却挤上火车,回家了。
桃桃这时候抱住了刘东子的胳膊,放声大哭,她咬着男人的肩,她恨,她恨……
桃桃终于平静了下来。
灰亮的天空,星星灯火渐渐漫散开来,大街上的车也稀稀拉拉的。
刘东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也擦了擦桃桃的眼泪,他说:“现在宿舍关门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去找找,附近的地下旅馆还有没有住的地方。”
桃桃点点头。
刘东子记得清华园附近有几家旅馆,价格也不贵。
刘东子在前面走,桃桃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跟着。问了几家,都住满了。
桃桃说:“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坐坐吧。反正天快亮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飕飕的风迎面吹来,桃桃忍不住抖了几下。刘东子看到了,他快速地找了一个交通银行自动取款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
桃桃脱下皮鞋,她一摸脚上都流血了,脚这会子突然疼得厉害。这双皮鞋是刘东子在广州打工的时候买的,她一直舍不得穿。来北京的时候,她穿上了,早知道要走这么多的路,还不如穿布鞋呢。
刘东子脱下白大褂,让桃桃披上。
自动取款的地方很小。刘东子的身体和气息靠在了桃桃的身上,桃桃拧了下身子。刘东子的后背和胳膊又靠了过来,桃桃撞了一下他的咯膊,将他推开。
她透过玻璃看了看头顶的夜空,桃桃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到了西头的月亮,她觉得这个月亮比乡下的暗淡了许多,在空洞而迷茫的夜空,它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月亮的周围几乎看不到一颗星星。
桃桃说:“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我来的时候没给家里说来北京,我说去娘家看看我妈,我出门的时候,牛牛非要跟着我,我哄了半天他才出去玩。”
桃桃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刘东子。
“这是上个月,我带牛牛到镇子上照的相,村里的大娘们都说,牛牛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气都差不多,都很倔强。牛牛比过去高了许多,他都能够到爹挂在门背后的旱烟袋了。”
刘东子紧紧地攥着那张相片,厅子里太暗了。
刘东子举起相片,刚想借着光看,桃桃突然一把夺过了相片。桃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她想着,刘东子,你不是有她了么,这里有家了么,我和牛牛,看清看不清有什么关系?
刘东子转过头来,嘿嘿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笑声,桃桃心又软了,她把相片再次递了过去。
光线很暗,刘东子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瞅着那张相片,虽然看不清儿子的眼神,不过刘东子已经很满足了,他的嘴角慢慢绽开一朵美丽的花。
桃桃看到了那朵花,她的嘴也微微地翘了一下,她顿了顿,深深地叹了口气:“别看了,装起来,小心丢了,牛牛今年就照了这一张相。”
说到孩子,桃桃的声音温柔极了。
她接着说:“我明天就回去了,等你放假了,你回来我们就把手续办了,我打算搬到我妈那儿去住,我妈现在在老屋里一个人住,她和大嫂合不来,牛牛还小,我带着他,也正好给我妈做个伴。你以后再找女人了还可以生。”
刘东子用手堵住了桃桃的嘴巴。
“桃桃,别说了,我就是死也不和你离婚,我对不起你,我用一辈子弥补你……”
桃桃听着听着又哭了。
哭声缠绕在刘东子的耳边,就像针一样轻轻地扎他的心。
刘东子和桃桃都没有说话,他们在长久的沉默里,几乎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外的大街上,他们的眼神都很专注,他们看到了什么,也许他们也不知道。空荡荡的大街还在安睡中,偶尔几个清洁工人的身影会闯入他们的视线。笤帚轻轻划过,发出若无若有的声音,那声音一下一下,在空中飘荡着,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东子伸开了右手臂,他借着微弱的光看了一眼桃桃,桃桃似乎快睡着了。刘东子往桃桃那边凑了凑,他们紧挨着慢慢靠在一起。桃桃扭过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刘东子,她的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慢慢地将她的身体依偎了过去。
刘东子一把把桃桃拉到怀里。
这个怀抱桃桃等得太久了,当真实地靠在这个怀抱里,桃桃没有感觉到幸福。她是满满的辛酸,她的心里此刻没有了一点波澜,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
光斜斜地照进来。
桃桃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她此刻不是在北京,而是和东子靠在麦垛里说着家常。
桃桃轻轻地依偎着东子,她心里有种渺茫的指望,可是她又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力。
“东子……”
“嗯!”
“前几天大河来家里了!”
“是来要钱的吧?”
“嗯,他说他家今年九月要盖房子!”“我们还欠他多少?”
“还欠五千五!”
“哦!”
桃桃应着声,她这才感觉到累,她真的好累,她闭上眼睛,她想就这么睡一觉。
厅子外的东方,已经发白。
天快亮了……
是啊,快亮了!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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