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凡摇摇晃晃地从酒吧里一出来,就遭遇了淅淅沥沥的阴雨,他裹了裹单薄的衣服,身体还是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他手里提着一瓶啤酒。张思凡喝了一口,冰凉的酒一下肚,他立刻感觉到了一股畅快淋漓的寒冷直冲心底。
张思凡是从来不喝酒的。从来不喝酒的男人一喝酒,就说明他受挫了,失意了。男人的失意有两种,一是为情,二是为钱,张思凡此刻的失意却不止这两种,还有家庭的压力。
张思凡的老爹刚刚做了胆囊手术,出院没多久,未婚妻许小晴的妈也就是他未来的丈母娘就逼他买房,否则就不答应他们的婚事。张思凡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技术工人,一个月就一千多的工资,他哪有那么多的钱去买房,何况当初订婚的时候,双方都说好的,就住他们家那旧房子,家里也就他爸一个人,张思凡的母亲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一直是他爸和他相依为命的。这次手术又花了家里的不少钱,原来预算结婚不借钱,简单装修一下,办几桌酒席的钱还是够的,可现在可能要借点了。
张思凡晚上本来打算去许小晴家商量结婚的事,比如什么时候买家具,还有照婚纱照之类的烦琐问题,可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许小晴妈的电话,说他们家许小晴不想和公公住一起,说要买了新房才能结婚,否则就不结了。
张思凡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他干了一天的活没有通过检验,等于白忙活了一天,接完许小晴妈的电话,张思凡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其实,张思凡去酒吧之前和许小晴匆匆见过一面。确切地说,许小晴是来请张思凡去她们家的。
许小晴眼泪汪汪的,特别是在长长的睫毛覆盖下的眼睛,看起来更显得楚楚动人。
张思凡当初就是因为喜欢许小晴漂亮的眼睛,才决定和她交往的。说实话,许小晴浑身上下就那双眼睛最迷人,其他就普通了,她个子不到一米六,也不是苗条型的,而且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工作还能说得过去,在移动公司收费,一个月也就八百块钱。张思凡当初是有大学生追的,可是他一看到许小晴会说话的眼睛,他就想,就是她了。
被许小晴拉到一个角落,张思凡这才看到,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过。
张思凡心里难受。
“你就去我家一趟吧,跟我妈好好说说,我嫁的是你,不是房子,这房子的事,全是我妈的意思,我和她吵了一天了,我不想让我妈伤心,也不想让你为难,可是,你们两个都不替我想!”
许小晴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张思凡那一刻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说:“这个时候,我去了就等于火上浇油,你想想,我爸刚刚做完手术,做儿子的能问他要钱吗?何况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钱!”
许小晴说:“那你就不为我想想吗,我妈只是考验考验你,只要你表现好,她不就放心了!她也就不为难你了。”
“我的表现够好了。你凭良心说说,我们交往了三年多,你们家的煤气是谁换的?你们家的但凡有一点事,我哪次不是第一时间赶到?如今我爸刚做了手术,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许小晴看张思凡真生气了,她哽咽地说:“刚才我妈说了,如果你今天不过去说说房子的事,我们的婚怕是结不成了。”
张思凡一听这话也火了:“结不了了,你找别人去啊,如果找不上,你就跟你妈过去……”
张思凡的话一出口,他其实就后悔了,许小晴这些日子夹在他和她妈之间,也受了不少委屈。
可是许小睛并不知道张思凡后悔了,她抹着眼泪就跑了。张思凡傻愣愣地看着许小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他没有追,他不想追。
他只是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奔跑得是那么决绝,那么沧桑。
张思凡本来跑出去了几步,可他只是跑了那么几步,就被他自己否决掉了,追去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是没有本事买房子。
站在傍晚的大街上,张思凡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喝酒,让酒精来填充自己的心,喝了酒,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湿淋淋的张思凡提着大半瓶啤酒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着。雨不大,街上的人极少,但都打着伞。
广场大厦下面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小商贩,他们个个缩着脖子,眼睛和嘴却一点也不闲着,一边谈笑,一边招呼着路过的行人。
张思凡沿着广场边缓缓地走着,酒店、商场一家挨着一家,灯光一家比一家艳丽,一家比一家梦幻,在各种光束映衬下,张思凡的脸就越发显得惆怅了,他就越觉得自己窝囊了。
张思凡一直这么被雨淋着,走着走着,张思凡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直觉告诉他,后面有人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张思凡猛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但他总感觉后面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踪自己,张思凡猜想是个小偷或者神经病。不然正常的人不可能这个时候跟着他的,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张思凡这么想着,他被酒精麻痹的心,就悬在了半空中。
在一个转弯处,张思凡侧头扫了一眼身后,他感觉后面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张思凡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抓紧了手里的酒瓶,他就这么一个武器,他得把握机会,见机行事。
在一个路灯下的台阶旁,张思凡蹲了下来,他想反正要钱没钱,他怕什么呢,他决定看个究竟。
果然,他就看见一个像乞丐的小男孩提着一个大布袋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看,那孩子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张思凡松了口气,想起刚才他的紧张,他不禁自嘲起来。
小男孩看到张思凡发现了自己,他的脚步变得迟疑,张思凡招了招手:“小家伙,过来,别怕,来,过来!别怕!”
小男孩听了,两只脚却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了一下张思凡,见张思凡面色柔和,他才慢慢地将脚挪过来。
“你为什么跟着我?”张思凡微笑着。
小男孩哆嗦着,支吾地说了句什么,他蚊子一样的声音,当然张思凡是没有听清的。
“别怕,说,为什么跟着我?”
小男孩这才怯怯地动了动嘴巴,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大哥,我是想问你,你的啤酒瓶还要吗?”
张思凡听了,他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的心又一次被淋湿了,他举目望了一下四周,雨悄悄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路上就他和这个小家伙两个人。
“你跟了我两站路,就是为了这个瓶子吗?”
小家伙点点头。
张思凡的心里已经开始发胀,他那被雨模糊的眼睛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小家伙。
小家伙瘦小的身上裹着一件分不清蓝和白的校服,脚上一双旧运动鞋,短短的头发被雨也淋得湿漉漉的,但大大的眼睛却非常亮。
张思凡伸出手,他握了一下小家伙的手。
小家伙的手冰冰的。
“几岁了?”
“九岁。”
“上学了吗?”
“上了,今年三年级。”
……
张思凡和小家伙蹲在路灯下,他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地说了起来。
小男孩名叫毛豆豆,是从农村来的,他爸在城里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她妈就带着他一起来了。毛豆豆说他们来了五年了,一直住在工棚附近他们自己搭建的简易房子里。毛豆豆还说,到城里三年后,他妈还生了妹妹。
毛豆豆不善言谈,但他说起妹妹,话就多了起来。
毛豆豆说,他妈生完妹妹,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还去医院做了手术,把家里的钱都花完了。毛豆豆说到这儿,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担忧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该有的。
毛豆豆说:“本来我是不捡瓶子的,我是为了我妹妹才捡瓶子的。”
张思凡听到这儿,有点纳闷:“你给你妹妹捡瓶子?她喜欢玩瓶子吗?”毛豆豆笑了:“不是的,我是说我捡了瓶子,卖了,再给妹妹买奶粉,自从妈妈摔了以后,家里就没钱给妹妹买奶粉了,妹妹才两岁,她晚上饿得直哭,我觉得妹妹真可怜,我小时候又吃我妈的奶,还吃爷爷给我养的奶羊的奶,而且我一直吃到五岁。而妹妹一岁刚过,妈妈就给她喂米汤,妹妹不吃,妈妈就打她。我好几次都和妹妹一起哭,我就下决心挣点钱给她买奶粉喝。”
毛豆豆说:“我是从去年开始捡瓶子的,刚开始我跟着我们家后面住的拾荒的张大爷一起捡,后来,我就自己捡了。”
“为什么就自己捡了,有个伴儿不是很好吗?”张思凡说。
毛豆豆摇了摇头说:“本来我也想跟着张大爷的,可是我的个子太小,往往我先看见的瓶子,张大爷因为个子高,胳膊长,就先捡了。所以捡了半个月下来也没捡几个,所以现在就自己捡了。”
毛豆豆说着很自豪地给张思凡算起了账。“我自己粗算了一下,我一天捡二十个饮料瓶,一个饮料瓶两毛钱,一天我就能卖四块钱,三天我就能给妹妹买一袋奶粉。”
“你妹妹喜欢喝你买的奶粉吗?”张思凡问。
毛豆豆笑着说;“喜欢,可喜欢了,妹妹现在喝了奶粉,个子也长了,一天一个样,现在长得可让人心疼了。妹妹还特别喜欢我抱她,陪她玩。”
毛豆豆说到这儿,他又一次忍不住笑了。
张思凡也跟着笑了。
张思凡摸了摸毛豆豆的小脑袋说:“毛豆豆你是好样的。”毛豆豆说,他也觉得自己是好样的。他现在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仔细留意前面的路上有没有瓶子,而且他在学校的垃圾箱里也常常捡瓶子。毛豆豆说,他们学校看大门的大妈因为那些塑料瓶还和他生气了呢,以前都是那位大妈捡学校里的瓶子,现在他一捡,大妈的收入就下降了。
毛豆豆说,他给自己订了个计划,夏天秋天,每天最少捡二十个瓶子,春天和冬天每天最少十五个。
毛豆豆说着,指了指张思凡手里的这个啤酒瓶子,说:“这个就是我今天的第二十个瓶子。”
毛豆豆说捡了这个他就可以回家了。
毛豆豆摸了摸脑门子傻笑着说:“不瞒你说,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写呢,六点多钟我就出来了,我妈现在找了份工作,我现在一放学就得回家,家里妹妹一个人,我不放心,妹妹现在会走了,绑不住了,得经常有人看着。”
毛豆豆说:“我妈六点半一回来,我就把妹妹交给我妈,我才出来捡瓶子。捡够二十个,我就回家吃饭,写作业,写完作业早的话,我还可以陪妹妹玩半个小时。”
毛豆豆说:“平时这个时候我不是和妹妹玩就是已经睡觉了,今天给雨耽误了。出来乘凉的人少了,饮料瓶子就少了。”
毛豆豆正说得流畅,张思凡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就住了口,很乖地等张思凡接电话。
电话是许小晴打来的。
张思凡压掉电话,没有接,电话又响了,张思凡又压了。他压电话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抽搐,没有疼痛。他知道许小晴要对他说什么房子,什么她妈不同意和公公一起住,还有叫她去她们家商量,他不想听,虽然他们谈了三年的恋爱,可他们的感情还没有到谁没有谁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从一开始,许小晴妈就给这个婚事附带着许多的条件。
张思凡想,也许房子是许小晴妈拆散她们的一个借口,他早就听说,一个公司的什么狗屁经理,最近老往许小晴家跑,说不定买房子只是一个借口。
电话被压掉几次后就再没有响起,张思凡本来想关手机的,见不打了,也就没有关。
“大哥,你快把啤酒喝完,别浪费了,我爸爸说啤酒都是粮食做的。他也爱喝啤酒,但不常喝。”
张思凡把举起要喝的瓶子又放下来。
他说:“毛豆豆,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
毛豆豆点点头。
毛豆豆说:“我不饿,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装了个馒头。”
张思凡说:“你妹妹现在的奶粉够喝吗?”
毛豆豆乐了,他咧开嘴:“我妹妹现在有奶粉喝了,她对我可好了,我不回家她不睡觉。她现在都认字了,是我教她的。”
张思凡拍了拍毛豆豆的头,说:“毛豆豆,你是个好孩子,大哥佩服你。”
张思凡心里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这个瘦小的孩子说,可是一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把装着酒的酒瓶递给毛豆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钱。
“毛豆豆……”
张思凡在递钱的之前,摸了一下毛豆豆的脸,他的手触到了一头的雨水,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张思凡把钱递了过去。
毛豆豆说:“这酒我可舍不得倒,回去让我爸喝。”
看见张思凡递来的钱,他并没有伸手。
“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不是乞丐,我捡瓶子的钱够妹妹喝奶粉了,我能行的……”
毛豆豆说着,一手抱着那个装着酒的瓶子,一手提着那个沉重的布袋子,跑了起来。
张思凡愣了一下,他随即追了过去。
“毛豆豆,哥不是那个意思,哥是想让你买个新书包,你不是喊我哥吗,你等等我……”
毛豆豆喊了声“谢谢”,就拐进了一个胡同,一晃就不见人影了……
张思凡站在胡同口,他喘着气,这时候,他听见手机滴答地响了一声,是许小晴发来的短信:“思凡,你放心,没有房子,我照样嫁给你,你就是我的幸福,我的一切!我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张思凡看了短信,又望了望毛豆豆跑过去的那个方向,突然,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那个揪他心的东西暖暖地围绕着他,令他热血沸腾。
张思凡拿起手机,拨通了许小晴的电话,他想对许小晴说句对不起,他还想说句谢谢,可是,电话通了的那一刹那,他却说了句:“小晴,我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张思凡说那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幸福,他想毛豆豆给妹妹喂奶粉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幸福感吧。
张思凡举目望去,一束车灯照在前方的路上,一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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