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真幸福-连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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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喜

    民国十五年,这一年的夏天,曰头天天明晃晃地照着,天上没有下一滴雨,老百姓求老天爷、求龙王,可是老天爷就是不睁眼,龙王照样打瞌睡,日头还是丝毫不留情地晒。

    上一年麦子快收的时候,突然下了几天的暴雨,麦子全烂到了地里,抢收来的那点儿麦子,熬过了秋天和冬天,到了今年开春,家家就开始闹饥荒。连喜家也一样,过完年家里就揭不开锅了,他们把家里值点钱的能卖的都卖了,换点粗粮度日。高家湾村的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去陕西产粮的县里讨饭了。十七岁的连喜,苹果样的脸蛋,清亮的大眼睛,梳着长长的辫子,白衣,蓝裤,红鞋,方圆几十里男女老少都喜欢的模样,这样惹人喜欢的女子是不能去讨饭的。连喜的爹也是不能去讨饭,连喜的爹几年前帮人盖房子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成了瘸子行动不方便。连喜还有个弟弟叫大勇,比连喜小三岁,大勇是连喜一手抱大的,小的时候爹娘去给大户人家做工,四岁的连喜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弟弟饿了连喜就给他一口一口喂面糊糊,面糊糊是娘用细粮炒熟的,用开水一冲就能喝;弟弟尿了就换干净的尿布,尿布用完了连喜就去河水边洗尿布。家里人都知道,是连喜一口粥一口粥把大勇喂大的,但凡有一口好吃的她都舍不得一个人吃下。

    八岁的连喜去舅舅家,赶上舅舅正好杀了一头猪,舅舅从锅里捞了一块连着许多肉的骨头给她吃,她偷偷地把骨头上不多的肉一点点儿撕了包到手绢里,自己只啃那个光秃秃的骨头。舅妈见了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姐姐,上哪里找呦。舅妈又给连喜分了两块肉,一块要她当着大家的面吃掉,一块带给大勇。连喜也没有白疼大勇,大勇从小就和她亲,别人的话都不听就听姐姐的。连喜从小就发誓一定要让弟弟上学堂的,大勇七岁就去私塾读书了,私塾的先生说大勇人聪明,只要好好学就会有出息,一家人都指望大勇呢。可去年年刚过完,大勇的肚子突然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还经常疼得叫唤,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大夫说大勇的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大夫还说要到省城医院去做个手术才能好。可连喜家里哪有钱呢,现在大勇只能吃点郎中开的草药维持。爹每天不停地叹气,娘整日以泪洗面,家里里里外外就靠连喜一个人。连喜眼睁睁地看着亲弟弟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人扛不过的时候,连喜就偷偷跑到田里大哭一场。

    深夜里,连喜望着明晃晃的月亮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弟弟治好病。白天她和爹去地里干农活,晚上回到家手也不闲着,赶着做布鞋。连喜的巧手十里八乡都闻名,连喜做的布鞋,只要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工夫就卖完了,县城里好心的大娘大姐还经常把家里的破衣裳、旧裤子送给她,连喜把好的衣裳补补给爹娘弟弟穿,不好的碎布头就糊鞋底子。夏天的时候,山野到处的青草疯长着,连喜就背着背篓漫山遍野地割又长又韧的青草,连喜用割来的青草编草鞋,一双草鞋虽卖不了几个钱,可是没有成本,一个夏天下来也能攒不少钱。连喜编的草鞋又中看又耐穿,一点儿也不愁卖不出去。

    可今年,天一直没有下雨,麦子又收成不好,大伙儿把日子都过得小心翼翼、精打细算,连镇子上的大户人家也都在吃的穿的方面格外节省。这样的年景自然啥都不好卖,连喜做的鞋也不好卖,一个月下来,她只卖出了几双草鞋,十几双布鞋都还压在柜子里。鞋没卖出去,可连喜的手一天也没歇,她白天在地里从早忙到晚,晚上回来还要纳鞋底。她从小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劲儿,虽然红苹果般的脸上时常挂着汗珠,可眼睛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精神儿,娘知道,闺女是在为大勇的事情劳心劳肺,娘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这闺女这么心疼自己的弟弟,可就是做一百双鞋全卖了也不够医药费啊,天下的穷人自古就没路可走。

    这天晚上,连喜就着月光纳完了一双鞋底,她伸了伸僵硬的胳膊和腿下炕到茅房解了手正打算回屋睡觉,走过爹娘住的东屋她就听到娘的哭声。连喜是听不得娘哭的,一听见娘哭,她的心就翻江倒海地难受,她听到娘哭哭泣泣地说,郎中说大勇的病再不做手术,可能连做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要不我们先借钱吧?

    这年头,庄户人家哪有什么钱?

    那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大勇等死吧?

    连喜蹑手蹑脚地回到炕上,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点亮煤油灯,给鞋底上好鞋面,一不留神针扎了一下她的指头,连喜把指头放到嘴里,吸吮了一下,她的泪吧嗒吧嗒滴满了鞋面。大勇现在疼得连饭都吃不下,必须做手术,可哪来那么多的钱,连喜想明天正好是十五逢集的日子,天一亮她就去镇子上卖布鞋,而且她要想办法把鞋全卖掉。家里现在没有一分钱,连喜本来偷偷存了点给大勇治病的钱,可前些日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她就把钱给了爹,爹到镇子上买了一袋小米,家里人才熬到现在。

    第二天天刚亮,连喜把所有的鞋用白洋布包好,装到背篓里,和爹娘打过招呼,就去了镇子上。刚出村口连喜就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娘,娘气喘吁吁地追上她,往她怀里塞了个窝头,还热热的,是娘早上刚蒸的。娘说,孩子,早点回来,说着扭过头抹起眼泪。自从大勇病了,娘变得娇娇弱弱,动不动就哭。连喜说,娘,你别难过,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弟弟的,你去我姨家看看,看能不能借点路费,她们家的日子比咱好。娘点点头说,孩子,早去早回,如果卖了鞋给家里买点盐巴回来,家里没盐巴了。娘说着整理了一下连喜的背篓,转身走了,连喜知道,娘又难受了。连喜不记得怎么吃的那个窝头,总之,她在路上吃着窝头,心里暗自发誓,今天一定要把所有的鞋卖出去,再向亲戚借点钱,她要尽快带弟弟去省城看病。

    不知道是连喜的誓言被老天爷听到了,还是连喜对弟弟的心打动了老天爷,这天,连喜真把所有的鞋全给卖完了,而且是被一个人买走的。那个买鞋人出现的时候,连喜才卖了两双草鞋,眼看都到了晌午,过了晌午,赶集的人就都国家了,连喜看着着急,可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咬咬牙扑通跪在了路边上。这一跪,立刻引来了不少人。连喜哭喊着,各位乡亲大叔大娘,我知道你们的日子也不宽裕,可是,我弟弟的肚子里长了个大瘤子,必须到省城的医院去做手术,家里没有一分钱,求求你们,买一双我做的鞋吧,你们买了鞋,就是救我弟弟的命呀,大家买一双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就是没人上前买鞋,大家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喜的眼泪哭干了,膝盖也跪出了血,终于从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穿白长衫的男人,温和地说,你快起来吧,这鞋我全要了,给,这是给你的鞋钱。男子让身边随从背上鞋,两块大洋随即放在了连喜的手里。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连喜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了一眼男子,她正正规规地朝男子磕了个头。等她再次抬头,那男子已走远,连喜看到他也是个瘸子,比她爹瘸得更厉害……

    提亲

    正当连喜一家沉浸在喜悦里准备再问乡里乡亲借点钱上省城给大勇做手术的时候,有人上门来给连喜提亲了。连喜眼看着要过十八了,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家都许了婆家,有的十五六就结婚的如今已经当了妈,在村里连喜算大姑娘了。这几年也有不少人来连喜家提亲,可连喜说,她要给弟弟治好了病再出嫁。知女莫若母,娘知道连喜是一根筋的倔脾气,娘知道,连喜和大勇的感情深,大勇肚子里长了瘤子,她恨不能自己替弟弟得。

    连喜娘就跟提亲的人实话实说了。提亲的也都是些平常的庄户人家,家里就几亩薄地,他们就是再看得上连喜这闺女,可是她的家在庄户人家看来就是个无底洞,这一年,就很少有来提亲的。

    这天来提亲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很讲究的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一个是远近闻名的王媒婆。王媒婆一进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就上下翻腾起来:连喜娘啊,你们家可烧高香了,你看那院子外的喜鹊都叫了几天了,你们肯定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大的好事。你家大勇有救了,有个好人家看上你们家连喜那丫头了,跟我来的这位就是李子园的张老爷,他今天亲自来提亲了。

    连喜的爹和娘一听是张老爷,都不知道怎么招呼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二十里之外的第一大户张老爷居然亲自来他家提亲。张大户在这个县上算不得大地主,可也不算小地主,张大户的袒上在清朝做过官,家里几百亩地,收成好的时候,半个县城的劳力都到他家帮工。连喜的爹年轻的时候也去他家帮过工,不过可没见着张老爷。今天张老爷亲自来提亲,老实巴交的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张老爷开门见山地说:“我老早就打听到你家有个好闺女,又能干心又善,人长得也俊,她人呢?”

    “她去她舅家借钱了,打算凑些钱,过几天去省城给大勇去看病。”连喜娘战战兢兢地说。

    张老爷听了点点头,他始终站着,这样并不显得高高在上,人看着也很随和。媒婆说:“张老爷家有个儿子,至今也没有娶亲,人家看上你家连喜了。你们是上辈子烧的高香哟!”

    “王媒婆,还是我自己说吧。我家就那么一个儿子,前几年给娶过一门亲,后来媳妇得病死了,她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这不想再给儿子再说一门亲,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你们家连喜了,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连喜的爹娘哪敢提什么条件,磕头作揖还来不及。张老爷走的时候留给他们三块大洋,算是订金。张老爷的轿子刚出村,连喜就回来了,连喜一进门,脸上写了一肚子委屈,她的亲舅舅居然一分钱也不借给她,还给了她一通的脸色。一路上,连喜难受得想哭,她心里盘算着,连夜再做几双鞋子。她甚至想,说不定还会碰上上次那个买鞋的好心人。她满脑子想的是凑钱,她万万没想到她的亲事白天已经被爹娘悄悄订了下来。

    吃过饭,娘才把张老爷来提亲的事和连喜说了,连喜一听要她嫁给地主家做媳妇,就死活都不同意,她说要嫁你们嫁,我不嫁,我才不当地主家的什么少奶奶,爹,娘,你们这不是把我卖了吗?

    大勇坐在一旁,一声不吭。

    娘说:“加上张老爷给的订金,我们就能给大勇去省城做手术了,闺女,你就答应吧,看张老爷慈眉善目的,他儿子应该也是个好心肠,人家能找到你,是你的福分。”

    连喜听娘这么说,她哭了:“也不能因为给弟弟看病把我卖了呀!”

    大勇突然站起来,涨红着脸:“爹,娘,就算我死了,你们也不能强迫姐姐嫁到地主家,省城我不去了,这手术我也不做了,你们如果再强迫姐姐,我就去死……”大勇说完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爹和娘愣住了,连喜也愣住了。连喜知道弟弟也是一根筋,她急忙跑出去喊弟弟。

    晚上,连喜又去了爹娘跟前。娘苦口婆心地说:“孩子,那张老爷一看就不是坏人,也没有架子,为人和善,听说他还经常接济穷人,你爹也曾经给他们家做过工,他是个好地主,我们才答应啊。”

    连喜听了,心想,反正姑娘家迟早要嫁人,她扑通一声给爹娘跪下,斩钉截铁地说:“嫁,可以,我有个条件,他的儿子只要不是一脸横肉,我就嫁,我要亲自看看他儿子。”第二天,连喜爹一瘸一拐地走到王媒婆家,把连喜的话说了。

    第三天,张老爷就带着儿子来了。连喜一眼就看上了跟在张老爷后面的张家少爷,张家少爷根本不像镇子上的飞扬跋扈的王老爷家的少爷,王家的少爷不光娶了三房姨太太,听说还吃喝嫖赌抽大烟。张家少爷一看就不是那种人。他五尺身材,眉目清朗,一脸正气,一身蓝绸子长衫显得干净利落,看起来根本不像三十岁。连喜在厨房的门缝里偷偷瞄到张少爷后,就害起羞来,端茶倒水都低着头,娘看她的样子就知道闺女相中了。张老爷一直嘿嘿地笑,他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很满意,张少爷很少说话,但很大方地帮连喜端茶递水,他恭恭敬敬地给连喜的爹娘敬了三杯酒,见连喜低着头偷偷看他,便转向连喜说:“我都把见面礼给忘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银光闪闪的银镯子。连喜的头低得更低,她怀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使她不能安宁。连喜羞答答接过银镯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少爷后转身撒腿跑进厨房,再不出来。

    临走的时候,连喜听见张老爷说:“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们就把他们的喜事给办了。”连喜爹连连答应。连喜一听急了,她跑出来,低着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想给弟弟做完手术再成亲,我怕我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张老爷捋了捋胡子,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娃儿,你放心,明天我就雇个车让福顺陪你们一起去省城,现在是民国了,也没那么多讲究了。这样也不耽误成亲的日子。”

    出门的时候张少爷给连喜爹作了个揖,那动作优雅极了,连喜抿着嘴偷偷笑。

    省城,省城

    有张老爷熟人的引荐,大勇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大勇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人还在昏迷,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这一夜,连喜一直守着他,她怕万一弟弟醒来,身边没有人。天微微亮,大勇慢慢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说:“姐,我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连喜愣了一下,笑着问弟弟哪里不舒服,喝不喝水,可是她的眼泪怎么挡也挡不住。连喜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她一手抱大的弟弟,这个多灾多难的弟弟,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有情有义。

    大勇才十四岁,生命力正是旺盛的时候,身体恢复得也快,伤口六天就拆了线,第八天就能下床了。连喜和娘轮流照顾着,连喜一般晚上守,娘白天守,张少爷福顺偶尔也帮着大勇解手、洗漱。中午大勇吃点东西就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下午四五点,这段空闲的时间,福顺就带着连喜到省城里四处看看。

    省城就是省城,店铺一家连着一家,女人们都穿着旗袍和洋装,街道干干净净的,连喜见了啥都觉得新鲜。福顺在一旁只是傻傻地笑。他们逛一下午都不觉得累。一个是血气方刚,一个是豆蔻年华,哪知道累这个词儿。逛到下午,他们就找个小馆子吃碗面。每天吃的都不同,前一天吃的刀削面,后一天就吃拉条子,总之面里要有肉丝或者肉末。每次吃饭的时候,连喜总把自己碗里的肉末一丝不剩地捞到福顺的碗里。福顺一点也没有大少爷的架子,经常看着连喜傻笑。半个月处下来,连喜觉得福顺各方面都合她的意,他是富甲一方的大少爷,可他花钱很会计划,为人却大方,对待跟他们一起来的家里一个管家,也很谦和,对连喜更是无微不至,每次跟在他身后,连喜心里就特别踏实。连喜很少和福顺对视,她总是半低着头,就连吃饭走路的时候也一样。她经常偷偷地看福顺,看他和人打听路,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面条。有一次他们在山西面馆吃饭,面馆客人很少,福顺突然轻轻地捏了一把连喜的手,这一捏,连喜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她急忙抽回手,可是她的心湖早已荡漾出许多的涟漪。那一天,连喜的话很少,是福顺一个人在说。福顺说要带她去绸布店里买几匹布,管家怕他忘,今天出门时还专门交代了。福顺给连喜买了匹大红绸子,买了匹白布和蓝碎花布,都是连喜喜欢的样式。出了绸布店,时间还早,福顺说要带连喜去看戏。一进戏园子,刚一坐好,福顺就拉住了连喜的手,他的手掌心紧紧地贴着连喜手掌心,两只手合上的一瞬,连喜颤抖了,她不敢看福顺那火热的眼神。福顺说,连喜啊,我真想永远这样牵着你的手。连喜只是羞答答地笑,她觉得那是最动人的情话,那一场戏唱得精彩,只是连喜没有心思看台上,她的心思全在那只手上,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悄悄地打开了她的心扉,她醉了。福顺表面上看得津津有味还嘿嘿地笑,连喜知道,他的心思也在那两只手上。

    戏散了,天也黑了,连喜急着往医院赶,她娘还没吃饭呢,福顺突然却很沉默。他几次欲言又止:

    “连喜,我不想回去了,我们就在省城住下吧。”

    “连喜,怎么办?”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舍不得和你分开……”

    连喜头低得更低:“福顺哥,下个月初六我们不是又见面了……”福顺一听这话,突然一把将连喜拉到街旁的槐树背后,连喜撞进了福顺的怀里。连喜闭上了眼睛,她的脑子里甚至开始想到迟早是他的人了……

    福顺的手突然松开了,福顺一把推开连喜,蹲在地上,良久不说话,连喜就更加敬重他了。到了住的旅馆,和福顺一起来的管家,看见他们这么晚才回来,似乎很不高兴。福顺跟着管家进了房间,连喜收拾了东西去了医院。半夜里,福顺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把连喜喊出去,他轻声说:“连喜,明天,我就不陪你们回去了,我要去省里办点事,我会想着你……”

    连喜还在为傍晚的事害羞呢,也没怎么多说,只说:“福顺哥那你忙你的,我也会想着你。”说完就一溜烟跑开了。福顺看连喜欢喜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充满苍凉、依恋和不舍。第二天,大勇出院,管家护送连喜一家回家,连喜一路上都没见到她的福顺哥。

    新郎不是他

    六月初六,连喜盖着红盖头,坐在八抬大轿里,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一村又一村。两旁的玉米地,绿油油的一片,在连喜准备嫁妆的日子,天开始下雨了,新种的玉米,突突突地往外冒。大勇恢复得好,已经能帮爹干活了。连喜绣了一个烟袋,她想结婚的当晚送给福顺哥。从娘家出来,要走两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婆家。连喜坐在花轿上,她盯着自己那双大脚看,她现在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缠脚。福顺哥在省城的时候,他开玩笑说,你的脚要是小一点,肯定更娇。自从福顺哥说过那句话,连喜就开始对她的脚不满意了。五岁正是缠脚的时候,她却叫唤疼,他爹看着闺女可怜,就说咱家这么漂亮的闺女不怕脚大,就把她的脚给解放了。连喜把她的裤子做得长,这样能盖盖她的大脚,可是坐在轿子里,那脚又暴露了。连喜使劲地拽了拽裤子,这时,她听到王媒婆喊着,张府就要到了,她才重新盖好盖头。

    婚礼很热闹,连喜盖着大红盖头,顺利地拜了堂成了亲,之后她被搀扶着进入洞房,一听入洞房连喜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想着就要成为福顺的女人了,她不知怎么才好,心里惶惶的又甜甜的。后半夜,新郎才被众人给推进来。连喜竖着耳朵听新郎的脚步声。新郎近了近了,连喜等着揭盖头,可是新郎并没有马上揭盖头,而是关好门,拉好窗帘,铺好被子,吹了灯,他把连喜抱到炕上,连喜那一刻根本就是根软软的面条……

    第二天,连喜睁开眼睛,看到了身旁的男人,她吓了一跳,随即尖叫起来。连喜万万没想到躺在她旁边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仔细一看,那男人不是,不是那个买走她鞋的那个瘸子吗?连喜一叫,男人醒了。

    你不是福顺?

    我是福顺,和你相亲的是我家的长工。张少爷一语道破。

    啊……

    连喜哭,却不能大声哭,她喊不能大声喊,此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少爷说,你也别伤心,我会真心对你的,我是先看上你了,才叫我爹去提亲,谁知道你非要见我,我怕你看不上我,我爹就找了长工去顶替。现在你都是我的人了,何况,我家也帮大勇治好了病,我们对你家不薄,你说是不?

    连喜只是哭,只是哭,她整整在炕头坐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她摇醒身边的张少爷说,张少爷,我连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做个好媳妇的。

    张少爷惊喜地捧着连喜的脸,帮她擦干了泪,帮她穿上新衣新裙,连喜下地了。张老爷知道这个儿媳妇是找对了。连喜每天比长工都起得早,她从早忙到晚,承担了家里十几口人的一日三餐。张少爷劝她休息休息,连喜不休息,张少爷就抱怨说家里又不是没有老妈子,连喜却默不作声,她很少抬头看张少爷,有时候看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就像躲瘟神一般逃到别处,张少爷不是瘟神,连喜是忘不掉那个“福顺哥”,那个人,那个憨厚又充满情义的他,如今在哪里?

    一天夜里,连喜梦见了“福顺哥”,她在屋里绣花,那个福顺掀开门帘,笑盈盈地进来,低低地喊了声:“连喜,你在这里呀!”连喜喊了声“福顺哥,你来了”,一激动她就醒了,身边的张少爷也醒了,张少爷有些惊喜地问:“连喜,你刚刚喊我什么?”

    连喜扭过头淡淡地说,我看你睡着了没?说话间,她的泪打湿了枕巾。张少爷还为那句话激动了一夜,可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连喜喊了声,张少爷吃饭了,张少爷的笑脸就不见了。连喜从来没向张少爷问过那个人,她知道或许今生今世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福顺哥了。

    他叫老六

    婚后半年张老爷才让连喜回娘家看看。连喜知道张老爷是怕她跑了,张老爷到底是不了解她,连喜怎么可能跑呢,张家救了大勇的命,救了连喜一家的饥荒,这些恩情她这辈子是不会忘的。当健健康康的大勇牵着小灰驴来接姐姐的时候,连喜哭了,她反复地摸着弟弟的肚子,那肚子平平的,上面除了有个很大的疤痕,别处都好好的。摸着摸着,大勇突然放了个屁,连喜忍不住笑了,大勇害羞地低下头。连喜说,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姐这辈子也能对得起任何人了。大勇说,姐,我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连喜说,傻弟弟,只要你活好,姐姐就高兴。

    大勇见到张少爷的时候,他当场傻了眼,这哪里是那个姐夫?连喜说,大勇快喊姐夫。

    大勇没喊,只是瞪大眼睛看张少爷。

    张少爷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洋放到大勇的手上,说这是见面礼。大勇才喃喃地说,错了,错了。连喜说,没错,他就是你的姐夫张少爷。

    连喜傍晚才回到娘家。大勇一进门就喊着,娘,姐夫错了,错了,瘸子,瘸子!

    娘和爹才知道张家的少爷不是当初相亲的那个福顺,张家少爷是个瘸子。大勇说对不起姐,连喜说,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怪。爹说,怎么说张家是咱们的大恩人,我们不能忘本,不能忘恩。娘让连喜好好过日子,说张家都是好人。连喜说,你们的话我都刻在骨头里了。

    这年秋天,玉米熟了的时候,连喜见到了那个“福顺哥”。过了八月十五,张家几百亩的玉米全都熟了,金灿灿的一片望也望不到边儿,张家的人都忙着地里的事。连喜一天到晚在厨房忙个不停,一顿饭完了又是一顿饭,负责往地里送饭的管家忙不过来,婆婆就让连喜去偏远一点的山上送午饭,连喜脱了围裙就奔地里去,她送完饭回来还得再做晚饭。

    路上成片成片的玉米地里堆满了掰下的玉米,连喜已经几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她提着饭一篮子饭菜,跟来地里干活的帮工一个个打着招呼,大家都管她叫少奶奶,连喜到现在都不习惯,别人喊她少奶奶,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山梁子上的地不到一亩,就三个帮工在收玉米,听说两天就收完了。连喜一到地边就气喘吁吁地吆喝着,吃饭了!

    大家都扔掉了手里的镰刀跑过来。只有一个帮工似乎没有听见,还在埋头干着。连喜给每个人分好菜和汤,她见那长工还在忙,就走过去喊了声,师傅,歇会儿吧,先吃饭!

    那长工慢慢转身,连喜看到了一个……不,那不是她梦里干呼万唤的福顺哥吗?福顺擦了擦满头的汗,冲连喜笑了一下,连喜看到了那笑里的沧桑。这是她梦里想的那个身穿长衫、风度翩翩的福顺哥吗?眼前的福顺粗布短褂,凌乱的头发,眼神充满无奈。

    有人喊:“老六快来吃,不然汤就凉了……”

    身边的福顺哥答应了一声。

    你叫老六,连喜含着泪问。

    老六愣住了,他的目光半刻也没离开过连喜。

    你叫老六?连喜哽咽了。

    嗯……老六蹲在地上说。

    连喜把目光投向刚刚砍倒的玉米秆,她轻声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那是一场梦。

    老六低下头,连喜,我对不住你!

    连喜抬头望见了老六眼里的泪水,一个铮铮铁汉的眼泪就那样静静流下来。连喜退后一步,说,我该回去了!

    老六说,好……

    连喜走了几步又折回去,大声说,今年的玉米长得真不错,快去吃饭吧!说完连喜凑近老六,压低嗓门说,明天你去松山的那块玉米地里收,就你一个人去,我还去给你送饭。

    老六愣了一下,他看到连喜的目光,那如火焰般的目光!他知道事情得有个了断。

    第二天,连喜在镜子里照了很久,她还破天荒地扑了淡淡的粉,穿上老六在省城给她扯的蓝布碎花褂子。连喜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又活了,她觉得自己有点陌生有点熟悉。婆婆在院子里喊着该去送饭了。连喜又照了一眼镜子,才出了门。婆婆对她也不如刚进门的时候好了,那时候,婆婆觉得欠她的,理亏,可连喜嫁过来半年多,她的肚子还是空空的,婆婆的脸就阴晴不定了。连喜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是单身子,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婚后,张少爷对连喜还是很上心的,可是连喜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张少爷就在县上谋了一份差事,整天早出晚归的,两个人过得井水不犯河水,也很清净。

    早上推磨的时候,连喜眼前就晃动着老六的样子。他黑了也瘦了,他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蒸馒头时,连喜蒸了几个外面是高梁面,里面则裹着白面和鸡蛋的馒头,那是她给老六蒸的。虽然是丰收的一年,张老爷还是把家里的饭分了三等:一种白面细粮,只有张家人才吃的;一种粗面是管家们吃的;一种杂面粗粮是给来帮工的人做的。

    连喜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张大妈出了门。她让张妈去送平地里的干粮,她去山上,张妈还为此感激不已。连喜顺道送了半山上的几块地的干粮,送完,她顾不上和帮工们唠家常,就直奔松山那块地了。连喜一到山上,果然就老六一个人,老六显然是在等她。连喜喊了声,吃饭了,老六转头盯着她看,连喜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

    她红着脸低着头,给老六递了个馒头。老六接馒头的时候碰到她的手,连喜急忙抽回来。

    老六说,少奶奶!

    不要喊我少奶奶,喊我连喜。连喜说。

    老六咬了一口馍,看到馍里面的鸡蛋和白面,半天说不出话,连喜帮他擦了擦汗,老六放下手里的馍,一把抓住了连喜的手。

    连喜,我的连喜,想得我心口疼的连喜,我们私奔吧。老六说。

    连喜的泪涌了出来。

    你为啥不早说,不早说……

    老六说,我对不住你,年初我娘生病了,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还不见好转,当时我正好在张家干活,我找东家借钱,东家给了我两个大洋,说不用还,让我顶替他儿子去和你相亲,我当时就答应了。我心想,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连喜听着听着捂住了脸。

    老六替她擦泪。

    连喜一把抓紧老六的手,把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连喜的眼里燃烧着一种火,那种火很快传染给了老六,老六突然一把抱起连喜走到玉米地深处,连喜那一刻忘记了一切,她只喊着,福顺哥,福顺哥……

    连喜成了老六的女人,连喜一直想成为老六的女人。她如愿了。分别的时候,老六抱住连喜,他说,连喜,明天一早我在这里等你,我们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置办个家,生几个孩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连喜说,好好好,你等我,你等我……

    老六说,我只等你三天,如果这三天你不来,我就和我娘到陕西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连喜泪汪汪地扑进老六的怀里,老六,我一定去……

    接下的两天,连喜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收拾好了衣服,打好了包裹,她还把平日张老爷和张少爷给她的钱用手绢包好。她是铁了心要走的。走之前的夜里,连喜拉住了张少爷的手,她想报答张少爷,张少爷显得很激动。张少爷睡下了,连喜点上煤油灯,她要给张少爷的裤子上缝个扣子。连喜站在炕头,在门洞里拿扣子的时候,一不留神她就掉了下来。被窝里的张少爷突然伸出了手,稳稳地抱住了连喜。张少爷温柔地抱怨着,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儿站着,这么不小心。连喜突然觉得对不住这个男人,如果没有这个男人,大勇说不定现在已不在人世,如果没有他,她连喜怎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想着想着连喜突然一把抱住张少爷,哭了起来,张少爷有点不知所措地问:“是不是想家了,还是累着了,叫你不要干那么多活,你就不听,就是个倔脾气,当时你跪在地上,一股不屈服的劲儿,我就是看上了你的倔脾气呦……”

    连喜紧紧地抱着这个男人,嘴里喃喃着:“这都是命,是我的命呦……”

    两天过去了,老六始终没见到连喜的影子,他不死心,在地里又苦等了一夜,第二天还是不见连喜的影子,第三天一早他找管家结了工钱就走了,临走前他一步三回头,希望看见连喜,可是连个声音都没有。连喜知道老六结工钱的事后,她就躲进厨房蒸馒头,边揉面边落泪,想到永生也见不到老六,她的心顷刻间空空如也,可她又不能去见老六最后一面,她怕自己改变主意……

    柿子树上的柿子刚刚挂果,连看着都眼馋,想摘下一个尝尝,张少爷一瘸一拐地找了根儿细长的竹竿帮她够青柿子。连喜喊着要哪一个,张少爷就给她够哪一个。是婆婆最先看出连喜有喜的,婆婆悄悄告诉了张老爷,张老爷的眼睛都乐成了一条缝儿。连喜吐得吃不下饭的时候,一家人就把她当仙女一样供着,什么都不让她做。张少爷特地从省城捎来各种吃食让她吃,一回家他就寸步不离地陪着连喜惹她开心,只有连喜在夜深人静的时侯才会摸着肚子发呆,她有个希望,那个希望不能说,这辈子只有她知道……

    山桃花开遍田野的日子,连喜在一个清晨产下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产婆抱着孩子给连喜看,连喜一看孩子的眉眼,活脱脱像是从张少爷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张老爷喊着,我的亲孙子呦!婆婆惊叫着,这和我家福顺刚出生时一模一样,你看那鼻子,那嘴……连喜听了别过头去,泪流满面,她心里的那个缥渺的指望算是破灭了,想到老六终究是个抓不住的幻影,而怀里的孩子还有身边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张少爷才是她一生的依靠,连喜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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