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

    （《洗衣歌》闻一多）

    夏天的很多日子，花若兮会帮着花喜儿去河边洗衣服。

    看得见倒影的河水，青苔包裹着的鹅卵石，摇曳的藻草，低飞的蜻蜒，河边的树叶被暖风轻轻拂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闪闪烁烁地将一圈一圈斑纹印在水面上，印在河岸上。

    这条小河有个特别的名字：葫芦河。

    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叫葫芦河。有人说，河水流过的形状像葫芦而得的名；有人说来源于一个传说，似乎和八仙中的张果老有关，故事内容连镇子里的老人也记不清了。对于花喜儿和花若兮来说，葫芦河是她们的乐园，她们熟悉河边的每一棵小树，每一个鸟窝……

    平日里，河水只是一线细流，缓缓地流动着；到了夏天，小河才会哗哗哗地涌起小小的浪花，给花牛镇增添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花牛镇上的人并不都姓花，花姓的人家有，不多，就那么几户，而且常来常往。姓花的人家常常为一件事发愁，那就是给孩子起名字，男孩子还好起，比如《水浒传》里的小李广花荣，是个鼎鼎大英雄，可给女孩起名字就有点难，最早姓花的女子是有个叫花木兰的，也是个巾帼女英雄，可镇上的人不希望女孩子打打杀杀当什么女英雄，因此也不喜欢给女孩的名字里带个什么兰或木字。花若兮和花喜儿的名字都是花若兮的爸爸给起的，花若兮的爸爸是镇子上最有学问的人，他在县城一中当语文老师，镇上的人生了孩子都来请他给起名字。

    花若兮和花喜儿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说笑笑。

    四周除了声声的蝉鸣，就是两个小女孩的笑声。

    “喜儿，你们家怎么这么多衣服呢，我们家就没那么多的衣服。真的，我们家的人还比你们家的多呢，就没有这么多的衣服！”花若兮说。

    花喜儿听了，突然低下头，不说话。浅浅的河水绕过她的膝盖，她一直在发呆。半天花喜儿才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将小河边的快乐也叹没了。

    “若兮，我也不知道，家里哪来的这么多衣服，反正三两天就这么一大堆，可能是李桃花故意给我找活儿干，她现在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了，有一次我发现李桃花还故意在喝汤的时候把汤水溅到衣服和裤子上，她一天会换下来好几件衣服呢。”

    一提到李桃花，连爱笑的花若兮也合上了嘴巴，锁起眉头。

    “可恶，太可恶了，这个李桃花真是太坏了，喜儿，我真想替你报仇。”花若兮愤愤地说。

    “若兮，你千万别这么说，李桃花就是让我干点活儿，可她从来没打过我，她也没有那么坏。”倒是花喜儿安慰花若兮。

    “后妈就是后妈，你不知道蝎子毒辣，后妈心狠吗？我看李桃花真是条变色龙，人前对你那么好，人后却让你干这么多的活儿，你说她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花若兮说完，花喜儿沉默了。

    近来花喜儿总是喜欢低着头发呆，要么就是咬着她的小嘴唇，攥着她的小拳头，就连有一次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都没听见，她在想什么呢？

    花喜儿和花若兮虽然同姓花，却不是姐妹，也没有沾亲带故，只是发小儿，花喜儿今年十二岁，花若兮比她小一岁，她们同在花牛镇小学五一班读书。她们俩的友谊是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开始的，或者更早。花喜儿的妈妈和花若兮的妈妈是好朋友，在她们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花喜儿刚会说话，而花若兮才刚刚会走路，在大人的指引下，花喜儿跌跌撞撞地走到牙牙学语的花若兮的跟前，一把牵住了她的手，从此她们就成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了。

    花喜儿和花若兮从两岁玩到了六岁，后来她们到同一个小学读书，分到了一个班，每天放学她们都一起回家，用花若兮妈妈的话说，她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两个小女孩在八岁之前都是无忧无虑的，九岁那年花喜儿的妈妈去世了，后来花喜儿的爸爸给她找了个后妈李桃花，花喜儿就告别了她短暂的童年，而花若兮的童年里也开始有了烦恼，她是为花喜儿烦和恼。

    花若兮的妈妈说李桃花是一个刀子心豆腐嘴的女人。李桃花不管在花喜儿的爸爸花木匠面前还是在镇里其他人面前，总是把花喜儿亲昵地叫作“乖乖娃”。花若兮的妈妈也喊花若兮“乖乖娃”，小时候喊得多，上了四年级就很少喊了，除非若兮妈妈心情特别好，或是若兮考试分数高，她才喊。可是李桃花就不同，人前人后一律喊花喜儿“乖乖娃”。每次一喊花喜儿都脸红。花喜儿知道，那是喊着叫她去干活儿呢。反正自从李桃花进门后，花喜儿的成绩直线下降，老师去找家长谈话，李桃花说，“我家娃的成绩差不要紧，我家娃长得好，我家娃肯定将来会过好日子。”

    老师摇着头从花喜儿家里出来了，语重心长地对花喜儿说：“花喜儿，老师也帮不了你，你快点长大吧！”

    从此花喜儿心里就刻上了这句话。可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李桃花不止一次地警告过花喜儿，家里的事，不要对外面的人讲。

    花喜儿将衣服一件件淘干净，花若兮一件件地把衣服挂到路旁新栽的小树上。小树的高度刚刚好，只比花若兮高一到两个头，花若兮只需踮一下脚就能挂好。

    “等这些小树长大的时候，我们也就长大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穿高跟鞋了。”花若兮感叹着。

    “可是这些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真想早点离开李桃花。”花喜儿望了一眼树，顿了顿说。

    “喜儿，你一定有心事。”

    “没有，真没有！”

    “喜儿，你骗不了我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快告诉我吧，我都急死了。我妈说把话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你说说呀。”

    花喜儿没有否认，她的眼神布满了乌云，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花若兮看着她。

    一朵朵白云倒映在河水里，似流动，似漂浮。花喜儿到底有什么心事呢？当花若兮看到花喜儿的眼里淌出的一股清泉时，她知道事情可能有点复杂。

    “若兮，这事我只对你说，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呀。”

    “嗯，我发誓一定保密，再说李桃花对你的事，我也从没对别人说过。”花若兮说。

    “若兮，我发现李桃花她……她……和一个男的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哪个男的？”花若兮有点惊奇。花若兮想了很多的关于花喜儿的心事，比如，李桃花又掐她了，比如李桃花给她吃剩饭了，比如李桃花不让她上学了，可是就没想到是这件事，当然这个秘密是一般小孩子想不到的。

    “她的那个远房表哥常常在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来我家，而且他一来，李桃花就让我到河边洗衣服，或者去很远的地里拔猪草。这样都半年多了……”

    “我说呢，过完年，你家的衣服就明显多了，你两三天都得洗衣服，那个李桃花真是，对了，该不是她们有一腿吧？”说完有一腿，花若兮的脸红了。在她似懂非懂的理解中这是一个不好的意思。

    花喜儿对于花若兮的猜测没有做任何的反驳，不反驳就是认同了。

    花喜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发现只要我爸一出门，那个所谓表叔肯定来我家，这事儿都快半年了。而我爸却还蒙在鼓里呢。若兮你说，这事我能忍吗？”

    “真的？李桃花真是太不要脸了，喜儿，你说咋办，有没有办法叫李桃花滚蛋？我都听你的。只要能教训那个恶毒的李桃花，我什么都愿意！”

    花若兮知道，花喜儿对她爸花木匠的感情，从小她就是她爸的心头肉，她妈不在后，她爸更是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她，多少提亲的来，都被花木匠给推出了门，他是怕后妈对花喜儿不好。除了种菜之外，花木匠还接各种木匠的活儿，他一得空就去给人做家具修房子，还要照顾花喜儿，两年时间，花木匠的头发很多都白了。连周围的邻居见了都心疼。花喜儿知道，她爸要再这么累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

    后来，花木匠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有一次，花喜儿找花若兮玩，在门外，听花若兮的妈妈对她爸爸说：“你看，花木匠这几年真够难的，也不找个女人，孩子和他都遭罪呢。”花喜儿回家后就要爸爸给她找个后妈。有一天吃过晚饭，花喜儿说，“爸，你给我找个后妈吧！什么样的后妈都行。”花木匠听了愣住了，她知道自打喜儿她妈不在后，花喜儿就没吃过一顿正点的饭。

    一年后，花木匠便娶来了李子园的寡妇李桃花。李桃花不只长得好，还会做一手好菜，在花木匠面前她对花喜儿可好了，吃饭的时候拿筷子不停地给喜儿夹菜，还经常当着花木匠的面给花喜儿做新衣服。花木匠对李桃花很满意，放心地去外面挣钱。

    花木匠并不知道他一出门，花喜儿就成了李桃花的丫环，李桃花通常会躺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磕着瓜子，不过她的嘴巴还得空儿指挥花喜儿。

    乖乖娃，快去把碗洗了。

    乖乖娃，快去给买瓶醋。

    乖乖娃，你爸快来了，快去把院子扫了，他喜欢干净。

    乖乖娃……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李桃花都使唤花喜儿去做，什么择菜做饭，洗锅扫地这都是轻活儿，她甚至还让瘦弱的花喜儿去镇子东头挑井水，家里都接了自来水的，可李桃花说：“井水里有矿物质，对身体好，对你爸的胃好。”

    花喜儿总是默不做声，没有一句怨言，她只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李桃花见人就夸：“我家喜儿太懂事了，你不让她干活儿吧，她抢着帮你，没办法呦……”李桃花在镇子上给自己树立了美好的形象。

    大家还常看到李桃花挽着花木匠的胳膊，拉着花喜儿的手，一家三口欢欢喜喜进城的情景。镇上的人见了花喜儿都说她有福，找了个比亲娘还好的后妈，往往这个时候，花喜儿会做出一个表情——傻笑，花喜儿知道自己一说，她爸很快就会听到风声，那时候他爸可怎么办呢？所以除了花若兮，她对谁都没有说过李桃花的事。

    夏天的衣服干得很快，暖暖的风吹一阵子，衣服就干了。

    花喜儿和花若兮一件件地收完衣服，叠好，放到一个干净的袋子里。

    花喜儿突然说：“我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教训李桃花，可是，万一让李桃花发现了，那就惨了，以后连我爸都不相信我了。”

    花若兮听了眼前一亮说：“什么办法？”

    “我爸今天晚上回来，估计星期天又走，我听说城里有家要盖房子，请我爸去。我爸一走，那个人肯定来。如果我爸亲眼看见那个男的和李桃花在一起，我爸才相信，所以……”

    花若兮激动地小脸通红：“所以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狠狠教训一下李桃花，李桃花真是太不要脸了。喜儿你快想想办法。”

    “若兮，这事只有你知道，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妈，你妈肯定不让我们这么做的，还有李桃花万一发现了什么，她说不定会杀了我的。”花喜儿不安地叮嘱。

    “她敢，喜儿你快想办法啊！只要能赶走李桃花，我什么都愿意帮你。我发誓这事绝不告诉我妈……”

    “其实，我不想让李桃花走，我只想教训教训她，希望她别骗我爸，我爸是个老实人，我见不得她在我爸面前一天假惺惺地演戏。”花喜儿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花若兮一点也见不得花喜儿流眼泪，花喜儿虽然比她大一岁，可个子还没她高呢，她总觉得自己是花喜儿的姐姐，自己该保护她。

    花若兮和花喜儿想了一路的办法，她们一起走到镇上小超市门口才分了手，各自回家，各自再想办法。花若兮一进家门，就见她妈的脸沉着。她吐了吐舌头，便蹑手蹑脚地往自己屋里溜，没想到被她妈一把揪住了辫子。

    “死丫头，去哪里疯了，知道吃饭不，你看都几点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妈，明天是星期六，不上学的。”

    “星期六不上学，也得写作业，是谁规定不上学就不能学习。”

    花若兮一听她妈的思想品德教训又来了，赶紧喊：“妈，我知道了，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回来。现在饭都凉了，还得热，我一天光伺候你了……”

    花若兮见躲不过了就小声说：“我去帮喜儿洗衣服了，你没见又是一大堆脏衣服，所以我就帮她了，李桃花说衣服干了才能让喜儿回家，我就陪她晒衣服……”花若兮的声音越说越小，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和喜儿在一起，我刚才还上她家找你了，结果李桃花还很不高兴，给我脸子看。以后你少去帮喜儿，我听他们隔壁的王奶奶说，李桃花不让喜儿和你玩，你越帮她，她越受委屈，她的活儿就越多。”

    花若兮说：“啊，真的啊，妈，你说李桃花怎么那么坏呢？”

    若兮妈叹口气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在外人面前她装得跟喜儿亲娘似的，唉，要是喜儿她妈在天有灵的话，怎么能安心呢？”

    花若兮说：“妈，你说李桃花要是走了，喜儿能过上好日子吗？”

    “谁知道呢，要是李桃花走了，她怎么可能走呢，真要是走了，喜儿还是没有好日子过，她得帮她爸，她从小就懂事，估计连学都上不成了。再说，李桃花怎么可能走呢，喜儿家情况那么好，他爸又是个木匠，懂手艺会挣钱……”

    花若兮差点就告诉她妈，她们要教训李桃花的事，可是，她知道自己发誓不说的，她忍住了。

    “妈，我去写作业了。”

    若兮妈一听女儿这么用功，就说：“去吧，好好学习，回头妈给你做身新的衣服，也给喜儿做一套。”

    花若兮背着她妈吐了吐舌头，心想，千万别让她妈发现她们的秘密，不然新衣服就穿不上了。

    第二天，因为花木匠在，花喜儿干的活不多，就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李桃花使唤她：“乖乖娃，你去给猪喂个食，等猪长大了我们就杀了吃肉，现在外面的猪肉那么贵，再说肉也没有自家喂的好……”

    花喜儿最喜欢吃红烧肉了，可李桃花怕发胖不喜欢吃肉，花喜儿一年几乎吃不上什么肉。花喜儿给猪剁了草，拌了了面汤和麦麸，那头黑猪吃得很香，花喜儿看着猪“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笑了。

    吃过饭，李桃花进厨房去洗碗了，花木匠在拾掇着一把三条腿的板凳，花喜儿先朝厨房望望，又朝花木匠瞄了一眼，确定了自己不被注意，便轻轻走出门，一溜烟地跑去找花若兮了。花若兮早就等她了，用她的话说：“我等得太阳都落山了……”花喜儿听了扑哧笑了：“若兮，你就这么一句话，能不能换点别的说法，我听我们对门的姐姐常说‘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她们才没有创意呢，我回头再想个新鲜的，像你天天要人家等，所以天天怎么能想出新词儿呢，下次我就说，我等得母鸡都下完蛋了……”

    花喜儿还是笑。

    “好了不要笑了，你想好办法了没有？”花若兮急切地问。

    花喜儿点点头，两个小女孩咬着耳朵说了一番话。花若兮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临走前花喜儿说：“要是顺利的话，明天我爸就知道了，估计到时候李桃花就惨了。”

    “放心吧，肯定会顺利的。”花若兮显得比花喜儿还兴奋。临睡觉前她还专门看了看《三十六计》和《水浒》两本连环画，希望得到一点启发。这天夜里花若兮梦里梦见自己成了为民除害的梁山好汉，她梦见那个李桃花变成了高俅，她拿着一把长剑一下就刺中了李桃花，花若兮哈哈哈地笑着，喊着，就醒了。她醒来才发现，天还没亮呢，她就在被窝里继续研究“调虎离山计”。她觉得古人真是太聪明了，研究了那么多的计策为民除害，她甚至有点遗憾花喜儿对她说得晚了，要是早点说，她们早点教训李桃花，那喜儿肯定不会洗那么多衣服了。

    花喜儿却在这天夜里梦见了她死去的妈妈，妈妈一直对她笑着。

    她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突然不见了，她就拼命地哭，希望把妈妈喊回来，她哭啊，哭啊……

    早上，花木匠说：“喜儿，快起来吃饭了，你妈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

    那个“妈”字听着那么刺耳。

    花喜儿迅速地穿好衣服，打来洗脸水，一边洗脸一边顺着耳朵听。

    花木匠在对李桃花说：“我今天得去城里的王家盖房子，可能今天晚上回不来，你和喜儿把门锁好！”

    李桃花说：“才回来就要走啊，那你吃好点，千万别吃凉的，你的胃好不容易才好。”

    “哎……”花木匠满脸堆笑地答应着。

    一家三口吃过早餐，花木匠准备出门。

    花喜儿追过去问：“爹，城里王家离咱们镇子远吗？”

    “不远，就在西关的东头，很近，我骑车十分钟就到。你在家要听你妈的话！”

    花喜儿一边点头，一边把“西关东头”牢牢地记在心里。

    花若兮终于盼到她爸她妈出了门，她就锁了门，急忙去找花喜儿。她跑到花喜儿家门口喊了几声，才见李桃花浓妆艳抹地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喜儿去地里摘黄瓜去了！你找她有事吗？”

    花若兮本来想不理她，后来又怕她起什么疑心，便笑着说：“阿姨，也没什么事，就是来问问老师布置的作业，我昨天没记住。”

    李桃花说：“她不在，回头我让她去找你。”

    李桃花说完扭着她的杨柳腰进了屋，根本不理花若兮了。花若兮心里一肚子的气，她心想，老妖精，你等着吧，今天我们就报仇。花若兮知道花喜儿家的那块菜地。菜地离小河边很近。她一口气跑过去，在菜地边见到了提着一篮子黄瓜和番茄的花喜儿。早上花木匠一出门，李桃花就给花喜儿安排了一大堆的活儿，花喜儿麻利地干完了。喂猪，喂鸡，洗碗，洗锅，扫院子，扫屋里，擦桌子，干完屋里的，李桃花又叫她去菜地里摘黄瓜。

    “我可找到你了，喜儿，我昨晚还看了《三十六计》了呢，那真是本好书，我们可以用用上面的计策啊！”花若兮兴奋地叫着。

    花喜儿示意小声点。

    花若兮这才住口，小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爸妈进城买东西去了，中午就回来，我们最好中午吃饭前让你爸回来……”

    花喜儿把花若兮拉到一棵槐树背后说：“你别急嘛，千万不能让李桃花发现，我先回家把菜放家里，如果李桃花不支我出门，说明那个男的今天不来了，如果李桃花让我出来，说明那男的肯定来，到时候我们就去那路口等那男的，好吗？”

    花喜儿让花若兮先去路口的商店里等她，如果半小时她不出来，今天的计划就算吹了。

    果然花喜儿一进门，李桃花便说：“乖乖娃，怎么才回来，刚才若兮还来找你，说问你作业的事，你回头去和她说一声。”

    花喜儿哦了一声，进了厨房，打算烧水做饭呢，没想到李桃花喊她了。

    “我的乖乖娃啊，你看你爸昨天又换下了一大堆的衣服，你快去给洗洗，家里也没处挂，你呀，还是在小河边晾干了再回来，把你的作业也带上。给，这是给你的馍。”李桃花说着还给花喜儿一个肉夹馍。

    花喜儿接过馍，不过表情淡淡的，装作有点不情愿地说：“我得带瓶水，天气太热了。”

    没想到李桃花说：“早给你准备好了。”

    花喜儿心里窃喜，慢慢悠悠地端着一盆脏衣服晃出门，走了几步，才开始跑起来。她要和花若兮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花若兮看到花喜儿跑向自己的时候，她兴奋得有点发抖，可是鼻子突然又酸酸的，她想着花喜儿快要摆脱李桃花的魔爪了，她比谁都高兴。

    花喜儿的小脸上却笼罩着忧郁和不安。

    花喜儿拉着花若兮走到镇子口一个无人的空地上。

    “怎么了，喜儿，你怎么不高兴？”花若兮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空落落的，若兮你说我爸知道后会怎么样？”

    “喜儿，有我在，你别怕，别想那么多，我们按计划行事吧，李桃花也太不要脸了，我们得警告警告她！”

    花喜儿这才点点头：“我们在这里等李桃花的那个男的，只要他一来，你就去喊我爸，我爸在城里西关东头姓王的那家盖房子，所以那男人的一来，你就去喊我爸，记着，要快，不然那男的走了，我就惨了，我爸以后就再也不相信我了……”

    花若兮说：“放心吧，我骑我的小车子去。不过我该怎么对你爸说呢？”

    “你对我爸说，我在路上被车给撞了，就说我伤得不太重，说李桃花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爸听了肯定会和你一起来的，你得提醒他拿点钱。他身上的钱肯定不够，会去家里取的。我呢等那人一进门，就悄悄在外面把他们锁起来，我爸今天没拿家里的钥匙，他见门锁着一定会翻墙进去的，不过若兮你一定要喊我爸来，如果我爸不来，李桃花发觉我把他们锁起来，肯定会饶不了我的……”

    花若兮心想喜儿肯定也看过《三十六计》，不然怎么知道“瓮中捉鳖”呢？

    不一会儿，李桃花所谓的远房表哥果然出现在了路口。花喜儿拉着花若兮隐藏到路旁的苹果树林里。

    “我们就按商量好的，你去喊我爸……”

    花若兮说：“放心吧，喜儿，你锁门的时候要小心点，千万别让李桃花听见了……”

    花若兮匆匆回家骑车子。花喜儿悄悄地跟在那个男的后面，见那男的进了院子，李桃花关上大门，几分钟后，院子里没动静了，花喜儿才悄悄把大门锁上。花喜儿长出了一口气，她去花若兮家等消息了。

    水泥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果园，有苹果树和李子树。一夜风雨后，那青苹果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而那鲜红的李子也叫人垂涎三尺。此刻花若兮可没心思看这些，她的心思全在脚上和自行车踏板上，她拼命地蹬着，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飞奔着，呼呼的热风迎面吹来，花若兮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汗。若是平时，这么热的天，她妈让她去打个醋，她都是不愿意的，她怕晒黑呢，可此刻她管不了许多，谁叫花喜儿是她朋友呢，是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不是吗？

    终于，花若兮打听到了西关盖房子的老王家。

    终于，花若兮看到了花木匠。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花木匠说：“叔叔，喜儿出事了。”

    花若兮刚说完，她居然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总之她就是哭了，她就是想哭，她想到了花喜儿这两年一直抄她的作业，她想到花喜儿连写作业的时间都没有，她想到李桃花不让花喜儿和自己玩儿，她全想起了，她李桃花凭啥那样？

    二十分钟后，花木匠出现在了他家门口，见门锁着，毫不犹豫地翻墙而过。

    花木匠跳进院子后，花若兮也赶快跑回家找花喜儿。花喜儿的脸色有点苍白，她的心七上八下地乱跳着。花若兮走过去，轻轻地说：“喜儿，我的任务完成了。”

    花喜儿说：“谢谢你若兮，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她们又来到喜儿家院子外面听动静。奇怪呀，院子里，屋里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过了大半天才听见李桃花惨烈地叫了一声，那声音过后院子里又没一点声音了。院子里的那种不正常的宁静，让花若兮和花喜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花喜儿开始不安，按理来说是该争吵的，或者打斗，可是院子里就像家里没人的时候一样安静，这怎么可能呢？

    这时候的整个镇子炊烟缭绕，大家都在忙着做饭，谁也没注意到那李桃花的叫声。

    花若兮也有点担心了：“喜儿，要不你把门打开，我们进去看看，别出了什么事情，那个男的五大三粗的，别是你爸吃了什么亏，再说，你爸气糊涂了会不会杀人啊？”

    “杀人”两个字一下子惊醒了发愣的花喜儿。如果花喜儿她爸杀了人，那就会被关进监狱，从此她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想到这儿，花喜儿战战兢兢地把门打开。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一幕让花喜儿和花若兮大吃一惊。

    花喜儿急忙把大门关上，在这样的时候，她依然记得家丑不可外扬。

    李桃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跪在院子里，她的头低得很低。那个男的，捂着流血的头，也跪在地上。花木匠蹲在院子的鸡窝旁，他在狠狠地抽着烟。花喜儿从没见过爸爸那个样子，花若兮也觉得花木匠看起来有点害怕，她一把抓住了花喜儿的手，那是一只颤抖着的右手。

    “爸……”花喜儿喊了一声，走过去。

    花木匠抬起头看到好好的花喜儿，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朝花喜儿脸上就是一个巴掌，打完，花木匠捶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花喜儿喊着：“爸，你打我吧，李桃花怎么对我我都忍了，可是她背着你这样，我就不能不管，我不希望她给你的脸上抹黑！我不想她骗你……”

    花若兮其实打算看一眼屋里的情形就出来回家的，可是，她见花木匠眼里喷射的火焰越燃越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花若兮还没张嘴，就泪流满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此刻比花喜儿还委屈。

    “叔叔，你知道我刚才一看见你为什么哭吗，很多事你不知道啊，你知道喜儿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李桃花经常不给她饭吃，要么就让她吃剩饭，我从家里经常带馒头给她吃，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大大小小的活儿都是喜儿做，包括挑水，李桃花的确没有打过喜儿，可是她看喜儿不顺眼的时候，会把喜儿关进鸡窝，让喜儿反省。这两年喜儿写的作业大部分都是抄我的，她没有时间写作业，上课的时候经常打瞌睡，这些你都知道吗……

    花若兮还没说完，花喜儿就哭着跑出门了，花若兮就追了出去。

    花喜儿一口气跑到小河边，中午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花喜儿要好好哭一场。

    花若兮追上的时候，花喜儿正抱着一棵树喊着妈妈：“妈妈，你为什么撇下我，妈妈，我想你，我好想你，妈妈，我该怎么办呢妈妈，我做得对吗……”

    那个呼喊中的妈妈，如今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若不是有照片，花喜儿早就对她的样子模糊了，可是，妈妈依然是她的全部寄托……

    下午的时候，若兮妈妈说警察来把李桃花和那个男的带到派出所了。花喜儿假装没听见，她知道，现在这事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

    傍晚的时候，若兮妈妈说李桃花被花木匠领回来了，还说李桃花在路上的时候，就没拾过头。

    这天夜里，花喜儿是在花若兮家里睡的，临睡前，花木匠来看过喜儿，喜儿一直躲在屋子里哭，不肯见他。花木匠说：“孩子，爸爸不该打你，其实这事爸爸早就发现了，爸爸想，李桃花对你那么好，爸爸就忍了，爸爸其实也想赶走她，可是赶走了她，以后爸爸再给你上哪里去找个那么好的后妈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知道她那么坏。孩子，你就原谅爸爸吧！我想李桃花也没脸待下去了，你先在这里住两天，等她走了，我就接你回去……

    花木匠说完就匆匆走了。花木匠一走，花喜儿不一会儿就哭着睡着了，花若兮怕她做噩梦，一晚上都拉着她的手。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雨。

    第二天是星期一，两个人一起去学校，一路上，花喜儿一直不说话，花若兮看着她红肿的脸，不知如何安慰。第一节课还没下，若兮妈急匆匆地跑到学校说：“李桃花投河了，现在大家正在沿着河找呢。”

    “阿姨，你说什么？”花喜儿问。

    “孩子，李桃花她投河了，她偷汉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她没脸活下去了，你知道李桃花平曰最爱面子，不然她怎么从来不打喜儿，她就怕别人说她不好，现在，她的丑事天下皆知了，一个那么爱面子的人她还怎么活，她还怎么活呦……”

    花喜儿听了愣住了。花若兮也愣住了。

    “妈，昨天警察怎么来的，要是警察不来，李桃花的事肯定没人知道！”花若兮问。

    “哎，傻姑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喜儿她爸说要打死那男的，那个男的就报了警。警车一来，大家都知道了。”

    花喜儿没有听若兮妈说完就撒腿跑起来，听到李桃花跳河，她心里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桃花怎么可能死呢，她从来没叫李桃花死，她是恨李桃花，恨得肠子都疼，可她从来都没想过叫李桃花死。

    花喜儿先跑到家里，家里没人，邻居奶奶说，她爸和村子里的人都在河边。

    花喜儿又跑到河边，老远就看到了她爸，一夜之间，花木匠苍老得让花喜儿不敢相信那是她爸。

    花喜儿没有跑到花木匠跟前，因为她看到了李桃花，她看见李桃花浑身湿漉漉的，直挺挺地躺在花木匠脚边，花喜儿的腿软了，她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睛盯着李桃花。

    李桃花周围了站满了人。

    李桃花真的死了吗？

    花喜儿听到旁边有人说，这么浅的河水怎么能淹死人呢？

    听说是在最深的地方跳下去的，看来这李桃花是真不想活了，她是没脸活了，做出那样的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平日看她对喜儿还不错，没想到她那么毒……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唉……

    应该还有救，刚跳下去，就被人发现了，这不刚捞上来……

    作孽呦……

    花喜儿本来要往回走的，可她回头望了望地上躺着的李桃花，她突然觉得李桃花也许还活着，她只是没脸睁开眼睛，的确遇到这样的事，谁还有脸活呢？

    花喜儿分开人群，扑了过去。

    “李桃花，你起来啊，你怎么能死呢，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自己错了，我想让你别再做对不起我爸爸的事，我是恨你，可你不是我亲妈，一想到你不是我亲妈我就不恨你了，真的，我都不恨你了，我从来都没想过叫你死，我心里希望你改正错误，我们老师说了，改正错误还是好孩子的，李桃花，你睁开眼睛啊，你快醒来，你醒来还当我的妈……”

    花喜儿一边摁着李桃花的心脏，一边喊着，她都喊得有点愤怒了，她都救她了，李桃花怎么还不醒来，难道要她求她醒来吗？

    “李桃花，求求你，醒来吧，你快醒来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爹的胃病会犯的，你醒来啊，我还叫你妈……”

    可是李桃花还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兮妈拉起花喜儿，轻轻说：“喜儿，李桃花她真的死了……”

    “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想不开，你的路还长着呢……”若兮妈妈一直在说，花喜儿却一句也听不到。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花木匠带着花喜儿离开花牛镇。

    路过花若兮家门口，花喜儿突然挣脱开花木匠的手，跑到花若兮家门口轻轻地喊了声：“若兮……”许是心有灵犀，正在梳头的花若兮居然听到了那低低的一声呼喊。她飞奔出来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花喜儿。

    “若兮，我要走了……”

    “喜儿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喜儿，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道！”

    “喜儿，你要给我写信！”

    花喜儿点点头，轻轻地拉了一下花若兮的手，在她的耳际说了一句：“若兮，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花喜儿说完，含泪向花若兮招了招手，花若兮立在门口，想着永世也许都见不到花喜儿了，她觉得自己成了空心人，而且是没有朋友的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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