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过后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没得过好。反右刚开始时,上下内定右派名单,区里总也凑不够上级给的指标。苏有权心狠,说林小玉她男人冯大光整天在家里写,也不上班,肯定有问题。冯大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又去北京念大学,大学刚毕业,得了肺结核,只得回家养病,病情稍好些,也没找工作,自己在家写小说,还研究《红楼梦》,挺入迷的。因为他没有工作单位,故人归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区里。冯大光性情急,开会爱发言,在区里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犹豫了一下,他不愿意,因为当年自己是爱慕林小玉的,如今小玉虽然不是当年黄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担任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工作干得很出色。苏有权说:“论职位你是区长我是副区长,论个人关系我可是大凤的大舅……”
何天宏说:“表的。”
苏有权说:“表舅也是舅,她妈是我二姑的三闺女,一点也不远。”
何天宏说:“不远就不远,你又要教导我什么,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苏有权说:“好好,你现在是官大脾气长呀,将来你会后悔的。”
何天宏说:“那咱将来再说吧。”
苏有权说:“不行,今天就得说清楚。冯大光写的东西,绝对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你要是把这个右派放过了,我就去领导那儿告你。”
何天宏问:“你咋见得他准是右派。”
苏有权说:“你看呀,大学生,戴眼镜,写字一大本,发言爱激动。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开个座谈会,听听他说些啥。”
何天宏还想说什么,市领导来电话了,问右派的数为什么还不够,你们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后腿。下午市里派人去参加你们的会,帮你们定,领导的嗓门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苏有权听得清清楚楚。苏有权转身就让人通知各街道开会,请大家给区里提意见。特别点名让冯大光参加。那时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内部都定名单了,外面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这么多“右派”呢。搁现在试试,领导班子会还没散呢,外面就知道定了什么,你想引人家出洞,没门,不把你们头头引出洞就不错。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着冯大光自投罗网,趁着办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说你家老冯最近研究《红楼梦》研究得怎么样了?林小玉说最近忙着搞社会调查,没顾上研究。二伯父说社会调查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事,他操那个心干啥?林小玉也听不出这里的意思,说他调查了热河饮食业的历史和现在,发现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给弄没了,下午开会,他肯定要说说。
好家伙,怕什么来什么。二伯父还想暗示一下,葛大凤来了,说我爸过生日,中午去吃饭。她说着还瞥了林小玉一眼。
紧接着下班铃响了,林小玉赶紧走,她不愿在葛大凤面前跟何天宏说话,免得无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说一声别让冯大光来开会,就是没有机会。那时除了机关有电话,家里也没有,这会儿不说,再见面就是会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会儿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凤瞪大眼,屋里院里其他人也支棱着耳朵听。何天宏脑袋上汗珠都流下来了,他一着急说:“告诉你家老冯,他说林黛玉是得痨病死的,我看是夹气伤寒!夹气伤寒是内有火外受寒气,里外夹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让他多找些资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让他在家翻书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说那就下午开会再让他跟你探讨吧。何天宏这叫来气,直想骂林小玉,可身旁又来了苏有权,说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块走吧。这等于把我二伯父给看起来了。到葛老大家说说话,然后就喝点酒,庆祝葛老大六十岁生日。葛老大说得少喝,下午还去区里开会呢。原来,葛老大也是热河的名人,打烧饼的手艺谁也比不过他嘛。我二伯父心里别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个家,弄一个右派,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他一别扭就多喝几盅,他没酒量,顿时话多起来,说现在烧饼个儿越来越小,麻酱香味也没了,芝麻还不如人家脸上麻子多。他这一说不要紧,把葛老大心里的火给勾引起来,可这老头子有个邪劲,有话他憋着不说,得人多的时候才开口,估计是在他开烧饼铺特红火时做的毛病,他说起码也得够一炉烧饼的人时才说吧。结果麻烦了,到了下午开会时,冯大光抱着摞书,非拉我二伯父去说林黛玉的病因,让他发言他说没时间。
可葛老大来劲,看一屋人不少于一炉烧饼,而市里来的那人偏脸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烧饼还密,葛老大心里说我这烧饼芝麻少,你那却使不了,这不是欺负人吧,就砰砰摔烧饼面团似的说起来,说还应该让个人开烧饼铺并保证芝麻供应等等。之后那满脸雀斑的人说那个名额就给做烧饼的老头吧。后来的资料表明,热河的右派里惟一没念过书的,就是葛老大,当然,平反时他也是头一个。
我二伯父救了冯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炼钢铁,冯大光反对,被抓起来。一深入调查,苏有权说他是头年漏网的右派,责任在何天宏身上,结果二伯父被停职检查,下到街道炼铁,炼出一堆生铁疙瘩,堆在沟边上没人管。我奶可惨了,家里做饭的锅都给收去炼了,扯蛋那时才两岁,搁在我们家,整天跟我玩,饿得肚子咕咕叫,回家一看,我奶守着煤球炉子上的小沙锅,念经似的等着炉子里的火快上来。我拉着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庙后沟,二伯父满脸黑灰正指挥人往炉里装料,料就是从居民家收来的铁器,有锅有剪子有斧头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将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说,扯蛋说爸别砸了,奶奶那做不熟饭,我都快饿死了。扯蛋嗓子很尖,干活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来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切,二伯父摸摸扯蛋的头,自言自语道:“妈了个巴子,把好锅炼成这铁疙瘩,咱们这是干啥?”
林小玉攥着风匣把说:“一家不留口铁锅,做饭是够呛。”
李拐子说:“别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你再大胆决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铺似的。”
何天宏挠挠脑袋说:“哎呀,我现在已经犯着错误,再干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动风匣说:“算啦,我们还是炼吧,别给他出难题了。”
李拐子手起锤下,咚的一声,一口大铁锅两瓣了。这时候苏有权胳膊上戴着红箍来了,他当上区大炼钢铁总指挥,特别神气地指手划脚,说别的炉子都比你们烧得旺,你们这里的烟火连蚊子都熏不走,这怎么行。林小玉知道她爱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苏有权,照样不紧不慢拉风匣。苏有权说小玉你别拉了,跟我一起搞统计吧,每天都得往上报数字。林小玉说我报不了那些假数字。苏有权说怎么是假的,咱全区光大小铁锅就收上八千个,那能炼多少铁。我去过苏有权家,他的老小子和我是同学,他家还留着大锅。我说:“交了你家的锅,还能多炼铁。”
苏有权很尴尬。李拐子说领导不带头,这活不好干呀。二伯父嘿嘿笑,瞅着苏有权不说话。苏有权走了,时间不大拉来两口大锅,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诉李拐子别砸了,一户搬一口锅回去,晚上加班,把其它地方乱扔的烂铁疙瘩捡回来。这招子挺棒,第二天苏有权又来了,见锅少了,铁多了,就问是咋回事,李拐子说我们一夜没闲着,要争红旗。苏有权点头说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说:“你动员一下林小玉,让她去当统计。你这儿的成绩,我立刻就上报。”
二伯父说:“搞大跃进,我不图表扬,要动员林小玉,你得想法把冯大光放回来。”
苏有权说:“够呛,要押到西北了,没想到处理这么重。”
二伯父急了,手拿着炉钩子问:“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苏有权吓一跳:“除非有人替他多承担责任。”
二伯父说:“我替他承担。”
二伯父上了苏有权的当。苏有权怕他东山再起,想过这招子。二伯父写了材料,说冯大光是听了自己的言论后才说些不满意的话的。结果可想而知,冯大光照样去了西北,二伯父又捱了一年多。五九年反右检查他言行,又联系家庭出身,问题愈发严重,立刻给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从区长一下子贬到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这还多亏有位市领导给说了话,否则就得双开。其中罪状之一,是偷大铁锅,反对大跃进。这事的暴露跟我有关系,我拿我奶贴的棒面饼子去学校吃,旁的同学因家里没大锅,都吃蒸的窝头,苏有权儿子找我要饼子糊嘎巴儿吃,我偏不给,他儿子回家说了,苏有权贼精,立刻去查,发现了大锅。不过,有冯大光那事在前面,大锅已经无所谓了。二伯父从区里下来,日后再也没人叫他大官僚了。他发了工资就喝酒吃肉,身子噌噌长肉。葛大凤还真不错,受牵连从经理变成卖菜的,照样好好地待着二伯父,不变心。但她在外面特横,人称菜站母老虎,敢拿秤砣砸人。她自己说过去咱是官,得装模作样按着性子凡事忍着,现在没有大官僚了,就剩俩大獠牙了,谁惹我我咬谁。也怪,葛大凤三十岁往后,俩虎牙直往大了长,比老舍写的《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那俩虎牙还大,谁看谁害怕,牙科医生说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如果身上再长出毛来,就麻烦了。葛大凤不在乎,说长出毛来我就去动物园和猴子住在一块,有饲养员喂,还省得卖菜受累。若干年后真相大白,农研所在大跃进中要创造万斤蔬菜田,给西红柿上激素,激素上得多的,西红柿就长得又大又红。他们知道激素吃多对人有害,自己不吃,卖给菜站,葛大凤近水楼台先得月,专拣个大色红的吃,就吃出毛病。但后来就闹三年自然灾害了,没菜吃,葛大凤身上没长毛,只落下两个大虎牙。文革中倒是帮了不少忙,一般的造反派都怵她。
三年困难时期,把二伯父饿得猴顶灯,肚子没了,就剩个大脑袋瓜子,俩眼珠快饿冒出来了。再过去又搞“四清”,定成份,把我爷吓死过去好几回,等到文革一开始,就彻底吓死了,当然是死于心脏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员,胆小,根本撑不起这个家,红卫兵抄家一开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请何天宏来,否则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请的,因为二伯父特喜欢我。我爸把话一说,二伯父叹口气,说:“唉,没想到落到热河跟你们缠在一起,我这辈子命不好呀。”
葛大凤说:“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们命不好。有打烧饼的右派吗?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说:“他当右派,不是还照样打烧饼,可惜那些科学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过去吧,那边人多热闹。”
我拉着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里流下几滴泪。他摸摸我的头,又下意识地摸摸桌上火药味十足的报纸,最后他说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干出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门口贴出大字报,揭发我爷当年在东北强占贫农的女儿,然后又将其母子弃之不管。现在,贫农女儿的儿子何天宏要报仇雪恨,要占领何家的这块阵地。他让我们夜里往大门外墙上刷标语,刷得连大门都快找不着了。这招子特起作用,来了好几拨红卫兵,到这一瞅不走了,叫谁看这院都被抄过十次八次了。这个街道的居民虽然过去也穷,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处,不是老子当过伪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湾。二伯父看透了这些人的心理,说咱们也成立个组织,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众人都赞成。于是,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护起来,基本上没受太大的冲击。这一时期,因住在一个大院里,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觉,总是看书。我那时已经懂点事了,我问二伯父为啥这么爱学习,是不是还想出去参加革命运动。二伯父说不想参加运动了,但出去还是想的。二伯母葛大凤说你还想当官,没那个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难说。”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结束一段以后。政策是怎么落实的不清楚,反正一上来就是区委书记兼区长。苏有权主动找上门来,说过去受“左”的路线影响,在有些事上不小心伤害过你,往后咱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说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烦。苏有权嘻笑说找也就找了,谁叫我是大凤的表舅呢,好歹比你们大一辈,往后你还得在我的领导下工作……原来,苏有权已经提拔到市里当了副书记。他比较走运,文革前的历次运动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实干部政策又主要从文革中做起,他就理所当然地站了起来。说心里话,他主动找何天宏,思想上也确实有变化,要不他也不能来。他觉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么傻整傻干了,也没必要再瞄着何天宏了,恰恰相反,还需要把何天宏变成自己的心腹大将。
因为这时的干部派系太明显了,身后没有一拨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买这个账,上任以后埋头抓工作,不大理会上面的权力争斗,也从不主动去苏有权那儿汇报工作,或随便聊聊。何天宏这会儿忙什么呢?他对热河城的文物有了极大的兴趣。热河城里除了皇家的避暑山庄和外八庙,还有许多民间小庙,像武庙、忠义庙、城隍庙、火神庙等等,过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别是文庙,乃曲阜庙之后的全国第二大文庙,庙内松柏参天、殿宇巍巍。文革中这些庙被祸害得不像样子了,但残墙断壁依在,昔日模样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画家来这儿写生。何天宏上前跟他们聊天,聊了几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热河这地方要工业,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工厂,要农业,山地太多,机械化也一时难以实现。这里惟一的优势,就是这些文物,若保护好了,把外面的人引来参观,兴许是条好路子。
那时连旅游这俩字还被一些人视为贪图享受,靠旅游挣钱,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觉得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并非都是四旧,并非都得毁了,说不定能变成宝贝。他就以整理环境卫生为由,让各街道把庙里的砖木都归拢好,谁也不许往自家搬回去盖小棚。才把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传出来,苏有权打电话招他过去,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数叨起来:
“天宏,你咋搞的?不搞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你弄什么庙呀?谁都知道咱们是一个区里的干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让你去干的呢!”
何天宏心想真是官大脾气长呢,想当初我当大官僚时,你不过是我手下的助理。他笑道:“我抓着纲呢,也举起来了,这会目也张开了。”
苏有权说:“目张了,咋张到庙那去啦?”
何天宏说:“网大,罩的地方大,捎带脚就撒到庙那儿。
那儿可不赖呀,好几千年,这些东西为啥能保存到现在,值得咱们考虑呀。”
苏有权说:“考虑啥,那是因为那时没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何天宏说:“不对吧,1848年就有了《共产党宣言》。十月革命,列宁也没把冬宫烧了,天安门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
咱外八庙的大佛寺,听说国家拨钱要维修呢。”
苏有权愣了好一阵子,像不认识似地看何天宏,看罢说:
“看来,你学习比我好。不过,眼下还是学好文件抓好纲,过几天上级来检查,你那儿别出娄子。”
何天宏点头答应,答应了回来也就忘了。没过几天,从省里来了检查组,听了市里的汇报,就到区里实地检查。当时正是开春,小爽风吹来,身上特别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紧张,身上发潮,脑门子上有点小汗珠。他心里没根,这阵子他带人把文庙的大红影壁给修上了,紫红色的,庄重肃穆,已经有不少外地人路过时进去看看。至于什么纲呀目呀,他根本没组织下面学习。
在二道牌楼旁的路边,李拐子和几个修鞋的边干活边聊天,省里的一位领导抽冷子就上前问:“老同志,知道什么为纲吗?”
李拐子想也没想就说:“这冬天冷呀,以草围缸呀。不围就得冻两半儿。”
领导眨眨眼又问:“那目张是咋回事?”
李拐子说:“目张?眼睛要是不张开,那不成屁眼子了吗?”
差点把领导肚子里的饭给吐出来,转身就把苏有权好训,说你们是咋搞的,群众啥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苏有权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装着系鞋带,说啥不抬头。再往下走,进了一个街道居委会,见墙上有一个大图表,是计划生育的统计表。应该说我二伯父对这项工作的预见,远远超过一般人。
他自从有了老闺女苗苗以后,就觉得这么生下去,早晚是个大问题,所以,他一主政,就让林小玉抓这件事,劝大家少生。
那时上级刚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还没严格控制。但二伯父这个区里有一些年轻夫妇已经做到了一个孩儿。省领导对此很高兴,问何天宏你一个男同志,情况怎么摸得这么细,抓得这么准。何天宏还没从刚才那“缸”上转过劲来,一慌乱也就顾不上措词,张嘴说:“对妇女吧,你就得耐着性子,慢慢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得摸透,重点就在当中……”
检查团里还有女同志呢,脸刷地都红了。省领导笑笑说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细。上了车就问苏有权,这位何区长是哪年的干部,说话这么粗这么不讲究。苏有权说资历不浅,建国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领导很有感触地说,看来得使用有知识的年轻干部。其实,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当大官当惯了,问人家话,前面从来不作任何铺垫,汉语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这位领导口音侉,该高的他愣往低处说,该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点摸不清头脑,顺着话音瞎答呗。
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使苏有权也遭劫了。苏有权本来有希望当一把手,但领导觉得他工作还是不够扎实,手下的干部也不够得力,于是就从省里往热河派干部,主要领导不用本地的了。外来干部要说从素质上讲,确实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同志都急于求成,原因无非是三个,一是怕有负领导和组织的期望,想尽快干出成绩报答人家;二是热河风光虽好,毕竟是塞外小城,只能是仕途路上的一个站点。只有干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思家园,也想天伦之乐。
有这三条垫底,外来干部一般都是猛打猛冲,口号离不开一年怎么样,两年又咋样,三年大变样。潜台词就是干三年,都大变样了,人家职位也得变个样吧。据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顺畅的官员,到老了回过头来瞅,一般是平均每两年半换一个职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动。一旦五六年总在一个位子,那就窝住了,就得赶紧想办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动了挪挪窝的心思,起因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进步得快。林小玉调市妇联当主任,冯大光进文联当副主席,二伯母葛大凤升为市蔬菜公司副经理,连我都在宣传部当了科长,何时好(原扯蛋)大学毕业留北京进了大机关。二伯父找苏有权说我不能一辈子总呆在区里,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这么多年“科级”的嘛?需要解释一下,热河省撤了以后,变成地区,地区下是市,市下才是区。这么一折腾,二伯父越干级别越低,几十年了,才是个科级。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么大衙门,你能耐再大,没那个神位。换国家部委试试,司以下只有处,根本都没科这一级,干两年就是县团级。
这个你还就得服,猪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里呆着,孙猴子的子孙,在动物园里也坐在假山上,那是个人的造化。
苏有权这阵不得烟抽,新来的一把手比他年轻好几岁,身后又一批第三梯队拉着架子要杀上来,看看风里雨里滚过来的何天宏,他叹口气说:“想升官,早干啥去了,稍微顺着点,何必窝到今天。”
何天宏说:“到今天是觉得改革开放了,搁在过去,我宁愿回街道。”
苏有权说:“有那么多三梯队去干四化,你就别费心了,过两年批你个副处待遇,回家养老去吧。”
何天宏说:“你属猪,比我大三岁,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俩人这会儿有说有笑。其实,到八三年机构改革时,二伯父也不过五十三岁,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但那年讲“五十开”,这年龄明显地不行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使二伯父滑到边缘,即没有学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苏有权还挺够意思,使把劲把二伯父调到市里,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才把手续办妥,人事大动起来。也巧了,苏有权头天儿媳妇生个孙子他当爷,转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协,临走跟何天宏说:“你多保重,过几年我欢迎你也过去。”
何天宏踌躇满志:“新干部要上来,扶上马,送一程,得送些年呢。”
苏有权说:“又不是西天取经。”
何天宏笑道:“我扶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着。”
咋回事呢?新上来个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不是旁人,是冯大光。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甭说冯大光呀,旁人把干部筛一遍,也想不到会提拔他。我在这声明,我可不反对提拔年轻干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后两年提起来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于时间紧条件严,在某些县团级单位和地方,确实有个别人稀里糊涂就给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冯大光,是另外两个人,等到就要上报时,发现其中一个文革中有问题,打伤过人,另一个政治上没事,但作风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开上常委会了,省里电话也等上了,事却出来啦,新来的市委书记姓强,很年轻,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把组织部的人批评一通。说声马上就把人想出来,自己就上厕所。二伯父这时正在厕所拉肚子,强书记就问:“有文化的老大学生,咱们这有吗?”
“有呀。”
“谁?”
“冯大光。”
就这两句,就把冯大光给提上来了。这可不是我瞎编,这是极特殊情况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们也没必要在这说了。
冯大光时年四十九岁,年龄也说得过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坛上有些影响,热河这儿古迹这么多,选个文人当副市长,省里还表扬强书记敢于大胆用人。但强书记明白这冯大光是怎么回事,暗地里安排副秘书长何天宏分管文教,说您是老干部,您帮他干。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说您就放心吧,有我在这保证出不了岔。强书记心里说这话怎么这么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阵地。这就表明外来的和尚虽然会念经,但有时容易念不到点上。他以为何天宏当过区委书记、区长,肯定是有水平的,结果他忽视对方的水平偏重于哪个方面,我二伯父干实际工作那是没挑的,但动嘴皮子到处讲话,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这个冯大光钻牛角尖,当上副市长,还迷他的红学研究,那一阵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丰润人,还是辽宁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讨,身边的人,最亲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开始还挺注意上下级关系,为了四化大业,应该满腔热情地支持年轻干部。所以,冯大光问啥,他都挺认真地回答。冯大光这人还爱逗,瞅着一大摞文件发愁,忽然往旁推开说:“大官僚,当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绳床瓦灶,写《红楼梦》,这精神可不简单。”
二伯父点头:“那可不,艰苦奋斗,精神值得好好学习。
对啦,现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冯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谁也比不了。您说,要是墓碑上刻着,书上写着,那些内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说:“难说,文革当中的书也没少印,没啥真东西,得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托,实践是检验真量的惟一标准。”
冯大光认上真了:“如此说来,辽宁的说法也有道理。你说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儿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干啥!他老家埋着金银财宝咋着?”
冯大光说:“比金银财宝还贵重呀!那是红学研究的重大课题,红学呀!”
二伯父指着桌上的稿子:“你别红学啦,明天学校开学,你得去讲话,快看稿子吧。”
冯大光说:“求您了,快开研讨会了,我得写论文,您代我开去吧,您讲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没法了,转天找不着冯大光了,问林小玉,林小玉说他说外出开会去了。这冯大光还会撒谎。教育局来人请,二伯父还得瞒着,说冯副市长去省里了,人家说那您去吧,二伯父只好仓促上阵,一着急肚子还疼起来,赶紧跑趟厕所。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千百儿童花朵般盛开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妈,成年流汗大干,中年跟斗把式,老来过景价贱。他真羡慕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长请他讲话,他一摸口袋傻了,讲稿没啦,准是那会儿上厕所当手纸给使了,但到了这节骨眼,也没路退了,他干咳两声,使自己镇静下来,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亲爱的小同学,你们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好,那时节,劳动人民都吃不饱。先是日本鬼子横行霸道,后是国民党军队到处开炮。多亏八路军共产党,要不然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们的解放,也养不出你们这些好崽子……”
台下轰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紧张。崽子在东北方言中不是贬义词,就跟二人转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样,那浪是美的意思,在这边则是说不正经。二伯父一句崽子,学生们听着好玩,教师听着反感。知识分子又较真,开了学就反映上去,强书记找冯大光和何天宏谈话,说你们这个水平,怎么能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连个话都讲不好,还是换个地方吧。二伯父说这事跟冯大光没关系,要换换我,让我去文物局修古庙吧,我喜欢那个。
没几天还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长,主管古建修复。二伯父在仕途路上最辉煌的时刻转瞬即逝了。葛大凤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该用讲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领导不都是哼哼唧唧讲人听不明白的话,不是一样当官,谁叫你讲大实话。
二伯父说谁叫你那天早上让我吃咸鸡蛋,都臭了,还说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结果就讲了实话。葛大凤想想情况属实,也就不说啥了。后来林小玉还陪冯大光来看望二伯父,说实在对不起,让您背了黑锅,二伯父说也好呀,我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势了,不该在那个位子上瞎勒勒啦。他还把在家的儿子何大国、女儿何苗苗叫到跟前,说别学你爸我一辈子东一头西一头的干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干实事。
二伯父算算没有几年干头,就一头扎进寺庙的修复工作中,他干得挺带劲,说干啥也不如叠砖盖房,一天一个样,成果特别明显。那时候中外游客渐渐多起来,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的门票收入挺可观,而且还带动了旅馆和餐饮业的发展。二伯父干了一阵,就去找冯大光,说咱给市里提个建议吧,别使那么大劲弄那几个破厂子啦,下大力气抓旅游吧,这兴许是热河发展的方向。冯大光对此很赞成,放下红学研究,专门和二伯父一起搞调查研究,然后就写建议,要递上去。我知道了,赶紧找二伯父,说这事有些犯忌,从省里到市里都强调抓工业,以工业为主,多上项目,你来个以旅游为主,这不是和强书记唱对台戏吗。二伯父看看冯大光问:“你咋想?”
冯大光说:“提岔了,顶不济我回文联接茬研究红学。”
二伯父说:“我兴许早退几年。”
我说:“你们犯得上吗?跟你们个人有啥关系?”
二伯父瞪我一眼骂道:“妈个巴子,来热河几十年,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不为她着急吗?咋说跟我没关系,你小小年纪,良心长哪去啦?”
我无地自容,羞愧万分。原来,大大咧咧的二伯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怪不得他这辈子挨批评挨贬以后都不计较,都使劲往下干。这要搁我们这茬年轻人身上,且得发牢骚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个热河的古建筑能修复的都要修复,尤其是被改成学校的文庙,应列为重点。但事情的发展叫人摸不清头脑,建议递上去,领导很高兴,强书记在一次全市中层干部会上,还号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办法,群策群力把热河经济搞上去。说完没几天,局长告诉二伯父你别抓古建了,你回来盖机关办公楼吧。二伯父本想争辩一下,一看接替自己的是位学古建的高级工程师,他把话咽到肚里,啥也没说就来建办公楼。办公楼建在避暑山庄墙里,这就需要在墙上扒一个门。
山庄原有九座门,分别为丽正门、德汇门、城关门、流杯亭门、惠迪吉门、西北门、碧丰门、坦坦荡荡门和仓门。随着岁月的变化,有的门已经封了,有的地方则新开了门,这本来很正常。不料办公楼落成使用不久,局长得癌症下去了,接任的没来多久,又下去了,再来一个,没几天又查出癌细胞,这下子就热闹了。李拐子这时都九十几了,还活着,在养老院里让人伺候着,也不知谁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宫墙是龙脉,你们这门开在龙腰上,犯大忌。话传开,人心浮动,嚷嚷还得另择风水好的地方重盖。我二伯父去找李拐子,李拐子正在院里晒太阳,二伯父说:“还活得挺结实呀。”
李拐子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改革开放,感谢人民政府。”
二伯父说:“别光在嘴上,得落实在行动上。”
李拐子说:“动不了啦,要不也不上这来。”
二伯父说:“军分区也扒门,咋没事?”
李拐子说:“人家有枪,龙怕。”
二伯父说:“贵宾楼也扒门,咋没事?”
李拐子说:“大官有权,龙惧。”
二伯父说:“那我们就没法儿啦?”
李拐子说:“得舍出个人,破一破……”
这些话本来都是瞎扯,搁前些年,别说你李拐子,就是李瘫子也得抓走批判。这会儿政治开明,来点小胡说八道没人追究。还有一点就是这会儿人们都图个吉利,不愿意犯什么说。
这说明人们对生活充满希望,谁也不愿意早走,要不然山庄早上那么多人晨练,跳迪斯科把地踏成金刚墙一样,土行孙也钻不进去。二伯父思来想去,摸摸自己那俩鼓眼珠子,跟葛大凤说:“为了四化大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去破破。”
葛大凤蹦起来:“你不能去,前面还有好几把手,轮也轮不到你。”
二伯父说:“这事咱得积极向前。”
葛大凤急了:“长工资分房子你不向前,咋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的啦,非去那睡觉!”
二伯父乐了,说还真没准儿呢。晚上破天荒喝了些酒(由于甲亢,已严格禁酒),然后就去单位。按李拐子的说法,龙腰被斩,龙王不悦,需三更天有人在断处点火,把血脉烤热接连上。那会儿是冬天,三更半夜站门洞子点火,很危险,万一让街上巡警当成放火的,就麻烦了。葛大凤找我,我赶紧去劝二伯父,说您老是老布尔什维克,唯物主义者,咋信这个。二伯父眼里含泪说我也想来个唯物,他们就好了,可一个劲去火葬场,我心里着急呀。管他迷信不迷信,就当我在这打一宿更就是了。我只好陪着他,到了三更天,他真要点火,抱些干柴来,我说不行,万一燎着了咋办,他说咋也得有点火吧,要不不是白挨冻了。我说抽烟,我就抽。二伯父不会抽,这时也使劲抽,呛得直咳嗽。那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好,巡警整夜骑摩托满街转,结果发现了我们,大声喊干什么的。二伯父说打更的。人家说打更的咋站门洞里,不去转转。二伯父说跟解放军学的,站门岗。我上前掏证件,编了些理由,总算没出大麻烦。
这事后来让门卫给说出去,人们反应不一,有说何天宏舍己为人,有说他搞封建迷信。很巧的是,得病的领导病情好转。二伯父直埋怨我不如点火,抽烟劲小,点火就能彻底把病根除了。其实我知道,就是放火也解决不了问题,人家是治疗及时的结果。
二伯父到1990年整六十,退下来以后有一阵子特难受,让他在家里养花养鱼,他嫌费事,说我犯不上伺候它们;去大坝上下棋打牌,他说没那个爱好;给小学生讲革命传统故事,他说咱也不是老红军,不够那个资格;去离宫练气功,他说怕把俩眼珠子憋冒了。冯大光去了政协,邀他去研究贾宝玉这个人到底指的是谁,他说我这会儿连自己是谁都有点儿弄不清了,还管贾宝玉是谁;新来的市委领导请他去参加座谈会,为振兴热河出谋划策,他说现在瞎参谋烂干事也太多,弄得领导都没主意了,不能再去添乱,让人家领导静下心来好好干就是了……葛大凤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干啥,要不然把外孙子弄家来,给你带着。二伯父哎哟叫了一声,你可提醒我了,我这辈子念书不多,我想救助山区失学儿童,想盖座小学校。
葛大凤吓了一跳,说盖学校可不是小事,那得好几十万块,你要舍得就把我卖了。二伯父说你不值钱,我得去挣大钱。
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有了机会。苏有权退下来跟他爱人姜桂兰办了个公司,北京一客户需要钢材。姜桂兰的兄弟在钢厂当头,按说这事好办,但苏有权还有旁的事,一时顾不过来,姜桂兰挂名的,办具体事她不会,她还晕车,钢厂离市区好几十里地,到那她就分不清东西南南北了。姜桂兰想起何天宏,苏有权就请他去,说这个客户是个大户,不是要十吨八吨,是千吨万吨,每吨就是挣十块二十块,咱就发了。何天宏往里按按眼珠子,再眨巴眨巴问:“这老些,犯说不?”
苏有权说:“正常业务,照章纳税,犯什么说。”
何天宏说:“太多了吧?”
苏有权说:“钱又不咬你,还有怕多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何天宏好像不认识苏有权了,又仔细瞅瞅他说:“她表舅,你咋变得这么快?原先可不是这样。”
苏有权说:“没错。原先在位子上,就得说在位子上的话,现在退下来,就办退下来的事。”
何天宏说:“退下来,就剩下挣钱了,是不是?”
苏有权说:“也不完全是。咱们这种人,一辈子都是跟形势走,这会儿号召挣,咱就挣,等号召咱不挣,就不挣。”
何天宏说:“我挣了,想盖个小学校,你说行不?”
苏有权说:“你挣的钱,怎么花随你的便。我干涉你几十年了,这回坚决不管了。”
何天宏拍大腿,揣上速效救心丸就去钢厂。别看那儿有姜桂兰的兄弟,但直接掌握钢材的不是他,这当中还有不少关卡,看得出来,人家是有意与买主直接接头。但毕竟有姜桂兰她兄弟的关系,加上何天宏当了这么多年区长,在这也有几个熟人,几经周折还就办成了一笔,五千吨螺纹钢,每吨能挣五十元。何天宏掰着手指头算,一吨五十,十吨五百,一百吨五千,一千吨五万,五千吨二十五万,天呀!按跟苏有权讲的条件,一半归自己,就是十二万五,除去税,咋也剩十万!
我二伯父激动得直看脚底下,怕眼珠子掉出来,他说我背了一辈子大官僚的黑锅,到头来挣了多少钱,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没想到下海做买卖油水这么大,怪不得人们都往这上面奔。自己要是有实权的大官,批个条子就能解决问题,那当中的好处费,岂不是跟大河水似的往兜里流,可惜自己是个名不符实的大官僚。忽然间他又脸红了,骂自己怎么能往这上想,从小参加革命,何曾想过个人得失,即使来热河以后为官,也没把个人的利益放在前头,老了老了,咱可别来个晚节不保呀。挣钱可以,但别鬼迷心窍,陷到钱眼里去。都六十了,若不是想建座小学校,要那些钱没用,钱多了贼惦着,钱多也容易起邪心,报纸上杂志上登的多啦,可得加小心。
二伯父把自己好生嘱咐一番,心平气和地把手续办妥,回去向苏有权汇报。苏有权很高兴,说真是好样的,往下还得往大里做,用不了二年,你就是百万富翁。二伯父说我这会儿脑袋都嗡嗡的,百万富翁让旁人当吧,够盖座小学,我就知足了。苏有权嘱咐不要把底细告诉北京的客户,防止他们把咱们甩了,直接跟钢厂联系上。二伯父说你就放心吧,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
客户开着车从北京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见了何天宏叔叔大伯地叫,甚是尊重,还带来名酒名烟。二伯父在烟酒上都不行,但人家说留着您往下办事时用。二伯父一想也对,就留下了。二伯父一高兴,还陪他们逛了避暑山庄和外八庙,觉得这些人跟自己孩子一样,可以长期跟他们打交道。人家也特懂规矩,绝不提钢厂那边一个字,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冲您何老先生,您说什么时候付款咱就付款。我二伯父就感动了,说没想到你们这一代素质这么好,四化大业有望呀。就主动把买钢材的事简单介绍了一点,也就是一点点。人家笑笑也就拉倒了。把五千吨的货款汇过去,人家说那二十五万中间费,一个星期以内派人送现款来,务必等着。二伯父说那好,路上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
人家走了,二伯父坐车直奔了郊区一个叫二道沟的小学,做了实地考察,结果弄清按农村普九规划中的标准,建一所农村小学需人民币三十万元。尔后,在学校院内竖碑,还可以以捐赠人的名字作校名。二伯父说竖碑记录一下还可以,命名就没必要了,咱也不是什么名人,天宏这俩字好像是饭馆酒楼的名字,挂小学校门前不好,还是叫二道沟吧。人家看这老头口气不小,就问你在哪发财,二伯父说没必要细说,雷锋办好事都不留名,我把名留下就怪不好意思的了,个体单位就不说了,等着吧,两个月以后,我送钱来。人家说要不我们先把教学楼的地基开槽,二伯父说等我回话再开不迟。
亏了没开槽。等了两个星期,北京客户也没露面。再去见苏有权,苏有权脸色发青,说你咋搞的,他们自己联系上了,把咱们给甩了。二伯父脑袋嗡嗡响,说不可能呀,那些人挺实在的,我也没多说,只说了一点点。苏有权说一点点就全完啦。二伯父说那二十五万呢。苏有权说两块五也不给啦,你快回家歇着去吧,你不是做买卖的材料。
这件事对二伯父打击很大,回家把酒瓶都摔了,尔后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寡言,我们担心他出了毛病,带他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是有点小脑萎缩。大夫说不能让他在家呆着,还得让他活动起来。我们就劝他出去干点啥,他说让他干旁的不想干,还想捐资助教。大家说咱可没能力建小学校。很快就搞房改了,买咱自己的房子还得借钱。他说那我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我告诉他您可以把钱捐到希望工程去,不要直接对到人头上,免得麻烦事太多。二伯父不同意,非得从二道沟小学找了十名小学生,有名有姓有照片,他还做了家访,证明确实困难,才定下来。然后买书包衣服文具,还有学费,一共花了小五千块钱。二伯父一忙乎,精神也好了,葛大凤有点心疼,我劝她说只要他身体好,就当吃药了,说得二伯母也顺过劲来。
岁月如梭。算起来二伯父这两年是撤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但精神却越来越好。前一阵我在医院里碰上他,见他领着两个比他小不少的农村妇女找妇科。我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二伯父挺内行地说:“估计是子宫里有了毛病。”
我问:“跟您有啥关系?”
二伯父说;“关系大啦。”
我问:“二伯母知道吗?”
二伯父说:“不能让她知道。这是我的事,我办了就是了。”
我急了:“您咋惹这种事?还到乡下去惹,丢人不?”
二伯父说:“这丢啥人。她们是我扶助学生的家长,她们病倒了,学生上不了学,我不是白扶助了吗……”
我听明白了,但仍要说几句,说您当初要是听我的,把钱一捐多省事,也用不着您这么大岁数带她们满医院跑。二伯父点点头,说今天这是简单的,前些日子一个学生他爸让车撞了,我在这忙了好几天,结果还欠人家一千多块钱医疗费,医院非找我要,我往哪去弄。我偷偷指那俩妇女,小声说:“看过《离开雷锋的日子》那电影吗?”
二伯父说:“在电影频道看了。”
我说:“小心办好事被人坑。”
二伯父沉思一会儿,对我笑道:“瞧你说的,这社会,还是好人多。”
二伯父领那俩妇女拐过弯,我听他大声说:“那屋是妇科,你们自己去吧,我进去犯错误。甭怕,检查完了,我带你们吃饭去。”
原文载于《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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