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官僚-快乐乡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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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莲花乡政府,男女之间的话题大家最感兴趣,也最喜欢传播。于是,米副和妇女主任的事几乎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这年的腊月二十三,乡干部集中开会,安排过春节工作,其他事都安排妥当后就该研究放假后谁在乡政府值班。书记、乡长一年到头很忙,不仅要忙工作,要忙着陪人喝酒,还要想方设法说风趣好听的假话,所以到过年是一定要回家的。他们的家当然都安在县城里,所以,在乡里他们是最高领导,进城去,在老婆眼里他们就是“乡巴佬”,他们不敢得罪老婆,他们只能比城里人早一点放假回去讨老婆的喜欢。即便不是这种处境,书记和乡长也是不会留在乡里值班的。因为乡里修了一座公路桥,还欠包工头的钱,修了几公里高标准水渠,也还欠着包工头的钱,中学修了一栋教学楼,工程款也还没有付完,还有在酒店里待客的酒饭钱老板也要来报发票了。欠这么一屁股的账,谁在乡政府值班都为难。莲花这地方的老百姓不喜欢欠账过年,就喜欢过年讨账。往年的办法是从这二十几个馋猫里点两个人在乡政府值班,今年米副得罪了馋猫们,书记一提到留人在乡政府值班时,馋猫们就起哄,说他们今年谁也不愿留下来值班。书记说,你们回去干什么?回家去还不是自己暖自己的脚!大家说,今年他们要回去找个给自己暖脚的。书记、乡长不好说蛮话,就说好汉阄上死!大家说,那行!但书记、乡长说,他们俩不参加抓阄。这帮馋猫们一想,不行,要抓谁都一起抓!书记、乡长不干。于是,抓阄这个办法行不通。莲花人都说,脸上无肉,做事寡毒。瘦脸的长臂猴想出一个主意来,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近百年里,我们都在喊民主与科学,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民意投票,投谁值班谁就值。

    这个方案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把握。书记和乡长估计大家不会投票选他们,年轻的干部们除了怕报复以外,也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没情义;副书记、副乡长们也估计自己不会被留下,因为他们虽然是领导,但解决不了过年要解决的问题,现在的钱都抓在一把手手里;那么,这帮没女人没家的馋猫呢,就估计自己更加不是选中的对象了,选票肯定不会在他们身上集中。于是,大家就都同意长臂猴这方案。

    大家开始投票,结果是米副和妇女主任得票率最高,每人都超过了五十票。这个票数一出来,米副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帮馋猫们的一个阴谋。米副想推翻这个阴谋,但书记怕把事情弄麻烦,就发话说,好,就这么定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值班!一个领导,一个一般干部;一个男同志,一个女同志,代表性很广泛,正符合上级的要求。

    妇女主任好像没有反感,说,好,值班就值班!我看你们这帮光棍汉回家谁真能找个婆娘来。

    米副心里压力很大。大家这么做,不就是认定他和妇女主任好上了吗?不就是要看他两人的戏吗?他向来是个规矩人,真要照大家这么认定下去,他就冤了。倒不是说羊肉没有吃到惹得一身洗不掉的羊肉膻,而是妇女主任有对象,他的对象还不是一般人,他怕把妇女主任的好事弄坏了!但是,大家投了票,书记又拍了板,他又不能不执行。

    大家都回家过年之后,乡里就将只剩下米副和妇女主任。

    还有一个女会计常来乡里转转,但女会计不是留下来值班,她丈夫在乡里中学教书,她家在中学,每天都早出晚归。会计在假期有时来乡政府是因为有报表要做。但这个会计走路像一艘大船,半天起不了锚,半天调不过头,又从不愿管别的事。米副想,在过春节的这十天时间里,乡里所有的事情岂不都得他一个人担当?别的他也不怕什么,现在农民头上什么税都免收了,乡干部和农民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闹矛盾,他只是担心那些包工头到了过年来找乡政府要钱他怎么对付。既然定了他和妇女主任值班,他就开始想值班期间的具体事情。他先是找到书记,问,要是那修桥的,修水渠的,修教学楼的,开酒店的都来要钱怎么答复?是不是能给一部分钱?还是约个时间?还是答复他没办法,过了年再来?书记说,这个你问乡长,他是法人代表。米副找到乡长。乡长又要米副找书记,说书记把法人代表的权力代表完了。米副只好说,是书记要我来问你的。乡长笑了一下,说,当初我说要把资金筹好才动工,书记说,现在是个欠账做事的年头,上级谁管你欠账多少,只看你有没有政绩。书记要这么说,要这么做,现在要我到哪儿去要钱付账?米副说,这样的问题你们书记、乡长都没法解决,你叫我一个副职怎么答复人家?乡长又笑一下说,米副,你放聪明一点,这些事你用不着太认真,随便糊弄一下就行。

    大家投票选你和妇女主任春节值班的意思你还不明确?根本就不是要你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而是想成全你们的好事。

    米副一下高烧了,脸面全都烧得枫叶红,说,乡长,众口铄金!有些事我现在解释也没用。

    乡长说,要解释什么?根本就不要解释!这么大年龄了,这么个好事落在你头上是求之不得的,你还要解释掉才好?

    米副说,乡长,这事儿不到时候你是不会明白的。

    乡长说,那倒是,一定要到喝喜酒那天我们才明白。

    米副苦笑了一下,说,乡长,我们不谈这事儿,你告诉我,如果到了年边,人家吵到乡政府里面来放死要账,我怎么支走他们?

    乡长说,这个啊!小事一桩!

    米副说,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经常躲债,你教我个法子。

    乡长还是笑了一下,说,真向我讨教了?

    米副说,真的。

    乡长说,好办!你白天到各村去走访贫困户,了解他们过春节的情况,在下面吃了喝了,过晚上十二点你才回来,乡里白天就妇女主任在,你看他们找谁要账去?他们还能把半边天怎么样?

    米副想了会儿,笑了,说,乡长,还是你经验丰富!

    乡长说,慢慢学会的,以前也和你一样。

    大家回家过年了,米副就按这个方案办。每天天不亮就下村去走访贫困户,了解过春节情况。妇女主任一再要求跟他一起去,他不让,真正的理由他不说,只说村里贫困户如何过春节情况很重要,不能不去了解,乡政府也绝不能搞空城计,必须要有人坚守。妇女主任只好服从米副的。

    米副果然是每天晚上都在村干部家里吃了喝了才回来。农村的晚饭吃得晏,又还要走那么远的路,所以,每天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回乡政府。

    过了腊月二十五,要账的人果然来了。如果仅仅是包工头来要账,他们当然没有那份耐心,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问题是包工头下面的民工来了。这很明白,是包工头要不到钱,就把卖苦力的民工推给了乡政府,让他们冲到了前线。做工的人还吓唬妇女主任说,总理在电视里都说了,不让欠农民工的钱呢!这些民工来了就有些不讲文明,也有想报点私仇的人,因为乡干部过去做过很多伤害农民的事情。他们到乡政府闹了几天还得不到钱,也见不到领导,得不到答复,就日娘骂老子。

    妇女主任不敢跟他们较劲,还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喝,叫他们别骂娘。那些骂娘的人喝了妇女主任倒的茶马上跟妇女主任解释说,不是骂她的娘,也不是跟她过不去。

    这一点妇女主任也相信。

    闹到腊月二十九那天,还不见有个结果,民工想起自己做了工拿不到工钱,要空着手回去过年,就伤心,就找了根大铁索把乡政府的两扇铁大门咣当一声捆死了。妇女主任是看着他们把大门捆死的,她没跟他们吵闹,她知道她吵不过民工,她只是求他们不要用那么大的铁索捆大门,要开的时候很费劲。

    但是,民工说,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不过,也只能用这个办法。

    捆大门是下午的事,刚捆好大门的那会儿,妇女主任也并不着急,等到捆大门的人走了,她要做晚饭时,到厨房里拉开厨柜一看,她急了。如果没有油,她是可以吃红锅菜,如是没有柴火,她可以用电饭锅,偏是没有了盐。没有盐,她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去的,而且明天三十夜了,所有的小店子都会关门停业几天过春节。她想出去买盐时,才仔细看看铁大门,才觉得这个铁大门做得真缺德,一般的大门应该在门眉下有空间,而这个大门一锁,从地上到门眉就全都封死了。做这绝大门,乡政府并不是没理由,因为前些年农民常常闹到乡政府,还砸过乡政府东西,所以做这个大门时,大家就一定要做成现在这样子。当时肯定没有人考虑会出现妇女主任今天遇到的难题,当时锁大门都是乡干部在里面锁,只要闹事人一走,自己要开门很方便。妇女主任仔细观察了半天,想不出爬出去的办法。

    她笑了,说,我给你们倒茶喝,最后还让你们把我堵在里面出不去啊!当然,民工没有谁听到她在说这些,已经走远了,她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无论如何她得买一包盐来。过了今天,明天就没有店子卖盐了,而且得有几天。乡政府建在一个老庵堂的遗址上,和村民有一段距离。她往乡里下属单位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放假过年了,没人接。她当然也想到了米副,如果像城里那样通讯方便的话,她当然不为难,她可以打米副的手机,叫米副带一包盐来;或者平时,不是过年的日子,外面有人常来乡政府,她也可以站在大门里面叫别人代她去买,现在都忙年了,没有谁来乡政府,连胖会计也不来了;或者说,乡政府的什么地方还有可以爬得过去的矮墙,她也可以爬出去,而恰恰是乡里的几栋房子排成一个井字形,房子与房子衔接处咬得很紧,没有一点缝隙。那么,她只有在自己的房子里想主意。她住在一楼,窗子上的确有主意可想,虽然为了安全,木窗已经钉死了,但是,有块玻璃是缺着的,用钉书针钉着一片尼纶纸,只要把尼纶纸扯下来,人就应该可以钻到外面去。这不是很费力。

    太阳正在窗外沉落,那片尼纶纸被映得非常地红亮。妇女主任怕伤了手,就用剪刀把那一片尼纶纸剪下来。当那片尼纶纸掉在地上时,一个方方正正的光亮也就钻过窗洞嵌在对面的墙上,像放电影时在银幕上调试光幅一样。她搬张凳子来站上去,把头往窗洞里一钻,她笑了,可以很轻松地钻出去!她终于找到了出口,大门锁不死她了。但她毕竟是女孩子,缺少跳这么高距离的把握,加之她的眼睛还有些近视,对于空间距离的判断总有误差,当她从窗子上往下跳落地时,她的脚掌里钻心地痛了一下,她知道坏事了。但她强忍着疼痛,还是到附近的小商店里买了盐回来。

    她把晚饭弄好吃了之后,脚越来越痛得厉害。幸好她妈妈为她在乡下工作准备了一瓶药酒放在她的箱子里。她擦了药酒,就躺在床上等米副回来。因为好受了一些,又不知米副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等倦了也就睡了。

    米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米副回来时没有叫她。

    第二天早晨,她起来看见米副在门口扫地,她跛过去问米副怎么进来的,米副说,是拆了自己的窗户玻璃才爬进来的。妇女主任一看米副走路也一跛一跛地,就笑了,说,米副,你怎么也跛?米副说,跳窗子崴了一下。妇女主任说,这就对了,两个跛子守乡政府!米副说,是谁用那么大的铁索把乡政府大门捆死了?妇女主任就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米副说,这下好了,安静了,就是讨账的人也进不来。

    过了年,乡干部初五来上班。米副和妇女主任跛着脚站在大门里面迎接乡书记。乡书记来得最早,他进不了大门,又听米副和妇女主任说了捆死大门的经过,就非常气愤地花了二十块钱找人把那大铁索砸断。书记把大铁索拿在手里抛了抛,笑着说,怕有几斤重啊!收荒货的怎么不来呢?可以卖几块钱哪!换成钱再买糖果逗虎子做驼鸡叫,起码可以逗一个月。

    干部的收心会和往年一样,初五开的。今年这个收心会比往年有意思,会前乡书记连着接到了组织部电话,说毛子在县城里嫖娼被派出所抓了,要乡里报材料上去,要开除毛子;留乡值班的米副和妇女主任又双双跛了脚,又说的是同一个理由:跳窗子崴伤的。那么这个收心会就实在是很难收心。毛子的情况还不清楚,米副和妇女主任就在眼前。米副和妇女主任为什么要跳窗子呢?像这种年龄,出现哪些情况需要跳窗呢?

    从哪一个窗子跳的呢?是怎么跳的呢?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充分展开想象的话题。收心会上,书记、乡长的报告大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而是把米副和妇女主任跛脚的事想得很多。关于这个事情的结论在谁脑子里差别都不大,都认为他们两人肯定是在热被窝里忙着,结果突然来了什么情况,双双从窗子上跳下去,因为天黑看不清地面,所以跌伤了脚。

    米副和妇女主任跛进会场时,大家就都只是闷在肚里笑,因为玩笑到底是只能说假不能说真。等到米副和妇女主任走出会议室,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嚼起来了。

    水桶说,米副今年才真像是过年了!

    大家笑了起来,是一种完全理解水桶话意的那种笑。

    长臂猴说,今年只怕是喜酒喝不上就要先吃甜酒了。

    大家又笑出深一层意思。莲花乡有一种习惯,生孩子时要给产妇喂甜酒鸡蛋,说是那样乳汁才旺。

    杨桃说,将来添个儿子就叫米思乡吧!

    大家又笑了一阵。

    长臂猴就照毒话说,我看你们什么也吃不上,从窗子跳下去,XY染色体都抖出来掉在地上肥草了。

    大家越想这话越是好笑。

    会议室里炭火很旺,又是刚过完年才聚到一块儿,大家坐那儿烤红着脚膝,把米副和妇女主任的笑话越说越生动,越说越形象,越说越好听,谁也不想走。只有乡书记在那里坐立不安,他不知毛子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乡里胖会计终于把大家私下里说的这些话悄悄告诉了妇女主任。她说的都是水桶、长臂猴、饺子和杨桃他们说过的原话。会计以为妇女主任听了肯定会闯进会议室里去大骂一顿。

    如果这样的是非话落在会计头上,她肯定这么做。但是,妇女主任听完会计的话,一点儿不激动,不反感,特别平静地说,让他们说说,给他们带来点快乐难道不是好事吗!会计说,主任啊,这种事哪能让他们随便当快乐说啊!你可是……妇女主任说,没关系,等会儿,我买几斤糖来让他们吃,他们说辛苦了。会计生气了,把这样的事告诉她,她竟是这态度,起码她也应该去做个脸色才是嘛!不去做个脸色也就算了,还要买几斤糖去给大家吃,太不可理解了。看来,她和米副的事是百分之百的真事!她是希望大家这么说她才舒服。

    妇女主任当真买了好几斤糖来提进会议室叫大家吃,还问大家,你们猜猜,我请你们吃的是什么糖?

    水桶说,喜糖!

    妇女主任说,水桶你聪明!那你再猜猜,什么喜?

    水桶说,跛脚喜!大家说是不是?

    水桶终于把大家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大家有了一种特别的轻松,特别的畅快,鼓起掌来。米副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他怕大家再往下开玩笑,开得太露骨,就起身要走出会议室。妇女主任一把拉了米副的手,不让他走出去,还挽着米副的手,把头斜斜地靠在米副的肩上,妩媚地笑着说,大家一直想吃我和米副的喜糖是不是?大家掌声雷鸣,高呼着,好!好!敢作也敢当!算个角色!饺子瞪着一双嫉妒的眼睛喊着说,米副,你这个该死的,前世修了阴功,这辈子落得这么个好女人!米副羞愧得直想钻地。妇女主任看着角落里的干部还有些沉闷,又从桶里抓了几大把水果糖撒过去,撒一把叫一声“呵--吃喜糖了--嗬--”糖粒儿砸在他们头上、身上、墙上蹦蹦跳,他们接起来,抢起来,于是,整个会议室里真的沸腾起来了。虎子也从什么地方跑进门来抢喜糖,妇女主任把他装了一满袋他才跑出去。大家一边吃着喜糖一边笑着闹着,就真像是在结婚典礼上闹洞房一样。妇女主任把脖子上粉红色的丝围巾解下来,扎在头上说,难得大家今天这高兴,我给大家来首歌吧!于是,她唱了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平时,大家在一起工作没见妇女主任唱过歌,没想到妇女主任的歌唱得这么好。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清甜,她的情感是那样地真挚,比电视上的很多歌手唱得动人多了,好听多了。大家的情感也被这种氛围引得快到了沸点,他们把什么都忘了,他们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之中。他们佩服妇女主任,他们喜爱妇女主任,他们以掌击拍给妇女主任的歌声装饰得真像天山上怒放的花朵。

    妇女主任唱完这首歌,又把头上的丝围巾解下来做成一朵花递给米副。米副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接了。这时候,开始进入了高潮。大家说,就这么不行!我们要闹洞房!

    莲花这地方闹洞房有很多很多的规矩,妇女主任不知道,米副清楚。米副就跑到角落里坐了,把头低到了胯裆里。大家推推拉拉地又把他强行弄了上来。他实在是要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他说,我叫你们爷爷了,你们别整治我了好不好?

    大家说,今天叫爷爷也不行!

    妇女主任看出了米副内心的苦楚,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把米副拉到门后悄悄地说,米副,乡里干部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快乐,上班第一天,毛子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今天我们俩就算演戏吧,只要能给大家带来快乐,我们慷慨一点有什么关系?

    米副说,主任啊,你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他们,他们认为我们已经是事实夫妻了,所以才这么整我们。事情闹大了对你很不好。

    妇女主任说,我做女人的都不在乎,你还在乎?真事说不假,假事说不真!米副,来,今天我们俩由他们整,他们高兴怎么整就怎么整。我认了!我要让他们的记忆中永远留下这一次高兴,永远留下这一次快乐!

    大家见妇女主任和米副商量了这么久,就有些捺不住了,哄了起来,又推举水桶作主持人。水桶拍拍手掌叫大家安静下来,他开始行使主持人权力,说,现在我们正式开始闹洞房好不好?

    大家说,好!

    水桶说,请米副和妇女主任到门外去。

    米副不肯出去,他明白叫他出去就肯定有什么让他们难堪的节目。妇女主任却亲热地拉了米副的手往外走。水桶又叫了长臂猴、饺子、杨桃等一帮子馋猫来挟持米副。于是,踢踢踏踏一大帮人出了门外。

    水桶就开始司仪。似唱似喊地宣布:新郎背新娘入洞房。

    门外,大家就要米副背上妇女主任进门来。米副死活不肯。挟持他的几个馋猫坚决要他执行。于是几个人扭打起来,是笑红着脸扭打的。

    米副说,如果是没人看见倒还好说,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还把我当人吗?

    妇女主任今天直想一心一意地把这场戏演到底,她想的正和米副相反,说,背就背嘛,你怕什么?正因为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才好背!

    米副一想,这话也对。

    妇女主任走到米副背后,抓起米副的肩膀往上跳了几下,说,来,背我进洞房!

    米副仍还是犹豫,妇女主任又说,来,米副,与其老这么让他们为难我们俩,还不如满足他们的要求。

    妇女主任分明是在哄着米副,好像她很喜欢这样。米副真是拿妇女主任无法,只好蹲下去把她背起来走进门。这时候,门内门外的掌声比鞭炮还热闹。水桶把妇女主任头上的粉红色丝围巾拿起来叫米副和妇女主任各执一头站好。莲花人把这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

    水桶说,下面由书记、乡长代表新郎新娘的父母讲话。

    米副和妇女主任不大相信乡里的党、政一把手真会上来给他们说话,这到底是闹着好玩的事情,没想到书记和乡长也当着回事了,真像父母走上来说话了,说,希望乡里多有这样好事,不出毛子那样的坏事。祝米副和妇女主任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米副被说得无脸看人,妇女主任好像什么都不想,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水桶又宣布:下面由新郎新娘谢父母养育之恩!于是,水桶就指导米副和妇女主任给书记和乡长鞠躬。米副当然不肯,几个人又捉手压头,又说你是瞧不起书记、乡长是吗?非要米副向书记、乡长鞠躬不可,米副也只好屈服。

    水桶再往下宣布:夫妻对拜!米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让人为难的事要他做。但大家看到米副越是为难就越是好笑。妇女主任倒高兴,笑得甜甜地催着米副说,快拜快拜!她自己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说,不算不算!必须同时拜了才算!妇女主任又催米副说,快拜快拜!她又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还是说,不算不算!

    这样几个回合都不成功,长臂猴他们就捉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强迫他们同时完成这个互拜动作,因为同时鞠躬就可以让他们碰头。于是,几个人按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同时鞠了躬,果然两人咣当一下碰了头。米副真是要哭了,泪都出来了,但是,又不能不作出个笑脸,因为这是新年大节,因为这是在做“喜事”,因为这是妇女主任乐意做的,因为这是妇女主任要给大家带来快乐。

    米副越是这样难受,大家就越是感到满足,越是感到尽兴,水桶司仪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大。水桶说,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为了庆祝这个大喜日子,我们欢迎米副和妇女主任表演个节目。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振臂高呼起来,好!好!好!

    水桶说,来个喜鹊抬梁如何?

    大家说,好啊!

    于是,水桶就拿出一粒水果糖来,他先跟妇女主任说,你含一半在嘴里。妇女主任一直兴致不减,就用嘴把糖粒儿含了一半。这个节目她知道,还有一半是要米副用嘴含的,意思是要她和米副亲嘴。果然水桶说,米副,这就看你的了。你把这一半糖含上。米副感到这些事一件比一件难应对。他看了看那一半粒糖,要是他也用嘴含上去,两人就嘴唇接着嘴唇了。他苦笑了一下,实在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有些不敢。这简直有点儿太捉弄人了。要是照这么做下去,往下还怎么收场?今天,书记和乡长也太放纵这帮馋猫了,怎么也不站出来制止一声?

    这要闹到什么时候,达到什么目的才打止啊?米副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了。但几个馋猫捉住他不放。在所有的节目中,应该说就这个节目最能捉弄人了。水桶见米副已经被整得够苦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就悄悄地说,米副,如果没有这个节目压台,似乎就缺少了什么,似乎就龙头蛇尾了。米副说,现在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答应!妇女主任又站出来说,大家说,这样好不好,我亲三口米副代替这个节目行不行?大家说,不行!水桶说,这个节目是非要出的。长臂猴说,米副,你主动一点我们大家都好,你要不主动,我们捉了鸡娘也上抱!

    妇女主任说,含就含!亲就亲!怕什么!她把米副的脖子搂了,悄悄告诉他,你照他们的要求做。做完你就走,其他的事我来对付。在这之前是他们整我们俩,往下就让我来吓唬他们。我将要宣布一件重大事情让大家吃惊!让他们坐立不安!

    让他们睡不着觉!

    米副说,这么当众嘴接着嘴,说出去成什么话嘛!

    妇女主任说,我往下要宣布的消息就是要洗刷这些!你照做,保证没你的关系!出了什么事,我都担当!米副还是不敢。妇女主任又说,你快做!你做了,我把什么问题都会洗清。你不做,我的节目就无法往下进行。米副听这么说,就答应了。于是,妇女主任捧着米副的嘴,然后把自己的嘴贴上米副的嘴唇。米副想,两人嘴接嘴了,如果让他们捉起来就范,那还不知要闹成个什么样子。他只得说,好,我主动我主动!

    妇女主任把她的香嘴儿高高地翘起来,露出半个糖粒儿让米副含上。米副犹豫地把嘴对接上去,含了一下又放了,大家不同意,要他重来。喜鹊抬梁嘛,必须两人含着糖粒儿走一段路才算!

    妇女主任又主动地把香嘴儿翘给米副,让他含上。米副又只好按照大家的要求,把糖含起来,然后两人扯扯拉拉地绕着会议室转了一路。大家这才鼓掌,放了米副。

    正在水桶要宣布婚礼结束时,小虎子又从什么地方跑进来,看见米副和妇女主任亲来亲去,他也要亲一亲米叔叔和杨阿姨。他们俩只好让他亲了,大家说,这是个好兆头!一定会生个大胖儿子啊!水桶施坏水说,快叫爸爸妈妈。小虎子也像学会演戏了,果真就看着米副叫爸爸,又看着妇女主任叫妈妈。最后这个意外的节目让大家肚子都笑得转筋发痛。

    好像这才显得有些闹够了,准备结束,有人躁动不安地站起来要走。这个时候,妇女主任非常正经地站在会议室中间说,大家慢点走,我还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告诉大家:我的老公最近就要来和我真正地结婚,今天不过是和米副先演习一下,让大家快乐快乐。老公要来,当然是件大喜事,我就买了这么些糖来给大家吃。

    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啊!”了一声,都瞠目结舌,再无下文。会议室里死寂了好一会儿,只有栎炭的皮子炸起一串串火星四处飞舞,像静静的夜空划过一串串焰花。

    长臂猴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你老公不是近在眼前吗?

    妇女主任说,米副只是你们想象中的老公,我不过是把他当着假老公。我真正的老公在市里的一个科研所,是副处长!这个真实情况,在座的只有米副一个人知道,你们都还蒙在鼓里。

    大家又都把目光集中到米副身上。米副这才站起来,给大家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你们现在才知道,我在大家之前知道了。我们在溪里洗澡那晚上我就说过,你们到时候会知道这个内幕的。

    大家无论如何都不好接受这事实,又想那次洗澡,米副为什么不让大家说妇女主任的是非,平时为什么不让馋猫们在她身上动手动脚,为此,米副还和长臂猴恶恶地打过一架……妇女主任宣布的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太不符合情理了,太不符合眼前的事态了。这么些日子,谁不知道她和米副的关系?

    怎么会突然又冒出个真老公来了?如果他有一位当副处长的老公,她为什么要和米副那样亲密?既然和米副那样亲密,她为什么又会选择这样的时刻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他的老公要来?书记感慨起来了,说,如今啊,这年轻人啊……这真是一个让大家一下想不清楚的繁杂问题。米副这个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到今天才露底?他为了守口如瓶,他忍受了多少委曲!妇女主任在大家的印象里一下变得复杂了,变得不可捉摸了,变得深不可测了,变得不像以前那清纯可爱了。于是,那帮馋猫们开始同情米副,说妇女主任太把米副不当回事了,简直就是玩弄,欺骗,米副也太没有志气,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女人如此温顺?馋猫们开始为米副抱不平。他们在莲花乡已经为女人受够了气,他们宁愿没有女人,也不能让自己的难兄难弟受这种种戏弄和委曲。

    毛子回乡政府那天,天边的上弦月残缺得像他们的心情。

    他是被罚了款才放回来的,他等待的将是被开除。那帮馋猫们大约是要为毛子压惊,水桶和长臂猴到商店里里买了几箱啤酒来,然后,把大家叫去聚会。水桶的房间本就很窄,一张桌子一张床就让这个房间填得饱饱的,现在一下涌进这么多人,同一平面上的空间显然不够,于是,有的坐上床去,有的坐上桌去,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壁上站着。参差不齐,但又同心协力。晾在房间的裤子在头上张开着两条大肥腿。于是,就有人叫水桶把裤子收了。水桶说,收什么,我是真正的童男,不会把你们弄晦气。水桶的房间在偏僻的一角,把门关起来,大家怎么闹也吵不到别人。大家笑了一阵就开始猛喝。大家喝得很专心,不太说话,有毛子在,似乎是找不合适的话说。都是一口气喝完一瓶。乡干部的牙齿都好,一口咬开一个瓶盖,尤其是水桶的牙特好,他在乡里创下过纪录:一个人吃完一个狗头不吐一块骨头,全都嚼了咽了。他咬啤酒瓶的盖子就像咬苹果一样脆。大家喝到打饱嗝的时候,长臂猴说,他妈的,我们就是再饿女人,也不能让女人把我们当猴儿耍!

    石头说,我和你们看法不一样。你一样东西没有快乐,她一样东西也没有快乐,两人的东西合在一起就快乐无比。我不觉得妇女主任这么做有什么不好。

    长臂猴说,石头你没骨气!你太伤自尊了!都让男人背了,亲了,也喜鹊抬梁了,还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自己的真正的老公要来,米副的人格哪去了?还把米副当回事吗?米副哪还有面子做人?他大小还是我们的领导!领导都让她这样不放在眼里,我们一般干部哪还是她的对手?

    饺子说,也只有米副这样的人才愿跟她在那种场合干那种丢格的事。

    石头说,你们啊!当时是你们吵得最凶,强迫米副和妇女主任干这个干那个,现在你们一翻脸又说米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水桶说,要是早知道妇女主任会宣布这样的消息,我们肯定不会这样闹!我们宁愿不要这份快乐!这个妇女主任不仅把米副耍了,还把我们也耍了。

    长臂猴说,真他妈的把我们莲花乡找不到女人的这帮馋猫们脸都丢尽了!被耍的被耍,被抓的被抓!

    石头说,我不觉得。我只觉得好快乐!你们是快乐过了又要讲自尊。

    水桶说,你还要说这没志气的话?我们罚你三瓶好不好?

    大家说,好!石头说他喝不下去了。大家说,喝不下去了可以,就从头上倒下来也行!石头要逃跑,走到门口又被捉了回来,于是,啤酒就从他头上倒下来,一身的啤酒泡,像被污染的瀑布。但石头不软嘴,说,你们这帮想女人想疯了的家伙!

    不会像毛子一样花钱到城里去放炮?

    水桶说,还好意思说这话!现在艾滋病多哪!得了艾滋病,你连生命都保不住!还想个好女人跟你?我宁愿用拳头砸裤裆,也不去嫖娼!

    石头说,你管你自己可以,你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我看你神经有问题,米副和妇女主任过去那种关系你们心里不服,现在这种关系你们心里也不服。她真老公也好,假老公也好,根本就用不着我们管!

    长臂猴说,你是嘴巴硬,心里想的比谁都多!

    水桶说,唉,真要是妇女主任有了老公,她老公来了我们乡政府,在主任的房间里出出进进,你们猜猜,你们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石头说,什么感觉?高兴!

    水桶说,石头你就是嘴硬!我看是羡慕!

    长臂猴说,我看是嫉妒。

    饺子说,干脆就是恨!

    杨桃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干脆揍她老公一顿好了!

    他们的极度兴奋已经把时间变得非常模糊,直到听得远处有一声鸡叫,水桶才说,狗日的,你们都回自己房里去躺尸吧,鸡都坐叫了,明天头儿还要下村去抓花椒生产呢!

    莲花乡的年青干部多,一个个都长得像这里的包谷树又青又壮。这帮馋猫干工作就像议论女人一样有劲,能让农民致富的事儿,他们干起来就非常卖力气。好像前些年让农民致富的事儿做少了,伤害农民利益的事儿,比如催粮收款时捉农民的猪、搬农民的电视干多了,现在是要忏悔,要弥补,要将功补过。莲花乡虽然偏远,但花椒生产基地被他们越弄越大,在县里出了大名,而别的乡却推不开。和全国同理,地广人多的最大好处就是找什么典型都不愁。于是,电视台,报刊杂志常常来人采访,所以莲花乡的干部都非常忙,只要有时间就要各自蹲在各自的村里抓住这项工作不放。

    长臂猴从村里回来那天,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妇女主任的门口像一棵松。他走去一问,果然是妇女主任的真老公。长臂猴像突然被开水煮了一下的青菜,好在他还是立刻回过神来,热情地把这个男人接到了自己的房里坐,又是倒茶又是说话,显得十分热情,还一个劲地说妇女主任的好话。等到天黑还不见妇女主任回来,长臂猴又打电话到妇女主任所包的村里,让妇女主任的老公和妇女主任通了话。妇女主任说她夜里回不来了,还有一个花椒管理技术的村民会要开,明天才能回,又告诉长臂猴,她的房门钥匙有一片放在会计的办公桌上,要他把钥匙拿来给她老公开门。长臂猴责备妇女主任老公说,你们怎么不预约好呢?她老公说,已经约过的,她说乡里工作没有规律,这几天很忙,就把钥匙丢在会计那儿。长臂猴说,那是那是,这几天我们真是忙。于是,就把妇女主任的老公引到书记、乡长那里见面。书记、乡长非常热情,叫食堂做了五菜一汤招待了晚餐,还把长臂猴、石头和饺子几人叫去陪了酒。大家高高兴兴地给主任老公敬了酒,主任老公很懂礼貌,又回敬了各位,酒喝到微醉时,书记和乡长不让再喝了,怕这些年轻的馋猫们口无遮拦说出主任的什么话来,好在他们这会儿都变得非常懂事,关于妇女主任和米副的事儿那是一点风声不露。

    书记告诉妇女主任老公,最近一段时间乡干部都扎扎实实地在村里忙花椒基地建设,妇女主任如果明天还不回来,他就派专人去请。妇女主任老公说,他知道这些,等一等没关系。

    这个晚上,长臂猴、石头、饺子都像是逃犯,坐立不安。

    院子中间幽深的天幕上又是那一弯缺月,像女人的弯眉,像女人的耳垂,像女人的梳子……他们看着缺月有一种亲切,有一种遥远,又有一丝伤感,他们像一会儿走进这一弯缺月,一会儿又像从弯月上跌了下来,他们看着妇女主任房间里亮着的灯,想起妇女主任老公真的来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甚至捶胸顿足,甚至无缘无故地对着幽蓝的天幕上怒吼……第二天,长臂猴起得很早,在走廊上扫地。扫帚每从地上扫过,总拖得很弯很长。在扫帚走过的路线里有爱,有恨,有怨,有嫉妒,有祝福……长臂猴是从来不扫地的,他是在用扫地作遮掩,看看妇女主任的老公现在起床了没有,洗漱了没有,以及他在房里做些什么……石头、饺子来了,水桶也来了,他们聚在一起比划着什么,议论着什么,对着妇女主任的房间里指点着什么。这些本来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是,他们就是要这样关注着,牵挂着,想象着。

    一切他们都让看清了。显然,妇女主任的男人是一位很有头脑、很有素养的人,他的脸额是那样的白净,他的穿着是那样整洁,他的神气是那样镇静。他坐在房间很久,背影也是那样一动不动。这样的人,肯定是一位能做成大事的人。后来,他才开始写什么东西。

    快到吃早饭时,妇女主任回来了。

    长臂猴站在大门口想着妇女主任在收心会上和米副闹婚礼时的快乐样子,她是那样的高兴,她是那样的青春,她是那样的活泼……那么,现在妇女主任回到乡政府,一看自己的真老公会是什么神态?这样的女人对待她的老公,一定会非常非常地沉着和老练吧?会不动声色吧?长臂猴搬了一张老凳子坐在大门口等着。

    妇女主任赶回乡政府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那时候的太阳就跟在她背后,把她晒得红亮亮的,所以,还在很远的地方就非常地夺目。走到大门口时,长臂猴看见她脸红得像桃花瓣。

    长臂猴坐的是一张老得骨质松软的摇摇晃晃的靠椅,他以前是从不这样悠闲地坐在大门口等人的。长臂猴今天的确有些反常,看见妇女主任走近了大门口,就身不由己地摇了摇自己。

    妇女主任第一个碰到的人是长臂猴。她有些羞涩地问,我老公昨晚在哪儿吃晚饭?长臂猴为妇女主任这种羞涩感到很奇怪,她向来没有过这种羞涩,在她看来,什么事,包括和米副举行的“婚礼”,她都落落大方。趴在男人背上,和男人亲嘴……她都显得那样镇静,那样习以为常,没想到她还有羞涩!

    她羞涩什么?是假事不羞涩真事儿才羞涩?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感到对不起老公?长臂猴说,你老公昨晚上是我们书记、乡长亲自接待,我们作陪,待若上宾!妇女主任笑着说,那就太谢谢你们了!长臂猴心里苦苦一笑说,弟兄嘛!

    妇女主任走进大门,拐过弯,红红地一闪就进了自己的房门。这时候,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传感,米副、水桶、饺子、石头和毛子,他们都来到了大门口,他们都朝着妇女主任的房门盯着。但是,妇女主任的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把他们的眼光全都拒在了门外,只有他们的想象穿过门板,走进了房间,看到了妇女主任和她老公的亲热……他们再从房间里出来时,就提上了两大包行李。

    乡书记走出来为妇女主任送行,跟这帮馋猫们说,主任在跟他请假时说,她要跟着他老公进城去结婚了。

    走到大门口时,妇女主任红着眼眶,但是,她把话说得非常的生硬,她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那个洪常青,她故意高傲地翘着下巴,挥了挥手说,同志们,半个月后我带上喜糖来再见!

    那帮馋猫们像一群被惊痴了鸭子,一句话不说,呆看着妇女主任和她的老公从自己面前走过去,走远了,把颈脖子伸得老长。当妇女主任老公挥手向他们作别时,他们回礼的手势是那样木然,木然得像一片片秋天的干叶……莲花乡到县城的客车是早上八点开车,但今天还没有开,不是在等妇女主任,而是这些天很多车子都来乡下买古树拉进城去搞绿化,不少农民把古树连根挖起摆放在公路旁,此时正在把古树往车上吊,往车上抬,就堵了路。好在乡下人时间是可以随便拉长一些的。妇女主任一看手表,八点过了一大截,她一下子长出很多脚腿,而且那些脚腿长得很长,她跑得比什么都快,平时的斯文样子,这一刻全都没有了。扎头发的丝巾掉了,她也没有捡,头发散了,在她身后飘得很长很长,嫩嫩的阳光就在她的头发上浮闪着光亮。

    车子还没有走,停在供销社门口的土坪里。去县城的车子每天都停在这里等人。妇女主任赶到那儿,客车的肚皮下突然浮起一股热气和尘土,像雾一样从脚下冲过来,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她跳上车去,把老公也拉了上去。司机看着妇女主任喊话说,送人的快下车啊,就要开车了。妇女主任从挤得硬硬的脚腿里插过去,紧紧地拉着老公说,走吧,没人下车!

    于是,车子开走了。

    车子在田野间笔直的公路上掀起浓浓的尘雾,它像一头可恨的巨兽把莲花的什么好东西吞食了,然后大大咧咧地溜走了,它在尘雾里向前爬去,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站在乡政府大门口的那帮馋猫们,眼里发出奇怪的强光,那一束束强光越过村民的青瓦屋脊,一直盯着那辆灰尘仆仆的客车走去的方向……整个乡政府院子一下子变得非常空寂,非常地失衡,所有的房子仿佛都显得极度疲倦而有些倾斜。乡书记叫开会,大家都像没有睡醒一样地稀稀拉拉走进会议室。书记清点了一下人,米副和长臂猴没有来。书记问米副和长臂猴哪去了,饺子笑着说,在屋后的梨树林里掉泪!乡书记问,哭什么?饺子说,不知道哭什么,两人坐在一起掉泪。乡书记急了,跟武装部长说,部长你快去把他们叫来开会,一个妇女主任走了就值得这样?还像个男子汉吗!

    半个月后,妇女主任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封有关妇女主任的信。信是乡邮员夹在一大堆老报纸里递来的。乡邮员来的时候,乡书记和乡长正把干部们集中在大门口,准备下村去抓花椒管理,秘书拆开这封信一看,是妇女主任的调令,她调到她老公工作的市里去了。于是,秘书把那张调令在半空中挥了挥说,同志们,我们的妇女主任回来了!

    大家不知所云,于是,争着看那张调令,他们像农村里排成长长的队伍传瓦一样,把那张调令一个一个地往下传递,在每一个人手里都停留了好一会儿。

    当调令最后传到乡书记手里时,米副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书记,今天就不要我们下乡去了吧,给我们放天假吧!

    书记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软,看着乡长说,好,我们俩下去,给他们放天假吧!

    书记和乡长走了,这帮馋猫们一下子散坐在靠墙的水泥阶沿上。有的随手捡了石子在地上反反复地写着“妇女主任”,有的拿手里的小棍子使劲地在地上拍打,不知在打谁,打些什么,有的就那么痴着……米副突然站起来说,水桶,你和饺子去搬两箱啤酒来,珠江牌的。顺便带五斤花生米,红壳的。

    水桶和饺子把啤酒和花生米买来了,大家就在大门口席地而坐。米副最先咬开一瓶来,举高了说:我们这帮老童子鬼,谁也不许这么像丢了魂似的!都给我振作起来!喝!喝到中午,我们就去坝上洗澡!去溪滩上晒皮!

    酒瓶碰酒瓶的咣当声,啤酒滚落喉管的咕咚声,嚼花生米的铮铮声响成一片……他们在微醉中开始回忆,回忆妇女主任第一天来乡政府穿着短裙,戴着太阳帽的青春样子;回忆妇女主任跟着他们下乡努力工作的样子;回忆妇女主任在假婚礼上尽情地给他们带来快乐的样子……直到中午过后,他们把一大堆啤酒瓶丢在大门口,然后,他们去溪坝上洗澡。

    他们把什么都脱了,除了衣裤,还有这些天来的精神缠绕,他们脱得净光,相互间不再有任何遮拦,不再有任何顾忌,不再有任何猜疑……他们在溪水里快乐无比,他们钻进水下去摸小螃蟹,追小鱼,或者在水里敲石头震痛别人的耳鼓;他们浮上来,在水面是进行蛙游,或者浮在水面上进行自由自在的仰游……这时候世界上所有的快乐都属于他们。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

    啤酒被水的挤压和运动的消耗赶走了,他们快乐得疲倦了。然后,他们像不规则的馒头零乱地丢在溪滩上,任明晃晃的阳光晒他们那充满力量的肌肉,晒他们那生命旺盛得向外透出血丝的被称着生命源头的地方……

    原文载于《时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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