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寺门口那条铁栅夹起的通道刚刚能过一个人,要不是把守的是一帮僧人,会以为这里是一个什么军事要地。梁平几个还没有走到铁栅的尽头就给净心和尚伸手挡住了:
“票!”
“我们是幻空法师请来的。”
“对不起,没有听见师傅交代。”
“不可能!”
梁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请你们给后面的施主让让。”
净心那只手臂硬硬的。
“来了!来了!来了!”
陈时雨从里面一路小跑出来:
“让他们进来。”
净心不睬,手依旧硬着,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你是老几?”
“幻空师傅让我来接他们的,难道你非要师傅自己出来?”
从山门看进去,幻空正穿过院子向这边走来。
净心这才放下那只横挡着的手臂。
梁平瞪了净心一眼。几个人跟着陈时雨扬长而入。刚进山门,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幻空。
除了剃光了头,一身垂到脚背的老式长褂--庙里叫这做“海青”,一双圆口布鞋,加上一个法号,现在的幻空跟当年在大学里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还是叫我的法号吧。”
幻空的声音很细小,语速很缓。
梁平回头向同来的人咧了咧嘴,老实下来。其他人也都肃然。
幻空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大学几年,极少听到他说话。他一向起得早睡得晚,寝室里从来听不到他的响动,只有别人吵他,他从不吵别人。早上一个寝室鼾声如雷,谁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出的门,怎样出的门;晚上最后一个话音停了,最后一个床头灯灭了,他的灯也就跟着灭了。他睡梁平上铺,爬上爬下像猫一样。他的名字很女气,听起来像是个乡下女孩。每逢众人胡闹,他静静地坐在人堆里,闹得怎么厉害,他也不走开。只是死也不肯喝酒,实在逼急了,强抿一口,额头的青筋马上就暴跳起来,无辜的眼睛里满是泪光。别人也就不忍;让他说话,他就细声地缓缓地说,青白的脸一阵一阵潮红,很动情。毕业后他考到外地一所名校读研,然后娶妻生子,妻子是他同校的教师,又漂亮又贤惠,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怎么也没有想到,硕士毕业前夕,他突然去了山西的五台山出家。所有人都像遭了雷击,却无从追问。他自己一如既往,静若止水,一切如同瓜熟蒂落。他妻子伤心得要死要活,能想起的只是他老是一本本的翻佛经,以为只是纯粹的爱好,哪里想得到他早已发心作弥陀使者,要跟一切有缘众生作娑婆莲友。他后来由入门师傅指引,到江南名刹普济寺挂单入堂,跟着名高僧寂照大师研习律法,得到寂照赏识,许为门下弟子。寂照圆寂之后,奉派来莲灯寺。
莲灯寺始建于宋朝,其中最有名的是供奉阿弥陀佛的接引殿。明时殿宇毁坍,佛像被埋入荒草,清时外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到这里朝山,发誓七日不食,日夜坐在雪地上,向路人募化。饿到第六天,感动了一个登山的官员,回去苦请顶头上司拨款修复。当时的县志记下了这个传说--其实类似的传说许多地方都有。这个接引殿连同整个莲灯寺早已片瓦无存。现在的地方政府根据那个传说,决定在这个茅草丛生的山谷恢复往日的辉煌。
规划图上的气势很大: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殿、接引殿、伽蓝殿、法堂、禅堂、祖堂、斋堂、客堂、钟鼓楼、居士楼一应俱全,依山踞势,错落有致,对称有序,红墙绿瓦,翘角飞檐,古香古色,加上林木幽深,既是修行参禅的妙境,又是旅游休闲的胜地。
幻空的使命是首座代主持,眼下他首先要主持的就是莲灯寺的重建。莲灯寺虽不是普济寺那样的大庙,但主持却无论如何非同小可。重建莲灯寺是个大工程,把这样一副重担放在那样一副文弱的肩上,认定的是幻空品行的牢靠。
寂照身后,普济寺由谁当家一度发生歧义。幻空对佛理研习甚深,又一向恪守戒律,寂照往生前,普济寺坚持以农耕修行,自食其力,连功德箱也不设。幻空奉行不移。仅从这一点看应该是适当的人选。但另一种见解认为,过于封闭,于本人的修为也许有好处,于寺庙的经济则很不利。到处都讲经济,寺庙就不能讲?四万八千法门,谁说只有苦修才能到彼岸?佛法大海,信为能入,只要有信,处处都是道场,并不是只有隔绝世尘才能修持。当今的政府改革开放,本身就是普渡众生。
佛门弟子又有何道理不敞开山门,广结善缘?如果不能安僧护教,还谈什么弘法利生?
最后是善能法师成了普济寺的当家和尚,他也的确不负众望。普济寺在他的主持之下,面貌一新。人声鼎沸取代了先前的空寂清寒。周边一些闲置多年无力修复的残破建筑,纷纷承租了出去,改作了餐饮、住宿和人妖表演的场所。寺院收入陡增。唱经有了音响,禅房有了电视,早斋有了精面馒头,各堂执事有了手机,善能法师自己上山下山、进城入省也有了“四环素”代步。“四环素”是当地乡下人对省级官员公务车“奥迪”的叫法。买车时有人建议买“奔驰”、“宝马”一类,善能法师不允,说是衲子不是商人,何必讲求排场。政府官员尚能廉洁自律,况出家人哉!
普济寺皆大欢喜,只有幻空横眉冷对。作为普济寺的“原教旨主义者”,他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禅房的壁上挂一副“智水灭心火,仁风扫世尘”的对联。这副对联,他现在带到了莲灯寺。
禅房在寺院的最深处。莲灯寺的重建在幻空之前已经动工,这幢两层楼是最早的建筑之一。先前的主持一个人占了楼上的一层,下面作了客堂,其他的僧人都住在跟工棚差不多的简易房里。那主持是文革时被从外地的一个什么庙里遣散回来的,还了俗,种了二十多年田,又被当地政府请出来主持筹建莲灯寺,感觉像是真神归位,年纪又老了,很是跋扈。到后来连政府干部也不放在眼里,结果是让他自己卷铺盖走人了事。
梁平一帮人随着幻空穿过香烟缭绕的客堂上楼。楼梯很窄,木头却硬扎,踩上去感觉很沉稳,只是因为在角落里,有些幽暗。一到楼上,眼前忽然一亮。宽宽敞敞的一间大厅,明净雅致,南面的一整排花窗,树影婆娑,北面中堂的香案上供着莲花佛像。两边挂着幻空从普济寺带来的那副对联。东西两边是厢房,厢房的两个分得很开的房门之间横着一长排满满当当的书架。佛像、对联和书架都是幻空来后增加的。大厅中间是仿红木的环行会议桌,周围是皮圈椅。这是前面那个主持照当地县委常委会议室的摆设采购的。
几个人心里暗暗嘀咕:当一个和尚庙的住持原来也这么排场啊。却听幻空说:
“这层楼给各位办公是简陋了些,暂时只好这样,实在对不住啊。”
原来幻空从来就没有住在这里,他在其他僧人住的那排简易房给自己隔出了一个小间。把这层楼留给了先来的陈时雨和现在来的梁平他们。
陈时雨早已在这里住下了,一个人占着东面那两间厢房,朝北的一间睡觉,朝南下临寺院的那间办公。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是幻空的同学,后来考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应聘在市里的建筑设计院。幻空请他来负责接引殿的设计和施工,名分是工程部主任。因为是接私活,这名分不公开,只说是帮着出出主意。他供职的那个设计院一向禁止自己的技术人员在外兼职。
幻空本不想为难老同学,但想到责任的重大,世情的复杂,不找知道底细的老同学找哪个?请地方政府派人,就是下了红头文件,哪里又信得过?多少贪官污吏不都是红头文件任命的么。
幻空和陈时雨从小住在一条街上,高中毕业前,一直是同上学同放学。陈时雨完不成作业就抄幻空的;幻空受人欺负陈时雨就挺身而出。他们上的中学在江边上,热天下午放学陈时雨就带着幻空下水游泳。幻空胆小,从不敢游到水深没过头顶的地方。陈时雨说,这哪行,这样你一辈子学不会游泳。自己踩着水浮在深水里,那地方只要往回一步就能露头,然后让幻空游过来。幻空咬咬牙,鼓足勇气游过去,刚接近陈时雨,一脚探不到底,立刻就慌了,一把搂住陈时雨的脖子,死命箍着。
“这样两个人都会死的!”
陈时雨大叫,死命挣扎,掰着幻空像绞索一样勒住他脖子的手。
幻空在迷迷糊糊的沉浮中忽然眼睛一亮,放开了陈时雨。
陈时雨一下跃出水面,用力往浅水方向蹬了幻空一脚,接着自己游到脚能着底的地方一把夹起幻空,把他拖到沙滩上。两个人都灌了一肚子水,陈时雨一面自己地吐着,一面帮着幻空控水。
精疲力竭地仰面躺着,幻空痴痴看定蓝天上飘忽的流云,喃喃说,多谢你救了我的命。陈时雨说,是你救了我。他说的是真心话,虽说离活着只有一步路,但幻空要不松手,他们就死定了。幻空说,当时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让他不要害人。
陈时雨说,那是幻觉,说话的是你的佛性,你的佛性是天生就有的。陈时雨很感动。应该说,他们是相互救了对方的命。从此之后,他们的肉身可以分开得很远,命运却是永远纠结在了一起。
如今幻空来主持莲灯寺复兴大业,首先想到要借助的就是陈时雨。陈时雨不光是信得过,而且体己。采取现在这种非正式的方式,比设一个专职机构要节省许多开支。陈时雨已经很满足,说,我到底是个俗人,不至于拒绝报酬,也不至于过分计较,不计较的那部分就算我积德行善吧。
从市里到这个县,跑高速公路只要一个小时。陈时雨自己有辆公家处理的二手桑塔纳,除了双休日偶尔在这里过夜,他一般都是当天来去。但幻空还是照样把房子给他留着。
西面厢房朝南的那间是留给梁平的,朝北的那间已经住了人,是个姓庞的外地居士。庞居士在老家当过乡中学的老师,喜欢写作。那地方开放得早,当地人靠走私早就已富得流油,他却在去年查出了癌症,当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内脏,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好活。偶然的机缘他读到幻空针对当下众生根机,以深入浅出的善巧方便,传播阿弥陀佛大悲愿力,弘扬契理契机的着作,深为所动,真的就万缘放下,将生意、家事统统交代清楚,千里迢迢到莲灯寺来一边念佛一边做义工,发愿为佛菩萨工作,把一个病疴其深的肉身完全供奉给菩萨以及一切众生,转业力为愿力,也就是佛家的“乘愿再来”。结果三个月过去没有死,再去检查,癌细胞没有了。更加认定幻空大师对现实问题的见解极适合今人,在物欲横流、欧美之风登峰造极的今天,其一言一句都是对治痼疾的良方。幻空见他对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理解颇深,慧根难得,很是信任,便请他帮着办一个寺院杂志。幻空自己任主编,具体事务都交给了他。
那本杂志的创刊号已经出来,刊名是幻空定的,叫《莲灯》。出得极精美,纸张、印刷、装潢跟时下最流行的那种豪华本时尚杂志没有二样。梁平看了心里很是不平。这样的杂志省作协倒办不了,政府拨的钱,刚够发几个人的工资,一旦有人生病,当头的就紧张,怕是大病,那样他就得为医药费跑断腿。打报告要求增加办刊经费,有关部门的官员说,政府需要的是宣传,平面媒体都不行了,你们文学杂志有什么用?不就是给几个文人消遣的么?还老出事,给政府惹麻烦。去拉赞助,老板更精,口气比政府官员还实际:在你们那里登广告有几个人看到呀?
但一个庙却可以办这样一个杂志!
他老爸说得不错,眼下的现实其实就是一次社会利益的重新调整,人们面对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所有不确定因素的最终综合作用结果就像气体原子在不规则运动中所受到的合力一样,是随机的。人们在随机的相互作用中交换金钱,就像原子在随机的碰撞中交换能量一样,走运的走运,倒霉的倒霉,没个谱。
庞居士对梁平很恭敬,一口一个“梁大师”。梁平也不客气。大学一毕业他就进了省作协,先是专业写作,然后是编刊物,在此人面前当然是绝对的权威。一本庙刊,弄得像时尚杂志,本来就不对路。这样做,如果不是不懂,就是别有想法,至少是为了掩盖内容的空虚。版面编排的呆板沉闷且不说,栏目的设计更是毫无想法,除了幻空着作和讲经的摘录,就是善男信女们领教幻空思想的心得。这样的一本杂志与其说是旨在弘扬佛理,扩大莲灯寺影响,不如说只是办给幻空一个人看的。看来什么地方都是看上面的眼色行事。
梁平从来不喜欢说假话,庞居士的编辑水准也实在难以恭维,他把那本“刮刮”作响死沉死沉的豪华杂志稍稍翻了几页,就搁下了。庞居士很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那眼色让梁平很不舒服。也许是在穷地方呆久了,对发达地区来的人有一种成见,总觉得那种一夜暴富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地道人。
“这本杂志以后要请你费心,你是专家。”
幻空说得很诚恳,他对这个创刊号显然也并不满意。
梁平说我尽力吧,并不推让。庞居士盯了他一眼,眼色里明显的有了酸意和提防。梁平不由在心里冷笑。他这次来莲灯寺,与老同学叙旧本来就是次要的。真正的目的是接受幻空的聘用。此前陈时雨向幻空建议,复兴莲灯寺这么大个事,没有专门做宣传的哪行。幻空说也是啊,他其实也早在想这件事了。陈时雨立刻推荐了市电视台的女记者范勤勤。幻空略略沉吟,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幻空说的那个人就是在大学睡他下铺的梁平,陈时雨去看幻空时在他们宿舍就认识的。幻空既然明确说出了人选,陈时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心里明白幻空是忌讳女人在庙里留宿。
也就顺势说,那当然再好不过,那么个大教授的儿子落在那么个穷单位,越混越惨,可惜了那一肚子子云诗曰,请他来,一可为莲灯寺出力,二也得到一个发挥的机会,三还多少能赚点外快,一举三得。
“只不晓得他愿不愿意。”
幻空有些担心。
“放心,他穷疯了,还能不来?他不来我从这儿爬出去。”
陈时雨信心十足。
“莫这样说话。他来与不来,都是随缘。”
幻空与陈时雨毕竟近得多。
梁平果然很爽快就答应了。无论是对佛教还是对出家的幻空,他都觉得好奇。幻空专门为他设了一个宣传部,请他当主任,跟陈时雨平起平坐。
事情定下来,几个人很开心。陈时雨说,地方上党政机关都叫“部长”,“主任”没大没小,村委会主任也是“主任”。
梁平说,“部长”不也一样吗,小卖部也是“部”。老成持重的幻空也难得地“呵呵”一笑:你们喜欢怎样就怎样,不过是个名义罢了,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啊。
中午就在庙里用斋饭。梁平是头一回来莲灯寺,又是多年后头一回跟老同学见面,而且,是正式接受聘用,按说饭桌上会有点表示,不说怎样丰盛,几碗素荤应该有的,但上来的饭食跟斋堂里其他僧人桌上的并无二致,除了一小碟臭烘烘的酸腌菜尚能下饭,几大钵南瓜、茄子、白菜都是水煮的,隐隐浮着几点油星子,又几乎等于没有放盐,寡淡无味。陈时雨和梁平埋着头好歹咽下一碗白米饭,就放下了筷子。幻空却有滋有味地吃得很仔细,临了把几个钵子的剩菜剩汤倒在一个钵子里,交代收拾桌子的小和尚留好,下餐热了再端给他。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从不沾荤腥,每餐的饭菜又便宜又少,吃完了,很细心地用开水把碗筷涮一遍喝掉。碰到胃口不佳,一餐没有吃完,一定留到下餐。平时不抽烟不喝酒,偶尔喝点茶叶,到最后一定连茶叶一起吃掉。洗脸先用手掌擦洗,揩干时才用毛巾,免得磨损,别人换了三条,他那条还像新的。在外面突然遇到下雨,如果穿的不是雨鞋,他一定把鞋子脱了夹在腋下,赤脚跑回来。起先大家都笑他小气,后来发现,他苛刻的只是自己。在盥洗间洗脸,他放的那点自来水,刚够把脸打湿;同学问他借的钱,他从没有讨还过。再不好嘲笑。
“一点没变啊。”
梁平感叹。
“怎么没变,先前是俗人的品行,而今是佛性,这叫惜福。”
陈时雨说。
正说着,净心神情紧张地进来,跟幻空一阵耳语。幻空立刻站起,对陈时雨、梁平说,你们歇着,或者在寺院转转,我要失陪一会。陈时雨、梁平说,我们明天要在单位上班,今天就不在这里住了,各人的事我们各人会去落实。幻空说,也好,拜托各位了。
送别之前,幻空请头一回来莲灯寺的梁平和跟他一块从省城来的几个人随他去一趟客堂。在客堂香案后面的帘子里摸索了好一会,幻空拿出几串木质的念珠手镯,郑重其事地分送给各位,说,都是开了光的,为各位祈福。
客堂一侧已经坐了几位衣着不俗的女客。幻空刚把梁平他们送到门口,就赶紧转身向她们走去。
“眉眼画得像熊猫、嘴巴涂成血盆大口的那个是我们市长的老婆。”
出了庙门,陈时雨说:
“她老公在市长位子上没有几天了,运气好就去医院;不好就去坐牢,看他的背景硬到什么程度了。幻空还以为碰上了什么大施主呢。嗤!”
梁平听着,没有做声。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省作协,省城以外的事知道极少,偶尔道听途说,也懒得往心里去,只是觉得陈时雨话有点损,让他想起苏东坡和佛印的一桩公案:两个人相对而坐,后者问前者:“你看我是什么,”前者答:“一堆粪。”前者反问后者,后者答:“一尊佛。”前者马上醒悟:
“我又上当了。”以佛家之见,一切诸相都不过是自己的影像。
“幻空那么眉清目秀,我们市长有老婆基本不睡,说不定是跟老公学样来打野食的呢。”
陈时雨显然是觉得幻空为了接待市长老婆怠慢了他们。
“莫瞎扯,”梁平终于忍不住:
“积点嘴德吧。”
梁平在省城制作的那张巨大的喷绘高挂在主席台后面。那是莲灯寺接引殿及周边环境的彩色设计效果图。
即将开工兴建的接引殿的选址很绝:立在寺院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上,坐西朝东,背后是一片青苍的绵延山岭,当夕阳刚刚落到起伏的山脊线上的时候,从那个小山脚下的头道山门仰望,接引殿正好贴在夕阳的浑圆中间,正是一种进入大光明大自在的境界。
奠基仪式很是轰动。四面八方潮涌似的来了许多人,寺庙附近的场子和马路停满了车,远处走路来的乡下人昨天半夜就动了身。台子搭在接引殿址下面的斜坡上,坡上坡下以及附近的小丘人头攒动。市里的有关单位和县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挤挤巴巴地在台上坐了好几排。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莲灯寺的兴衰,悉与国家政运的穷通唇齿相关。历任大德方丈及众衲子多年来披荆斩棘,使本道场蔚具规模。启建接引殿是最大愿望之一。而今,惕励朝夕,已先后圆成报批、设计等一应前期工作。”
“在改革开放、政通人和的今天,启建接引大殿,意义至为深远。我佛法门,圆收圆超一切法门。三根普被,利钝全收。时代与根器愈劣,念佛法门愈为当机。此中时教相应的情状,充分表诠着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大愿大力。吾辈孤露穷子,舍弥陀慈父,将何以堪?”
幻空端肃庄严,虽是大会讲话,依旧轻言细语,在一片西服男人和时装女人中间显得很惹眼又有些滑稽。上台前他陪着市、县几位主宾在夹道的人群中从容走来,神态庄重,目不斜视,举手投足,一派汉官威仪。梁平和陈时雨站在台口的阶梯边上,幻空走过的时候居然视而不见。
陈时雨忍不住嘀咕:怪不得谁都想当官,被人崇拜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比吃喝嫖赌还带劲。梁平没有接腔,心里颇有同感:修行也真是艰难,一个人真要修成教义所指的“正果”谈何容易。僧人以禁欲为戒律,却依旧不能克服心理的虚荣,即便谨慎虔诚如幻空也不能免俗。如此的虚张声势也的确让人觉得可笑。幻空的讲话除了佛家用语,除了他本来的文弱,文风和语气跟世俗官员充满了大话套话空话的报告其实没有多少区别。握有某种权力的人常常把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当成对权力拥有者的崇拜。西方的教士和东方的和尚,为上帝和佛代言,就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和佛,与世俗社会殊途同归。
市长老婆也来了。这次她的身份不止是香客,虽然没有明说,别人还是把她当作了市长的代表,在主席台前排就座。上次匆匆一瞥,梁平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面相,这次才发现她并非陈时雨说的那么可憎,倒是清清爽爽,文质彬彬,是人们常见的那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干部的样子。不管谁跟她说话,她的反应都像是人家的下级。县里的头头再三礼请她“给大家讲几句”,她坚辞谢绝,很低调。
莲灯寺的重建,除了当地的努力,市里头头中支持最有力的是市长。其中当然有无数可以用官方媒体语言表达的大道理,也有难言的隐情。这是梁平的揣测。他的根据是一份幻空跟市长老婆交谈的记录。因为幻空说请他为《莲灯》费心,庞居士就很谦恭地把一大堆拟在《莲灯》刊发的稿子都交把了他,其中就有那份记录:
市长老婆以“弟子”自称,与幻空一问一答:
问:弟子公务之余摄心念佛,是否自私?若几年后放下世缘,一心念佛,又是否可行?
答:一切视具体环境而定,不要勉强,勉强就生烦恼。修为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到社会家庭。若这些因缘处理不好,就会使人妄议,以致造口业。我们学佛,在各行各业都应当给社会大众做一个好榜样,方才正确。
问:弟子日常思考是否属于起心动念?
答:是。不过念头有净、有染,有善、有不善,其中差别很大。与性德相应的是善念,善念是健康的;与性德相违背的念头,则是不健康的。学佛的人,要常常想着佛的教诲,并且落实到日常生活当中。之后,就会有所觉悟而智慧现前,对佛的教诲有更深的理解。解能助行,行能助解,解行相应,相辅相成,从初发心到如来地都是如此。
问:如果有人恨弟子,应如何化解?大概需时多久?自己能否感觉到恶缘是否化解?
答:实在讲,多数人一生的造作,恶业总是多过善业;恶念总是多过善念;利己心总是多过利他心,于是冤孽债主就多了。虽然佛有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教诲,但多数人还是在有意无意、不知不觉中跟众生结下了许多的冤仇。现在你起心动念想到化解,这是觉悟。
用什么方法来化解?用慈悲心、真诚心、清净心、平等心。别人毁谤我、侮辱我、陷害我,我们没有丝毫怨恨,还要更敬爱他。佛已经告诉了我们“因果通三世”的真相。别人毁谤我、侮辱我、陷害我,必有原因。即便今世没有,过去生中你也一定毁谤过他、侮辱过他、陷害过他。这是报应。懂得是报应,我们就应当欢喜接受,而千万不能冤冤相报。如果对方有慧根,必定觉悟,而不再仇恨。所以我们自己不必限定时间,只是永远的一心一意爱护、关怀、帮助怨恨我们的人。冤结也就自然化解了。我们帮他消了业障,也成就了自己的性德,这也是最好的修行。
问:有一则公案说,悟达国师的冤鬼跟了他十世才解除了这一因缘,十世那么长的时间,难道这些冤魂不必去受报吗?
答:这事情是很复杂的。这个冤鬼为了等待机会报仇,能够跟到十世,说明冤仇结得很深,报复心特别强烈。如果报复心没有这么强烈,等待一段时期后还没有机会报复,他就走了,这种情形也很多。
问:如果一个人已往生多年,而弟子经常梦见,于是供奉他的照片,每天念佛回向给他,是否如法?
答:如法。《地藏经》上开示:凡是常梦到生前所认识的人,都与你有缘分,你应当帮助他。没学佛的人,大多都依民间习俗给亡者烧纸钱,这是鬼道。如果是学佛的,就应当将念佛诵经的功德回向给亡者,使他获得更殊胜的利益。
问:弟子有位亲友,已过半百,罹患癌症,现在求舍身往生净土的意念非常强烈。请法师告知,他应如何才能尽速舍报往生?
答:万缘放下,一心念佛。如果他世缘未尽,念佛就会病愈。小刹庞居士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对这份记录,庞居士的初审意见评价很高,认为是一篇学佛的上好教材。这个谈话就是他做的记录,内里又举了他为实证,自然就有了莫大的热情。幻空很明确地同意刊发,只是小心地把市长老婆的名字连同有可能让人联想到她身份的内容尽数划去。其用心的良苦也可以看出他对这记录的满意。他们都取的是僧人的立场,梁平则取了世俗的角度。这些时从陈时雨那儿听来的关于市长的种种,让他从市长老婆的问话里听到的更多的是弦外之音。
那年市委书记调走,市长临时主持全面工作。过年,天不亮就驱车从市里下到基层看望困难群众。他走后,留下了许多亲民的佳话,也留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说他到县里的第一站是去落成不久的莲灯寺大雄宝殿烧头炷香。这传闻是那个时任主持后来因为跋扈被赶走的老和尚证实的。县里陪同的干部们当时都讳莫如深,因为市长升任市委书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上面却另派了市委书记,市长一念成空。
场面上的说法是因为年龄偏大,私下里都议论是有人多年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举报他。近来又有了关于市长经常去大城市体检的消息。
所有这些,不都可以看成市长老婆那些问题的注脚?
台上的市长老婆平静庄重,一个女人满肚子苦衷,脸上却丝风不透。梁平想,官宦人家到底不一样,真的是有股子静气。哪像自己吃了一辈子粉笔灰的老爸老妈,树叶掉到头上都要大惊小怪。
市里来的女性中,跟市长老婆形成对照的是范勤勤,马靴,短夹克,红丝巾,拉链被胸脯撑开,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留下一股香水气味。从在场面上一出现她几乎就没有一刻消停过,拿着个微型摄像机跑上跑下,活蹦乱跳。因为她,奠基仪式原定的时间被大大抻长。所有接受她现场采访的人都最大限度地配合,侃侃而谈,神采飞扬。只有幻空和市长老婆例外。
幻空是因为不得空闲,市长老婆根本就不正眼看她。
“怎么样?”
陈时雨碰碰梁平。
“什么怎么样?”
梁平装憨。骨子里他还是像他保守的老爸梁守一,不喜欢这种张扬的女人。
“很风骚的,我今天要搞定她。”
陈时雨看看梁平,又说:
“你不相信?”
“……”
梁平对台上噜了噜嘴。
台上,幻空的讲话到了尾声:
“此项工程浩大,非一僧一寺、亦非一县一地所能成就,亟盼各方高贤大德、各界民众团体、各位檀越信士及四众弟子,见者闻者,发菩提心,行方便事,广结善缘,广种福田,舍本有之家珍,培不朽之功德,量力随缘,布金捐助,共襄盛举,促使接引殿早日告竣开光,经劫常住。使一切有缘众生,求生极乐。展劫外之玄风,辅寰中之德治。其功德利益,赞莫能穷。”
“南无阿弥陀佛!”
梁平是头一次在庙里过夜。
起先是在客堂的楼上陪着幻空接受范勤勤的采访。
范勤勤的问题很专业,比如有人念佛几分钟后就会进入寂静轻安的状态,这时所念的佛号会自动停止。是应该保持寂静,还是提起佛号,使其不间断?
“仅使寂静境界现前,是一种较浅的功夫。应当使佛号不断。念佛的目的不是求轻安,而是求生极乐世界。大势至菩萨教我们的念佛方法是‘净念相继’,‘相继’就是不能中断。”
看得出来,幻空在极力耐着性子。他原以为范勤勤的话题只跟接引殿的捐资、莲灯寺的复兴有关,指望她多少总能做一点宣传的工作,没想到她会对跟她毫不相干的修行问个没完没了。显然在幻空看来,要渡这样的女人去彼岸,实非易事。终于耐不住,说,本寺常有法会宣讲开示的,您若有兴趣,改日不妨光临指教。我今天尚有许多功课未做,有关接引殿奠基大典不知道您能否做些宣传工作方面的采访?我当尽力奉告。
范勤勤马上打住,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很蠢的,叨扰大师了!连忙按幻空的要求问了一个跟自己的业务有关的问题:莲灯寺到目前为止收到的海内外捐资大致数额。
这无疑属于莲灯寺的核心机密。幻空的回答很智慧也很自信:莲灯寺普结法缘,诸山长老、十方檀越的乐助功德海墨难书。本寺将用适当方式公布于世,所有捐资人员,将由本寺分别致谢。按照捐款的多少,或独家刻碑立传;或刻柱刻碑之外,荣聘为本寺大护法,寺内长期立全家消灾延寿禄位;或荣聘为本寺护法,长期立消灾延寿禄位;或立消灾延寿禄位五年、三年、二年、一年;或仅刻碑;或仅张榜公布。总之,所有捐资将得到妥善管理。
范勤勤笑道:我哪有资格过问你们的管理,只是知道你们募捐很有办法的。她手上现成就有一份资料:莲灯寺接引殿建筑面积近千平米,殿内奉接引佛、观音、大势至、地藏菩萨,设金、红、黄、白、青五色莲花往生牌位。莲花往生牌位就是放骨灰的灵位,按单人位、双人位以及是否镶遗像和生平,一次性收费。承诺常年安排专人看管,供奉斋果、香灯、鲜花,每年定期举行法会,诵经礼忏,超渡往生者。除此之外,为了“使莲灯寺整体工程规划早日圆满,使佛泽广益于民,使信众早临妙境”,还向社会公开认购大雄宝殿、天王殿红柱、住修楼套间和恭请供养千佛塔佛像,等等。凡能想到的聚财法门似乎都没有遗漏。
幻空避开范勤勤烁烁的眼睛,说,化缘的目的最终并非聚财,不过是为了造福信众和国家社会。
“那是自然。”
范勤勤说着起身告辞。
在一边观察了好半天,梁平发现,范勤勤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心没肺,凭她对有关接引殿的几乎是细枝末节的了解,就可见她的细致。幻空回避了说出捐资的准确数额,她并不追问,反而马上转了话头,更显露了她的心机。一个公然说自己蠢的女人决不可能是真的蠢女人,就像一个声称自己醉了酒的人肯定没有喝醉一样。忽然想起陈时雨白天垂涎欲滴的嘴脸,梁平觉得,这样的女孩真要是给陈时雨搞定了,还真有点可惜。
坐在范勤勤对面的陈时雨一晚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现在立刻跟着站起来,自告奋勇说:
“我送你回市里。”
他一晚上就等着这一刻。范勤勤是跟市里几个新闻单位的人一块坐中巴来的,那辆车晚饭后回去了。
哪知范勤勤说:
“我今晚不回市里了,明天还想再找一下县里的领导。”
“去县城有一二十里呢,不也要用车的吗,这么晚了。”
陈时雨看来是志在必得。
“那就不好意思了。难得你这么绅士。”
范勤勤欣欣然。
这让梁平有点倒胃口。滥情而今是一种时髦,而滥到完全不讲对称就很难说有什么美感了。转而又失笑:鞋子舒不舒服脚自然知道,你算那门子?
范勤勤和陈时雨说走就走,甚至等不及别人起身相送。他们下楼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幻空对梁平说,今天辛苦了,你早点歇息吧。坚决不让梁平陪下楼,自己回了大寮。
梁平走进幻空安排给他的那间厢房,上次他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现在是头一次进来。桌椅是旧的,但一尘不染;板床上的被窝是粗布的,但浆洗得干爽柔软;屋梁上吊着的那盏灯很昏暗,但特地给他桌上加了一盏台灯;屋角上不知何时燃了一支细香,气息清淡却绵长。庞居士早已在桌上摞了一堆稿子等他审阅。自他受聘后,幻空签发的所有的文稿都一定先请他过目。
“……俾令一切众生离生死苦,得涅?乐的无上功德……”
不知为什么,梁平很不喜欢这样的语言,总有一种生嚼中药的感觉,而且是那种干枯的扭曲的未经泡制其苦无比的药草。努力看了几行,终是提不起精神。想上床又没有瞌睡。
前面大雄宝殿飞檐上的风铃,轻轻地摇响,在万籁俱寂中仿佛撞着人心。
梁平闭了灯,摸索着下了楼,深深的夜,深深的山,深深的寺院,淡月疏星,遍地清冷。因为佛座前长明的香灯,庙堂永远醒着,僧人的影子在从半空直垂地面的经幡之间飘忽。
将近一千年前的一个夜晚,谪居中的苏东坡“解衣欲睡”,见“月色入户”而“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因而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除了不是天才,除了不在一个地方以及无人同行,梁平觉得他现在经历的这个夜晚,跟苏东坡经历的那个夜晚,无论意境还是感受,都几乎是一次重复。幻空在说教中,主张“沙门者,学死者也”,劝世人将“死”字挂在额头上,直面死,思维死,从而超越死,似乎是把人生看得很彻底了。私下里梁平曾经跟幻空争论过,既然死可以超越,又何必追究死后的去处?幻空当时回答说,因果轮回并不像你说的这样简单。梁平的佛教知识有限,在理论层面上,他们的争论的确是不对等的。但梁平还是坚持认为,人们真正需要宗教的是在宗教中寻求平静。佛家的所谓虚空无我,无非是去除一切私念,解脱种种卑下欲求而达成内心的和谐。
人只要真能做到心地光明,就是极乐世界。忽然记起唐朝和尚无名禅师的一首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但世上真正懂得这种精神享受的人又有几个?
他自然也不懂。为了区区一点外快,不惜跑到这样一处寂寥乡野来给和尚打工,让他做了一辈子教授的老爸甚为失望。
好在他并不信佛,除了也许平庸的快乐,在精神上并没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受聘莲灯寺这些时来,生活的内容是丰富多了。
幻空除了每月给他比单位工资至少高出一倍的佣金之外,另外还给了他一笔用于省级新闻媒体和文化部门的公关经费,使他一下有了签单权,可以不再像先前那样只有别人公款请他,他从没有公款请别人,像个蹭饭的叫化子。这年头,有权签单用公款请客是一种风光,说明你在一定范围出人头地。怪不得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何况庙里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求佛保佑的人,让他捐款救灾像要他的命,给庙里送钱却舍得割肉,叫做“不舍不得”,就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这样的钱不花白不花,只要能给莲灯寺办成事,就对得起幻空。他的朋友不出新闻和文化的圈子,饭局上就把事情讲妥了。今天的接引殿奠基仪式,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幕后担纲组织,静下来回味一番,颇有成就感。
转出大雄宝殿侧面的廊庑,忽然听见说话的声音,是从殿前广场一人高的香炉那边传过来的,梁平收住脚步,悄然后退,免得打扰。却隐约听到市长老婆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好奇。他始终觉得那女人有几分神秘,淡淡的表情后面藏着浓浓的故事。
是幻空和净心在议事。这些时梁平已经知道,净心在寺里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他跟幻空上下年纪,出家比幻空早,一直四方云游,莲灯寺复兴之初他来挂单就再也没走。他平日不苟言笑,守持很严,行事却又果决干练。先前的那个主持也是很倚重他的。他只按照吩咐办事,不介入任何是非,庙里庙外对他的看法都很不错。幻空来后,他很自然的又成为在寺院各项事务管理上的得力助手。
现在他们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议事,显然是因为事情非同一般,需要避开众人的耳目。梁平细听,似乎是市长老婆今天又有一笔捐款,她不希望存到莲灯寺在县里的银行账户。商议的结果是由净心到县以外的银行以个人名义单开一个户头。
头上飞檐,有清露滴铜铃。
廊庑阴影中的梁平忽然打了个寒噤。
梁平跑到一个穷县给和尚当“宣传部长”,让退了休的老爸很不高兴,老爸是着名教授,在省内外都颇有影响,儿子这点出息,自然不能让他满足。大学毕业,他是听老爸的话去的省作协,先是当专业作家,干了几年,觉得实在不是那块料,便转去编刊物。刊物很穷,他结婚的时候好歹在筒子楼给他挤出一间空房,让他等着单位申报基建的宿舍楼,到他儿子生出来,那宿舍楼连个影子也没有。后来就房改了,再也指望不上宿舍楼。那间房子挤不下三个人,就又举家回了老窝。三代同堂,住是没有问题,但老爸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是自己和儿子的一种失败。
梁平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落拓样,心里其实苦涩。就是为了让老爸多少得着一点宽慰,也得要争口气努力找钱,大财发不了,起码弄个自己的窝。他很珍惜在莲灯寺的这份兼职,一来因为觉得宗教不管怎么说是一种劝善的事业;二来也因为对幻空的好感,给莲灯寺办事比给单位办事还尽心尽力。每组织一个活动都动用一切想得到的资源,所有的细节又都一丝不苟,尽善尽美,力求最大规模和最好效果;凡事都找朋友,各项开支能免掉的就设法免掉,实在免不掉的就讨价还价,把费用压得最低,往往是花几千块钱就办了几万块钱的事;他让单位的美编帮忙重新设计了《莲灯》的版式,换了省里长期做他们省作协期刊业务的印刷厂,《莲灯》
杂志光是印刷费一项就一下节省了三分之二;省电视台广告部的欧阳帮他找了一家企业,在省城往莲灯寺方向的高速公路沿线,以推介旅游点的名义为莲灯寺做了好几个高立柱广告,只要了半价,寺里还没有按合同及时付账。欧阳让梁平至少设个饭局表示个感谢的意思,幻空给梁平的那点公关经费,在他手心里都掐出了水,每次让他设饭局,他都把人往大排档带。欧阳笑他,那点钱就是一次花了也不值人家一顿饭的残羹剩汁,我就搞不懂了,你又不想自己留着,给那班骗吃混喝的和尚省什么?梁平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欧阳说,什么屁禄!几个铜板就把你收买得死心塌地!挑个酒楼,我埋单。梁平也不尴尬,拐子拜年就地一歪。
却万万想不到幻空会对他有这样一番分教。
因为幻空有过交代,梁平在净心那里报账,净心每次都是照单核销,但那次净心却把一叠单据收拢,说,对不起,师傅交代,以后所有的单据都要先给他过目。梁平当时没怎么在意,他也一直觉得莲灯寺的财务管理缺乏专业水准,差不多就是民间说的狗肉账。
说到正题之前,幻空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提起了范勤勤请教过他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关于如何理解小乘的四念处和大乘的禅。幻空当时介绍了个大概,没有细讲,现在他却一板一眼地娓娓道来:
各个宗派习用的名词术语以及习用的方法不尽相同,但目标与精神义趣无异。四念处也是禅。什么叫禅?六祖说:“外不着相是禅,内不动心是坐。”六祖惠能从《金刚经》开悟,《金刚经》里讲“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不取于相”就是禅,“如如不动”就是定、就是坐。六祖的话跟经里的话是一个意思,禅就是不被外界诱惑。我们六根接触外面六尘境界,无论是顺境、是逆境,决不受它动摇,不受它干扰,这是禅。
永远保持着清净心,不生妄想分别执着,这叫定,也叫坐,坐就是定。所有法门无高下之别,一门里面就具足一切门,所以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差别只在各人的根性。
梁平听得真是叫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起来,说:
“大师给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没有修行啊。”
“这些时听你说话,你对禅还是颇有心得的。其实为寺院做事也就是修行。”
幻空一脸的慈悲为怀。
梁平感觉到什么,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直说吧,你不晓得我是急性子吗。”
幻空迟疑着,总算下定决心,从抽斗里拿出一叠单据摊到桌面上,说:
“可否请你在单据上把这些开支用度的说明写得尽可能详细些,比如某次招待是为什么事,参加者是些什么人,之类。
你我是老同学,我也就不瞒你了,庙里有些议论了呢。”
梁平的头“轰”地一响,浑身的血好像一齐冲到了脑门上。他死死咬紧牙关坐着,闭紧眼睛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莽撞,好半天,才说:
“这些单据都由我自己报销,回头麻烦你让人算一算我应得的佣金,两相冲抵多退少补。你之前给我的那笔公关费我全数还你。”
说着,把那些单据收拢,折成一卷,对幻空说:
“请吧。”
幻空说:
“你莫误会……”
“请吧。”
梁平走出幻空的房间。
一直到出了莲灯寺山门,梁平才狠狠吐了一口恶气,切齿骂起来:
“我这才晓得,原来六根干净就是六亲不认!”
“所以才叫‘秃驴’。”
开车的欧阳说,他这次是为那几个高立柱广告款转账的事来的,本来还打算签一个电视滚动广告的合同,来前已经跟台里谈妥了,给最好的时段,收最低的费用,看幻空这样不懂事,就免谈了。
梁平很清楚,真正作怪的是庞居士和净心。他接管《莲灯》等于断了庞居士的一条财路,庞居士先前虚报的那些开支,除了回扣都进了自己的腰包。幻空哪里晓得这些,只是一味相信庞居士,因为庞居士是他信奉和宣扬的果报教义的一个活证据。庞居士要照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梁平抹黑,幻空丝毫不会怀疑。至于净心,则从一开始就把陈时雨和梁平看作了对头,看作了对自己权力的侵犯。
“这种地方你早就不该来。什么玩意!”
欧阳说。
“我哪晓得那迂子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跟先前一样迂腐。亏他还枉写了那么多什么教程、什么法语大观,居然敢说儒道九流皆糠秕耳,我看他比吃糠秕的还蠢。”
梁平真是气疯了。
在接引殿危机中第一个冒头的是陈时雨。
建接引殿的那个山头比设计要求多削了十几米,这样一来,如果接引殿按原设计施工,高度也就随着低了十几米,原来想象的夕阳落到后面起伏的山脊线上时,从山脚下的头道山门仰望,接引殿正好贴在夕阳的浑圆中间的景象,就不可能出现,除非把接引殿再加高十几米。
陈时雨解释说是他计算上的失误,他说话的样子很痛心,却不过是轻描淡写。
幻空站在一片翻出新土的场子边上发呆,脸色惨白,抡着念珠的手抖得“簌簌”响。他身边的净心斜了眼睛看着陈时雨,几乎要动粗。他早就提醒过幻空,应该多找几个更高级的单位和专家参与审阅接引殿的设计和工程招标,不能只信陈时雨一个人。幻空没有听。净心对陈时雨本能的排斥他是感觉得到的。接引殿说是“殿”,不过就是一个单体的小建筑,犯不着兴师动众。至于工程招标,事先就知道了是个形式,中标的是当地县委书记外甥的建筑公司,即便不是陈时雨主持,也是这个结果。净心只好缄口。过后他又知道,陈时雨跟那个县委书记的外甥私下是有交易的,挖空心思要增加工程投资,也就增加了利润和回扣。现在暴露的就是最初的一个事实。陈时雨说的“失误”,根本就是预谋的:土方量的增加和设计的改变,成倍地超出了工程的预算。
“时雨,你可以负我,不可以负佛啊。”
事到如今,净心的进言一一证实,幻空后悔莫及。
“你什么意思,你真的相信我是故意坑你吗?”
陈时雨向幻空叫屈,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净心。
净心也迎着他朝前迈了一步。
幻空伸出那只抓着念珠抖抖索索的手拦住净心,对陈时雨说:
“你去吧。”
“莫忘记我救过你的命。”
陈时雨叫起来。
“我如今也是救你。”
幻空仰面看着远处。
那时夕阳正在下山,余晖无力地照着这个被削平的小山头,近夜的风吹过满山遍野的树林,扬起僧人们宽袖长摆的海青。
接引殿还没有升起,就似乎已经沉落在一个陷坑里了。
最失败的还是陈时雨自己。他的日子好像就是由一连串失败组成的。大学毕业前,他独自跑去特区,找了几个单位,最好的一个是让他毕业后先来守两年电话。又找了许多关系想留省里,也没有留成。本来就很勉强的女朋友趁机把他甩了。后来分到市里,结了婚,生了儿子,老婆下岗后开了一家小店,事实上说不上什么小康人家,他却非要当中产阶级,买车养车的,穷装门面。总算在幻空这里得到一个可靠的兼职,却又让小聪明坏了事。他老是算计,老是异想天开,结果老是出丑。
他那天晚上开车把范勤勤带到县城,住进宾馆,他讪笑着进了范勤勤的房间。范勤勤很大方,他关门,坐到她的床上,她都没什么反应。他的胆子就壮起来,对坐在椅子上的范勤勤说,你不能坐到床上来吗?见范勤勤笑而不答,又说,你不能离我近一点吗?范勤勤忽然爆发出大笑,说:你觉得你对自己有信心吗?范勤勤没心没肺的笑声让房子都好像摇起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屁滚尿流夺门而出。
“我操,我还真没有信心。”
事后陈时雨悻悻地对人说。
比较起来,梁平对范勤勤的直觉就准确得多。
对莲灯寺来说,比陈时雨造成的损失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范勤勤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则短文,质疑市长老婆给莲灯寺的几次共计上百万元的捐款。她天晓得从哪里不但知道了捐款的数额,还知道了市长老婆又要捐款又怕人知道,由此认定是因为其心机和来路都不便公开。并且声明,这件事她会像蚂蟥一样叮住不放。
范勤勤的文字真的就像蚂蟥一样刁钻而狠毒,字字见血,而且见肉就钻,连菩萨也不放过。短文的最后是凌厉的质问:
而今官场贪污公行,社会腐败成风,类似市长老婆这种人和事不足为奇。但寺庙若只顾敛财,并不问心机和来路,就是修起了接引殿,供起了接引大佛,又怎么能接引往生者去极乐世界?一个人生前造下恶孽,靠不法不义之财买死后的极乐,接引大佛若能遂其所愿,岂不是接受贿赂,成了同谋?如果接引大佛也是可以贿赂的,那他许诺的极乐世界不同样就是现世的花花世界,还有虔心追求的必要吗?
范勤勤当然不是只满足于在博客上发议论。传闻中的那个对市长穷追不舍、举报不休的人就是她父亲。关于他们与市长之间的恩恩怨怨有许多说法,其中包括范勤勤母亲不甘市长的欺骗和市长老婆的侮辱而自杀,有人曾经看见市长家里有个地方一直供着她的照片。总之公也罢私也罢,横直他们是要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把市长扳到就是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首先是范勤勤的父亲多年来积郁成疾,早已瘫痪在床。范勤勤的博客文章出来后不久,市电视台不止一个人收到了来路不明的信件,里面是一大叠范勤勤的裸体照片。
范勤勤不得已公开了她在这之前被绑架的事实,本来她咬紧了牙关在等着水落石出:
有天她下夜班回家,忽然被人蒙了头拖上尾追上来的汽车。天亮前被推在一个山沟里,等她扯下蒙头,那辆车已经绝尘而去。
绑架者先是用药物使她昏迷,然后把她剥光,再摆布出种种放荡的姿态拍照。他们唯一的不足是没有一张范勤勤清醒状态下表情正常的照片;另外还有一个不足是他们的过度聪明造成的--整个绑架过程没有更进一步的强暴行为。这至少证明了两点:一,主使者对事件的绝对控制;二,他们的目的只在警告要挟,不想过度强化罪行,避免复杂化。这恰恰排除了这次绑架的非偶然性。
事情闹到这种程度,舆论大哗,上上下下的有关方面已经无法坐视不问,正式的专案调查终于展开。
市长老婆对莲灯寺的捐赠自然是调查的要点之一。但专案人员下来之前,掌握莲灯寺财政的核心人物净心却忽然蒸发了。用他个人名义在省城银行立户的捐资存款户头上只剩下了区区几十元,其他数百万巨款早已通过多次现款提取和一再转账而不知去向。一切原是有过精心准备的。可怜幻空连小小的念珠手镯都亲自保管着,却把一座寺庙的命脉交给了一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有关的调查暂时搁浅。但市长夫妇并没有因此轻松,他们面临了天谴。
市长的胃癌恶性发作,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最后的那一刻,情形有些让人不忍,他紧抓着妻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充满了乞求和绝望的眼睛怎么也不肯闭上。
而他们曾经是那样诚惶诚恐地相信和指望过菩萨的接引。
莲灯寺接引殿奠基的那天晚上范勤勤请教幻空的所有有关修行的问题,其实都是市长老婆问过的。其中有一个问题是:
阿弥陀佛在接引往生者时,必会以祥光加持他,使他一心不乱,欣然如归,从而获得更为殊胜的往生果报。既然如此,为什么有人临终时还是会害怕而不敢随佛接引往生佛国?
幻空回答:这是因为是他对这世间依旧心怀贪恋,也就是常人所说的贪生怕死。他以为往生极乐世界就是死亡,故而临终时就心慌意乱,不能保持专一的正念,不能感得阿弥陀佛对他往生佛国的接引。凡念佛者一定要深明此理:不贪生怕死,不贪恋名闻利养,要具备发自内心的真信切愿,方能与佛感应道交而得到究竟圆满的快乐。自来高贤,悉皆蒙佛接引。如果平时只是表面上做求生功德,而没有发自内心的信念,大限来临时就难免业障现前,恐怖惊惧,因而错过佛来接引安养佛国的机会,以至于堕落恶道。
那时候幻空未必知道,他这番话真的会应验在他的大施主身上。而范勤勤当时重复市长老婆的问题,多少有一点调侃、有一点恶作剧。
所有这些消息,都是欧阳带来的。他为给莲灯寺做的那几个高立柱广告催款先后跑了好几趟。幻空每次都再三请求谅解,竭尽努力分了好几次才还清了全部费用。
莲灯寺存在县银行的捐资一开始就被县政府不断挪作他用,说是借,还却难。净心把存在省城银行的捐资大部卷走,莲灯寺财政一时告急。已经开工的那些工程的民工唯恐到时拿不到工钱,天天拿着登了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文件的报纸围住幻空,逼他按天付钱。幸好县内外、省内外乃至海内外善男信女的捐款多多少少总在继续进账,分解了幻空的燃眉之急。
让梁平刮目相看的是幻空。原以为他嬴弱单薄,不堪大任,想不到面临这么大的劫难他会如此镇定。在当年的一个佛七法会讲开示的时候,针对莲灯寺现状,他一字不漏地引用了弘一法师李叔同《律学要略》中的一段话:
“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来,或可谓僧种断绝了!以平常人眼光看起来,以为中国僧众很多,大有达致几百万之概;据实而论,这几百万中,要找出一个真比丘,怕也是不容易的事!”
一个人怀了这样沉痛的清醒,依旧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单是这份悲壮和执着就足够动人。
梁平的手上,当时正拿着刚印好的莲灯寺彩色单页的《接引殿疏》,他离开莲灯寺前定稿付印,这是他为幻空做的最后一件事。成品出来,他让省城承印的那家印刷厂直接用车给莲灯寺送去,自己则不肯再见幻空。幻空好几次托欧阳转达他的歉意,梁平不作回应。他对幻空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心里却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幻空自己起草和定稿的《接引殿疏》上这样讲到所谓“佛心”
……观经云:“以观佛身故,亦见佛心。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
梁平想,这段话,用于幻空,也颇适当。
原文载于《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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