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天是冬至,出事之前我们没有感觉到明显预兆,很意外。
大约晚间十一点,机关小车班司机孙来庆接到林光辉电话,要他马上把车开到白楼楼下,有急事,什么急事未经言明。事后孙来庆回忆,林光辉在电话里语调正常,很沉着,略拖点腔调,一如既往。孙来庆清楚他当晚喝了一些酒,不算少,却也没有过量,话音里毫无酒意。林光辉这人平常喜欢打哈哈,关键事情嘴巴很紧,不多说,以他的身份,实不必向司机孙来庆报告来龙去脉。他是用手机通知孙来庆的,没用房间电话,也许因为他不想翻电话本或者翻脑子,号码存在手机里,方便就行,不多考虑通讯资费,我们都常这样,不足为奇。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细节值得注意。
林光辉电话到时,孙来庆已经洗好脸刷好牙,准备上床睡觉,接电话后不敢耽误,即披衣出门。这天天气很冷,孙来庆多穿了件衣服,骑摩托去了机关车队,从车库里开出他的普桑轿车,直接开到白楼楼下。
这时他发觉有点奇怪,就是四楼西侧林光辉所居套房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几小时前,晚饭后,是孙来庆开车把林光辉从酒店送回白楼的。因此他一直认为林光辉是从宿舍打电话通知出车,怎么到地方一看一点灯光都没有?孙来庆猜想可能事情挺急,林光辉等不及了,提前关灯出门,下楼候车,此刻可能正在白楼里亲自下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郑重行走。孙来庆把车开到自动门边停稳,只等门开接人,却不料左等右等,别说光芒四射一个林光辉,连个老鼠都没等到。这时他才想林光辉可能并不在这个楼里,他可能又去了一个不便言说的地方,不好让孙来庆直接上那个地方接他,所以指定在此等候,他可能正从那个地方向这边走来。
因此孙来庆耐心等待。
我们是事后才了解到这些的,当时浑然不觉。我们中有几个人当晚不在,也有几个因各自理由留在现场,就呆在白楼里,分别在自己的套间,看电视看书或者做自己的事情。时夜虽深但未太晚,还不是我们可以幸福入梦之时辰。这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之夜,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人们在这一天吃汤圆,佐以甜汤。本县人通常不管这种米制甜食叫汤圆,他们称“圆子”,这是俗称,有如我们住的这座楼学名“机关大院九号楼”,人们通常不这么叫而直称“白楼”,昵称“白宫”。此说属玩笑,借用美利坚合众国那一个着名去处,标示此楼在本县的突出位置。
林光辉住白楼,因为他是本县副县长,同时非本县人,与我们相仿。我们能够相聚于本楼,因为均为县级官员,同时又是离乡或离家赴任,由县管理部门安排任时住所。时下干部任职回避规定严格,书记县长等党政主官均不得在原籍任职,许多副职官员也是交流就任,大家不可能也不宜在任所买屋置产,又不能入住酒店或宿营街头,县里就得考虑安排,于是盖有白楼,汇集外地籍县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因此得以被戏称为“白宫”。白楼之白,是因为此楼外墙敷砌白瓷砖,当年建楼的县主要领导决定给本楼贴瓷砖,认为有品味,有格调,不怕风吹日晒染有污损,一旦脏了,拿高压水龙头一冲,还是那么白。所以一楼白瓷。这位官员早已离任,他留下的白楼已显陈旧,但是色彩果然还在,白天感觉不甚特别,暗夜里比较突出,特别在寒冷而漫长的冬至夜晚,路灯照耀之下,白晃晃十分醒目,跟林光辉和我们一样耀眼于本地,内容有些复杂,或者说比较丰富。
当晚,孙来庆耐心等候于白楼之下,我们浑然不觉于白楼之上。直到晚十二点,也就是午夜。这时孙来庆觉得不对头了,因为林光辉电话里说有急事,让他立刻到白楼下等候,怎么会一等近一小时,一个影子都看不到,且一声没有,这不像是林光辉的风格。孙来庆认为自己应当主动请示一下才是。这个司机不错,年轻,身体好,技术全面,除了开车细心,人还活络,该聪明时聪明,不该聪明时不聪明,不像有些司机倒着来,让领导受不了,所以林光辉一直用他给自己开车。这晚上孙来庆久等不至,非常适时地在车里用手机给领导打电话,想告诉林光辉自己早已及时到位守候,不知领导是不是有新情况新交代?孙来庆直接挂林光辉的手机,这一挂很意外:手机关机,无从联络。司机顿时非常茫然。
他往林光辉办公室挂电话,没人接,显然林光辉不在那里。再挂手机,依旧关机。最后他鼓起勇气往林光辉的房间挂了电话。他这么干有些问题,因为上边黑灯瞎火,明摆的无人在场。如果有谁藏在里头,那一定是在干一些只宜摸黑干的事情,例如林光辉自己开玩笑时常说的“重点培养女干部”,类似活动肯定不喜欢别人干扰。所以林光辉才把手机关掉,谢绝来电来访?司机孙来庆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冒惹领导不高兴之危险努力追踪,主要是害怕万一。不会是林光辉出什么意外吧?也许他已经打算出门,突然酒劲冲头摔倒于地?否则怎么会把车叫来,却什么都不交代,眨眼间不知去向,失去联络?
如同林光辉办公室电话一样,他的宿舍电话也是无人接听。这时夜深人静,静得可以听到四楼林光辉房间里一阵接一阵却无人理会的电话铃响。
孙来庆不知如何是好。他曾想到是否赶紧报告,例如向他们小车班班长,或者直接向政府办公室主任报告。林副县长如此这般忽然消失,很奇怪,可能出什么意外事情了。这种情况下司机有责任及时报告,以便有关方面及时寻找处置。但是也可能什么意外都没有,林光辉只是需要处理一件不能受外界干扰的应急事务,暂时自我封锁,关闭一下手机和电话,待事情处理完毕,他自会冒出头来。如果他终于打着哈欠冒出一个头来时,忽然发现到处鸡飞狗跳,有关方面例如警察正在全县甚至全市追查他,原来是自己的司机冒冒失失报称领导失踪了,这还了得!领导失踪案是不能轻易报的,一报就是大事。这方面有个经典案例,为胡长清案。据传当年江西副省长胡长清率一代表团到云南参加一个大型经贸活动,期间上级有要事,找到云南,却不见踪迹,团长忽然消失,犹如在人间蒸发,全团上下没人知道该领导何往,任何电话都联系不上。有关方面担心出事,万分着急,全面追索,结果发现该领导并未涉嫌逃跑,他是持化名证件,借带团离省之机,抽空秘密飞往广东办事去了。人找到了,事却没完,因为已经惊动上下,需要搞个明白:他跑那儿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如此诡秘?于是调查,这一查事大了,从桃色一直查到黑金,最后以巨贪之罪被处死。
所以给孙来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并无把握情况下报称林光辉失踪。冬至这晚,这位年轻司机守在“白宫”下边苦苦等待,在寒冷的冬夜里哆嗦,不敢擅离半步,一心只盼林光辉突然从手机里冒将出来,一如既往地用他带点拖腔的口吻不慌不忙地问一声:“小孙吗?在哪呢?”
晚间一点半,电话终于亲切到来,在通常电讯来往比较稀少的时段里如期而至。孙来庆一接电话,哆嗦初止,大汗却下。从电话里冒出来的不是林光辉,是个女子的嗓音,很亲切,也是那么问:“小孙吗?在哪呢?”
孙来庆咳嗽。他说:“嫂子。我在,车里呢。”
是副县长夫人,林光辉的妻子。她从市里给孙来庆打电话,询问林光辉的情况。她问孙来庆现在是不是开车在路上?
林光辉是不是坐在车里?打瞌睡吗?他的手机没电了还是怎么着?这么晚了还没到?也没个信。
我们说过,孙来庆这年轻司机很聪明。他一接这个电话就明白了,林光辉让他夜半出车确实有事,这事就是回家,他家里可能有些什么急事需要处理。林光辉家住市区,离本县八十余公里,一小时左右车程。林光辉的妻子显然知道他要回家,所以才会在冬至午夜过后还不睡觉,在家中认真守候,如同孙来庆认真守候于白楼下一般。她一定是左等右等等得极奇怪,早该到了,为什么总不见丈夫光临?于是打电话追寻,这下更怪了,怎么电话也不通了?这时候便想起了司机。
孙来庆挺着急,不知怎么回答好。据实解释,说自己已经在白楼下守候多时,林光辉却非常奇怪地没有现身,又无从联络。这样说恐怕不行,县长夫人听了会满腹生疑,极不放心,说不定跟着就追究起来。林光辉要是从此从人间蒸发还好说,如果他没有蒸发,他还要冒出头来,那时他一定会生气不已,责怪孙来庆不会说话。
“这样的,林县长他是那个,有点事。”司机说了。
他急中生智,为林光辉打圆场。他说林县长在晚间十一点来钟要了车,本来是准备马上动身的。后来临时碰上了一件急事,非处理不可,只好先办事。现在他守在白楼楼下,随时准备待县长办完事后出发。县长那边的事情可能比较复杂,所以不接电话不见人。等县长露面了,他会马上报告,请县长赶紧跟家里联系。
“天都亮了!还联系啥!”
县长夫人非常生气,当然不是对司机。她让孙来庆告诉林光辉,她锁门了,睡觉了。别回来了,算了。
“他都说是什么事啦?”
孙来庆说他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开发区的事情吧,这些日子林县长他们忙的都是这个,挺麻烦的。林县长说过,这事头痛,会把人搞死的。
“你们那个破开发区还真是死了的好。”县长夫人说。
孙来庆连说是啊是啊。他知道县长夫人的脾气,这种时候少说为佳。
这以后再没电话,不管是林光辉副县长,还是他的夫人。
夫人已经发话要睡觉了,不再等候其夫返家,因此当然不必再打电话。林光辉不一样,把特地传唤来的司机丢在一旁不管,不来指示还切断一切电话联系,不吭一声销声匿迹,太奇怪了,不可思议。但是孙来庆只能死死守在白楼门外,在车里打盹,他始终没敢报称林光辉忽然不知去向。因此我们在白楼上始终浑然不觉。
深夜里,大约两点半时分,漫长的冬至夜黎明前比较黑暗的时候,也是人们包括白楼上我们这些人陷入最深睡眠状态的时候,有一个人于梦中被惊醒。此人为老张,县检察院检察长,住白楼二层朝东房间。老张年纪较大,睡眠需要少,加上承担开展全县检察工作之重负,特别是要反贪,加强打击职务犯罪,任务很艰巨,压力很不轻,因此总是很警觉,包括睡觉时。这天深夜他刚刚入眠,突然惊醒,好像听到窗外有一个声响:“砰!嗵!”
那是冬天,天气冷,白楼各宿舍的窗子基本上都处紧闭状态,窗玻璃隔音效果都不错,外边一般声响很难传进屋里吵人,尤其是把人从梦中惊醒。老张给惊醒了,这个声响应当不小。醒来后他一动不动倾听,外边有风声,风声中毫无异常。
他断定自己搞错了。可能是被自己的梦惊醒。
然后平安无事,直到凌晨五点半。夏日这个时间,机关大院已经到处声响,这一群那一伙有许多早起锻炼的全民健身积极分子沐浴着晨光。冬至这一天比较特别,格外冷,还格外黑,积极分子们多还在被窝里健身,只有清洁工依例早起,他们不必健身,只须持扫帚畚箕活动,哈着腰借着淡淡的路灯开始一天的劳作。
突然有一个清洁工尖声叫唤:“哎呀呀呀!”
白楼后墙边,花坛旁趴着个人,身子蜷曲,到处是血,已不省人事。
这是林光辉。
这个时段已经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声尖叫足矣。几分钟后我们从白楼各层奔跑而下,纷纷赶到,聚集到后墙花坛边。那一天书记、县长都到省里开会,本县最高领导为副书记老王,老王亦住白楼,老资格,处理突发事件很有经验。他在现场指挥,临事不乱,当机立断,迅速理清被清洁工骤然搅起而一时略显嘈杂的局面。
“通知110!打120!”他下令,“把值班保安叫过来!”
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警察同时赶到。机关的值班保安已经封锁了现场,除我们这些人,几个清洁工,还有先期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起大早人员外,无关者一律被拦在通往白楼后墙的小甬道上。救护人员用担架把林光辉从花坛边抬走,穿过甬道快步送上停在白楼前边道路上的救护车。这时孙来庆还守在他的普桑驾驶室里,刚从迷糊中醒来。他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林光辉,目瞪口呆。
老王吩咐立刻给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组织医生全力抢救。老王还下令公安部门保护好现场,要县委办主任立刻向到省城开会的书记、县长报告,请求指示。
“还有家属。”他说,“赶紧派人派车去接。”
最后是防止不利影响扩散。林光辉是副县长,现职领导,特别要顾及影响。老王严肃要求,在负责部门调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许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四处乱说。
事情安排至此,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忙去,该办事的办事,该健身的健身,该吃饭的吃饭。行了。老王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是在考虑还有什么不周之处。他忽然问了一句话:
“林副呢?林副县长在吗?”
林副县长在哪?救护车里,上医院去了。老王神经短路了,怎么问起他来?
老王却不是神经短路,他还继续追问林副县长在哪?有人明白了,回答说不在,昨天去市里了。马上又有人说好像回来了。老王说赶紧打电话。于是办公室主任站在一旁打电话找人。与昨晚孙来庆找林光辉如出一辙,办公室主任找了好一会,劳而无功。他报告说林副县长的宿舍办公室电话都挂了,没人接。手机也挂了,没开。正着急间,忽然有个人分开众人,穿过甬道跑了过来。
“是谁?出什么事了!”
是林梅,林副县长。女。
她一眼看到了花坛边的矮木栅上挂着一件外衣,是一件黑色西装上衣,尚新,却沾有血迹。那一刻她表情顿变,极度震惊:“这谁?林副?林光辉?”
老王说已经用救护车把林光辉送进医院抢救。林梅没有应答,忽然身子一软,当众坐地不起。
那一刻我们都知道不好了。这事可能比我们料想的要复杂。
我们这个县有七位县长,一正六副。其中一男一女有两位县长姓林,按任职排名为序,分别为林梅和林光辉。一个班子里有人同姓同职,这不奇怪,特别是同为林姓更不奇怪。本地民谚称:“陈林满天下,苏吴占一半。”以我们观察,姓苏的姓吴的倒不见得多至占有人口之一半,姓陈姓林的确实不少,是否满天下未见精确统计,各种电话号码本上蔚然成群,却是不争的事实。你试着翻翻,就知道人家在这一带果然赫赫大姓,所以难免会有两个姓林的在一块平起平坐。
我们不知道林梅和林光辉祖上有何牵连,资料称林姓老祖可追溯至商朝的比干,因此两位林副县长有四五千年的渊源可以共享。我们知道他们俩来自不同方向,林光辉是本市人,籍贯、出生地、成长地都在本市市区,曾在邻县任职多年。林梅则是外省人,大学里读的是外经贸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本市外经局工作,后来才到本县任职。所以说林哥哥林妹妹恐怕五百年前还不是一家,他们的关联往远里查数以千载,往近里找也就是这几年时间。
我们称他们为林哥哥林妹妹,这是开玩笑。林光辉三十七八,长林梅三四岁,以年齿论,如此开玩笑并无不妥。但是这种玩笑仅在我们这些人之间开,因为林哥哥林妹妹贵为一县之副,都是领导,彼此之间开点玩笑无伤大雅,扩散到下属里边则有损形象。时下当个领导需要注意形象,例如正规场合不得长袍马褂奇装异服,宜着西装。我们需要注意,林梅当然更需要。女领导对形象总是格外在意,她们脸皮薄,开开玩笑可以,开得是地方还行,不是地方人家会不高兴,会计较的。
数年前,林梅林妹妹从市外经局来到本县,当时县政府换届,林梅作为新任副县长候选人进入选举,那时她也就三十出头,主席台上一坐,举县皆惊,因为很年轻很端正,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似的。后来林光辉形容,叫做“姿色逼人”。
但是她显然走错了地方,主席台跟演播厅毕竟不同,林梅在那次县人大会上丢尽面子:有近半数代表对她弃权,不投赞成票,她以过半数两票险出,创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建立以来,本县历届当选者得票最低的纪录。选举结果当场公布,林梅血色全无,表情有如死人,只差当众抹眼泪。
林妹妹长得不错,初来乍到,没有招谁惹谁,凭什么让人家如此难堪?事后分析,我们认为主要是她运气不好。那一回换届,恰上级强调干部交流,几位新上的候选人均来自县外,本县一些代表有所抵触,担心外来干部只图政绩升迁,缺乏造福乡梓意识。他们的抵触集中到林梅身上,是因为她太年轻,长得太鲜艳,像演员像主持人而不像官员,这种人可充花瓶,哪堪重任?当时林妹妹经验不足,对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人民代表的心理缺乏研究,她可能觉得需要给诸位代表一个美好的印象,也可能因为气质风度自有习惯,她在上主席台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脸上化有淡妆,头发有些形状,衣着虽非国际名牌,却嫌过于典雅。特别是人大会开于年初,冬末春头时节,天气犹冷,人家穿夹袄穿棉裤,她不知深浅穿了条黑色呢裙,该裙子很合身很得体,在舞场上肯定赏心悦目,在主席台上当然一样好看,但是没给她争得选票,可能还相反。后来我们没看到她再穿过那条裙子。
于是林光辉发表议论,说林梅这种女干部看来还需要“重点培养”。
这是笑谈。当时没有谁太注意,因为林哥哥林妹妹尚未相遇。林梅到本县任职时,林光辉还远在邻县,距本县三十公里。他已经当了一任常务副县长,虽然前景看好,却也鞭长莫及,还轮不到他超越辖区范围,跨界来培养美丽的林妹妹。
没多久,他们狭路相逢。
林梅以过两票险出,成为林副县长之后,县长有些发愁,不知道该给她派什么事做。哪怕是花瓶,总得找个合适地方摆放,否则也会碍事。县长有心让林梅分管文教,让她去操心剧团演员学区主任一干人物,反正中间有相关政府局的局长们顶着,事情坏不到哪去。不料林梅不干,她主动请缨,要管外经贸,管招商。她说她在大学读的是这个专业,在市外经局干的是这个,市里派她到本县任职,可能也有让她加强本县这方面工作的考虑,因此她希望还管这个。县长一听喜忧参半。喜的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如此勇敢,忧的也是这个小姑娘居然如此勇敢。本县外经贸工作不好做,像火炉里的烤地瓜一般烫手,主要原因是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偏居山区,道路等级差,环境劣于其他县区,做什么都事倍功半,很需要下气力,却很难出成绩。上届政府分管外经贸的副县长因工作成效不好,换届时被解职,改任非领导职务,前车可鉴,很少有谁愿意来接这个烫地瓜。所以县长挺吃惊,问林梅:“你是真愿意管这个?”
林梅说:“县长我得证明我自己。”
于是就这么定了。
这个林妹妹不是林黛玉,人家不葬花,要上主席台。主席台不相信眼泪,这个道理我们知道,看来她也清楚。人都是要面子的,女人可能尤其爱面子,否则电视里哪来的那么多护肤品广告?林梅这人似乎不像表面那般柔弱,她遭到本县人民代表的怀疑,现在她想有所表现,为自己挣一口气。
那一年秋天,市里举办节庆及招商活动,大小客商云集市区。林梅带本县有关部门人员驻扎市区,全力招揽客户,决心拉几个像样点的项目摆进本县新设工业开发区,实现工作突破。对她来说这一次能否成功事关形象,别有意味,压力很大。因此特别用心特别努力。毕竟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几个客商被她说动,拉往本县。其中最为林梅看中的客商姓张,来自香港,手中有一个投资近千万美元的项目,搞的是无纺布。林梅在招商期间通过各种途径与之接触,千方百计联络沟通,盛情邀请去她那里考察。张先生说,难得女县长这么好客这么热情,就排个时间吧,看看去。林梅性子急,担心夜长梦多,请张先生当即安排时间,能不能明日成行?张先生还说争取吧,容他排一排时间再说。
隔天一早,林梅带着她的人去了酒店,打算无论如何,一定接张先生一行前往本县。为了表示格外看重,林梅想办法从市里借了一部宝马车,让司机把该车擦得通体发亮一尘不染,隆重开到酒店楼下,准备帮助张先生下决心一游,同时供他驰骋本县土路时感觉能够更好一些。不料张先生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楼层小姐说客人已经出门,不知所往。林梅急了,四处联络找人,恨不得立刻报警,最后打通张先生随员的手机,才得知张先生一行已经另有安排,张先生有话,说这一次事情比较多,时间排不过来,林县长那里,日后再考虑去吧。
林梅非常失望。这个人却有韧劲,比男子粘乎,她不甘心放弃,即在酒店大堂现场办公,竭尽全力要打听出个究竟。她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把手机打爆,情况便明朗起来:张先生其实没走,没回香港,他还在本市境内,他坐的车正行驶在通往本县工业开发区的道路上,但是人家不是来跟林副县长约会的,他要在一个岔道口提前左转,奔赴邻县,那里另有一位林副县长在恭候佳宾,是林光辉。
林梅立即打电话,找林光辉。这可能是林哥哥林妹妹之间的第一次公务接触。彼此都有些身份来历,不可能不认识不知道,但是当时不在一个县里,互不搭界,没太多交往的必要,见面握握手也行,眼睛一转装作不认识也行。却不料注定得搞在一块。
林梅问林光辉是否邀请张先生到他们县里去了?林光辉没有否认。林梅说张先生的无纺布项目跟她已经谈出些意向,林副县长可能还不知道?林光辉大笑,打哈哈说他非常失望。电话里一听声音这么亲切迷人他就神魂颠倒了,不知道是哪个美丽的小姐要跟他见面。哪想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冲着大款冲着钱来的。
“你放心,我没打算跟这位张先生登记结婚,就是请他吃吃饭,吃完饭你要你拿走,该谁还是谁的。”他说,“我看他有些秃顶,肚子也大,怎么你会喜欢这个?”
林梅不跟他哈哈,只说:“林副县长,可记住你自己的话。”
她知道林光辉如此亲热全是装的,他没那么好对付,他这么拉走客商,不为谈项目,只为请人家吃一顿饭,傻瓜才信。
林梅在酒店里生了会儿闷气,忽然起身,叫上司机随员,连同那辆宝马车立刻出发,一不作二不休,跟踪追击,直奔林光辉而去。
她决定不请自到,打上门去见张先生,在林光辉的地盘上专程诚邀他到自己县里考察,不管该林副县长作何感想。林梅如此举动有些超常,轮到我们不会这么干,但是她不同,她是女性,刚刚任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急于有所成果,身上承载的压力特别大,所以她会有些超常举止。但是她未如所愿。赶到地方时已近中午,林梅直趋县宾馆,她估计客人一行应当在这里。总台小姐查了记录,说没有,并无张姓客商登记入住。
林梅询问林光辉副县长在哪安排宴请客人?小姐也摇头,说她不知道。
于是林妹妹再找林哥哥。她打手机,说她来了,从市里回县途中顺道进来一访,求见林副县长。如果林光辉正忙于宴请贵客,她打算也去敬一杯酒。不知主人欢迎不欢迎?林光辉在电话里叫,说林副县长你怎么回事?这门上画着个大烟斗,是男厕所嘛,眼下左一个右一个全蹲在坑上,你大小姐突然闯进来抓人,让我们往哪跑?林梅说不用跑,请把手机给张先生,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行。林光辉在电话里笑,说林副县长真是性急,怎么可以呢?张先生害痔疮,肚子里的东西有点下不来,别把他坑了。林梅说现在不开玩笑,你们把客人弄哪去了呢?
林光辉这才说,他请客人去城关土地庙烧香,据说这庙主发财,很灵。烧完香他会请客人在宾馆吃饭。请耐心等一会儿,热烈欢迎林副县长作为佳宾一起共进午餐。
林梅在林光辉的宾馆里等了半个小时,如坐针毡。后来她才知道,林光辉其实只为把她稳住,他和张先生并没有到什么土地庙烧香,也没挤进男厕所蹲在坑上,他们就在这里,在宾馆三楼的会议室。此刻该室有一批人聚集,有红布条和香槟酒。林光辉在那里主持举行了一个仪式,干什么?登记结婚,与特邀前来的客商张先生草签了一个投资办厂意向书,就是林梅想尽办法要拉到本县工业区去的无纺布项目。
那顿午饭林梅没吃,她一明白情况就气坏了,调头离去。
这是林光辉“重点培养女干部”的一次纪录。以此可知林哥哥林妹妹虽有数千年渊源,狭路相逢之初却很不愉快。
两年多后,“天上掉下个林哥哥”,林光辉被免去邻县常务副县长职务,派到我县任副县长,排名在林梅之后。林哥哥忽然掉下来,屈居林妹妹之下有些缘故:他出了件事,不算特大事,却很不光彩。
林光辉原任县里,有一家台资卫生洁具企业,规模很大。
企业老板姓王,王先生,很年轻,很能干,来去于海峡之间,在多处办厂,为市台商协会的副会长,与本市各级政府官员联系很多,关系很好。这位年轻台商投资本地,是林光辉谈下来的,办企业之初,一些难题靠林光辉协调解决,两人因此十分友好。那一年元宵,王先生从台湾返回大陆,在市里给林光辉打一电话,说元宵佳节,灯好月圆,几位朋友在酒店里聚餐,想念林光辉林长官,想请他拨冗前来见一下面。林光辉一听几位都是熟人,台商,有钱有项目,兴冲冲便去相会。大家喝酒,很高兴,就去了该酒店楼下的桑拿城,分别桑拿。那晚不巧,该桑拿城发生流氓团伙持械斗殴事件,致一人死亡,数人重伤,警察接报后封锁现场搜查嫌犯,林光辉林副县长很不幸,给搜了出来。王先生诸君当时也受了点惊吓,人家是台商,没事,林光辉则不行,麻烦了。据说林光辉给搜出时基本赤条条,正在按摩室接受异性按摩。按摩女职业性地基本也是赤条条,身上只几个小地方有窄布条敷衍了事,所携小包里装有安全套等物,据称为其劳保必需品。事后林光辉百般辩解,说自己并未与按摩女发生性关系,也未打算做性交易,他被查时非裸体,下身还穿有短裤,等等。这些辩词均无法改变其肆意违规之性质。
他给免了职。半年多后才派到我县工作,背了一个处分。
这个人倒还豁达,未见受挫而消沉,他在私下里跟我们开玩笑,说自己是“负伤于招商前线”,他一向热心做妇女工作,擅长“重点培养女干部”,但是这一次没搞对,推动招商不错,把桑拿小姐错当成女干部了。他说自己要接受教训,努力工作,决不在本县重犯“男女关系错误”,请大家认真予以监督,特别请林梅林副县长监督,以有效保护本县妇女儿童。这个人玩笑开得挺轻松,似乎不当回事,其实不那么样,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挺难堪,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排解和掩饰。
林梅比我们直爽,可能也因为早有过节。她当场抨击:
“还这么不要脸。”
林光辉说女领导真不能得罪,她们格外会记仇。其实记仇最不好,不利团结影响合作还在其次,陡增心理负担,加深脸面皱纹最严重,其后果任多少护肤霜洗面奶都解决不了,钱花冤枉了,还是白搭。这怎么行呢?女领导是特别要脸的。
“所以记性别太好。”林光辉说,“其实我最不愿意跟女干部过不去。古人说男不与女斗。斗输了没面子,斗赢了也是欺负弱小,左右不是人。那一回抢项目有一些特殊因素,伤了这么优秀的女干部,事后特别过意不去的。”
林梅说:“我很感动呢。”
林光辉说不必啦,开玩笑的。眼下当个县长什么的其实都像女人,一天到晚顾个脸面,总想搞出些政绩成果名声等等。
所以该弄伤女干部还得弄伤,爱你没商量,总之情有可原,别太计较。
“我可是肺腑之言,我也是自己出了点事才悟出来的。”他说,“林副县长你这人挺难得的。人都爱惜脸面,有的人像我这样,爱面子爱得有些恶心,你爱面子爱得特别美丽。但是不能过头了,那也会伤害自己。”
林梅说林副县长真的这么关心啊?不敢再记性太好了,免得林副县长心里特别过意不去,也给弄伤了。
唇枪舌剑。林哥哥林妹妹坐在一个会议室里,不是听起来感觉那般亲切。
林光辉出事的消息在本县迅速传开。贵为一县之副,冬至夜间失踪,凌晨不省人事重伤蜷缩于楼后花坛,这种消息哪里封堵得住。只有尽快搞清情况,掌握真相,采取对策,才可望减少其负面影响。
林光辉本人昏迷不醒,无法提供说明,如当年桑拿事件一般为自己辩解。他从事发现场被急送县医院,医生发现他头部、腰部严重受伤,生命垂危,根据伤情,初步断定为高处坠落导致,也就是从楼上掉下来摔伤的。林光辉的伤势已不允许送市里大医院,因为可能不待送达,就会颠死于途中。老王召集我们于医院急诊室外紧急研究,确定全力抢救,并报告市主管部门,请市医院急派专家前来会诊施救。
安排抢救的同时,老王要求有关部门迅速展开调查。他吩咐必须格外小心,特别交代了一条:“多方入手,但是林副县长暂时别找。我是说林梅。”
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以我们分析,林梅林副县长可能会知道一些情况,让她提供情况一定有助于掌握真相,但是不能冒失行事,得特别慎重,因为林梅与我们不同,女性领导,个性很强,也比较脆。这就像景德镇的白瓷制品,细腻圆润,精巧轻薄,看上去赏心悦目,轻轻敲打叮当之声有如天音。但是不能用力,那是易碎品。
为什么我们断定林梅可能知道一些情况?因为这两天林哥哥林妹妹总在一块,如林光辉自己笑话,叫“并肩作战”。
两天前,冬至前日,白昼极短,已经接近本年度短之极限。县长在那个短暂的下午召集县长办公会,研究安排有关事项。当晚县长将同书记一起去市里,第二天赶赴省城开会,因此有必要把急迫工作安排好。林梅在办公会上谈了一个外商项目征地事宜,她说,本县工业开发区目前碰到一些复杂问题,征地报批格外困难。好在经过多方努力,这个项目用地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市相关部门通过了,省里也已正式表态支持。县长在省开会期间,方便的话,可与省国土资源局领导提几句,有助加快进度。县长听了很高兴,说没问题,找,请他们吃饭。林副这事做得真不错,不容易。
林光辉在一旁说:“要我说,别高兴早了。”
林梅很不痛快,即喊他:“你不要乌鸦嘴!”
此刻早已不是当年,当年林妹妹穿一条黑色呢裙上主席台,差一点就下不了台。招商会上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秃头大肚的张先生,还没弄到县里登记,半途就让林光辉拐跑。当年那个林梅很弱小很无助。现在不一样,三四年摔打,多方面“重点培养”,她已经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当年她在台上只差哭出来之际,本县工业开发区还是一片荒山包,眼下厂房片片。
当年集装箱大货车在通往本县开发区的道路上转不了弯,如今大车交会对开一点问题没有,高兴了来一段水蛇行也可以,路宽了,且都硬化,路面或水泥或柏油,不错。这里边的功劳大家有份,其中林妹妹最突出。这个人比我们厉害,她是女的,年轻端正,如林光辉言“姿色逼人”,还是个急性子,特别好胜,最要面子,敢冲锋陷阵,林光辉的男厕所她都敢冲,有这股劲还什么事办不成?
但是天下事都不会过于简单容易,而人都有极限,特别是女人。
那天下午,会间休息时,几位县长坐在位子上喝茶闲聊。
有人忽然记起时间,说明天是冬至呢,时间过得真快,又一年过去了。林梅情不自禁用笔在桌子上一敲,说得让小食堂准备一下,给大家做碗圆子吃。林光辉即在一旁开玩笑,说这就女士,想的尽是吃,然后是减肥。林梅不服,说林光辉就你嘴臭,明天我们吃圆子,你喝凉水去。林光辉说你以为圆子多好吃?“圆甜冥长”,知道来历吗?
林光辉喜欢卖弄,这人确也见多识广,我们早送他个绰号叫“教授”,除称颂他有见地外,也暗讽他好为人师。他提到的“圆甜冥长”是本地民间俗语,大概指的是冬至那天吃的圆子是甜的,那天夜特别长。冬至就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不是法定节日,并不太引人注意,林光辉却偏要说出点名堂。他说所谓“圆甜冥长”其实很恐怖的,那是古时候死刑犯人的一个感慨。古时死刑犯都在冬至后砍头,叫“处斩”,砍头前夜给碗圆子,天亮上路受刑,从此沦入地狱为鬼。那碗圆子再甜,吃得下吗?那晚上能睡得着吗?是不是特别黑暗特别长?所以“圆甜冥长”。因此建议林梅林副县长明天别吃圆子,免得又长夜无眠。
林梅顿时表情暗淡,叹气道:“怕的就你这张嘴。”
我们都知道林梅患失眠症,相当严重。她还有胃病,所以瘦,非常有“骨感”,身材极苗条,很符合时尚,却与减肥无关。
林哥哥当场开导林妹妹,说林副县长你的毛病都是自找的。心气不要太高,脸皮不要太薄,别太要强。做事悠着点,神经放松点,包你吃得下睡得着,胃病没有了,脸色红了,肤色白了,不必化妆就可以去参加选美。
林梅不吱声了。我们在一旁凑热闹,让林光辉帮大家放松一下神经,说今天县长会内容太多,全是麻烦,费劲,压力太大,你林教授加上一个“圆甜冥长”,这么沉重,还了得,让不让人活了?这不是谋害咱们领导吗?讲点别的,轻松点,趁这几分钟,林教授赶紧发挥一下强项。林教授果然来劲了,即给大家放松。他的放松当然都那一套,“男女关系方面的”,他擅长这个。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叫做“美丽的裙子”,题目不伦不类,这人就喜欢这样,故意搞得不伦不类。他说某单位风流女士多,几任领导总是“犯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上级物色了一个老实家伙,派去当领导,特地交代一定要接受前任教训,管住“下边”。不料没多久又犯错误了。叫来一问是怎么下水的?那人说有一天某女士来请示工作,穿裙子,坐在办公桌对面。那天天气其实还行,女士偏说热,怎么解热呢?掀起裙子往身上扇风。女士一边解热一边还说话,问领导她身上这件裙子“美丽”吗?此公便去欣赏美丽,眼睛一低就受不了了:人家裙子里什么都没穿,“下边”春光乍泄,一览无余。
林梅即叫:“林光辉你还不住嘴!”
同僚之间哪能这么喊叫?我们当然不行,林梅却可以,她是女的,林妹妹。她一警告林光辉就笑,说不能再放松了,林副县长要告性骚扰了。
于是接着开会。那一天林光辉其实并不轻松,他在讲所谓“美丽的裙子”时纯粹皮笑肉不笑,眼睛还不时往桌面上扫,那里放着他的手机。他在会议期间已经连着接了好几个电话。
县长办公会依例关闭手机,如确有要事需保持联络,应关闭铃声,用振动方式,免得干扰开会。这天林光辉就这样,一边开会、当教授,一边让手机在桌面待命,随时准备与外界沟通。
县长做小结讲话时,林光辉的手机又在桌上滋滋打转。他接了电话,静静听好一会儿,一言不发。末了他悄悄把手机递过去,给坐自己上座的林梅。林梅不像他那么沉得住气,只听半分钟就嚷:“不可能!”
场上人都看她,县长也看。林光辉把她一拽,她才意识到这在会场上。电话看来比较要紧,放不得,她站起身离开会场,到外边继续接。
县长问林光辉:“你们那什么事?”
林光辉说:“东宏电光源。看来有麻烦。”
一时举座皆惊。
刚才,林梅特别提到的征地事项,为的就是这家企业。这是家台资公司,生产新型照明器材设备,科技含量比较高,原在广东设厂,现拟移师前来,办一家新厂,其投资规模在全市范围内都属较大。林梅对这个项目情有独钟,认为当前投资大,后续效果好,应该全力争取。她花了无数心血,千方百计做工作,双方谈判谈了好一段时间。高科技大项目要求高,条件多,不容易谈,几上几下格外费劲。要不是林梅特有韧性,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双方早就拜拜了。前些时候,这个项目终于尘埃落定,企业老板李先生率一批中层人员隆重前来本县考察,双方签订投资办厂协议,随后项目前期资金如期注入,有关准备全面开展,只等土地一批,就开工投建。哪想天有不测风云,忽然又节外生枝。
林光辉说了,别高兴太早,这人不是乌鸦嘴,也不是光会犯“男女关系错误”。他有先见之明,特别警觉,还有些独到的信息渠道。
林梅到会场外打完电话,即匆匆进门向县长请假,表情凝重。她说大事不好,东宏电光源可能动摇,看来不是空穴来风。这会有连锁反应,弄不好就跟地震海啸一个样,得赶紧想办法接触。县长一摆手说:“行,你去办,有什么情况立刻报告。”林梅当即又提了个要求,说这事要紧,她怕自己一个对付不过来,能不能让林光辉林副县长帮助她,一起办这个事?
县长即扭头问林光辉:“林副,这事要紧,你知道的。再配合林梅一回?”
林光辉点头,说可以,没问题。
他自嘲说:“就跟那顺口溜说的,四大铁,什么什么一块扛过枪的。”
我们知道他别有意味。他不是说林哥哥林妹妹间关系有多铁,他们间来龙去脉我们大体清楚。林光辉说的其实是另一种铁关系,不是因为一块扛枪打仗当过战友,是由于另一种缘故,叫“一块嫖过娼的”。林光辉当然未有嫖娼纪录,否则早给双开,没资格把手机摆在县政府会议桌上振动打转,但是他曾因陪台商王先生洗桑拿、接受异性按摩服务被处理过,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特殊经历和一点“铁”的理由。这个理由有些用:台商王先生是台商李先生的朋友,李先生拟寻地建大型电光源厂的消息,是王先生告诉林光辉,然后林光辉再转告给林梅,这才有了双方的接触。现在也一样,李先生忽然另有考虑,该项目面临危险的消息,也是由王先生密告林光辉,然后才得以证实。信息时代,能否掌握信息特别是掌握一些隐密而重要的信息事关重大,有些信息从正规途径传来时已经晚了,因此就需要卧底搞情报。在这个招商事件里,王先生就是林光辉的卧底,义务提供情报,完全免费,因为他们有些“铁”,在“四大铁”里占有一大,但是我们知道并不是一起扛过枪。
所以这一次林妹妹主动要求林哥哥协助。除了她可能确需一些帮助,也因为林光辉在这一项目中别有作用。林梅毕竟已经有过不少阅历,说不定依然记仇,却也明了大局,关键时刻不小心眼,主动伸手请求支援。我们知道这两人各有千秋,他们在一起唇刀舌剑,彼此都会伤痕累累,要是一起协同作战,那恐怕无坚不摧。
事后我们得知,这两个人出了会场,一刻也没耽搁,立刻带着随员奔赴市区。他们找了家大酒店定了一个雅座,是个大间,有一张红木大餐桌。林梅亲自点菜,要的都是该酒店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菜肴。
但是没用上,很遗憾,客人不来。林哥哥林妹妹轮番打电话,李先生那边就一个答复:“谢谢了,今天晚上李先生没空。”
李先生忙什么去了?吃饭。就在附近不远另一家大酒店里。李先生公司的驻地在广东,已定在本县开发区投资办厂,还设了一个筹备办事机构。这一次他带着人从广东来到本市,据说是来处理新厂相关事宜,但是不跟本县说,也不到本县,却有其他方面的人士安排他的活动,包括今晚请他吃饭,这就有些不对头了。此刻是谁在跟他拉拉扯扯呢?赵副县长,邻县官员,林光辉的老搭档。林光辉未犯“男女关系错误”之前在那个县当常务副县长,有一次他把打上门来的林梅哄住,让她如坐针毡在宾馆大堂守了半个小时,自己在三楼“登记”,拿下了一个无纺布项目。当时林光辉身边站有一批当地官员,其中就有这位赵副县长。现在这个人正在酒桌上与李先生干杯,林哥哥林妹妹则被晾于一侧。赵副县长此刻所作所为与当年林光辉类同:李先生的电光源新厂本已定位,忽然出现了新问题,上级对各地上马的工业开发区进行清理整顿,林梅林光辉管辖的本县工业开发区因起步稍晚,规模略小,在第一轮调整中未列入名册,一些不确定因素因此产生,企业决心开始动摇。赵副县长适时插足,以该县紧靠高速公路,交通条件好,工业开发区开发较早,规模较大,已经列入新名册等理由,力争劫走这个项目。
林梅说:“林光辉林光辉,从一开始就是你坏的事!”
林光辉说:“小心眼。各为其主,咱们有咱们的脸面要顾,人家有人家的脸面要争,要理解人家的立场。包容心大一点。”
林哥哥比较大气。他不慌不忙,林梅催他不断动作,一个接一个打电话紧追李先生,他说不急,现在急也没用,等一等,火候到了再说。他吩咐酒店小姐给大家上吃的。客人不来,等半夜了,自己还能总饿着?但是自己吃饭和请客不一样,没必要铺张浪费,一人一碗海鲜面打发行了。林光辉吃完自己那碗面一看,林梅拿筷子在碗里搅,一口都没动。
“不吃东西你想干什么?”他问林梅,“还想冲过去?”
林梅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没好气道:“就是。”
“你傻了你。”林光辉也没好气,“吃饭。”
他打开手机再打电话。电话一通,他立刻换上一副面孔,笑逐颜开。
他对李先生的随员说,今天下午县里开会,一听说李先生来,林梅副县长和他立刻离会,专程到市里来看李先生。从傍晚起,他们就在酒店这边守候,想请李先生吃一次饭,有些事沟通商量一下。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李先生晚上有要事,没关系,他们还可以等,待李先生办完事了再说。看看现在都这么晚了,他们还在这里。林梅副县长做人特别有诚意,叫了特别丰盛的一桌酒菜,一直准备着,不上,自己饿肚子等,一心一意,竭诚待客。
“请跟李先生说,没关系的,等他办完事,给我们一个电话就成。”
几分钟后电话来了,是李先生。他在电话里哎哟哎哟,连声道歉。他说,刚知道两位县长饿着肚子等他,真是太不好意思,太过意不去了。这一次也就随便走走,不敢太惊动,所以没跟两位县长联系,谁想还是惊动了。今晚确实有事情,一直到现在还走不开,非常对不起,告罪了。今天太晚了,也还走不脱,不敢让两位县长再等,这样吧,明天中午见面,他亲自设宴请两位县长。
林光辉连说没事没事:“李先生,林梅副县长要跟你说两句话。”
林梅接过电话。这人不含糊,语出惊人。
“李先生你麻烦了,”她说,“这回你可把我得罪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人特别记仇,放不过你的。”她笑,“明天你得喝酒。”
“放心,一定。”
“其实李先生心里有点怕,想躲,是吧?别怕,反正这酒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李先生跑广东,我追广东,跑台湾我追台湾,李先生就是能跑到月亮上去,我保证也要追到那边灌你,不信试试。”
李先生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林县长了不得。服了!”
林哥哥林妹妹就这回事。不管是不是像林光辉开玩笑说的那样,叫做“一个有些恶心,一个特别美丽”,风格如此不同,居然还珠联璧合。
当晚只好作罢,林哥哥林妹妹耐心等待。第二天是冬至,中午李先生带着几个随员如约前来,一见面拱手抱拳,再三道歉。林梅笑笑,二话不说,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递给李先生。她说,这里边有东宏电光源厂征地和开工事项的相关文案,有本县政府就保留工业开发区事项给省政府的呈文,有相关企业各项优惠措施保持不变的文件。提供给李先生,作为今日午宴的几道下酒菜。
“我知道李先生昨晚在哪里,跟谁吃饭,谈些什么。”她笑道,“我知道李先生心里有数。他们那个地方靠近高速公路,有几个地块确实不错,条件也优厚,但是李先生又总是觉得他们那儿有些欠缺。李先生想清楚缺的那是啥吗?”
她指指林光辉,再指指自己,说缺的就是在座的这两个。
“人是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人办的,投资办厂,首要条件应当是有好的合作者。在哪里办企业都会碰到些问题,都需要有人来帮助解决。李先生见过比这位林县长更有水平更能干的人吗?见过比我更执着更努力的人吗?”
这时轮到林光辉。他倒酒,满满三大杯白酒。他说李先生知道,人家都称我教授,我比林梅县长还能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小赵县长更比不上,他也就我徒弟。但是现在我不多说,这个时候就看怎么喝。林梅县长诚心诚意,从昨天晚上一直饿到现在,她胃痛,不能把她喝死了。我替。你一杯我两杯,这样公平吧?
李先生笑:“两位县长真不饶我吗?”
于是喝。一场酒喝下来,两个钟头,喝得很尽兴。林光辉头重脚轻,李先生也差不多了。分别时的场面很热烈,互相拍肩膀,拥抱都上了。彼此心里已经有数。
林梅没喝酒,她很清醒,这种场合需要有人喝,有人醒着,毕竟有事要谈。她在酒宴上指挥调度,一边敬酒说事,一边让人噼里啪啦照相,左一张右一张,摆姿势,做“剖斯”,举杯,“茄子”,搞得一桌人都跟演戏一般。
终于吃完午饭,送走客人一行,林梅问了林光辉一句:
“你看还行吧?”
“还得再给他上点劲。”李光辉说,“不过我看能拉住,应当问题不大。”
“你呢?你还行吧?”
林光辉把手一摆说没问题,不就是喝酒吗?小意思,他没喝多,还留着一手,以便返回县里继续战斗。
林梅说:“今天冬至,你先回家看看嘛。”
林光辉说干嘛呢?自从犯了男女关系错误,他就不想念圆子了。圆甜冥长。
“你怎么样?”他问,“晚上市里这摊对付得了吗?”
林梅苦笑,说怎么也得对付下来。
“完事了你回家,让你家先生好好幸福一回。放松点,身子不要总绷那么紧,别老思念安眠药。”林光辉说,“县里这场免操心,我们好几个人呢。”
事后我们回想,林哥哥林妹妹这席话有些特别。“幸福一回”还“身子不要总绷那么紧”,这什么话?不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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