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正在单位加班,老妈打电话来,她刚接起来,便听见那头老妈哭得肝肠寸断:“妮儿,你再不回来,可就见不着你妈了……”
她心里一紧,惊得手里的杯子几乎落地,声音都颤了:“妈妈妈,您别哭,到底怎么了?您生病了?”
老妈哭哭啼啼地说:“生什么病啊?还不是你爸那老东西,居然敢动手打我!我跟你说,这回我可和他没完,你们都回来给评评理,大不了离婚,我不和他过了,让他找他的老情人去吧……”
她哭笑不得,原来还是那点破事。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扑通”一下落了地,将老妈好言安慰一番,并答应和妹妹一起回去帮她评理,她这才哽咽着,挂了电话。
电话打给妹妹,她还没开口,妹妹就急不可耐地抱怨上了:“姐,咱爸妈又吵架了,你说他们到底有完没完啊?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点啊?”
她无奈地笑:“咱爸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听妈的口气,这次事态好像还挺严重,都动手了。晚上回家看看吧,别再惹出什么事来。”
爸妈折腾她们,不是这一回了。隔三差五地,他们那边,总要出点小事故,不是老妈抱怨嫂子不舍得花钱给她买衣服,就是老爸弄丢了家里的存折,要么就是老爸下棋时和人吵起来。甚至有几次,老爸打电话来,说突然头晕恶心、胸口疼,她丢下手头的工作,急三火四地赶回去,送他上医院,排队挂号做各种检查,结果出来,什么事也没有。
爸妈像两个顽劣的孩子,不停地吵架,故意惹下一个又一个麻烦,费尽心机制造各种矛盾,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要求孩子们回家,劝解,开导,帮他们解决问题。她当然明白他们这样闹腾,只是因为人到老年,孤独寂寥,想要寻求来自子女的温暖和关怀。可是他们兄妹三个,个个都忙,大哥做生意,忙得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妹妹和妹夫开了养殖场,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她要供房,要养家,要教育孩子,重重压力之下,忙得焦头烂额,丝毫不敢懈怠。再加上老爸老妈这样不消停地闹腾,真是心力交瘁。
二
晚上,她和妹妹回去的时候,老两口笑意盈盈地在门口等着,餐桌上摆着她爱吃的酸菜鱼和妹妹最爱的红烧肉,气氛和谐亲密,哪里有半点战争的影子?
她疑惑地问:“你们俩,这么快就和好了?”爸避而不答,边吩咐妈去拿筷子边得意地炫耀:“今天的鱼是我照隔壁你秦阿姨学的新法子做的,你尝尝,看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妹妹气呼呼地批评爸:“爸,你还真动手打我妈啊?也不看看什么岁数了,还打架?还闹离婚?小孩子玩过家家呢?”
老爸局促地搓着手,不好意思地嘟哝:“谁动手了?我就是推了一下,你妈就爱小题大做。”
老妈心直口快,马上交了底:“谁小题大做了?不是你说想孩子们了,让我配合你演戏吗?”
她终于火了:“敢情您二老是没事儿遛我们玩儿呢?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忙?小艳那儿几千只鸽子等她喂呢,我的小说出版社都催了几遍了。爸,妈,求你们了,以后没事别折腾我们了,行吗?”
爸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妈脸上也灰灰的。好久,爸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嗫嚅着道歉:“妮儿,你别生气,爸知道你们都忙,可是人老了没出息,天天就担心你们在外面吃不好穿不暖的,怕你们受委屈。还总回想起你们小时候的事……爸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趁你们的时间,有空了回来看看,没空就打个电话,爸妈知道你们好好的,就行了。”
那之后,爸妈果然消停了一段,电话明显少了。她打回去问候,老爸也很乖,说血压正常,心脏正常,和老妈关系正常,让她安心工作,不用挂念。她便放了心,上班忙工作,下班照顾老公孩子,晚上还要熬夜写小说,时间紧得似乎针扎不进。
三
那天,她临时接了一个任务,要采访一个老年歌唱团,约好了早上六点半在公园见。很少起早的她硬撑着起床,赶到公园时,她突然看到,在公园一角,爸妈正和几位老头老太太在做按摩。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姑娘,在帮老爸调整按摩的力度。她声音温柔笑容灿烂:“这样行吗?受不了的话我帮您调轻点。”一会儿又转到妈面前,柔声细语地夸赞:“阿姨,您这围巾好漂亮,真衬您的皮肤。”
他们面前,是两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放着血压计、治疗仪,还有一盒盒的药。姑娘像只燕子一样,轻盈地穿梭在老人们中间。交代这个:“阿姨,这药要饭后吃,对您的白内障有好处。”“叔叔,这治疗仪您买回去后,每天两次,要坚持按时做……”
她听到老爸说:“小蓉啊,你明天再给我带三个疗程的药,这药还真挺管用的,这阵子血压不高了,心脏也好了。我再巩固巩固。”
小蓉快活地回答:“好,我还给您打八折。”
她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拿过那药一看,全是可吃可不吃的保健品。她问:“爸,这药多少钱?”老爸看着如同天降的女儿,突然局促起来,迟疑着答:“不贵,一个疗程一千二。”
她叫起来:“这还不贵?三个疗程您一个月的退休金就没了。”又转向那个姑娘,拿出记者证,声色俱厉地问:“你有行医资格吗?这是正规厂家出的药吗?”
姑娘脸上的笑容没了,嗯嗯啊啊答不上来。她严厉地说:“你这是非法行医知道吗?骗老头老太太们的退休金你也下得去手啊?”
妈却过来拉住她:“你别吓小蓉,这孩子挺好的,心地善良,又勤快,经常去家里陪我和你爸聊天,还帮我们洗衣服,家里的煤气也是她给换的……”
她义愤填膺打断她:“她的好都是有目的的,还不是冲着您每月那三千块钱去的。”
老妈却在身边小声说:“那药真挺管用的,还有这按摩器,效果也很好,我的腰都不疼了……”
她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又气又无奈。
四
采访结束后,她忽然想到这个地方离家只有两站路,不如顺路去看爸妈。到家时天已黑了,万家灯火初上,空气里飘荡着食物的香味。想起自家的餐桌上,也许会有老爸拿手的酸菜鱼,或者妈妈烙的葱油饼,她垂涎欲滴。
家门虚掩着,推开,并没有想象中的灯火辉煌,客厅没有开灯,电视开着,几近无声。屏幕上一群男女在欢乐地舞蹈,屏幕前,老爸蜷缩在沙发里,仰着脸,头歪在一旁,呼噜声震天。一串亮晶晶的口水,在他半张着的嘴边摇摇欲坠。
不知怎的,她的心突然就酸了。老爸年轻时是有名的帅哥,她见过他的老照片,二十郎当岁的父亲,剑眉朗目,三七分的头发梳得锃亮,一条白围巾搭在脖子上,很文艺的英俊小生。她也记得他中年时的模样,喜欢穿稳重得体的中山装,喜欢将自行车骑得又快又稳,轻轻一抬臂,就能将妹妹举上头顶,喜欢照相,随便摆个姿势,都那么风度翩翩。她当然也还记得他前几年的样子,虽然头发白了一部分,脸上的皱纹渐渐加深,但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她和他掰手腕,他轻轻一下就把她撂倒。
他怎么一下子就这样苍老了呢?
家里的老猫伏在他的脚上,眯着眼睛打盹。看到她,懒懒地动了一下身子,又闭上了眼睛。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毛毯盖在他身上,去厨房找老妈。
厨房亮着一盏小灯,昏黄冷清的灯影下,老妈正笨拙缓慢地切咸菜。老妈眼睛睁得很大,却很茫然,手里的刀仿佛有千斤之重,高高举起来,再慢慢放下去,在案板上发出迟钝的声响。旁边切好的咸菜丝,根根都那么粗壮。她在门口站了半天,妈妈却毫无察觉。
她心里又是一酸,想起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厨房的一把好手,敏捷利落,切的萝卜丝丝线一般。这几年,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她的视力越来越微弱,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以前。可她从来没想到,一顿简单的晚饭,对如今的妈妈而言,已经成了难题。
她进去接过妈妈手里的刀,妈妈一惊,看到她,又是惊诧又是高兴,双手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怎么不打电话就回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发面来不及了,要不给你做烫面饼吧?”
她指着案板上的咸菜问:“你们就吃这个?”
妈妈叹口气说:“你们都不在,我和你爸能凑合就凑合了。人老了,也犯懒,不想太麻烦……”又像突然惊醒了似的:“唉呀,我忘了熬粥了……”
她把妈妈推出厨房,动作麻利地炒菜煮粥。去阳台上找蒜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阳台的角落里,竟然整齐地堆了一摞小蓉卖的保健药,还有一台远红外理疗仪——包装都没拆。
她的心扑通一下,忽然醒悟过来:原来爸妈买那些保健药和治疗仪,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医治寂寞。她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对小蓉的感情:是的,他们老了,他们身边,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来陪他们聊聊天,帮他们跑跑腿,换换煤气,买米买油……他们不愿或者不敢麻烦孩子们,所以,心甘情愿地选择上当。
五
那晚,她没走,陪爸妈聊到很晚,说起他们兄妹小时候的事情,父母兴致勃勃,劝了几次都不肯去睡。
第二天,她打电话给中介委托把爸妈的房子租出去,又让老公在他们住的小区找一套合适的房子,帮爸妈搬过去。是的,她不想让爸妈在孤独的思念中度过晚年,在剩余的也许并不多的日子里,她要陪着他们,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母亲的心要掰成几瓣
一
正在公司开会,手机振动,她偷偷看一眼,是母亲打来的。她没敢接,心想母亲来电话无非是问她晚上吃鱼还是排骨,要红烧还是糖醋;要么就是女儿妮妮又不好好喝奶,或者昨天才用过的针线筐死活都找不着……
她生了女儿妮妮后,母亲就自告奋勇,把父亲丢在家里,来帮她带孩子。为此哥哥和妹妹意见都很大,因为母亲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很糟,血压高,血糖也高,平时做她和父亲两个人的饭都吃力,哪里还有精力来照顾她?哥哥甚至在电话里不由分说把她狠批一顿:“咱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让她去帮你带娃?到时候累出个好歹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老公鲁宁也怨声载道:“妈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偏要来,这是来帮忙还是添乱?还不如请个保姆省心……”
她里外受气,满腹委屈无处可诉。她当然知道母亲的身体状况,压根就没敢指望她能来帮忙带孩子。而婆婆因为公公偏瘫身边离不了人,也不能来。所以一怀孕,她就和鲁宁计划找个保姆。没想到和母亲一说,她强烈反对:“保姆带孩子能放心吗?你没听说有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的吗?再说,现在保姆的工资贵着呢,你不上班,鲁宁一个人养家,压力多大啊?能省一点是一点。你妈别的不行,带孩子我可比你有经验。你不最爱吃妈做的饭吗?到时候我换着样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和我外孙子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不买母亲的账:“算了吧,就您这身体,到时候再累着了,我可担待不起。”
母亲马上就急了:“你妈又不是纸糊的,带几天孩子能怎么着?谁反对都无效,我拍板了。”
还是背着母亲请了个保姆,怕母亲担心,她去医院没敢告诉母亲。等生了妮妮出院回家,才跟母亲报喜。母亲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没事儿吧?怎么现在才告诉妈?妈去帮你,这么大的事妈不在身边怎么行?”
母亲进门时妮妮正哭得声嘶力竭,她抱着那个小人儿,急得满屋子转悠,把奶瓶塞进她嘴里,她愤怒地吐出来,“嗷嗷”地哭。她也哭,心里疼,头冒汗。鲁宁请的保姆,在旁边傻呆呆站着,束手无策。母亲进得门来,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接过孩子一看,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孩子那是热的,这大夏天的,你给她包这么严,瞧,这小脸都憋红了!”她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被打开,把妮妮的棉衣脱掉,把自己带来的薄夹衣换上,抱在怀里轻拍慢哄,很快,妮妮便睡着了。
保姆到底还是被母亲辞掉了,她把所有的活儿都揽过去。给小婴儿洗澡,她抱着那个软软的身体不知如何下手,母亲接过去,斜抱怀中,一手扶头,一手清洗,干脆利落。妮妮拉稀,一天七八次,也是母亲,一次次地,收拾便便,清洗屁股,抹护臀膏,换干净衣服,再去清洗脏衣服。妮妮夜里不睡,哭闹缠人,母亲抱着,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圈圈地转,只为能让她多睡一会儿。产后六个月,她去上班,妮妮几乎全由母亲一个人带着,吃喝拉撒睡,到晚上,母亲的脚肿得穿不进去鞋。
妹妹来,看母亲左一趟右一趟地忙碌:煮奶瓶,洗尿片,带妮妮洗澡,厨房里还炖着黑鱼汤,妮妮一哭她马上接过去……忍不住抱怨:“妈就是偏心,我姐给了你多少好处啊?你这么拼命……”
母亲瞪了妹妹一眼,拉妹妹出去。她隐约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和妹妹说:“你姐都35岁了,好不容易才生个孩子,她婆婆又不能来照顾,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多难啊。我不帮她谁帮她?”
二
领导正发脾气,知道母亲也不会有大事,母亲的电话她没接。下班后再给家里打电话,却没人接了。等她赶回家,母亲和妮妮都没在,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你哥家的楠楠离家出走了,我得去看看,妮妮我带着,放心。”
放心,她哪能放得下心?母亲虽说来了半年多了,但除了超市和菜市场,很少去别的地方。她还带着妮妮,老的老,小的小,又没带手机,别没找着楠楠呢,把自己先给丢了。
她心急火燎地给哥哥打电话,他一听也急了:“妈可真能添乱,谁让她去找了?我就是问问楠楠去没去你家……这老太太,真不让人省心……”
她赶紧通知鲁宁和几位好友,大家分头去找。她一路找到哥哥家,母亲没来,家里锁着门,哥嫂都去找楠楠了。那母亲和妮妮呢?她瘫坐在楼梯上,觉得天都要塌了。她不能想,如果失去这两个最爱的人,自己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返回头再找,商场、超市、游乐场、街边小店……时间越久,她的心就越往下沉得厉害。到后来,她已经方寸大乱,看到抱小孩的老太太就追过去看,神经质一样流泪请求路人帮忙寻找……
晚上9点,她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楠楠找到了,妈带她回来的。妮妮睡着了,都平安无事。你们也过来吧。”
她不相信地看着手机,半天没有声息。哥哥连叫:“苹苹,你听到了吗?我让咱妈和你说话。”
话筒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疲惫而亲切:“苹苹,吓坏你了吧?我们都好好的……”
不等母亲说完,她就失控地“啊”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哭完了又大发脾气:“妈你这是在闹哪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乱跑什么呀?真出点什么事我们还活不活了?就在我哥那儿好好呆着,我去接你!”不等母亲回话,她就挂了电话。
赶到哥哥家时,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接受大家的责问。妮妮在她怀里睡得正香,楠楠低着头站在她身边。哥哥说:“都是楠楠惹的祸!你这孩子太任性了,不就是这次考试没考好吗?我说你两句你就往外跑?这万一把奶奶弄丢了,后果多严重你想过吗?”又转向母亲,毫不客气地训斥:“妈,您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是,孩子丢了您着急,但那不还有我们吗?您还嫌不够乱吗?”
母亲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回:“楠楠从小是我带大的,我了解她的脾性,自尊又敏感,经不起重话。她曾和我说过,她平时受了委屈就爱去护城河那一块,那儿安静,风景也好。我当时也是慌了,光想着赶紧去找孩子,把手机也落家里了。在外面没头没脑找了一阵,才想起楠楠说的这话,后来还真是在那儿找到孩子的……”
母亲说着,眼圈红了:“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怕我出事。可你们有事,我能在家里坐得住吗?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个出点事,都扯着我的心,疼!”
所有人都沉默了,她憋了一肚子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坐在母亲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双手。母亲老了,瘦削的肩膀微微有些佝偻,手上的皮肤皱巴巴地聚在一起,枯瘦干瘪。但她依然试图用她的肩膀她的双手,为她的孩子们遮风挡雨。
三
那天,和母亲一起看电视,新闻上说,禽流感又来了,病毒基因主要来源于禽类,当地的活鸡和鸽子市场都已经被紧急关停。她赶紧叮嘱母亲:“妈,禽流感又来了,你白天尽量别带妮妮去人多的地方,从外面回来一定要先给她洗干净手再吃东西。还有,别吃鸡和鸽子……”
母亲没回答她,盯着电视画面,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忽然冷不丁地问:“这禽流感,对你妹妹家的鸽子会有影响吧?”
她怔了一下,可不嘛,妹妹家是养鸽专业户,几千对种鸽,每周都有数千只乳鸽销往南方,这一出现疫情,能没有影响吗?怕母亲担心,她安慰:“没事儿,病患都在南方,我们北方暂时是安全的。”
母亲仍然忧虑重重:“他们搞的规模那么大,还背着几十万元的贷款,你妹那个急脾气,这一出事,肯定着急上火的……”
她说:“您不放心我打电话问问。”
母亲连连摆手:“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她这会儿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一问,她压力更大。”
于是就不问,但从前爱看肥皂剧的母亲,现在只把电视锁在新闻频道,一播报禽流感的疫情,她就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看。她每天回家,不用看新闻,母亲就主动向她汇报,哪哪又发现了病例,又死了几个人……
直到那天,她正上着班,同事告诉她母亲在外面找她。她赶紧出去,母亲抱着妮妮,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母亲把妮妮交给她,满脸歉意地解释:“苹苹,我得去看看你妹。禽流感都传到咱们这里来了,今天省城也发现了两例病患……我担心你妹妹……妮妮我就不带了,跟着你安全些。”
她说:“你去管什么用?也帮不上忙,还危险。我给她打过电话了,情况没那么严重,就是鸽子卖不出去,资金一时周转不灵,熬过去这一段就好了……”
母亲执意要走:“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当妈的心到这儿了,没办法。”母亲顿了一下,忽然迟疑着,半天才艰难开口,“那个,你要是有钱,就先借给你妹妹,她这会儿正作难,咱得帮她一把。我已经让你爸把家里的两头牛都卖了,存款也都先给她用,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带母亲去银行取钱。一路上,她的内心如被潮水浸软的沙滩,软得提不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要好好地过,幸福地活,只是为了,不再让母亲掰给自己的那份心担忧疼痛。
四
是的,母亲的心,从来就不是完整的一块,她有几个孩子,那颗心就要被掰成几瓣。等儿女们生了孩子,那些属于儿女的瓣又要裂开,分出几瓣来,给她的孙子孙女。那些瓣总是不均等的,哪个孩子过得不好,哪个孩子遇了挫折,她就自动地把给他的那一瓣分得多一些;那些瓣又是均等的,无论谁遭了灾落了难,她都会倾尽心血使尽力量,帮他们拉出困境,抚平苦痛。
亲人的亲
一
从单位加班回来,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楼道的灯坏了,我顺着黑乎乎的楼道爬到家门口,刚摸出钥匙要开门,角落里忽然站起一个黑影,怯怯的声音叫:“嫂子。”我吓了一跳,“啊”地一声惊叫,黑影拉住我的手,说:“嫂子别怕,是我,佳佳。”
我按着胸口定下神,在手机微弱的光亮下,看到她,衣着单薄,头发蓬乱,但那张脸我还认得出,可不就是老公纪宇的妹妹纪佳吗?她的一只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脚边放着两个大行李包。我迟疑着问:“佳佳?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局促地说:“我等你们一下午了,也不见我哥回来……”
“你哥出差了,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赶紧打开门,把他们迎进去。她把身边的小男孩拉过来,教他:“叫舅妈。”
我愣住:“啊,这是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窘得红了脸,两只手绞在一起,低着头,脚在地上一道一道地划着。好半天,才开口说:“嫂子,我……我和谭天离婚了……我在那个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待不下去,只好回来。我不敢回家,怕爸妈生气……嫂子,我能在你家待几天吗?”
我还没应声,她就急急地说:“不会麻烦你们太久的,我找了工作,就马上搬走……”说着,她声音哽咽起来:“嫂子,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气,想骂你就骂我几句吧。当初你们都劝我,可我那时鬼迷心窍,谁的话也不听,一意孤行,非要远嫁给谭天。嫁过去我才知道,谭天家里一穷二白的,他还好吃懒做,找个工作,不是嫌累嫌赚得少,就是嫌工作时间长,总是干不了几天就辞了,后来干脆也不去找工作了,靠我打工赚钱养他,我怀孕八个月还在酒店打工,累得差点流产……他不但在家里胡吃海喝,还往家里招不三不四的女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短短一段话,她几度哽咽,泪水长流。
我的心慢慢软了下来,责怪的话终于没说出口,只是说:“回来就好,你和孩子就安心在这儿住着。”然后去开了热水器烧洗澡水,又去厨房烧水煮面,抱了一床被褥,去书房收拾床铺……两碗香喷喷的香菇鸡蛋面端上桌时,她和孩子显然饿极了,毫不客气地端起碗,一通狼吞虎咽。我看着母子俩落魄恓惶的模样,心里又酸又疼。
二
我想起4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在外地打工的她,突然带了一个男孩出现在我们面前,挽着他的胳膊甜蜜地介绍:“我男朋友,谭天。”然后不顾大家惊诧的目光,郑重宣布:“我们要结婚了。”
不等婆婆盘问男孩的情况,她已主动介绍:“他家在湖南邵阳,家中独子,父母在长沙打工,没车没房也没钱。”似乎知道父母不会同意,她直接堵上他们的嘴,“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认定他了。我们打算回去就结婚。”
她的话一句一句,像重型炸弹,把平静的家炸得硝烟四起。婆婆被气炸了肺,捂着胸口直骂:“你这是专门回来气我的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你给我滚!”
从小被父母娇惯坏的她,毫不示弱地拉起男孩的手就要走:“滚就滚!”
我和纪宇赶紧追出去,到楼下,我把她拉到角落里,苦口婆心地劝她:“你了解这个男孩多少就要嫁给她?爸妈养你一场容易吗?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想过一个人远嫁的后果吗?一旦受了委屈和伤害,连个人帮你都没有……”
她也流泪了:“我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们知道吗?我什么也不图,就图他对我好。”
纪宇忍不住发了飙:“你在外面吃苦是我们让你吃的吗?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出去的?愿走你就走,走了就别回来!你要是把爸妈气出个好歹来,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她恨恨地一跺脚:“好,从此我们恩断情绝,你没我这个妹妹,我也没你这个哥!”
她果然就走了。为了自己的爱情,她不惜和全家人决裂,舍弃所有的亲情和眷恋,义无反顾地奔她的幸福去了。
她走后,婆婆被气得住了院,撂下狠话:“她这辈子别再进我的门,踏进来一步打折她的腿!”
三
她暂时住在我家里,在这个她曾经熟悉的家里,她像个客人一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每次做饭前,都要先征求我的意见,米饭软点还是硬点,炒菜要不要放花椒、辣椒。饭桌上,我刚说一句青椒肉丝有点咸了,她就诚惶诚恐地道歉:“都怪我,盐放多了。”看到我的饭碗空了,她飞快地站起来,帮我盛饭。吃完饭,她抢着收拾碗筷,很卖力地擦洗油烟机上的油渍。我告诉她不用那么费劲,可以到外面找个人来清洗。她满脸讨好地笑:“反正也是闲着,自己干放心。”
4年的生活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活泼烂漫、爱说爱笑的女孩儿,变得谦卑谨小慎微。有一次她儿子和我女儿争小火车,女儿强势惯了,一把把她儿子推倒在地。她看到了,没有责怪侄女,却抬手就打了儿子一巴掌,训斥他:“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能抢姐姐的玩具。怎么那么不听话啊?”
第三天,纪宇出差回来,她正趴在地上擦地板。纪宇看到她,随口问:“什么时候请的保姆啊?”她抬头,看到哥哥,尴尬地叫了声:“哥。”拿着抹布,垂手而立。
纪宇愣住,呆了半天,才不相信地叫:“佳佳?”迅即,他又虎起脸,冷冷地问:“你还认得这个家啊?”
她没说话,脸上的泪成串地落下来。她儿子看到妈妈哭了,跑过来像个小男人一样站在妈妈面前,盯着纪宇严肃地说:“你把妈妈弄哭了,你不是好人!”
她赶紧抱起孩子,纠正:“他不是坏人,他是舅舅。快,叫舅舅!”
孩子嘟着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舅舅”。到底是骨肉相亲,一句“舅舅”,一下把纪宇的心叫软了。他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慌忙从口袋里掏钱给他。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纪宇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饭桌上,她讲起这些年的经历,追悔莫及。纪宇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把那一页翻过去,咱重新开始。你回来了就好,明天咱一起回家,看看爸妈。你不知道,这几年,妈提起你就哭,眼睛都坏了。”
她红了眼圈:“我现在这样,回去他们看了也难过。不如等过几天找到合适的工作安顿下来,再回家见他们吧。”
四
她继续出去找工作,可合适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不是工作时间太长她无法顾及儿子,就是薪水太低,付了房租、水电费、伙食费,基本上所剩无几。找不到工作,她只好继续在我家住着。她依然很谦卑小心,处处看我的脸色,可是安宁有序的家里,凭空多出两个人来,我很不习惯。
两室的房子,本来一间是我们的卧室,一间是我的书房兼女儿的睡房,现在他们母子占了书房,女儿要和我们睡,我晚上也无法在书房写稿。周末想睡个懒觉,她却起得早,在卫生间哗啦哗啦地洗衣服。她用过的马桶不是忘了冲就是没冲干净,内衣晾在暖气上,好几天也不收。儿子也顽皮,在家里随便翻东西,有一次玩电脑,竟然把键盘上的两个按键给弄坏了。两个孩子还常常争东西,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都是琐事,然而一地鸡毛,终归让人不舒服。晚上纪宇回来,我气鼓鼓地问他:“她到底什么时候走?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纪宇讨好地为我捶背揉肩:“不是正在找工作找房子吗?你再忍耐两天。她现在孤儿寡母的,我这做哥哥的,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
几天后,我整理东西时,突然发现一张三万元的存单不翼而飞。我当时就急了,打电话问纪宇,他支支吾吾似有隐情。我一再追问,他才坦陈,他帮纪佳找了间门面,准备让她开个包子铺。那钱是他取的,帮纪佳买了设备,按房东的要求,预付了一年的房租。
我一下就恼了:“你疯了!咱小门小户的,省吃俭用攒点钱容易吗?你出手倒大方,不和我商量就把钱借出去了?她又没经验,万一生意赔了,钱不就打水漂了吗?”
纪宇说:“我不是怕你生气吗?你放心,地点选址、经营思路我都考察过了,你不也夸佳佳做的包子好吃吗?佳佳现在正在难处,我们是她最亲的人,这个时候,咱不帮她谁帮她?”
五
包子铺就开在小区门口,因为味道好、分量足,生意果然很好。每天早晚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她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奔菜市场买新鲜的蔬菜和肉,回来洗菜、剁馅、揉面、包、蒸……很辛苦,但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整个人都变了,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周日,我回老家,挑了恰当的时机,把她的情况告诉了公婆。婆婆听到她回来了,当即就要跟我回去看她。婆婆老泪纵横:“这傻孩子,哪有父母和孩子记仇的?家永远是家,亲人永远是亲人,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公婆跟着我回来,在包子店门口,看到在店里忙碌的她,两个人忽然蹲下来,像个孩子似的,抱头痛哭起来。是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他们心中不敢碰触的软肋,她离开了4年,但在父母的心中,她从未离开。每一天每一时,都挂在父母的心上,让他们的心,疼了又疼。
她看到父母,呆了半天,嘴唇嚅动着,终于拉过孩子,走到公婆面前,说:“叫,快叫姥姥姥爷……”
婆婆抱起孩子,亲了又亲,泪流满面。
什么叫亲人,就是再深的伤害也能原谅,再深的误会也能解开,无论你怎样出格,也不会得罪。只要你回头,亲人的心永远敞开着门,时刻准备接纳你,无论荣耀,还是失败。
这些年母亲教会的人生
一
记忆里的母亲,干净利落,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韧果敢的心,家里的大事小情,全是母亲拿主意。她和姐姐在外面受了委屈,也是母亲为她们撑腰出气。母亲像一堵坚实厚重的墙,把风刀霜剑挡在外面,留给她的,是平和与温暖。
6岁那年,她去邻居二妞家玩,二妞的母亲给了二妞10块钱让她交书本费。第二天上学,交钱的时候二妞才发现钱丢了。那天下午放学后,二妞的母亲找上门来,说是她偷了二妞的钱。那女人刁蛮泼辣,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非让她把钱交出来。
她蒙了,平白蒙受冤屈,拙嘴笨舌的她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看着女人双手舞动、唾液四溅,委屈得只知道哭。
母亲把她挡在身后,蹲下来问她到底有没有拿人家的钱。她气得涕泪横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母亲转回头,心平气和地对二妞的母亲说:“我自己养的孩子我知道,她绝不会拿你的钱,你再回家找找,看是不是放错了地方。”
那女人毫不退让,又叫又嚷:“就知道你会护短,昨天除了你家妮儿,我们家就没去过别人,不是她是谁?”
母亲腾地就火了,指天发誓:“要是我家妮儿拿了你的钱,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但如果钱不是她拿的,你必须向她道歉!”
转天,二妞悄悄告诉她,钱找到了。原来她换衣服时忘了把钱拿出来。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当即拉着她就去找二妞的母亲,逼女人向她道歉。母亲义正词严地说:“她虽然是个孩子,但也有自尊心,你冤枉了她,一定要向她道歉。”
最终,女人迫不得已当众向她道了歉。在众人叹服的目光里,她被击溃的自尊,重新坚定地站了起来。
母亲就这样,让她懂得了一个人的尊严是多么神圣。
二
读初二那年,她被班里一个男生纠缠,写纸条,送礼物。她胆小,不敢拒绝,只偷偷把他写的纸条撕了,送的礼物扔进垃圾筒。他却越挫越勇,放学后在校门口拦她,跟在她身后唱歌、吹口哨……
那天,她放学后又被男生拦住,他拿着两张演唱会的门票要拉她去看。她不肯接受,急得拼命躲闪,却躲不过,索性接过门票“哧啦”一下一撕两半,恨恨地扔在地上,叫:“谁稀罕你的门票,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他也恼了,抓住她的衣服不放:“我就纠缠你了,你报警,去报啊!”一圈看热闹的人,口哨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她。
正僵持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厉声喝道:“放开她!还有没有王法了?”
扭回头,正是母亲。她的手铁钳一样攥住男生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男生的胳膊便软软地耷拉下来。男生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母亲抓住男生的胳膊,轻轻往上一提,把卸掉的胳膊重新装上,拍拍双手,义正词严地说:“我警告你,这次是轻的。以后再敢欺负我女儿,这只胳膊就别想要了。”
男生灰头土脸地夺路而逃,又被母亲拦住。母亲掏出二百块钱,摔在他手上:“门票的钱,还你了。”
她惊羡地看着母亲,母亲一笑,说:“小时候跟你外公学的,回头我教你,防身用。”母亲又说:“拒绝一个人时,要干脆果断,不要拖泥带水,给人留下念想。”
母亲就这样,教会她自卫和拒绝。
三
25岁,她第一次恋爱,对方是她的大学导师,温文儒雅、满腹经纶。只是年龄大她许多,而且,有家有室。她疯狂地迷恋他,像扑火的飞蛾,明知道他有妻有子,却心甘情愿地沉迷其中。
导师显然是情场高手,他婚里婚外,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一边承诺要离婚和她共赴人生第二春,一边沉浸在美满幸福的家庭里尽享天伦之乐。她要做的,是不打扰,不纠缠,安静地待在那个小屋里,等待他实现那虚无缥缈的承诺。
但终于等不下去了,他的老婆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带着人找上门来,把家砸得稀烂。争执中,她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推翻在地上,额头磕在桌子角上,鲜血直流。
母亲来看她,被她乌青的脸颊和额头的伤痕惊着了,一再追问之下,她只好道出实情。母亲长叹一声,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脸色煞白:“你等着,我这就去学校找他,讨个说法。”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找到学校,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要他给她一个说法。众目睽睽之下,导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吭吭哧哧地说:“我没有骗她,我是真心爱她的。”
母亲扬手就帮她还了他一巴掌:“你还好意思提爱?你懂爱吗?这事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去找你们学校领导去!”
最终,导师赔了她20万元青春损失费。母亲把银行卡交到她手上,心疼得脸上的肉抽搐着:“你别看不上这钱,它虽然俗,那也是你应得的。男人没有了,好歹落点慰藉。别的我也不想说,只有一句:恋爱可以谈,但要爱值得你爱的人。”
母亲就这样,教会她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四
后来,别人介绍许洋给她,他相貌俊朗,人也谦恭温良。她第一次带许洋到家里吃饭,母亲煎炒烹炸,做了一桌子的菜。吃饭时,母亲却不动筷子,只微笑着看他们吃。那顿饭后,母亲拉她到厨房里,眉开眼笑地对她说:“丫头,这次眼力不错。许洋这孩子,是个能终身依靠的人。”
她掩饰着心里的欢喜,故意问:“您是孙悟空啊,一顿饭就看出他的人品了?”
母亲得意扬扬:“这你就不懂了,吃饭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呢。你看他,吃饭时一直帮你剥虾皮、挑鱼刺,说明他把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那些你喜欢吃的菜,他一下也不碰,说明他从心眼里疼爱你、呵护你;另外,他胃口很好,吃东西津津有味,说明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还有,他不挑剔,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说明他为人包容、胸怀开阔……作为一个男人,这些品质还不够吗?”
她看着母亲,心里的惊讶和叹服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母亲看着她崇拜的眼神,笑了:“傻丫头,生活是门大学问,好好学吧。你努力几分,它一定会回馈你几分。”
母亲就这样,教她学会了用敏锐的眼睛从细微之处观察事,也观察人。
五
她和许洋恋情发展顺利,很快便开始谈婚论嫁。她做梦都想要一个风光盛大的婚礼,想有一套房子、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许洋只是个小职员,家境并不富裕,当然给不了她盛大的婚礼,更别提房子了。
为此,她恼怒,生气,和许洋数次争吵,甚至撂下狠话:“没有房子,这婚就别结了。”可真赶走了许洋,她心里又空荡荡的,难过不舍又无奈。
这样别扭着,终于被母亲看出端倪。母亲说:“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丫头,以我多年的生活经验,婚礼的风光与婚姻的幸福基本上没有关系。你看那些明星,哪个结婚时不是极尽豪华奢侈,但结果呢,没几天就离了。至于房子,我早给你备着了。”母亲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20万元,拿去交个首付,以后你和许洋一起还房贷。”
她急了,推着不肯要:“妈,那是您和我爸的养老钱,我哪能要?”
母亲按着她的手,不容置疑:“傻姑娘,人这辈子,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不要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母亲就这样,教她学会了珍惜。
六
那天晚上看电视,一个孩子在唱歌,他用并不标准的音调轻轻地唱着:“我模仿你写的字,学你说话的样子,春天走了秋天来,一次一次慢慢地懂事;风吹白你的青丝,是你教过的句子,春天走了秋天来,一次一次结了的果实。我不再是让你操心的孩子,关于你的爱,你从不解释……”
她沉浸在那稚嫩的歌声里,突然泪如雨下。是的,这些年,母亲教她学说话,学走路,学会知足,学会感恩,学会自尊自爱,学会宽容待人,学会内心骄傲……她从咿呀学语的懵懂女孩儿,长成一个优雅美丽的成熟女子,在她成长的每一步里,都凝聚着母亲深深的爱。
每个母亲都是战士
一
女儿六个月大时,她和婆婆的矛盾终于爆发。其实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可桩桩件件聚集起来,就像越吹越大的气球,最后终于到了极限,“砰”的一声,爆了。婆婆一气之下,撂了挑子,把正磨人难带的女儿和乱成一锅粥的家丢给她,自己甩手回了老家。
老公向平工作忙,一点忙帮不上。他几次要打电话请婆婆回来,都被她拒绝。她赌着气,心想离了谁太阳也照常升起,地球也照样转,你不帮我带娃难道娃就长不大了?
可是真轮到自己带孩子,她才知道,太阳的确照常升起,但每天是灿烂还是暗淡你根本顾不上看;地球也的确照样在转,但转得多难多累只有自己知道。女儿腹泻,一会儿一哭闹,这边拉脏的衣服还没顾上洗,那边又拉了一床一地,她忙着给女儿擦洗屁股,上护臀膏,女儿在她怀里挣扎不止,哭得声嘶力竭。外面,送快递的大喊她的名字,一下紧一下地“啪啪”打门;屋里,电话催命似的响个不停。她手忙脚乱地把女儿收拾干净放在床上,蓬头垢面地去开门,还没到门口,只听女儿在身后一声惨叫,她慌忙转身,女儿已摔在地上,四肢在空中拼命舞动,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终于安抚下女儿,腾出手来去接电话。是母亲,她的焦灼急切顺着电话线烧过来:“你怎么不接电话?出什么事了?你吓死我了,再打不通电话我就去你家了……”
她积攒的火气像被烧了油,“呼”地一下燃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妈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我这儿都火上房了,没时间陪你聊天。”
两秒钟后,电话重又响起,女儿又开始新一轮的哭闹,她心烦意乱地奔过去,提起话筒就是一通咆哮:“妈,让我清静一会儿行吗?我一个人带孩子,快被她折磨疯了!你们谁都不帮我,我不过说了两句重话,我婆婆就撂挑子,说走就走。我累得腰都要断了……”心里的烦躁和委屈忽然间涌上来,她的泪水霎时恣意横流……
母亲任她发泄完了,才小心翼翼地问:“小薇是不是不舒服?听她的哭声不太对。”不等她回话,母亲又急急地说:“妮儿,你别哭,别急,妈这就过去。”
放下电话,她才后悔,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她被糖尿病折磨多年,身体的多个器官衰竭,视力也下降得厉害,隔三岔五就要上医院。也正是因为这个,母亲才没能来帮她带孩子。而她在忙乱之中只顾自己着急,不管不顾地这一通发泄,一定让母亲担心了。可是母亲,快七十岁了,那样的身体状况,即使来,又能帮上什么呢?
二
一个小时后,母亲在外面喊她的名字。她抱着孩子迎出去,母亲站在寒风里,一头的白发被冬天刺骨的风吹得散乱,“沟壑”纵横的脸上蒙着灰尘,冻得皲裂的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她刚出单元门,就被彻骨的冷风击得打了个寒战,赶紧解开衣襟急急地把小薇往怀里塞。而母亲,看到她只穿着睡衣,一边训她穿得少一边慌忙张开胳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她遮挡扑面而来的寒风。
她的心里酸了一下,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心疼自己的女儿,而母亲,心疼的是她。
进了家门,母亲把那个大袋子放在地上,说:“走得急,来不及给你准备别的,自己地里种的萝卜、白菜、红薯……”她哭笑不得:“妈,萝卜白菜一两毛钱一斤,你这么老远地,上车下车,拿这么沉的东西干嘛?”
母亲揉着疲累的腰,口里却轻描淡写地说:“再便宜那不也得花钱吗?你现在不能上班,向平一个人赚钱养家,如今又有孩子,花销大,省点是点。”母亲把小薇接过去抱在怀里,面颊轻轻碰了一下小薇的额头,转头问她:“只是拉肚子?给孩子量体温了吗?发烧呢。”
被母亲一提醒,她才恍然,只顾着忙前跑后地收拾了,居然粗心地忘了量体温。一量,果然是发烧,39度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泪“哗”地就出来了。自从有了女儿,她就变得特别脆弱,女儿打个喷嚏、咳嗽一声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她在房间里兜着圈子,焦灼犹如困兽,无助地问母亲:“妈,这可怎么办?不会是肠炎吧?还是秋季腹泻?她会拉脱水吗?”
母亲接过孩子,镇定地吩咐她:“赶紧地,换衣服,收拾东西,妈陪你上医院。”
她迟疑着:“还是等向平下班陪我去吧,你这身体,去也帮不上忙……”
母亲果断地打断她:“孩子的病不能等,得赶紧去医院。你别担心,妈不能做别的,好歹陪着你,帮你壮个胆也好。”
到医院,女儿缠着她不撒手,母亲说:“你抱着孩子不方便,坐这儿等着,我来。”她远远看着,母亲谦卑地向护士打听儿科在几楼,步履蹒跚地和别人挤电梯。在电梯口,母亲不小心碰掉了别人手里的袋子,水果滚了一地,母亲赔着笑,慌忙弯腰去捡。母亲肥胖的身子笨拙地弯在地上,动作艰难而迟缓。她心里忽然一阵酸,疾步赶过去帮母亲,母亲却不由分说地推开她:“你腰疼,弯着难受,我来。”
挂号,抽血,化验,母亲跟在她身后,楼上楼下一趟趟地跑,替她向医生陈述孩子的病情,排队付费取药,拿化验单子给医生看……几趟下来,母亲累得气喘吁吁,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母亲的额头上竟满是汗珠。往常母亲生病来医院,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平日病恹恹需要人照顾的母亲,胸腔里竟然藏着这样巨大的能量。
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果然是肠炎,要输液。
直到女儿输上液,母亲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很快睡着了。她的身子歪着,半张着嘴,口水顺着下巴淌下来,鼾声如雷。
她想起来,从打完电话到现在,四五个小时里,母亲跟着她跑前跑后,马不停蹄。而平时,因为肾衰竭,母亲腰疼得连一顿饭也做不完,走几步路就迈不动腿。今天当然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母亲的腰一定仍然疼得要断了,她的腿一定也沉得迈不动步,但她忍着不说,她像一个坚强的战士,身先士卒、奋勇向前为自己的女儿遮风挡雨,只因为,这一刻,她是母亲。
三
输了三天液,女儿的烧退了,腹泻也止住了。这三天里,母亲每天早早起床,去菜市场买菜,做饭,陪她去医院,回来给女儿做辅食、洗衣服,晚上她睡熟的时候,母亲起床给女儿冲奶粉、换纸尿裤,白天女儿哭闹,母亲把女儿带出去在小区花园里一圈圈地转,只为了给她留一会儿休息的时间……
她不知道,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如何在菜市场和商贩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视力微弱的母亲,如何看得清育儿书的食谱,做辅食给女儿吃;腿脚不灵便的母亲,如何自己摸索着到早市超市菜市场,不厌其烦、货比三家之后,把新鲜的水果、蔬菜一袋袋提回家……她只知道,在她这里,母亲不是身体衰弱的七旬老太,而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女战士,为自己的孩子冲锋陷阵、攻城略地。
当然很累,晚上睡觉时母亲的脚是肿的,几天的时间里人就瘦了一圈,有一次她去厨房,看到母亲躲在厨房里大把地吃药。可每次她要从母亲手上夺过要洗的衣服时,母亲都笑眯眯地重新抢过去,母亲心疼她:“我在这儿一天,能帮你一点是一点。等我走了,你一个人,哪样不做也不行。”
一周后,母亲要走了。走的前一晚,母亲和她聊了大半夜:“本来我应该在这儿帮你照看小薇的,但现在我不能留在这儿。我的身体状况倒是其次,关键是你婆婆,你把她气走了,换我来帮你,让她怎么想?你也看见了,带孩子不是件轻松的事,你婆婆也辛苦,你要多体谅她。听妈一句劝,给你婆婆道个歉,给她个台阶下,把老人家请回来。”
她沉默不语,凭什么是我道歉?我又没错。
母亲看透了她的心思,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劝她:“你看我这样子,恐怕以后真帮不了你什么了。小薇还小,正要人照看,你婆婆年轻,帮你一点你也轻松点。看你忙成这样,妈心疼。”
她心里一酸,低下头去。
尽管母亲一再叮嘱让她把婆婆请回来,她嘴上也答应了,心里却仍不肯认输。电话拿在手里,号码拨出去又按掉。
母亲走后第三天,婆婆却突然不请自来,进门就奔向女儿,抱着又亲又哄,又向她道歉:“孩子,妈有时候脾气倔,你别跟我计较。咱们是一家人,再打再闹,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看你妈,身体那样,还亲自上门跟我道歉,说无论如何要把我请回来。我惭愧死了,小薇是我的亲孙女,我不疼谁疼?”
她呆住:“我妈?上门道歉?”
“你不知道啊?她买了好些礼物,说我带小薇辛苦,说她把你惯得太任性不懂事……其实回去后我就后悔了,我想小薇,就是拉不下面子。你别怪妈……”
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却背过身,心,疼得厉害;泪,流了一脸。她以为,母亲已经老到无力为她做任何事情了。可是,当她的生活出现了麻烦,仍然是母亲,为她解决难题。
母亲,多像一个战士,总是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儿女遭受到的每一次坎坷和磨难都是她的冲锋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号子一响,她就像听到了命令,勇猛向前左冲右杀。她把儿女挡在身后,用一个坚不可摧的后背,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个安宁幸福的所在。
一颗心走在向另一颗心的路上
一
第一次见她,是在医院的产房里。我刚从产后的昏迷中醒过来,便看见一个健壮的妇人站在床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为我掖被角。看我醒过来,她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顺手抓起床头的毛巾,要来为我擦额头上的汗。手伸到半空,又忽然缩回去,避开我的眼睛,低低的声音叮嘱:“不要动啊,医生说6个小时才能动。”
我诧异地望着她,满脑子的疑问:李浩波去哪儿了?孩子呢?这个女人是谁?
她看出了我目光中的疑惑,带着几分尴尬自我介绍:“我是浩波的妈,他去给孩子买奶瓶和湿巾了。”
我口干得很,却还是焦急地问:“孩子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拿了棉签,蘸水,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抹了抹,说:“是闺女,8斤8两呢,俊得很,像你。”她意识到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又连忙说:“孩子送到重症监护室了……你别着急,孩子没事儿,医生说是因为你血糖高,怕孩子生下来低血糖,送去监护……”
正说着,李浩波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关切地问:“你没事儿吧?伤口疼不?别乱动啊,医生交代了,不能喝水,要等通气了才能吃东西。”我朝他妈努努嘴,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附在我耳边介绍:“这是咱妈,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来,可是燕子临时有事,来不了,我一个人哪能顾得过来,便给妈打了电话。”
我闭上眼,不想说话。
二
她曾发誓,这辈子不会见我。
我和李浩波恋爱时,她百般反对,原因很简单,我离过婚,年龄还比李浩波大8岁。李浩波多次努力说服她,无果而终。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年轻俊朗、玉树临风,却被我这个没长相、没身材的女人迷住,如果不是李浩波昏了头,就一定是我使了什么手段。她一个农村老太太,根本不明白也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两情相悦这回事。
婚前,李浩波带我回家,她锁上门,避而不见,放出话来:“你小子要是敢跟那女人结婚,就别认我这个妈。从今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这辈子我也不会见她。”
李浩波是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顶着压力和我结了婚。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她不接受也得接受了。婚后第一年春节,我们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打算回家团圆。可这一次,她还是没让我进家门,毫不留情地将先进去的李浩波推出门外,又恶狠狠地把我们买的礼物扔出来。
回来,李浩波安慰我说:“我妈就是个性强,她和我爸离异多年,一个人把我们兄弟俩拉扯大,一心想让我们俩照她的意思找媳妇。在你之前,她相中的姑娘,条件都比你好。我挑来选去,找了你,她当然不满意。”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我怎么了?我有车有房,还让你少奋斗20年呢。你又不傻。”
我终于冷了心,这个固执的老太婆,既然你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从那以后我就断了与她修好的念头,再也没有回过家,怀孕的事也没让李浩波告诉她。
可是现在,我生孩子,李浩波一个电话,她竟颠颠地跑来了,还是这样一副亲和友好的态度。她不是发誓永远不见我吗?难道之前的她和面前的她,不是一个人?
三
原以为宝宝只是因为低血糖送去监护,没想到第二天李浩波去看时,医生说,宝宝有两项检查结果高于婴儿的正常标准,可能是心肌炎,需要住院治疗。
这消息一下把我打蒙了,我孕育了9个多月的宝宝,出生后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送走了。她被隔离着,每天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浑身也许插满了管子和针头,打针的时候会痛得大哭吧?她才那么小,就要受这样的罪,小小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颤抖不止,泪流满面。我想孩子,想得发疯。
她坐在我的床头,慢慢地削一只苹果,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你现在是坐月子呢,月子里可不能哭,会回奶,也会落病。你自个儿的身体养不好,将来怎么照顾孩子?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吗?还要再观察,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内心的烦躁和忧虑几乎将我击垮,对孩子疯狂的思念又使我几欲崩溃,她琐碎的劝慰终于使我发了疯,我怒不可遏地将她递过来的苹果狠狠地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嚷:“你怎么说得那么轻巧?我能不担心吗?那是我的孩子!”
她愣住,嘴唇发白,声音颤抖:“她是你的孩子,可也是我的孙女啊。有病咱们治,你光着急有什么用?”
我想起她过往的种种,气焰更盛,冷笑道:“现在想起来认孙女了,当初是谁发誓不认我的?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骨肉相连!”
李浩波正好从外面买饭回来,听到我的咆哮,“咣当”把饭盒一扔,叫着:“她是我妈,无法无天了!”扑上来就想打我。
她连忙拦住,大吼:“停手!浩波,你犯什么浑?她刚给你生完孩子,你也下得了手?”又转向我说:“孩子有病,大家都急。我也是做娘的,浩波小时候发高烧,昏迷不醒,我都快吓死了。连夜抱着他跑了几十里路去医院,摔了两次,头都磕破了……这世上,哪个当爹妈的没经过三惊四吓?”
她眼圈发红,背过身,用手擦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压在我的枕头下:“好好给孩子治病,不要担心钱的事,这里有两万块,你们先用,不够了再说。”
我吃惊地看着她,两万块,对有些人可能是小菜一碟,可我知道,对一个农村老太太,那意味着家里喂了一年的两头牛和地里辛辛苦苦刨出的一季粮食。
我鼻子一酸,流下泪来。那一瞬间,我原谅了之前她对我所有的挑剔和刁难,只因为,我如今也是母亲,我也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四
住院的几天里,我几乎夜夜不眠。听着同病房的孩子哇哇大哭,我羡慕到心痛,捂在被子里泪湿枕头。亲戚朋友来看我,问到孩子,我默然垂泪。
宝宝依然被隔离着,李浩波每天去也见不到孩子,只能向医生询问病情和康复情况。李浩波去一次,我的心就被吊得高高的,希望他能带回宝宝康复的消息,又唯恐再出什么乱子。偏那医生每次都不让人安心,先是说心肌炎,后来又说黄疸高,第三次,我们再去看宝宝,又被医生告知,宝宝左耳的听力测试没有通过。
我简直要疯了。当着医生和许多患儿家属的面,失控地号啕大哭。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表情冷漠,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可哭的?不过是听力测试没通过而已,又不是孩子将来就一定会聋,刚出生的孩子,许多器官都还没有发育成熟……我们这儿是医院,要保持安静,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让我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我顾不上医生恶劣的态度,巴巴地追问:“医生,您的意思是,我女儿的耳朵,再长大点就好了,是吗?”
女医生转身往外走,嘴里不耐烦地嘟哝着:“将来怎么样谁能确定?到时候来复查再看。”
谁也没想到,她忽然从我身后冲出来,敏捷地向前窜出几步,挡在那医生前面,冲她大光其火:“你们做医生的,能不能说话负点责任啊?既然不能确定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往严重的地方说?她哭,是因为她心疼孩子。你这样一次一次吓她,她的胆都被吓破了。你一定还没有当妈吧?都说当妈的心最坚强,可当妈的都知道,她们的心其实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孩子的一点点意外,就能把她的魂吓飞了……”
年轻的女医生被驳得面红耳赤,想辩些什么,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低头走了。
她转过头,伸出粗糙的手掌来为我擦脸上的泪,安慰我:“傻孩子,别担心,咱家妞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
她声音温柔、目光亲切,浑身散发着母亲慈祥温暖的气息,我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弱弱地叫了一声“妈……”,泪如雨下。而她,那么自然地把我揽进怀里,轻拍我的后背,柔声说:“没事儿的,放心……”
五
7天后,我出院。宝宝经过治疗,也很快康复。我们一起抱着宝宝回家,在家门口,她一定要李浩波买挂鞭炮放放,说要冲冲医院的晦气,让宝宝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在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我看到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有千斤的重担,一下全放下了。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为方便照顾孩子,她陪我睡一张床。她兴奋地把带来的包袱展示给我看,她给孩子缝的一套一套大大小小的棉衣,簇新温暖的棉被,柔软的尿布,衣服鞋子、肚兜帽子……
我感叹她的细心和周全,她得意地说:“那当然,奶奶可不是白当的。别看你有了小妞妞都不告诉我,其实这些东西我早就备下了……”
话出口她才发现说错了,赶紧改口:“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其实……”
我打断她,直截了当地问:“妈,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强烈反对我和浩波结婚?”我嘟起嘴,撒娇:“我在您眼里就那么差吗?再说,您又没见过我……”
她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我和浩波爸爸离婚的事你知道吧?当年我们结婚时,我也比他爸大,大6岁。所有人都不同意,我偏不听,嫁了。结果,浩波10岁那年,他爸在外面有了别人,死活要离婚,说什么女大五,如老母。其实,他就是嫌我老了呗。所以,听浩波说你比他大,我就怕,你们也不能长久……过些年等你老了,浩波会嫌弃你……”
她拉住我的手:“不过,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浩波对你,真是没说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我郁积的心结,在她柔软的述说中,剥茧抽丝般,缓缓地解开了。和她在一起的8天里,由陌生到熟悉,我仿佛看到,她的心在走向我的心的路上,一步一步,那么努力,而且坚定。
而我们的心,在经过挑剔,隔离,误解之后,终于冲破种种隔阂,融在了一起。确切地说,那是两颗母亲的心,因着共同的担忧,焦虑,期待,而有了同一节奏的跳动。
因为爱你,所以认输
一
她刚懂事的时候,就听别人说,她是他们要来的孩子。她上面有两个哥哥,父母一心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所以就要了她。是从陕西抱回来的,听说那家人,连续生了两个姑娘,她是第三个,为了要个男孩,就把她送了人。
说的人言辞切切,似乎对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蒙了,哭着跑回去问母亲。母亲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就去找那个多嘴的人。不顾众多围观的人,指着那人的鼻子,不由分说就是一番痛骂。她从未见过母亲那般厉害的模样,双手叉腰,横眉立目,唾液纷飞,各种恶毒的话仿佛离弦的箭,一串一串地直射出去,直把那人骂得狗血喷头,脸色发白,终于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她跟在母亲身后,像得胜还朝的将军,迎着众人惊讶叹服的目光回家,一路上昂首挺胸、扬眉吐气。她知道母亲赢了。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总是赢的——和伯伯姑姑争论奶奶的养老问题,母亲赢了;秋收时,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几天没合眼,赶在下雨前把8亩玉米都收回了家,母亲赢了;村干部把他们家的宅基地划给了别人,母亲一路告到县里,也赢了……母亲争强好胜,一个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撑着。
这一次,母亲赢的结果是: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说她是捡来的孩子。而母亲,就以那样一种赢的姿态,骄傲地站在她童年的记忆里。
二
虽然再没有人敢说她的身世,但渐渐地,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家,有许多的不一样。一家人都长相普通,唯独她,越长越出挑,身姿婀娜,脸蛋娇嫩,目光如水般清澈。一家人都五音不全,哥哥唱首歌,调能从北京跑到广州,她却爱唱爱跳,嗓音有金属一般的质感。两个哥哥都随父亲,性格内向木讷,三棒子打不出个响屁,偏她却活泼伶俐,像只百灵鸟,见人就叽叽喳喳,哄得人团团转。
她把这些疑惑,藏在心底。只在父母面前,极力讨巧,做他们贴心的“小棉袄”。可是,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那一年,电视上盛行选秀节目,她的城市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海选活动。她自恃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非要去参加比赛。
母亲当然不同意,其时,她正读初三,面临中考,课程紧,哪里有时间去参选?再说,她从未受过唱歌方面的专业训练,不过是跟着电视会唱几首流行歌曲。而且,就算万幸被选上了,去参赛也不是件容易事——交通费、服装费,各种包装费用,是他们这种普通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吗?若真能拿个名次还好,如果中途被刷下来,岂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母亲不允,她就缠,就闹。她说:“我这么漂亮,嗓子又好,不可能选不上。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尝试一下吧?倘若一举成名,以后你们跟着我,我给你们买名车豪宅,让你们尽享世间荣华……”
母亲笑她痴人说梦,对她画的大饼视而不见,任她哀求使性,只是不理。眼看报名的日期就要截止了,她终于急了,放出狠话:“不让我去报名,我就绝食!”
果然就绝了食,两天,不吃不喝,母亲端上她最爱吃的糖醋鱼,她也不理,背过身窝在被窝里涕泪横流。
最终,妥协的人是母亲。母亲搂过她饿得无力的身体,心疼地掉眼泪:“妞,吃饭吧,只要你肯吃饭,妈什么都答应你。”
她赢了,不过是用了最俗的方式:一哭二闹三绝食,却轻而易举地赢了。而母亲,就这样不战而输。但是,当她欣喜地报名参赛后,第一轮就狼狈地败下阵来。评委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连个音准都没有,还来参加比赛,胡闹!”她在台上急得直哭,苦苦哀求评委给个机会,让她再唱一首。但没有人理会她的眼泪,她终究被毫不留情地赶下台去。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她的眼泪。
三
高考结果出来,她的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三流的旅游学校。本来可以在本市读的,母亲也说,女孩子,跑那么远干嘛?离家近点,好歹有个照应。将来毕了业,找个合适的工作,再找个好人嫁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她被母亲的规划吓住了,她当然知道母亲的心思,父母老了,两个哥哥各自娶妻成家,留她在身边,将来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照顾。他们当初千辛万苦要了她,不就是为防老吗?可是,她才18岁,人生的美好画卷,才刚刚在眼前展开,她还有无数的梦想,怎么能就这样被湮没了?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她怎么肯被埋没在这个小县城里?
她又一次和母亲较上了劲,这厢听着母亲不厌其烦的规劝,默不作声;那厢却偷偷在网上找了一家民办的学校,不声不响地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母亲整理房间时,从她的枕头下翻出那张火车票,人就傻了。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哭天抹泪,骂天骂地,骂她狠,心让狗给吃了……她不为所动,倔强着,一滴泪都不流。心里想:哪有这么自私的父母?就为了自己老了能过得舒服点,就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闺女?
母亲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愿,临走前,母亲为她收拾行李,装了红薯干,煮了咸花生,炸了五香带鱼,蒸了枣花馍……都是她最爱吃的。她嚷着太沉拿不动,母亲还是又把一袋子嫩玉米挤了进去。母亲说:“离了家,这些东西就吃不到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可是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看着母亲失魂落魄朝她挥手的样子,她的泪,还是涌了出来。
四
去了才知道,那所学校很垃圾,管理混乱、打架、盗窃,不但没能像承诺的那样为他们安排工作,连个毕业证都难拿到手。她读了两年后,被分到一家旅游公司实习。因为没有导游证,只好做野导。自然很辛苦,比别人做得多,拿到的薪水却很少。
出来4年,她一直没有回家,她想等自己混出样子后衣锦还乡。可日子似乎越过越难,赚的钱付了房租、水电费、伙食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母亲打电话说:“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吧,你大姨的婚庆公司缺个司仪,你能说会唱,干这个合适。你都22岁了,邻居小娅和你一样大,孩子都生了……”
她听得心烦,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留在大城市,未来便有无限可能。回家,做个小司仪,有什么意思?结婚,她不急,她相信有一天,她的王子会给她一个锦绣未来。
但并没有等到她的王子,她却被同学骗去湖北做了传销。同学说,先拿一万,等发展了下线,自然就有十万二十万的钱“哗哗”而来。她打电话给母亲要钱,撒谎说要买个导游证,没有证干活多拿钱少,没有出路。
母亲就信了,两天后,一万块钱打了过来。母亲的留言是:快过年了,回家吧。
当然没有十万二十万的钱“哗哗”而来,因为发展不来下线,她被禁锢在那个传销窝点,为很多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那年春节她还是没有回家,她想回,但回不去了。
那夜,看到母亲和警察闯进来时,她惊呆了。母亲抱住她就哭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乖,跟我回家……”
后来她才知道,她几年没回家,母亲怕她出事,就照着她留的地址找了过来,求助当地媒体,又发微博寻找,才知道她被卷进了传销团伙。又与警方联系,才将她解救出来。
她很难想象,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并不认识几个字的村妇,怎样焦急地找寻着她的女儿,又怎样费尽周折求助于记者和警察。
这一次,母亲算是赢了吗?可她总觉得,母亲又输了,因为她养了一个多么不成器的女儿啊!
五
回去后,她在大姨的婚庆公司做了司仪。她从小就伶牙俐齿、能说会唱,干这个活自然是信手拈来。没多久,她就在县城里小有名气。不断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青年才俊、高干子弟可着她挑选,她却偏偏喜欢上了公司里搞摄像的小伙子。
小伙子家境贫寒,家里还有年迈的双亲需要侍奉。母亲强烈反对,苦口婆心地劝她:“妞啊,你可别犯傻劲,放着好条件的不嫁,非要那穷小子不可?他房无一间地无半亩,拿什么养你?”
她犟:“我自己有手,为什么要靠他养?再说,现在穷不代表将来也穷,你们怎么那么短视?我就要嫁他,明天就结婚。”
母亲怒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敢!你今儿要敢迈出这门半步,就等着回来给你妈收尸吧!”
她一急,倔脾气又上来了:“好,你们不同意,我和他私奔去!”不管不顾摔门而去。
终于没有私奔成功,在火车站,他们被急奔而来的母亲拦下,母亲急急地拉住她,语无伦次地哀求:“妞,别走……妈,求你了……妈回去就给你准备嫁妆,同意你们结婚……”
母亲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母亲衣衫不整,头发被风刮得蓬乱,一双泪眼里全是焦灼、怜爱与忧伤……她忽然发现,那个强大的母亲,好胜的母亲,原来那么弱、那么小、那么卑微,弱到只要她轻轻向前抬起一步,就能将母亲击倒,击垮,击毁。
她知道,她又赢了母亲,可是此刻,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痛这么酸?
六
似乎,这么多年来,在和母亲的斗争中,每一次,她都是必然的赢家,输的那个人,永远是母亲。
后来,她看到那个故事——从前,有两位母亲争一个孩子,县官让她们抢,孩子被拉得痛,哭了,亲生母亲心一软,先松了手。
她想起过往的种种,心刹那间被击中。她明白了,为什么面对她的任性霸道蛮不讲理,一向好胜的母亲,却总是心甘情愿地认输。那只是因为,她是她最爱的那一个。她已不再追究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因为母亲,已经用她一次次的认输,告诉自己:她爱她,一辈子。
小姑子驾到
一
她以帮我带娃的名义,提着箱子入住我家时,我心里是窃喜的。其一,她是名副其实的美女,明眸皓齿,颜如朝露,声音甜美,能歌善舞。这样一个美女放在家里,不但我们养眼,也有助于宝宝快乐成长。其二,我和老公沈腾都是过于安静的人,家里缺乏生动活跃的气氛。而她,年轻活泼,朝气蓬勃,像一棵春天里的小白杨,从上到下都跳跃着生动的音符,正好弥补了我们的不足。其三,她是90后,思想观念更易与时代接轨,不会像婆婆,总拿陈旧的育儿经验与我对抗。想起和婆婆因为给宝宝的辅食里要不要放盐、能不能让宝宝看电视而纷争不断的日子,我就头大。
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粘上了就很难甩掉。而婆婆,大约也用心良苦,把她派过来,既可以避免她自己和我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互相看不上眼,矛盾加剧;又能趁机把她打发出来,也省得天天在婆婆眼前晃得心烦。
彼时,小姑子沈月在婆婆的逼迫下,刚刚辞掉了外地的工作。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也因为家在外地,我们强烈反对,被迫分手。好在她大大咧咧是个乐天派,在家疗了一段时间伤,便被婆婆打发来帮我带娃。
她进门时,儿子刚摔了一跤,哭得正凶。听到响动,看到她花枝招展的一张脸,忽然就不哭了,好奇地盯着她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叮当作响的大耳环左看右看。她兴冲冲地抱过儿子,毫不吝啬地赞美自己:“宝贝,你的审美观还真高,一看到大美女就笑了。小小年纪,如此好色,将来如何了得?”
她身上丝毫看不出事业受挫、恋爱受阻的阴影,像只欢乐的小麻雀,一举打破我们家安静沉闷的格调。进门后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房间的每一寸空气里都洋溢着她的笑声。其实无非是婆婆催她相亲、公公红烧肉做糊了、某个同学要结婚这样的寻常事,可她说起来,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精彩纷呈不亚于一场大片。她还特能闹腾,一会儿给儿子摆出各种造型,拿着手机噼里啪啦一阵狂拍,兴致勃勃地发到微博上。一会儿又把音响开到最大,放《江南style》,她在前面大跳骑马舞,儿子跟在后面快乐地手舞足蹈。
我被小家伙折腾得筋疲力尽,看她如获至宝地宠着儿子,心里按捺不住的欢呼雀跃:神啊,救星终于来了。
二
但很快,我便尝到了盲目乐观的后果。
中午,她自告奋勇,要亲自下厨展示厨艺。我惊诧:“你会做饭?”她和我推心置腹:“嫂子,你没听说吗?现如今,要想嫁得好,先得加强自我修炼: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那都是基本功;还要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打得过小三,斗得过流氓……”
我失笑,现在的90后,果然目标直接,勇猛无畏。
她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洗洗切切,一个多小时过去,儿子饿得直哭,我催了三次,她才把一碗面糊糊端上桌。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做烩面的,一不小心面和软了,拉得又薄,结果……”
我去拿勺子,结果被厨房的混乱场面惊着了:水池里半池子脏水,台面上锅碗瓢盆挤挤挨挨乱成一团,地上菜叶、水渍、脚印触目惊心……我摇头叹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真不知她的超级自信是哪儿来的。我指着厨房让她先收拾干净,她一边不情愿地打扫一边嘟哝:“嫂子,你有洁癖吧?这是强迫症你知道吗?得治……”
开始的两天,她还挺勤快,吃完饭赶紧去洗碗,儿子尿湿的衣服也及时换掉清洗,虽然地板拖得不是很干净,但也坚持一天两拖。到了第三天,她彻底罢工,饭不做了,卫生也不打扫了,我在厨房烧水,一会儿工夫,儿子已在客厅拉了一堆,正自己抓着玩,她躺床上用手机看电影,刷微博,微信聊天。
我怒火中烧,一整天都没个好脸色。她却无视我阴沉的脸色,没事人一样,照样嘻嘻哈哈讲她闪婚的朋友,讲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要像李俊基一样俊美,像霍启刚一样多金,还要成熟稳重,温柔体贴……
我冷冷地回她:“电视剧看多了吧?要求那么高,你有相匹配的优势吗?人家那么优质,凭什么要你,一无学历、二无能力、三无工作……也就相貌还过得去,可你知道,再美的容颜也会被时间消蚀。”
她丝毫不受打击,眨着无邪的大眼睛反驳我:“年轻貌美不就是最大的资本吗?再说,人总得有理想不是吗?”
我无语,我以为她是救星,结果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
晚上沈腾回来,我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你妹妹这是来帮我还是害我?衣服不洗,饭不做,卫生不打扫,孩子也不照看,要这样,趁早走人,我可养不起她。”
沈腾去问她,她却振振有词:“不是我不愿做,你们都嫌我做的饭难吃,做了也白做;我打扫的卫生过不了嫂子的关,她还得重来一遍,我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她还委屈:“哥,我是你妹妹,又不是保姆。我偏不走,就赖在你家了,怎么着吧?”
沈腾又气又无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反过来劝我:“你再忍忍,回头让她找个工作,搬出去住。”
那天,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说高血压犯了,晕得厉害,让我赶紧过去。我只好把孩子交给她,仔细交待她怎么冲奶粉、几时喂水果、辅食怎么做,她答应得很好,说:“嫂子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崽崽带好的。”
等我把妈妈送到医院检查完回来,疲惫地打开家门,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家里乐声震天,一群装扮各异的男女正在狂歌劲舞,啤酒罐、瓜子壳散落一地,我的宝贝崽崽坐在一堆碎纸片上,脸上黑一道红一道,正把一个纸团往嘴里塞……
我几乎要疯掉,冲过去关了音响,抱起崽崽,声嘶力竭地喊:“沈月,你到底要闹哪样?还有完没完?都给我滚!”
三
她当然没有滚,因为我喊完那句话就晕倒了。她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指挥她的朋友把我往医院送,给沈腾打电话时,她语无伦次,哭得一塌糊涂。等沈腾赶到医院时,她抱着崽崽,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她揪着沈腾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问:“哥,嫂子不会有事吧?都怪我,我就是想热闹热闹,没想到会这样……”
沈腾面无表情地回答:“刚问过医生,说是低血糖,无大碍。”他终于压不住心底的怒火:“月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这几年在外面你是怎么过的?二十多岁的人了,做事能不能靠点谱?”
她也急了,哭着嚷:“你冲我吼什么?我知道你们都嫌我,妈看着我心烦,把我打发到你家,你们也嫌我懒,嫌我闹腾,嫌我爱慕虚荣做事磨叽……可我在自己家里,放纵一下不行吗?当初我在外面工作干得好好的,妈怕我留在外地不回来,硬逼我辞职。好不容易谈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你们怕我远嫁,个个反对,生生把我们拆散……你们有人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压抑我郁闷,我找朋友玩玩high一下,有错吗?”
我醒过来,听她在外面哭诉,不禁有点呆。她声音哽咽:“哥,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有多宠我,别人给你一颗糖你舍不得吃,给我留着。不管我们有多大的争执,只要我一哭,你立刻认输。可你现在,除了训我这件事没做好、那句话没说对,你对我还有多少疼爱?有时候看你那么疼崽崽,我很嫉妒。”
沈腾默然,我心里也一软,心生愧疚。
是的,我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婆婆怕她留在外地不回来,以后有个小病小灾的,身边没个人照顾,寻死觅活地逼她辞职,我们怕她远嫁,以后照顾父母的重任全落在我和沈腾的肩上,找出种种理由终于拆散他们,她来我们家,我们只拿她当不用花钱的保姆,一点照顾不周就丢脸色给她看,我们各自忙着工作,剩下的心思全花在崽崽身上,似乎从来没有分出过一点关爱给她,我们总想让她按我们设想的路走,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找一个条件相当的人家嫁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身上的确有很多毛病,贪图享乐,不够上进,做事粗糙,好吃懒做,可那也不过是,她想在自己的亲人身边放纵一下。她拿我们家当自己家,拿我们当她最亲的人,她还想像小时候一样,在外面奔波累了,在哥嫂面前撒撒小娇,使使小性,可我们的心,却被房贷、孩子、父母、工作占得满满的,不曾留丝毫缝隙给她。
其实,该愧疚的,是我们。
四
她找了新工作,公司提供食宿,她要搬走了。临走前一晚,她赖在我们的卧室里不肯走,她给我按摩,手法和力度都很到位。她知道我有职业病,腰椎颈椎都不好,在我家的这段时间,她每天给我按摩。只是我心里盛满怨气,不领她的情。现在,她开始一板一眼地教沈腾,叮嘱他:“以后要每天给嫂子按按,她带着崽崽还要写稿赚钱,太辛苦。”
送她走时,她抱着崽崽恋恋不舍,说:“宝贝,姑姑要走了,你要乖哦!”
不知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惹出我们三个人的泪。
我强笑着撵她走:“别煽情了,回头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少来烦我们就好。”她毫不示弱地回击:“嫁了人也会继续来祸害你们的,等着,哪天我先钓个金龟婿带回来给你们看。”
我们都笑了,泪却流了一脸。这个疯疯癫癫的姑娘,有点懒,有点馋,有点自私,有点小气,但她用她的方式,走进了我们心里,让我们又恨又爱,又烦又怜,又忧虑又感动。如此复杂的感情,想必也是爱的一种吧。
我们的家,他们的家
一
才来了两天,爸爸就说要走了,他们在城市我的家里,住不惯。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三九严寒,滴水成冰。上次我回家看他们,屋里屋外都是冰凌渣子,地冻得坚硬溜滑,爸慌着去给我拿核桃和炸糕,刚出门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妈忙着去厨房里给我煮荷包蛋,去了好半天还没动静,我到厨房去看,妈正点着一堆火在烤水龙头,脸上被烟灰涂得黑乎乎的,见我进来,她慌慌地说:“饿了吧?等急了?天冷,水龙头上冻了,不要紧,烤一会儿就化了……”
我心头一阵酸涩,我的家里,暖气烧得很足,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温暖如春,只穿件薄衫还热得冒汗。可爸妈在家里,竟然冻成这样。我忍不住发了脾气:“空调也有,电暖气也有,为什么不开?再不济,煤炉总得烧着吧?你们看看,这日子过成啥样了?”爸赔着笑,讷讷地答:“煤球越来越贵,一块钱买不了两个。电也贵,电暖气一开,那电表就飞了一样地转呢……”我恨恨地嘀咕一句:“又不是没给你们钱,至于这样熬吗?”心里却明白,爸妈多年来节俭惯了,就是给他们再多的钱,他们也同样不舍得花。
我转身去收拾他们的衣服:“都跟我走,我家里有暖气,两个人也是用,四个人也是用。再说我们白天上班不在家,暖气费也不少交,你们去住,正好不浪费。”爸迟疑着说:“我们在家里住惯了,去你那儿,怕是不行。再说,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我低声哀求:“这家里冷成这样,看着你们挨冻,我心疼。爸,就只去住这个冬天,行吗?”
于是,爸和妈只好被迫跟我来了。走之前,他们和邻居打招呼,爸的声音满是欢喜,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婶子,帮我照看一下家啊,我们去闺女那儿住一段,她家里有暖气,怕我们冷呗,闺女说在屋里不用穿棉袄,只穿衬衣就行了……”
我听着,脸上几欲泪流。爸妈其实是想和我一起住的吧?我一直在他们身边生活到30岁才出嫁,婚后,我只顾着忙自己的小家,这几年,再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每次回来看他们,也是来去匆匆。可是,他们对我的思念和疼爱,何曾停止过?
二
没想到,在我温暖的家里,爸妈还没住够三天,就急着要回老家去。
老家太冷,这里又太热。妈晚上睡觉热得盖不住被子,第二天起床,竟然感冒了。爸嫌屋里太闷,空气干燥,又不习惯喝水,不过两天的工夫,他的嘴上竟起了几个大泡,嘴唇肿得老高,脚气也犯了,奇痒难忍。
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我的家再好,也不如他们自己的家舒服。爸在家里有一帮老伙计,每天聚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家长里短,玩得挺开心。他还有一手电气焊的手艺,村里的几个工厂,隔三差五就把他叫过去,帮忙修个管道、焊个框架什么的,活儿也不重,图个发挥余热自己乐呵,他觉得活得有价值。而在我这里,没有他们熟悉的邻居和朋友,没有地方串门聊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无聊的电视。每天我下班回来,就看见妈在窗户前巴巴地守着,等我回家。给我开门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惊喜里还有残留的无聊与落寞。
我当然不能同意他们回去,劝他们没事儿时可以去逛逛商场超市。爸妈倒听话,一大早,他们就相携着去逛超市。回来爸就感叹:“超市里东西真全啊,就是太贵,不如我们农村的集会。”
但他们还是很喜欢那份热闹,一连三天,一吃完午饭,俩人就上超市去,一直待到天黑才回来。晚上吃饭时爸对我说:“超市真不错,暖和,还能免费按摩,那儿老头老太可多了。”妈也说:“那小朱姑娘人也好,说话柔声细语的,细心又温柔。”我问小朱是谁,爸说,是给他们做按摩的女孩儿。
我没有在意,心里为他们找到了乐趣所在而松了口气。直到那天,我去买菜,在超市入口处卖治疗仪的地方,看到一个姑娘在游说爸妈买他们的治疗仪。我怕爸爸上当,赶紧上前拉他们回家,一路批评他们:“原来这就是你们说的免费按摩的地方啊?人家那是想让你买他们的机器呢。也不想想,哪有那样万能的机器,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什么都治?那都是专门骗你们这些老人的,怎么什么都信?!”
爸嗫嚅着说:“我们就是试试,也没真想买啊……”
我言辞激烈:“没想买去凑什么热闹?上次不就是听信广告,非要买那个什么丸,结果还不是把钱都给白白糟蹋了……”
吼完了才发现爸爸垂着头,脸色灰灰的,沉默无语。我心下一紧,忽然想到,爸和妈并不是想买什么治疗仪,他们只是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排解寂寞的地方,有同龄的老人可以聊天,还有小姑娘肯温言良语地陪他们说话。
三
他们不再去超市了,因为觉得见了那个小朱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不买人家的治疗仪。可是在家里,又实在闲得无聊。妈想帮我收拾家,却不会用我家的洗衣机,搞不清卫生间的开关哪个是照明、哪个是浴霸,拖出来的地板是花的,有一次甚至把洁厕液当作沐浴液往身上抹。爸想帮我们做饭,却不会用微波炉、电磁炉,教了他好几次怎样使用燃气开关,还是不会调大小火。
爸一辈子刚强,最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可住在我家,他却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每次我做好饭叫他们来吃,他们都会无比内疚,觉得让我来照顾他们,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吃饭时,一看到饭桌上缺少什么,俩人就争先恐后地去厨房拿。看我们吃完,又都慌着去盛饭,弄得老公很不好意思。
那天,老公在驾校被教练训了,回来脸色不好看,话说得少。爸妈就很紧张,低眉顺眼的,处处赔着小心。我们回来时爸爸已经做好了饭,烧了面汤,炒了萝卜粉条和木耳肉丝。结果菜炒咸了,老公又不喝面汤,一碗汤没喝完倒给了我。爸的脸色就很不自然,讪讪地说:“你们不喝我自己喝。”妈则惶恐地埋怨爸:“叫你不要烧面汤,偏要烧,跟你说了孩子们口味淡,还做这么咸……”
和老人住在一起,的确有许多生活习惯不合拍。我们口味轻,爸口味重。我做什么菜爸都嫌淡而无味,而一换他来掌勺,又咸得我们无法下咽。他爱看电视,声音还大,我在书房里写稿,他那边“王爷、格格”地吵得我心慌。爸抽烟,烟灰弹得到处都是,有一次烟头还给我新做的沙发套烧了个洞。妈记性差,总是忘记木地板和家里的水泥地不一样,习惯把喝剩下的水随手倒在地上,有几次上完了厕所,忘记了冲水……
我有时候也烦,心情不好时和他们说话语气就重一点,甚至会甩个脸子给他们看。可发完脾气后,看爸妈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又止不住地心疼。说实话,我很希望他们能像小时候那样,对我的臭脾气训斥一通。可是他们没有,反过来,他们倒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眉顺眼小心翼翼。每当这时候,我心里就很难过,他们真的老了,老到了需要看儿女的脸色行事的地步了。
可是,不管我怎样对他们,他们都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吃饭时,爸还是习惯把我喜欢的菜夹给我,妈还是唠叨要我外出时多穿件衣服,晚上熬夜看一会儿电影,他们会一遍遍地催我早睡。在我家的几天里,爸坚持每天为我做全身按摩,比老公还有耐心。
四
连哄带劝地,他们也不过在我家待了七天,就怎么也不肯再待下去了。妈说,邻居二婶的闺女要出嫁,她要回去帮忙缝几床新棉被;爸说,他那几个老伙计来电话催了好几次了,他不在他们几个玩不开。
爸妈回家了,听到他们说要走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的。是的,爸妈在这里,为我们添了许多麻烦,我要变着花样为他们做好吃的,要为他们洗衣服,要牺牲上网的时间陪他们说话聊天,老公要一次次拖地打扫卫生,我们不能享受二人世界的随心所欲,我也不能静下心来写稿子……他们越来越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照顾我,不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有一次我在电脑前赶一个稿子,妈做饭时,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一趟跑过来问我:米里要放多少水?水池子里的菜叶会不会堵塞下水道?炒菜先放姜还是蒜?……等我忙完了去厨房,灶台上乱七八糟摆了一片,妈在厨房里来回转,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一个衰老无力的将军,面对着曾经骑马挥戈、游刃有余的战场,此时却只剩下了茫然和退缩。
他们终于老到,无力再为我做任何事了。
可是等到他们真的走了,我的心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他们在这里的几天,我仍然在忙,忙着看书,写字,做饭,收拾家,和朋友聚会,却从来不曾陪他们好好聊聊天。我以为来日方长,我以为只要他们在这儿,就会有很多的时间供我挥霍。却没想到,不过是短短的几天而已。
我知道,他们回去面对的是一个冰冷的家,冰锅冷灶,要生煤炉,喝一口水,也要砸开冰凌去烧。可是,那是他们的家,在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嬉笑怒骂,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不用小心翼翼总害怕做错什么,不必受各种约束手足无措。他们有左邻右舍,可以唠家长里短;他们有广阔的天地,可以自由地呼吸。
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家,已经被我渐渐疏离;而我们的家,再暖,总不是属于他们的暖。我们的家和他们的家,隔着一道浅浅的,却无法逾越的距离。这距离,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忧伤。
时光去了,你还在
一
怀女儿妞妞时,临产前,为安全起见,我提前一周到医院待产。
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女人,因为妊高症,在医院保胎。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多心情不好,脾气暴躁。但陪床的男人,对她温柔体贴,呵护备至。有一次,男人在家里炖了排骨汤提过来,女人刚尝了一口,就变了脸,“啪”地把手中的碗摔在地上,气咻咻地吆喝:“这么淡,一点味儿都没有,让人怎么喝?”
男人赶紧去捡地上的碎片,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你现在不能吃太咸的,医生叮嘱过的,吃盐太多不利于降血压……”收拾妥当,又换了碗,重新盛了汤,一勺一勺去喂她。
我在旁边看得眼热,忍不住对女人说:“你老公对你真好!”
女人火气下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红了脸,解释说:“他是我哥。老公工作忙,顾不上我,哥哥就过来照顾我。我哥就这样,特宠我,你瞧我这臭脾气吧,都是被我哥给惯的……”
男人在旁边憨憨一笑,说:“我就你一个妹妹,不宠你宠谁?”
我有点呆了。他们兄妹俩相亲相爱的样子,令我羡慕到嫉妒。
曾经,我也有一个这样体贴周到,对我倍加呵护的哥哥。他长我3岁,开朗,热情,父母偏爱我,他毫不计较他们的偏心,也像父母一样宠爱我。
可是,最近这几年里,我和他,几乎已经形同陌路。除了每年春节的家宴和老爸的生日聚会时见上两次面之外,我们没有任何联系。而即使在那样热烈的团聚场面上,前一分钟他还和别人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后一分钟,看到我,他立刻面沉似水冷若冰霜。就仿佛我们不是血亲骨肉,而是前世的仇人。而我一次次逼迫自己鼓起勇气、想要与他修好的心,都被他的冰冷与沉默击溃,终于节节败退,越离越远。
二
他曾经很宠我,小时候过年收的压岁钱,他都攒着,给我买大白兔奶糖,买小人书。每周日爸妈派的家务劳动,我偷懒溜号,也是他任劳任怨,替我抹桌拖地。
他比我聪明,却不肯用功读书,初中勉强读完,就跟着父亲学电焊,开了一家杂修铺子。我那时候不懂他为什么不肯继续读书,但感觉到,他工作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多了。每次跟爸妈要学费,他们不再为难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饭桌上我爱吃的糖醋排骨红烧鱼开始经常出现。
我读高一时,他19岁,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修理工了。他每个周末到学校去看我,然后带我到外面去吃顿好的,顺带给我买一堆小零食。回来的路上,我海阔天空地和他讲海子和黑格尔,讲苏州园林和埃菲尔铁塔。我告诉他,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建筑师,设计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他很认真地听,然后笑着敲我的头,说:“丫头,你再优秀,也是我的妹妹。”
我的成绩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梦想成真,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高二的暑假,他骑自行车带我去外婆家,半路上,我们被一辆失控的车撞了。他撞得头破血流;而我,撞伤了中枢神经,好好的一双腿,却再也不能走路。
那年,我17岁,他20岁。
我的人生从此被改写,每天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发呆。
他也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变得沉默,忧郁,左眼角经常神经性地抽搐,后来整个脸型都变了。医生说,那是因为受了过度惊吓。
可是在我面前,他还是那么快乐。给我讲笑话,唱歌,跳蹩脚的舞蹈。他每天忙得灰头土脸,用赚来的钱给我买象棋、五子棋,买一摞摞的书,买影碟歌碟,买收音机,买电脑……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
那时候,他总是心怀愧疚,觉得出这样的祸事,是他的责任。他不止一次地流着泪对我说:“丫头,别怕,就算将来有一天爸妈不在了,我也会好好地疼你照顾你。”而我,渐渐接受了坐在轮椅上的自己,明白这其实就是我的命运,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27岁了,还没有结婚,很多人一听他提的条件,扭头就走。他选对象,不挑年龄,不挑相貌,不挑家世……他什么都不挑,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对我好,他要照顾我,一辈子。
后来,我很努力,读书,写作,终于用手中的笔蹚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我不是他的负担,而是他的骄傲。
三
他结婚了,那姑娘哪儿都不配他,可是她对他说:“让我和你一起来照顾妹妹吧。”只为这一句话,他同意了。
可是,承诺究竟是靠不住的。结婚后,他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精力逐渐转移到自己的小家里,对我开始疏于照看。我想,这世界上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能长久专一地对你好,哪怕是亲兄妹也不行。
后来,我的爱情也来了。男人是一家报社的编辑,被我的文字吸引,说他愿意照顾我。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份感情。
他看着我深陷爱河,既高兴又担忧,一次次叮嘱我:“丫头,你别被爱迷了眼睛,我看这人过于轻浮华丽,怕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你不要被他骗了。”
我正在热恋,满眼都是男人的好,当然听不进去他的劝告。我冷冷地回他:“我一无财产二无美貌,连副健康的躯体都没有,还有什么可被骗的?”我的心里对他是有怨恨的,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不赶紧找个人嫁了,以后依靠谁呢?
可事实被他不幸言中,不久后男人就失踪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上写道:也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还没有做好走入婚姻建立一个家庭的准备。
我后来又经历了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而我,终于被现实打磨得不再相信风花雪月的爱情,只是努力写字赚钱。我的理想是可以不依赖任何人,自己也能将日子过得幸福。
我决定要买房子的时候,他很支持。他那时生意做得还不错,问我缺口有多大,他给我补。我说差5万元,他当即拿出一张卡给我。可是嫂子不干,扑过来抢走了卡,又哭又喊:“你疯了,还过不过日子了?省吃俭用攒这点钱容易吗?”
他尴尬地垂首而立,扬了几次的拳头,终于只是砸在自己的腿上。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血气方刚的哥哥了,当初的承诺,早已散在岁月的长河里,声息皆无。
我的心碎了一地,抓起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喊:“谁稀罕你们的钱?我自己贷款去买。”
终于,父母卖了家里的粮食和两头牛,帮我凑了一部分,剩下的,我自己贷款,把那房子买下。
而我的心,彻底寒了。
四
拿到房子钥匙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严涛。他很穷,没有正式工作,但他对我说:“我愿意做你的腿,剩下的人生,我陪你一起走。”我没有多喜欢他,但我想,身边有个人,总比一个人单着要好过些。关系确定后,严涛拿了3万块,帮我装修房子。
他却不同意,严涛来找我,他横眉冷对,没有个好脸色。他说:“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一穷二白的,明摆着就是图你的房子。把他的钱退回去,房子我来给你装修。”
我冷笑,说:“你给我装修?先问问嫂子同意吗?我当然知道他是图我有房子,但没有那套房子在那儿摆着,你以为有人愿意娶我啊?”
他变了脸色,拍着桌子吼:“你就那么着急嫁人?我们家养不起你吗?”
我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靠别人养,我能养活我自己,也能养活他。不劳你操心。”
他愈加愤怒,一张脸抽搐得变了形:“好,将来吃了亏,你不要后悔。”一跺脚,摔门而去。
我执意嫁了严涛。婚后我才知道,严涛好赌,嗜酒。我辛苦赚来的稿费,都被他拿去做了赌资。赢了他高兴,要喝酒;输了他难受,也要喝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还得我照顾他。我和他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严涛秉性不改,一个家,支离破碎。
他从父母那里知道我的情况,愤怒地跑来,不由分说把严涛一通狠揍,对我说:“这种王八蛋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跟他离婚。”
我倔强地昂着头,把眼泪狠狠地憋回去,冷冷地说:“这是我的选择,用不着你管。”是的,我不能在他面前认输。
婚,终于还是离了。因为严涛偷偷拿了我的房产证去抵押贷款,拿贷来的钱去赌。幸亏我发现得及时,凑钱还了贷款,房子才得以保住。
我不再只为了找一个依靠而急于嫁人,找了保姆应付日常生活,自己安心写作。两年后,我遇上齐郡,确定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后,我们结婚,半年后,怀上女儿妞妞。
但我和他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没有缓和的机会。
五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我忽然出血破水,被送进急救室。进去前,齐郡紧张地握住我的手,说:“给哥打个电话吧,我一个人,万一……我怕……”我疼得满头是汗,心却忽然一软,默然点头。
从昏迷中醒来,我的病床前围满了人,齐郡、爸妈、他和嫂子、小侄。看我醒了,齐郡擦了擦脸上的汗,如释重负:“总算醒了,吓死我们了。你不知道当时多危险,大出血,医院没有你这种稀有血型,幸好咱哥来得及时,给你输了血……”
我心头一震,似乎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都热了起来。转头去看他,他脸色惨白,眼睛却是红的。他讷讷的,只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嫂子把女儿送到我身边:“看看,长得多漂亮,像你呢。”小侄凑过来,认真地说:“让我抱抱妹妹,她是我妹妹,我会一辈子保护她……”
我和他,在小侄快乐的声音中同时落泪。我以为多年的冷漠和隔阂,已经让我们的心习惯了疏远,却没想到,在我生命攸关的时刻,挺身保护我的,仍然是他。是的,我们是兄妹,这种骨肉血亲,一辈子都难割舍。虽然也会有误解,也会相互伤害,但在彼此的内心深处,仍有深爱,将我们紧密相连。
时光如漏斗一般,把一切怨恨愤懑悄然过滤,剩下的,只有爱。唯有爱。
上帝送来的最好礼物
一
那是五月里阳光最灿烂的一天,我挺着幸福的大肚子,由叶亮陪我去医院例行孕检。前一天,给你打电话,你在电话里笑得得意而满足:“你妈正给孩子做小衣服呢,布都是纯棉的,柔软妥帖。包被上是喜羊羊的图案,全是我亲自去买的……你不用担心,等你月子的时候我去伺候你,想吃什么,只管跟爸说!”妈在旁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千万小心,别磕着碰着了,多动动,别坐太长时间。让叶亮多炖点鱼汤、排骨汤,鲜奶也要喝,补钙……”窗外的阳光大朵大朵地开着,我抚摸着腹中的胎儿,听着你们喧闹的声音,俗世的幸福和温暖,扑面而来。
宝宝6个月了,每天左一下右一下地踢我,那种奇妙的感觉,让第一次做母亲的我,充满兴奋无比期待。我和叶亮都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三年宝宝才姗姗而来,意义自然非同寻常。怀孕后,我停了工作,在家看书听音乐,一心养育宝宝。叶亮也体贴周到地照顾我,不让我下厨房,不让我碰手机电脑,鱼肉蛋奶、水果干果,每天定时定量地补充。晚上用温水为我烫脚,去门口转转他也要跟随我左右,身体稍不舒服他就紧张得要命……
我们都在全心期待着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到医院,医生让做四维彩超,检查胎儿是否畸形。之前在宝宝群里,曾经看到过别的孩子拍的四维照片,孩子吮着手指,在羊水里游泳,很可爱。我和叶亮商量,也给宝宝拍个照,让他长大后看看他在母体里的样子,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排在我们前面的一对夫妻,检查完后在电脑上选图片。我却突然紧张,抓住叶亮的手小声问他:“宝宝不会有什么意外吧?肯定是健康的,对吧?”叶亮拍拍我的头,笑:“那当然,也不看看他爹妈是谁!”
终于轮到我,忐忑地躺在床上,年轻的女医生手里的仪器在我的肚子上转来转去,时间一分一秒缓慢移过,我已经大汗淋漓。我焦急地问:“宝宝怎么样?”医生迟疑着说:“其他的倒都正常,就是肚脐正好遮住了孩子的心脏,你出去休息下,或者转一转,让孩子转个位置。”
看我出来,正在走廊里乱转的叶亮焦灼地迎过来问:“宝宝怎么样?没问题吧?别人都那么快,我们怎么这么长时间?”我对他无力地笑笑,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叶亮的手紧紧地拽着我,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冒出,他说:“我怎么觉得心里怄得慌……”
20分钟后,我再次躺在床上。这次,年轻医生又叫了一个老医生过来帮她看。直觉已经告诉我,宝宝肯定是有问题了。我的心缩成一团,不敢去看医生的表情,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求上帝保佑我的宝宝!
两位医生反反复复地看B超,叶亮也被叫了进来,医生表情严肃而郑重地说:“你们的孩子心脏发育异常,室间隔缺损,右心室双出口,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你们考虑一下,趁孩子还没生,最好是引产。”
平地起惊雷,我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泪水夺眶而出。叶亮紧紧抱着我,眼泪瞬间湿了我的衣裳。
二
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我和叶亮互相搀扶步履沉重,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家。我们是两个失去了思维和知觉的人,过马路时险些被一辆车撞倒。在司机的痛骂声中,我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恢复思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听到你熟悉的声音,我只叫了一声“爸”,就痛哭失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你在那头急得疯了一般,听我断断续续说明原委,你只说:“乖,等着,爸这就去。”就撂了电话。
十几公里的路,你只用了不到20分钟。看到你风尘仆仆地进来,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叶亮把医院的报告单拿给你看,你的手颤抖着,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燃。你终于扔掉烟,别过脸去,用袖子一下一下擦脸上的泪。你颤声说:“怎么会这样?肯定是医院搞错了,我们两家都没有这个病史,你们俩身体也挺健康的,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咱不能被一棍子夯死,再换家医院检查,我陪你们去!真不行,咱就去郑州,去北京……”
你的话重新点燃了我的勇气,我怀着渺茫的希望期待奇迹。我们又接连去了三家医院,却一次比一次绝望。所有的结果都一样:胎儿心脏发育畸形,如果不引产,生下来存活的概率也很小。就算能活,也需要高昂的医疗费……
那天晚上,我和叶亮在电脑上查了一夜先天性心脏病。我们矛盾纠结,要不然,就生下来,万一发生奇迹呢?你在客厅里抽烟,一支接一支。然后,你把我叫过去说:“妞啊,咱可不能冒这个险,这孩子不能要,他是来讨债的。你要是生下来,以后会搞得你们倾家荡产,孩子也受罪。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粗暴地打断你:“爸,你这是什么话?当初我有病的时候,你怎么不把我扔了?他是我的孩子,我要他!哪怕拿我的命去换他,我也愿意!”我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吼,情绪完全失控。
你颓然坐在沙发上,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你强抑内心的狂躁,平静地说:“妞,爸知道你心里难受。这种滋味,爸爸不是没有尝过。”
我诧异,听你继续说:“在你哥前面,你还有一个姐姐。那是我第一个孩子,都长了两岁了,突然发烧,没救过来……当时我和你妈,都不想活了。你说得对,如果能拿命去换,我也愿意……”你突然间老泪纵横。“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啊。后来,我们又有了你们三个。你看,你们几个,不是个个都健康聪明。”
我怔着,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那是你心上的伤吧。现在,你揭开伤疤给我看,只是想让我明白,有些东西,该放手的时候,必须放手。
三
去医院那天,你非要跟着我去。很热的天,你一趟一趟跟着叶亮来回跑。办完住院手续,医生要准生证,我的准生证还在老家,你马上说:“我回去取。”起身就走。你性子急,还以为自己是年轻小伙子,起得太急,踉踉跄跄几欲跌倒。我上前扶住你,央求你休息一下,你不肯,说:“你等着,爸很快就来。”
我从窗户往下看,正晌午,35度的高温,外面白花花的大太阳,你花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头顶,衬衫后背全湿了。你的步履踉跄沉重,挺直的脊梁变得佝偻,我的心突然酸疼起来。我以为我结婚了,成熟了,你就可以幸福地安度晚年。却不料,你还要为我在太阳下奔走,而你,已经是70岁的高龄。
我住进产科病房,等待手术。产科是医院里唯一充满喜气的地方,每天都有新生儿出生,年轻的父母满脸的幸福,全家人都围着产妇和婴儿转,亲戚们一拨一拨地来探望,热闹而喜庆。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让我一次次心酸落泪。
叶亮要上班,你便每天守着我,讲村里的趣事,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你说:“你从小就心疼爸妈,上学时,给你的生活费,多一分都不要。我就知道,我这个女儿,长大了一定有出息……”我憔悴着一张脸,头发蓬乱,双眼红肿,这样不堪的女儿,却仍然是你的骄傲。
手术安排在5月22日。进手术室之前,你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你哭了,你说:“妞儿,不怕,爸爸在外面。”我的身体缩在毯子里,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更疼的是我的心。为什么我要一次次地让你跟着担心,难过?
宝宝被催出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没有勇气看他。只觉得心被撕成了片,又细细绞碎。无可抑制的疼痛,让我几乎停止心跳。从手术室出来时,看见你,我恍如隔世。你看着我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疼地哭了。
你开始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跑。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鱼和排骨,回来文火炖了,装进保温饭盒,骑着电动车,送到病房,看着我一口口喝下去,才放心回去,准备下一顿饭。红枣小米粥、鱼头豆腐汤、红烧排骨、手擀面,你的饭每天都不重样,惹得同病房的产妇个个羡慕。
有一次你来的时候额头上青紫一片,我追着问你,你躲躲闪闪,只说不小心碰了。后来躲不过才说,过马路时没有看红绿灯被车擦了一下。我大惊,再不肯让你送饭,我怎么能放心让一个70岁的老人每天穿行在车辆汹涌的马路上?可是你说:“医院的饭哪能吃?你要好好补补才能尽快恢复!”
四
出院回家,还要休养一个月。不准看书、看电视电脑,叶亮要上班不能在家里陪我,你便和妈留了下来。怕我寂寞,你戴着老花镜读书给我听,还给我唱戏。说实话你唱得真不怎么样,常常跑调。妈总是嘲笑你,可你不在乎,扬扬得意地说:“又不是唱给你听的,我闺女爱听就行。”
出了月子,你和妈回了老家。我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读书,写字,思考,整理书稿。我总是静默着,怕见人,怕天黑,仿佛一夕忽老。我常常想起已经去了天堂的宝宝,在写字的间隙,买菜的途中,熬粥的瞬间,或者,午夜梦回,我的思维常常在刹那间停顿,一片空白,泪流满面。
我不肯出去,怕别人问我的宝宝时无法回答。我坐在窗前,看着年轻的父母抱着婴儿调笑逗乐,心止不住地痛。甚至听到外面孩子的笑声,我也会突然掉泪。我太想要个孩子了。
我的脾气变得急躁,动不动就发火、流泪、摔东西,和叶亮的关系也越来越坏,争吵、抱怨、冷战。他回家越来越晚,我的猜疑愈加频繁,甚至偷偷查他的手机,闻他衣服上的味道……
直到那次,叶亮深夜未归,我终于崩溃,不顾已是午夜,给你打电话。仍然是那样,你迅速赶过来,听我说清原委,你沉默了。你没有像我期待中的那样强烈谴责叶亮的所作所为,却对我说:“妞,你要相信叶亮,他不是会背叛家庭的人。只是,你再这样逼他,怕就真把他逼跑了。那样,你这个家,就彻底毁了。”我靠在你的怀里,无助地哭:“爸,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凌晨三点,叶亮回来了。原来他的车坏在路上,手机也没电了,没法和我联系。
你又留了下来,每天逼我带你去公园唱戏,去菜市场和小贩唇枪舌剑地讨价还价,甚至让我和叶亮带你去旅游,你说你还没去过杭州呢。
于是,我们三个人,去了杭州。在美丽的千岛湖,我们乘一叶扁舟随波荡漾,那一汪碧水,洗去了我所有的怨懑和伤痛。你诗兴大发,居然给我朗诵仓央嘉措的诗:“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在你苍老浑厚的声音中落泪。爸爸,我明白了,生命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总会遇到种种意外,伤痛,得到,失去和遗憾。而此刻的遗憾,也许就是为了成全我的下一个幸福。
我慢慢忘掉了那个孩子,又回到了世俗的欢乐之中,心胸豁然开朗,一路兴致勃勃地给你讲解每一个景点。你在我的笑声中欣慰地落泪,你说:“妞啊,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后来我才知道,你和叶亮偷偷去问过我的医生,我的狂躁、猜忌和狭隘,是因为得了产后抑郁症。你使尽种种办法,终于带领我走出阴影。
爸爸,这一生,还会有谁比你更好?你这样一次次不遗余力的努力,只是为了在你的有生之年,让我更多地享受快乐和幸福。你始终站在我身后,随时随地准备着帮我应付困难和麻烦。
我想,这一生,无论上帝会给我多少不幸和灾难,只要他给了我这样一个父亲,就不能说他没有给我礼物。你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为我的生命播洒恩泽和雨露。
用你爱我的方式去爱你
一
你突然打电话说要来我家,电话里,你轻描淡写地说:“听你二伯说,巩义有家医院治腿疼,我想去看看。先到你那里,再坐车去。你不用管,我自己去……”
你腿疼,很长时间了。事实上你全身都疼,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无意中看见,你的两条腿上贴满了止痛膏,腰上也是。你脾气急,年轻时干活不惜力,老了就落下一身的毛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也不好,老年人的常见病你一样都不少。年轻时强健壮实的身体,如今就像被风抽干的果实,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弱不禁风。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你就来了。打开门后我看见你蹲在门口,一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揉着。你眉头紧锁,脸上聚满了密集的汗珠。进屋后坐在沙发上,你仍然不断地捶腿,紧咬着牙,脸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出。我不知道你竟疼成这个样子,又急又气,埋怨你:“怎么不早来?万一耽误了怎么办?”你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讷讷地答:“以为没啥事,贴点膏药止住疼就行了,谁知道竟越来越厉害……”你的头发已白了大半,持续的疼痛让你原本英俊的脸扭曲变形,看着你痛苦的表情,我的心又酸又疼。
你坚决不同意我陪你去医院,你拍着胸脯,一副包揽万事的样子说:“不就是去检查一下开点药嘛,我一个人完全能应付!”你的固执让我气恼,我说:“你又不是没去过医院,四楼看病,五楼拍片,一楼付药费,上上下下得好几趟,你受得了吗?”你的声音低下来,担忧地看着我说:“你那么忙,这一耽误,晚上又得熬夜,总这样,对身体不好……”
正争执间,电话响了,是编辑找我要稿子。和编辑聊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却不见了你。我慌忙跑出去,你并没有走出多远,你走得那么慢,弓着身子,一只手扶着膝盖,一步一步往前移。挪一步就要停下来,用手揉揉膝盖,再继续往前挪。
看你艰难挪移的样子,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泪凝于睫。我紧追过去,在你前面弯下腰,我说:“爸,我背你到外面打车。”你半天都没动,我扭过头催你,才发现你正用衣袖擦眼,你的眼睛潮红湿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风迷了眼。”又说:“背啥背?我自己能走。”
纠缠了半天,你拗不过我,终于乖乖地趴在我背上,像个听话的孩子。我攒了满身的劲儿背起你,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那一瞬,我有些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我曾经健壮威武的父亲吗?你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背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使劲弓起来,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到小区门口,不过二十几米的距离。你数次要求下来,都被我拒绝。爸爸,难道你忘了,你曾经也这样背着我,走过多少路啊?
二
怎么能忘记那些往事呢?
18岁那年,原本成绩优异的我,居然在高考语文时睡了过去。这样荒唐的行为,导致的最终结果是我只考取了一个普通的职业大专。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你把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好几遍,突然手起掌落,五个深红的指印落在我的脸上,你气愤地嚷:“臭小子你怎么不去死?”
那一巴掌,让我无脸去读那个职专,也无法面对你失望愤怒的眼睛,便毅然进了一家小厂打工。那天,我正背着一袋原料往车间送,刚走到起重机下面,起重机上吊着的钢板突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我,被厚重的钢板压在下面,巨大的疼痛,让我在瞬间昏迷过去。
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守在我床边的你,着实被吓坏了。你脸上的肌肉不停地跳,人一夜之间便憔悴得不像样子。像祥林嫂似的,对每一个来看我的说:“我只几天不见,这小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块钢板砸下来时,所幸被旁边的一辆车挡了一下,但即便是这样,我的右腿也险些被砸断,腰椎也被挫伤。
治疗过程漫长而繁杂,每天,你背着我,去五楼做脊椎穿刺,去三楼做电疗,上上下下好几趟。那年,你50岁,日夜的焦虑使你身心憔悴;我18岁,在营养和药物的刺激下迅速肥胖起来。50岁的你背着18岁的我,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
彻骨的疼痛,一夜一夜的失眠,对未来的重重忧虑,使我的心情日益烦躁。那次同学来看我,在学校时,他的成绩不比我好,可他却考了名牌大学。他走后,我看着墙角的蚂蚁,郁闷无比。如果不是高考失利,我此刻也应该在大学校园里刻苦攻读,而不是躺在床上寸步难行,承受病痛的反复折磨。
就是这时候,你端来排骨汤给我喝,你殷切地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把一勺热汤往我嘴里送,说:“都炖了几个小时了,骨头汤补钙,你多喝点……”我突然烦躁地一掌推过去,嘴里嚷着:“喝喝喝,我都成这样了,喝这还有什么用啊?!”
汤碗“啪”的一声碎落一地,排骨、海带滚得满地都是,热汤洒在你的脚上,迅速起了明亮的泡。我呆住,看你痛得龇牙咧嘴,心里无比恐惧。我想起来你的脾气其实很暴烈,上三年级时我拿了同桌的计算器,你把我的裤子扒了,用皮带蘸了水抽我。要不是妈死命拦住,你一定能把我揍得皮开肉绽。
然而这一次,你并没有训我,更没有揍我。你疼得嘴角抽搐着,眼睛却笑着对我说:“没事儿,爸爸没事儿!”然后,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我心里忐忑不安,愈发疑惑:你的脾气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或许,就是从那块钢板砸下来的那一天。
你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那么粗糙暴烈的人,居然每天侍候我吃喝拉撒,帮我洗澡按摩,比妈还耐心细致。我开始在你的监督和扶持下进行恢复锻炼,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你陪着我一起用双拐走路。我在前面蹒跚而行,你紧随着我形影不离,我们成了那条街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为了照顾我,你原来的工作不做了。没了经济来源,巨额的医疗费压得你抬不起头。你四处借钱债台高筑,亲戚们都被你吓怕了。那次你听说东北有家医院的药对我的腿有特效,为了筹药费,你跑到省城去跟大姑妈借钱。
没想到路上竟出了事。你乘坐的那趟车超载,在半路上翻了。电话打到家里,妈的脸忽地就变得惨白惨白。
你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可是那一天,你突然奇迹般地醒了。妈抱着你哭,你说:“我都走到半道上了,忽然想到我们家那臭小子还没好呢,我走了他怎么办?”
八个月后,我开始扔下拐杖能自己走了。
三
在医院做检查,从体检到拍片,你一直很听话地跟着我。片子结果出来前,你坐立不安神情紧张,不停地问我:“到底怎么样?不会很严重吧?”我紧紧握着你的手,你厚实粗糙的大手在我的掌心里不停地颤抖。我第一次发现,你其实是那么害怕。
结果出来,是骨质增生,必须手术治疗。医生说:“怎么这么晚才来?要是早发现了,就不用手术了。”你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你是为了省钱。可是,我想象不出,你如何能忍得了那样的痛?
办完住院手续,手术安排在一星期后。你催着我走,我也惦记着未完成的稿子,便准备离开。我刚走出病房没多远,就听到你在身后叫我。回过头,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朝我招手。你说:“能不能,再陪爸坐一会儿?”
我决定留下来陪你,像你从前对我那样,为你买喜欢的菜,削苹果给你吃,陪你下棋,搀扶你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听你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拿皮带抽过我,你心虚地笑。
那天护士为你输液,那个实习的护士,一连几针都没有扎进血管。我看着你肿起来的手背,突然就恼了。一把推开她,迅速用热毛巾敷在你的手上。一向脾气温和的我,第一次对护士发了火:“你能不能等手艺学好了再来扎?那是肉,不是木头!”
护士尴尬地退了下去,你看着暴怒的我,眼睛里竟然有泪光闪烁。我猛然记起,几年前,你也曾这样粗暴地训斥过为我扎针的护士。
手术那天,你一直很紧张。上了手术台后又跑出来,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是害怕手术发生不测,再也见不到我,想给我几句嘱托。可那样的话,你终究说不出口。我握了握你的手,安慰你说:“爸,小手术,不要怕……”话未说完,却忍不住转头去抹眼泪。再回头看时,护士已经催你进去做麻醉了。
手术很成功。你被推出来时,仍然昏睡着。我端详着你,你的脸沟壑纵横,头发白了大半,几根长寿眉耷拉下来……我想起你年轻时拍的那些英俊潇洒的照片,忽然止不住地心酸。
几个小时后,你醒了,看见我在,又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眼,虚弱地说:“尿……尿……”
我赶紧拿起小便器,放进你被窝里。你咬着牙,很用力的样子,但半天仍尿不出来。你挣扎着要站起来,牵动起伤口的疼痛,巨大的汗珠从你的额角渗出来。我急了,从背后抱起你的身体,双手扶着你的腿,把你抱了起来。你轻微地挣扎了几下后,终于像个婴儿一样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那么轻,那么依恋。
四
出院后你就住在我家里。每天,我帮你洗澡按摩,照着菜谱做你喜欢吃的菜,绕很远的路去为你买羊肉汤,粗暴倔强的我也会耐心温柔地对你说话,阳光好的时候,带你去小公园里听二胡,每天早上催你起床锻炼,你在前面慢慢走,我在后面紧紧跟随……所有的人都羡慕你有一个孝顺的儿子,而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传承给我的爱的方式。你把一个父亲深沉博大的爱传给了我,让我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体贴孝顺的儿子;你把一个男人的坚韧宽厚传给了我,让我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男人。
爸爸,我一直在努力用你爱我的方式去爱你,可是最终我还是遗憾地发现,我的爱永远比不上你的爱。你对我的爱,宽阔辽远一如无际的大海,纯粹透明没有丝毫杂质,而我,只能用杯水,去回报大海。
那个和我最像的人
一
我和她越来越不像了。我穿职业套装,化精致妆容;她穿我前几年剩下的旧衣,面容憔悴,目光呆滞。我带她一起出去,没有人相信,我和她是双胞胎姐妹,曾经相像得连父母都无法辨认。
她比我先从母体出来45分钟,这45分钟,成了我们彼此命运的分水岭。常常,在我把她敲碎的茶杯碗碟扫进垃圾桶的时候,在我不得不把她锁进小屋的时候,在我不止一次把跑丢的她从外面找回来的时候,我想,如果早出来的是我,我和她的人生是不是要重新写过?
她的病其实之前早有迹象,彻夜不眠,精神恍惚,目光涣散,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沉默不语。直到有一天半夜,母亲在睡梦中被刺耳的笑声惊醒,开门出来便看到她正站在房顶上,披着一条床单手舞足蹈,她唱:“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母亲扑过去想抱住她,她躲避着往后退,盯着母亲惊恐地吆喝:“你是谁?不,不要靠近我!……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她患有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医生问,她是不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旁边的她却忽然很清醒地说:“那年小玉没考上大学我都没事儿,还能有什么刺激?”
我抱住她瘦弱的肩,说不出话。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不安地抖动着,终于推开我,木木地问:“你是谁啊?你怎么哭了?”我再也忍不住,掩面而逃。
二
母亲生我们的时候难产,做了绝育手术。村里人背后都说,老苗家是绝户头,将来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在那个偏僻的农村,没有儿子不但让一村的人瞧不起,也会处处受人欺。没有儿子,父亲的腰就再也没有挺直过,见谁都是一脸谦卑的笑。所以,从小到大,我们听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们俩一定要争气。
我们俩在一个班读书,她比我聪明,也用功。事实上我和她,除了长得像之外,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温顺,懂事,细腻,敏感;我顽皮,泼辣,任性,虚荣。她不过比我大45分钟,却像个真正的小姐姐那样,处处让着我。每天上学前,她会仔细梳好自己的小辫,再来帮我梳乱蓬蓬的头发。上课时,我总是心不在焉,牵挂着树上那只鸣叫的蝉,或者抽屉里尚未读完的小说。她主动请求老师把位置调到我的旁边,帮我记笔记、画重点。因为有她,我虽然学得三心二意,成绩居然一直都不错。
那一次,我为了买一包棉花糖,借了同学大树五毛钱。过了嘴瘾之后才着了慌,因为根本没有钱可还。两天后,平时一放学就准时回家的她,一直到吃晚饭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回来后就低着头躲着父母跑进我们的小屋里。我跟进去,才发现她的鼻子流着血,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肿得往上翘着。我一呆,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大树把她当成我给揍了。
她没有怨我,只说:“小玉,以后不要再借人家钱了。咱们要争气,不能让人看不起。”
三
她跟我描述她的梦想:考上大学,每天衣着光鲜地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买一套大房子,把爸妈都接出去,让村里那些笑话爸妈的人都看看,养女儿也能光宗耀祖。
说这些话时,我们正蹲在茂密的玉米地里薅草。她的眼神飘过密密匝匝的玉米丛,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大山。梦想就像天上飘忽的云朵,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些日子里,她和我一样惴惴不安忧心忡忡。之前父亲已经讲明,家里的条件,两个人只能供一个。我们睡在一张床上,那些晚上,她总是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有一次她忽然坐起来,试探着问我:“小玉,你有把握考上大学吗?你的英语成绩……”我不理她,闭着眼睛装睡。是的,我的英语成绩不如她,事实上我所有的成绩都不如她,可是,我不能放弃这个走出去的机会。她便叹一口气,重新躺下。我半夜睡醒,她仍然睁着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通知书还没下来,表姑从省城回来,说一个同事刚生了小孩儿,想找个保姆,一个月四百块钱,管吃住。表姑说,这家人条件不错,看我们俩谁愿意去。每月四百块钱,对我们一贫如洗的家来说无疑是笔巨款。爸妈都动了心,看看她,再看看我,拿不定由谁去好。我靠着墙,倔强地闭着嘴,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她正在灶前烧火,背对着我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瘦弱的肩微微有些颤抖。僵持很久,她终于开口说:“我去吧,小玉比我聪明,准能考上大学。我赚了钱供她……”说完她就急步进了灶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灶膛里一根燃了半截的柴火掉了出来,在地上兀自燃了一会儿,便慢慢地熄了。
16岁,那个沉闷燥热的夏天,成了我和她命运的分水岭。我到县城读重点高中,她去省城做了保姆。
四
她很少回家来,每月的四百块钱,她只留下二十,剩下的都如数寄回家。那些钱变成了我的学费生活费,种子化肥农药。她不断地给我写信,叮嘱我好好读书,需要钱就和她说,末了,还是那句话:小玉,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为咱家争气!
我从来不给她回信,我觉得她烦,她才17岁,怎么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叨个没完?学校里到处是张扬的青春灿烂的笑脸,我很快便融入缤纷多彩的校园生活,操场上的排球比赛,春花灿烂时的郊游,暗恋的男老师,课桌抽屉里突然冒出来的纸条……我几乎忘了,在校园之外,还有一个和我一样有着如花青春的女孩儿。
高三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每天从他的教室窗户旁走过,心就像擂响的战鼓,“咚咚咚”,把胸腔震得生疼。若他正好在靠窗的位置坐着,又正好无意瞥了自己一眼,我便觉得浑身瘫软,灵魂出窍,脚下软绵绵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过去的。
我学会描眉画眼,频频变换发型,可是仍然觉得自己是灰暗的,因为我没有李娜飘逸的丝巾,没有安小眉的纯棉长裙。我像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梦想一夜之间变成白天鹅,让我的王子惊艳。
我只好给她写信,说学校让买学习资料。其实我是想买那套牛仔背带裙,我试过了,白色的镶蕾丝花边的衬衣,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裙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如此美丽。
她很快就把钱寄来了,照例还是要我好好学习给爸妈争气、要钱找她之类的老话。我把她的话丢在脑后,穿着那条裙子,守在那个男孩儿必经的路旁。而他,一直到毕业,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经看过我一眼。
这场黯然憔悴的暗恋,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高考失利,名落孙山。
五
她坚持让我再复读一年。其时我已心意阑珊,重回校园,却和一帮外校的问题女生混在一起,抽烟,喝酒,逃课……
那一次,我和一个男生跑到省城去玩。我们去游乐场坐过山车,去看电影,去中心广场喂鸽子……
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她跟在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后面,面色憔悴,干涩的头发束在脑后,弯着腰,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孩子长得胖,她瘦弱的臂膀抱着已显吃力。女人一边走一边催她:“快走啊,这么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她紧走几步,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她赶紧去哄,女人皱着眉头转回来,一把夺过孩子,厉声叱喝:“你到底会不会抱孩子啊?猪也没你这么笨的……”
我的怒火忽地一下就起来了,腾地窜到她们面前,拉住那女人说:“你跟她道歉!”她看着突然出现的我,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臂,焦急地问:“小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人不屑地看着我:“哪里来的小太妹,也敢在这里撒野?”我抓着她不放,不依不饶:“道歉!”她在我旁边急急地说:“小玉,别闹了啊……姐求你了……”
女人冷冷地对她说:“苗小珠,你回去收拾行李,回家去吧。”
她愣愣地呆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连珠炮似的冲我嚷:“好好的你闹什么闹?你马上就考大学了,学费从哪儿弄?……”
我低着头不答她,心却一阵一阵地疼。这个和我一样有着花季青春的女孩儿,用她的隐忍和委屈,为我换取绽放的机会。而我,却毫不吝惜地挥霍着两个人的青春。
我开始拼命读书。因为我明白:我的生命不再只属于我,我在为两个人活着。
六
我读大三那年,她出嫁了。嫁的是我们本村的一个男人,那男人老实得近乎木讷,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却也嫁了。她说父母年龄大了,得有个人在跟前照顾。结婚那天她哭得跟泪人似的,她一遍遍地跟我说:等你工作了,买了大房子,一定要把爸妈接去享享福。
我还没有买得起大房子,她就疯了。
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母亲说,她病后反反复复只唱那两首上学的歌,她是太想去读书了……我们一家人都欠她的……
我无语,泪顺着面颊滑落。那个和我最像的人,用她10年的青春,终于换来我如花绽放的娇颜,而她,却没落成一株乡间的野草,以另一种方式迅速凋零。
我把她接到我身边,送她去最好的医院治疗。不管她清楚还是昏迷,我都想让她知道:我爱她,很爱很爱她。
我永远是让你操心的孩子
喜日定在五月末。之前,他一趟一趟地往我未来的婆婆家里跑,只因为申亮的家人,不同意我和申亮结婚。他们反对得理直气壮:申亮相貌堂堂有学有识,何苦自讨苦吃来照顾我这个连路都不能走的人?申亮怕惹父母生气,又舍不下我,在我们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就急了,自告奋勇要去做说客。我不肯,甩脸子给他看:“哪有这样低三下四上赶着把自己女儿送上门的?索性分手算了。”他笑嘻嘻地回我:“从小到大你就没让我省过心,好不容易找个人家嫁了,我也少操点心啊。”
他果然就去了,穿得很正式,西服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再嘱咐我把他的领带打得漂亮些。穿好后就在我眼前晃,说:“看到这么帅的老爸,就能猜到我家丫头也不差,我得震住他们!”然后,他就气宇轩昂地走了。
他去了整整一天,晚上回来,脚还没迈进大门,就得意扬扬地跟我炫耀:“丫头,全妥了。你看,关键时刻还得看你老爸,你就开开心心地等着嫁人吧。”我追着问他究竟使了什么仙招,让固执的婆婆妥协的。他把手里的报纸一摇,洋洋自得地唱:“山人我自有妙计……”
本以为问题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了,我和申亮开始准备结婚的东西。可是没几天,申亮又垂头丧气地跟他说:“我妈说,同意是同意,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管,结婚典礼也不参加……”我当即就冷了脸,摔掉手里的杯子,冲申亮发火:“牛什么牛,蹬鼻子上脸是不是?我还不嫁了呢!”申亮被逼急了,心一横就说:“要不干脆去领个证得了,什么仪式也不要……”他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丫头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们哪一个不来都不成。”又安慰我:“丫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赌气。不是还有老爸我吗?这些事都交给我。”
他就这样,在我家和申亮家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喝高了,抱住我就哭了。他说:“我家丫头怎么了?人漂亮,是作家,自己赚钱买房子,哪点比别人差?不就是不能好好走路吗?还嫌丫头给他们丢人……”他涕泪横流。
我抱住他,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一向在人前那么骄傲的他,是怎样为了女儿的幸福,一次次拉下脸面跟人解释,他的女儿其实有多么优秀。
第二天,我给申亮打电话,我说这婚我不结了。申亮追问原因,我说:“你家人可以瞧不起我,但不能瞧不起我爸。这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父亲!”申亮不说话。我抬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拼命地冲我打手势。最后索性夺过话筒,对申亮说:“丫头那都是气话,你千万别放心上……”
我夺过电话,狠狠摔在地上,冲他吼:“你不就是嫌我麻烦怕我嫁不出去吗?我明天就搬出去自己住……”
他坐在地板上,平静地看着我闹,目光很沧桑。他说:“丫头,你不能任性。申亮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能错过了……我和你妈都老了,终有离你而去的那一天,到时候,你身边没个人,我们怎么放得下心?”他的声音浑浊呜咽,听起来很揪心。隔了一会儿,他又很郑重地对我说:“你婆婆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们结婚后,可不能因为这个难为她。”
我喉头堵得慌,说不出话。
婚,还是结了。那天,清一色的黑色小轿车排满了街道,响亮的鞭炮在门外噼里啪啦响了半个小时,乐队奏着喜庆的曲子,我像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样,画精致的妆,穿洁白的婚纱,像朵美丽的百合。他在招呼亲戚朋友的空当里跑过来看我,见了我只是傻笑,反反复复地说:“这样好,这样好!”
申亮抱我上车前,郑重地对他鞠躬说:“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他欣慰地点头,却转了身,去拭泪。我过去抱住他的肩,忽然发现,他其实不像我想象得那样强壮。他胳膊上的肉呢?他光洁韧性的皮肤呢?他乌黑茂密的头发呢?他什么时候变得已经这么老了?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婚纱上,我在心里说:“爸爸,以后,我不再是让你操心的孩子了!”
婚礼很热闹,原本坚决不肯参加婚礼的公公婆婆,居然都来了。典礼时,司仪让我和婆婆拥抱一下,婆婆敞开双臂亲热地抱住我的肩,一个接纳的拥抱,竟让我潸然泪下。婆婆在我耳边小声说:“丫头,你应该骄傲,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越过婆婆的肩头去看他,他正转过身,去抹脸上的泪。
事后,母亲告诉我,他瞒着我,又反复几次去劝说公婆。他说结婚是大事,不能让丫头受委屈,别人有的,丫头都得有。咱作点难给人下口气没啥,把丫头和公婆的关系疏通好了,丫头以后不又多了个依靠?
结了婚,不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在自己的新家里,享受着新婚的甜蜜与幸福。家里的电话响得很频繁,都是他打的。他好像总是有很多的问题在等着我,他说家里的葡萄熟了,我什么时候回来吃?他说我知道排骨是怎么炖的吗?他说最近我的稿费单怎么少了,是不是懒了、不写了?他也遮遮掩掩地问我,申亮对我还好吗?隔几天,他会骑着车,跑三十多里的路,来给我送一兜青菜或者番茄;再隔几天,他又给我送一把勺子或者一个锅盖。他永远知道我家里缺少什么、需要什么,对我的家,他了解得比我还清楚。
我回去一次,如同是他的节日。他把我给他买的新衣穿在身上,街前街后地转悠;把我带回去的水果和烧鸡分给邻居,很自豪地跟人炫耀:这都是我家丫头买的。我每次离家,他都面色黯然。开始的时候他还送我到大路上,看着我一点点走远。后来,他就不肯再送我,总是在我离家前就早早地躲出去。母亲对我说,每次我离开后,他都要在我的房间里坐很长时间,看着我空了的书柜和电脑桌发呆。有时候他从外面回来,会兴致勃勃地先跑到我的房间里,准备和我讲刚听来的新鲜事儿。进去后才发现我已不在那里,他便很怅然,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独自默然。晚上看完电视,他也会习惯性地到我的房间里坐坐,可是已经没有人再听他讲刚刚看过的电视情节……
我听得心酸,对他说:“爸,你要是想我,就来跟我一起住吧。”他犹豫了一下,问:“那样,不会打扰你们吧?”我笑:“怎么会?我正馋着呢,你来了可以天天给我烧鱼吃,申亮的手艺太差……”
他便欣然来了。他来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换着花样给我做饭,照着书上查,吃什么补脑,喝什么养颜。我没想到年轻时那么暴烈粗糙的他,如今竟变得如此温柔细致。每天在饭桌上,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兴致勃勃地教我糖醋鱼要哪些调料,麻婆豆腐要怎样的火候,熬什么样的粥败火清心。那段时间,我被他养得娇美如花。
可是我,却没有多少时间陪他。我每天关在书房里,对着电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独自在客厅里,看无声电视。要不就蹲在阳台上,看他移来的牡丹。有一次我出来倒水喝,看到他歪在沙发上,电视还在无声地放着,他已经睡着了。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很落寞。
后来,他开始出去,在小区花园里和一帮老头老太太跳舞、打太极拳,打得火热。有时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盆君子兰,兴冲冲地告诉我,是楼上吕叔叔送的。有时他也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薯或者刚煮好的粥给对门的小李送去。城市里的邻居,都是对面相逢却不识,可他,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熟识了我所有的邻居。
一个月后,他说该回去了,母亲还在家里,他得回去陪她。然后,他把一个小本交给我,我打开看,原来他把那些邻居的电话号码都逐一登记造册。他一一交代我:对门的小李,力气大,申亮不在家时你若摔跤,可找他;楼上的吕叔叔,人很热情,你轮椅上不来台阶,可找他帮一把;前楼伍阿姨,她儿子是电脑高手,你电脑出问题,他可以帮忙;水费煤气费,以后就给三楼的小陈,让他代你一块儿交,你就不用来回跑了……
我的心,在他絮絮叨叨的交代中,突然像被海水浸过的沙滩,柔软温暖而潮湿。我渐渐老去的父亲,他用他的方式,为我在陌生的城市里营造了一个和谐温暖的生存环境。他把我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如此舒适妥帖,不过是怕有一天,他不能照顾我时,我的身边,还会有这么多双温暖友爱的手,可以代他来爱我。
那天晚上看电视,我又听到了那首歌:“我模仿你写的字,学你说话的样子,春天走了秋天来,一次一次慢慢地懂事;风吹白你的青丝,是你教过的句子,春天走了秋天来,一次一次结了的果实。我不再是让你操心的孩子,关于你的爱,你从不解释;我不再是让你操心的孩子,在你的眼中,涌出幸福的潮湿……”
我,在电视机前,终于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是的,我早已不再是让他操心的孩子,我已经30岁了,我成熟而独立,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我,我写一篇稿可以抵得上他一个月的收入……可他的心,却从没有真正放下过。我在他身边长了30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缠绵病榻到独立自强,从花季少女到结婚成家,他一路的呵护与担忧,就像空气和水,浸润着我的生命,从不离弃。我知道,我永远都会让他操心,因为,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他的心就和我的心连在一起,我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会牵扯到他的心,那是割舍不断的血脉与爱。
和你在一起
一
我出生那年,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刚刚开始施行,我是你的第三个孩子。妈妈曾犹豫过,想去做流产。你坚决不同意,为此,你被罚了五百块钱,我一直长到五岁,才入了户口。便总有人取笑我,说我是黑人黑户,是用五百块钱买来的丫头。这简直成了我的致命伤,每次听人这么说,我就躺到地上撒泼,号啕大哭。这时,你便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用温暖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泪,脾气暴躁的你,独独把宠爱和心疼给了我。你叫我乖乖,任由我搂着你的脖子撒娇耍泼。我的骄傲和任性,在哥哥姐姐羡慕的目光里拔节生长。
爸爸,我一直不明白,我不如姐姐长得漂亮,也不及哥哥聪明,可是你为什么,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我这个倔强固执、黑黑瘦瘦的丫头?后来我才知道,你用你的偏爱,教我学会了自尊和骄傲。
二
6岁那年,我读一年级,坐在最后一排,老师讲的课我听不清楚。放学后,我对着那些小蝌蚪一样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发蒙,迫不得已,请同学帮忙写了当天的作业。回家,你把作业本翻来覆去地看,我心跳如鼓,低眉垂眼不敢看你。你没有训我,只是逼我当面写给你看。我一急,哭了。你一把撕了我的作业本,甩手而去。我一边哭着写作业,一边在心里怨恨你的无情。一直安然享受你的娇宠的我,第一次尝到了被冷落和惩罚的滋味。
第二天,老师突然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二排。
此后,当我年年把三好学生的奖状骄傲地交到你的手上时,爸爸,我始终记着那本被你撕碎的作业本。从那时候我开始知道,原来你的宠爱也是有限度的。
三
8岁那年,我和邻居的二虎打架。他仗着爸爸是村支书,逼着我从家里偷钱给他。那天放学后他又霸道地拦着我不放,我从书包里拿出偷偷藏起来的剪刀,对着他的脸就扎了过去。剪刀并没有扎到二虎,却被你牢牢地握在手里。鲜红的血,从你的掌心里淌出来。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撒腿就跑,任凭你在身后喊破喉咙。我想你流了那么多的血,一定会死掉。我一路跑一路哭,无比悲伤,犹如世界末日来临。那天晚上,当你在村后的麦秸垛里找到我时,我正绝望地哭得满脸是泪。你用缠着纱布的手牵着我回家,你居然夸我好样的。你说:以后爸爸会保护你,再不会有人敢欺负我的乖乖。
爸爸,你的掌心是那样的温暖而踏实,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而我,从那时候开始明白,即便是女孩子,也应该勇敢无畏。
四
12岁那年,我的个头和体重在那年暑假一起疯长,穿着哥哥的短裤,剪了短短的运动头。你刚从外地回来,我在门外看见你,没有说话,转身就跑。你回家问母亲:“那个高高胖胖的男孩子是谁家的?”母亲扯着嗓子喊我回来,让我给你端洗脸水。你惊异地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第二天,你带我到镇上,为我买了一条粉红色的百褶裙,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蝴蝶发卡。虽然那裙子我穿上有点窄,而我短短的头发,还没有办法戴上那个漂亮的发卡。但是从那以后,我开始蓄起长发,即使穿姐姐的旧牛仔裤,也要洗得干干净净,我甚至会用粉笔把球鞋擦得雪白。
爸爸,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目光清冽、裙裾飘飘地迎接那些爱慕的目光时,我总是想起那条百褶裙和那个发卡。是你,让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美丽。
五
16岁那年,我在县重点高中读高一。那个冬天似乎一直在下雪,漫天飞舞的雪,下得让人绝望。有一天正上课,突然听到教室外有人喊我的名字,跑出去,便看到了你:背上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提着两个小包,站在雪地里向我笑着,像个雪人。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乖乖,爸爸想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那样直白地表达你的想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可是感觉却是那样暖,一直暖到我的心里去。那天你在我的宿舍里折腾好久,用硬纸把缺了玻璃的窗户挡好,用破布把透风的门缝塞紧,怕我夜里冷,把我的被褥厚厚地又摞了一层。你甚至带了电饭锅,偷偷在宿舍里为我煮皮蛋瘦肉粥,因为你知道我的胃怕寒。你煮的粥浓香可口,在那样寒冷的雪天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把我的胃滋润得舒服而熨帖。
爸爸,以后每年下雪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粥香四溢的冬天。我到现在才来得及去想,那么大的雪,通往村里的路,一定早被大雪封了。可是你,是怎样背着两床被子、带着两大袋我喜欢的食物,走三十多里路来看我的呢?
我从那时候知道了什么是体贴和呵护。
六
19岁那年,我在郑州读大学,有一次我在电话里说,学校的伙食太差,做梦都想吃你做的红烧肉。隔天你便来了,提着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傻傻地站在校门口等我。我兴奋地当着同学的面打开袋子,以为里面满满的都是我爱吃的好东西,没想到一件一件,竟全是你的被褥和衣服。
那天晚上你让我带着你在学校旁边找房子,你说你决定不走了,在这里可以一边打工赚我的学费,还可以照顾我给我做饭。我回过头去看你,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不清你的面容,只看到你的身影在灯影里微微有些佝偻,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步履已经明显迟缓。我的心突然一阵酸,只为我一句无心的话,56岁的你就这样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是为了我能天天吃上你做的菜。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想找一份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辗转十多天,才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份为民工做饭的活儿。二十多个壮劳力的饭,无疑是个不小的工程。你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买菜,煮饭,蒸馍,一个人揉几十斤面。做完了又赶着回来,到菜市场买回新鲜的蔬菜,精心给我准备饭菜,然后再赶回工地。
如此反复,你迅速地消瘦下去,而我,却被你滋养得神清气爽面若桃花。
爸爸,我从那时候开始明白,爱,就是这样倾尽所有不计回报的付出。
七
23岁,我刚刚工作,因为业务往来,爱上一个成熟优秀的男人。我迷恋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温柔儒雅的风度。明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还是不可抑制地陷了进去。他对于我的迷恋,不主动,不拒绝,当然也不会负责。由着我失了自尊,一厢情愿,飞蛾扑火。我像个温柔的小妇人,心甘情愿地为他洗手做羮汤,为他洗衣服织毛衣。你写来的信,被我搁置一旁。我想,你其实不是世界,世界也不是你。在你之外,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生活。
好久没我的消息,你便来看我。恰遇那个女人上门,对我极尽恶毒之语,杯碗茶碟摔了一地,甚至蹦跳着上来揪我的头发。你将我挡在身后,涨红了脸说:请你尊重我的女儿。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事情结束后,你始终沉默。你的沉默让我羞愧,你苍老失望的面容,让我忍不住落泪。你默默地打扫一地的碎片,房间里沉寂着,唯有玻璃碎片“哗啦哗啦”的声音格外响亮,像是一片一片都扎在我的心上。我这样没出息,我以为你会痛骂我一顿,可是你没有。一直到走,在门口,你才转回身说了一句话:值得吗?
爸爸,那样尴尬的场面,你一定是第一次遇上。我让你颜面尽失,你心里一定很痛吧?后来我决绝地离开了那个男人,是你那三个字让我明白,爱也要爱得有尊严。
八
26岁那年,我辞职做了自由撰稿人,重新回到你身边和你一起生活。你看着我时而无所事事地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时而又闷在房间里把键盘敲得山响,又是欢喜又是忧虑。你不明白我在做什么,只是在电视里看到电脑网络方面的信息时,你会格外留意。你渐渐知道网恋,知道约稿,知道那些印在书上的文字,就是我关在房间里敲出来的。你便很放心,每天很快乐地为我做饭。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正看到你和邻居聊天,你手里扬着帮我取回的样刊和汇款单,很骄傲地说:“这上面的文章,是我家乖乖写的呢……”
我的日子变得如此安逸和舒适,每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你已经将磨好的豆浆端到我的床头;我的电脑桌上,随时都有新鲜的水果。你喜欢由我陪着你去散步,去菜市场,去老年活动中心。我看着你和小商小贩认真地讨价还价,末了又按人家要的价给钱,觉得你真是个有趣的老头。有时我陪你在小菜园里拔草锄苗,你细致地教我怎样给豆角搭架子,怎样给番茄打秧。太阳的余晖静静地打在你苍老的脸上,你的面容平静而安详,竟是一生一世的感觉。
爸爸,我真的很安于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你让我明白,其实这种从容和安宁,就是我所要的幸福生活。
没有人比你更宠我
5岁时,你送给我一套《西游记》。我一下子就迷上了那只火眼金睛、神通广大的猴子,我抱着那套连环画,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肯撒手。然后我对你说:我长大了,要嫁给孙悟空。你轻蔑地笑笑,说:孙悟空有什么好?狂妄自大、个人英雄主义,真正的男人,不是这样的。你挺挺胸脯,很自豪地说:你将来要嫁,一定得嫁爸爸这样的,帅,温柔,肯带你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会给你买最大的糖葫芦,能打得过邻居的二虎,可以随时随地保护你……我认真地想了很久,终于很决然地说,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吧。你一拍我的脑袋,哈哈大笑说:还是我的妞儿有眼光……
8岁那年,我喜欢上班里的林小枫。他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我把你买给我的巧克力偷偷送给他,还心甘情愿地让他抄我的作业。第二天老师检查作业,我和林小枫错的三道题一模一样。老师问:你们俩谁抄了谁的作业?我低着头抿着嘴,倔强地不说话。可那个没出息的林小枫,竟哭哭啼啼地告诉老师,是我抄了他的。那天我被老师关在教室里,把那三道题各做了五十遍才回家。你来学校接我,我扑进你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大哭,把眼泪鼻涕抹了你一身。你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地说,做男人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那天你给我买了很大一只炸鸡腿,在我吃得满嘴流油时,你讨好地问:怎么样?还是爸爸对你好吧?
10岁那年,你和妈妈离婚。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你费尽了心机。你终于如愿以偿,为此你把房子和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了妈妈。那天你带着我四处找住的地方,我一路沉默,你过来牵我的手,被我冷冷地甩开。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大喊你的名字,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妈妈。你沉默不语,我哭着喊:那你到底爱谁?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你不假思索地说:我爱你啊。我不明白,你爱我,为什么就不能爱妈妈?
12岁那年,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客厅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一边接我的书包,一边介绍说,这是爸爸的同事许阿姨。你很紧张,把我的书包失手掉在地上。你和许阿姨慌忙蹲在地上捡我的书本和文具,你们俩的手碰在一起,又慌忙躲开。我冷眼看着,突然冷冷地问:你是不是爱上她了?空气一下子凝滞,你涨红了脸,站起身,尴尬地搓着双手,想找一句合适的话,我却一把推倒了茶几,果盘茶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我像只全副武装的刺猬,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地喊:你不是说过一辈子只爱我吗?你真虚伪!
从那以后许阿姨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安然地享受着你的宠爱,每天早上的热豆浆,一个星期不重样的饭菜,你最常说的话是:妞儿,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我没有想到一个男人竟能如此细致入微,你照顾我,一点都不比妈妈差。
15岁,有男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找我,你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剥着一棵葱,眼睛盯着我,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我接完电话,你紧张地问我,那人是谁?找你什么事?你手里的葱,已经剥得只剩下最里面的一层。那些天你如临大敌,话题绕来绕去都是早恋的危害,你甚至还在我放学时偷偷跟踪我。后来警报终于解除,你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一般在学校里谈的恋爱,都不靠谱。你别急着恋爱,精英才俊多着呢。我大口嚼着你做的红烧排骨,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要什么精英才俊呢,不是早说过吗?要嫁就嫁你这样的。你便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靠在沙发上,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一脸的心满意足。
16岁那年,你因为过失伤人被判刑三年。你被警察带走的那天,重复着只喊一句话:妞儿,没事儿,不怕,等着爸;妞儿,爸没事儿,你别怕……我倚着门框看着你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回头喊我的名字,你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胡同的尽头。我慢慢地弯下腰,却捡不起碎了一地的心。
我又回到了妈妈身边,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一个。三年,我学会了隐忍和沉默,每天除了抢着洗衣做饭、帮妈妈带小弟弟,剩下的时间就是恨你,连做梦都恨。三年,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你。你给我的信,我看都不看就烧掉了。你敢说你是个负责任的爸爸吗?虽然你只是过失伤人,可是你让我背负了太多鄙夷的目光,活得那么屈辱。我在心里发誓,将来我找男朋友,一定不能找你这样的。
你出来的那年我19岁,在小城读一个二流的大学。你到学校找我,我避而不见。隔天,我和同学一起上街,刚出校门,你突然在背后拍我的肩,你夸张地大笑:妞儿,见你一面比见国家总理都难,我都守了好几天了……我慢慢地转回身,昏暗的路灯下,你的面容有些憔悴,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你的脚下扔了一地烟头,你无助地问:妞儿,你不想要爸爸了吗?连见都不愿意见我……
心里一直那么恨你的,可是看到你时,我还是很没出息地哭了。你看着我哭,张着双手想来抱我,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手缩了回去。只轻拍我的背,说:都是爸爸不好,让妞儿受委屈了,爸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永远守着你。那天你带我回家,做鸡汁排骨、做糖醋鱼、做莲汤肉片。你系着碎花围裙,弯着腰,在厨房里把肉剁得叮当响,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你已经泛白的双鬓,心突然很酸很酸。我转过身,假装着去拿东西,泪却迅速湿了脸颊。
21岁那年,我大学毕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天天闷在家里,脾气变得格外暴躁。你却一点儿不着急,你说:真找不着工作咱就在家待着,老爸养你。你那时自己开了一个杂修铺,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才疲惫不堪地回来。你把赚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然后跟我开玩笑:妞儿,给爸赏个酒钱吧。每天晚上,你就着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牛肉干,边看电视边喝酒,一看到电视里有漂亮的女孩子就冲我大呼小叫:妞儿,快来看,这丫头多像你啊。我对着镜子照,问你:我有那么好看吗?你响亮地打一个饱嗝,说:你比她可好看多了。
23岁,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谈的男朋友是东北人。第一次带他到家里来,你第一句话就问他老家在哪里?得知在东北,你沉默了。那天晚上你一直问我:妞儿,你将来结婚了,舍得丢下老爸和他走吗?我说这都没影的事儿呢,成不成还不一定,再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啊。你只笑笑,不再说话。那天晚上我听着你在隔壁的房间不住的叹气,一直折腾到天亮。
我终于没有跟他去东北,他喜欢上了公司新来的一个女孩儿,我失恋了。那些天你情绪高涨,一会儿要我陪你去看电影,一会儿又要我陪你去乡下看荷花。你不停地唠叨:我一看那小子就靠不住,早散了早好……我越烦,你就越来劲。我终于恼了,把你买的音乐会的门票撕得粉碎,又摔了两个杯子,冲你吼:你以为失恋是件很好玩儿的事情吗?你是不是看我嫁不出去有点幸灾乐祸啊?你怔住,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妞儿,这世上没有人比爸爸更爱你。永远都不要怕,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了你,你还有个爸爸,一个能为你做一切事情的爸爸。
25岁,有一天晚上,九点了你还没有回来。我去铺子里接你,远远地就听见你正和人吵架。我慌忙跑过去,看见你死死地拽着一辆摩托车的后座,嘴里不停地嚷着:修了车就得给钱,想走,没那么容易……两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围着你摩拳擦掌:老头儿,识相点,我们今天没带钱,再纠缠,有你好看的……我急忙冲过去,护住你,一边尖声怒喝:不许伤害他!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那两个人愣了愣,看清楚原来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越发肆无忌惮,嬉皮笑脸地围上来,一把夺走我的手机,又要伸手来摸我的脸。你突然从身后闪出来,大喝一声:谁敢动动她试试!抢步上前,将我挡在身后。你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竟握了一根铁棒,你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威严而凶猛。
我没有想到,63岁孱弱温和的你,手脚竟然突然变得如此敏捷迅猛。在你的威慑之下,那两个人终于乖乖地放下钱,仓皇而去。事后,我问你那一刻怎么会那么凶?你淡淡一笑,回答我:因为我是爸爸,我要保护你啊。
27岁,我用稿费为你买了辆老年休闲车。你从此成了我最忠实的司机,骑着车带着我去邮局、去银行、去逛街买菜,见人就炫耀:是我家妞儿给我买的。有一天我陪你去商场,想给你买件新衣。在男装柜台,你兴致勃勃地选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换上后去照镜子,你被镜子里那个一头灰白头发,脸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的老头吓了一跳,你不相信地转身问我:妞儿,爸爸已经这么老了吗?
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很黯然,走到半路你突然停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神色凄然地问我:不知道爸爸还能这样陪你多久,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还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宠你?我转到你前面去,才发现你满脸都是泪。我说:爸,你怎么越来越脆弱了?我拍拍你的肩安慰你,没事儿的爸,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没说完,我就赶紧转身前面走了,泪,一捧一捧地跌落。是的,爸爸,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宠我,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爱我,纵容我,呵护我,一直到老。
你爱我的心永不停歇
她4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的父亲是个干瘪瘦小、只有一只手臂的男人,母亲是个流着鼻涕满村跑的痴呆女人。她听邻居讲,父亲是个孤儿,在工地上被机器绞去了一只胳膊。父亲一直到35岁还没有讨到媳妇。那年,父亲在城里为姥爷的新房装修,姥爷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那四个孩子个个聪明能干,只有最小的女儿又呆又傻。姥爷看父亲老实靠得住,就把傻闺女给了他。
父亲是个沉默孤僻的男人,他早早地教会她洗衣做饭,教会她帮傻娘洗脸、喂饭、换衣服、清理大小便。然后,父亲就把她和母亲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打工。她不喜欢这个严肃黑瘦的男人,虽然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给她买一小袋瓜子,或者带几本破旧的连环画。会用他完好的那只手,牵着她去街上喝一碗廉价的牛肉汤。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她被开水烫破的腿,被镰刀割破的手,被淘气的孩子打破的额头,是怎样流血,愈合,结疤,在心底留下伤痕。
暗淡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还有一个大姨。每年她生日那天,父亲会给她换上红格子的连衣裙,穿上白色的袜子、黑色油亮的小皮鞋,把她打扮得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然后带她去大姨家过生日。当然,那些裙子、皮鞋,都是大姨买好让父亲带回来的。
大姨是个优雅漂亮的女人,她穿得体的旗袍,尖尖的高跟鞋,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到大姨,她总是想到自己穿着破旧衣衫、肮脏的脸上流着永远都擦不净的鼻涕的母亲。她想,同一个母亲怎么能生出如此截然相反的两个女儿呢?
每次她去,远远地,就看见大姨立在小区的门口,焦急地盯着她来的方向。看到她,大姨那么急切地扑过来,想去抱她,又觉察出父亲冷漠的目光,看看父亲阴沉着的脸,手便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她看见大姨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是拉过她的手,说:宝丫,跟大姨回家。
她的名字叫唐素云,是父亲给取的。但是大姨一直叫她宝丫,大姨叫她的时候声音那么柔、那么暖,很甜很甜的滋味,一直浸到她的心底去。她想,只有母亲对女儿最温柔的呼唤,才是这种味道吧?可是,宝丫,她是谁的宝呢?
她能感觉到,每次从她进入这个家开始,大姨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她吃饭,眼睛转到哪盘菜上,大姨就马上把那个菜夹到她碗里;她喝水,大姨兑了凉水怕凉,兑了热水又怕热,反反复复,有几次甚至失手打碎了杯子。
那次,大姨在给她洗澡的时候,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疤,问她怎么来的。她就认真地指给大姨看,哪个是做饭时不小心开水烫的,哪个是她保护傻娘时被村里的小四用石头砸的……大姨为她搓背的手不住地抖着,终于慢慢地停下来,然后突然就抱住她哭了。大姨说:宝丫,我可怜的宝丫……
大姨冰凉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迟疑了很久,才伸出小手,试探着抹去那张脸上的泪。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大姨,为什么你不是我妈妈?
大姨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12岁之后,她就不肯再去大姨家过生日了。她坐在大姨豪华得像宫殿一样的客厅里,看到父亲和自己的脚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黑黑的脚印,那么刺眼,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贫苦和幸福没有对比,她也能安然地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大姨,她那么残酷地将美好的生活展示给她,让她知道原来人还可以享受这样舒适的生活。大姨以为那是对她的怜爱和疼惜,却不知道,那只是更深地照出了她的卑微。
她的性格倔强而自尊,她是学校里最刻苦的学生,因为她渴望离开,离开父亲母亲,离开那个充满苦难给她无数屈辱的家。而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是她离开的唯一途径。
她没有想到,最后使她离开的,竟是一次意外事故。
14岁那年夏天,她去村后的树林里找母亲,从山崖上摔下来。右腿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大姨。大姨面容憔悴,乌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苍灰色,有几缕从鬓角散落下来,满目凄然。大姨抱着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宝丫,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再不让你离开我了……
她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大姨衣不解带,在她的床前守了两个月。喂她吃饭,给她扎漂亮的小辫,给她熬排骨汤,低声下气地请求护士给她轻些扎针。大姨的目光里总是含着深深的歉疚,躲躲闪闪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出院那天,父亲来接她,她听到父亲和大姨在病房外争吵,大姨忽然歇斯底里地哭着说:我把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你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想怎样?要不是因为我妹妹,我能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往虎口里送……
她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竟然是这样,虽然她幻想过很多次,如果大姨是她的母亲,她该有多么幸福。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她的女儿,而且,自己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交换的筹码。她抓起手边的茶杯,“啪”地摔碎在门上,她说:我不去你的家。
她最后还是跟着大姨去了城里的家。因为她摔坏的腿还需要继续治疗。医生交代要定期来复查,否则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贫苦的家,离开了她痴傻的母亲、冷漠的父亲,可是,当她享受着大姨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她觉得她和大姨——这个她本应该叫母亲的女人,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她始终不肯改口叫她妈妈,仍然叫她大姨。
大姨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傻娘不会生孩子,她父亲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几次要把傻娘送回来。当时大姨违反计划生育又生了她,姥爷就和大姨商量把她送给他们,以便将来傻娘跟前有个人照顾。大姨死活不同意,谁都知道,把孩子扔到那样一个家里,无异于往火炕里推。可是姥爷给大姨跪下了,姥爷说:爸求你……
她默默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怎样解释,她都不会原谅这个女人,她恨她。
大姨努力地想补偿她,送她读最好的学校,请了最优秀的钢琴老师教她弹钢琴。隔三岔五地,大姨会抱着一兜水果或者一锅红烧排骨走几站路送到她的学校。逢着双休日,大姨早早就去菜市场,买回她爱吃的菜,自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出一桌子,尽管她吃不了多少。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晚上老是失眠做噩梦,隔天下课时,便看见炎炎烈日下,大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枕头等在学校门口。大姨得意地拍着枕头说:里面都是花瓣,我求了好多人才弄了这么多,治疗失眠效果很好咧。
她就这样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重塑自我,读了重点大学,能说五种语言,弹得一手好琴,出入高档写字楼,知道哪家的咖啡最地道。她终于彻底融入了这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时尚优雅的女子。
但她仍然恨大姨,如果不是她从悬崖上摔下来,她的一生也许就沉寂在那个小山村了。她用险些失去一条腿的代价,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她和大姨说话从来没有超过5句,工作以后就自己搬出去住,大姨打几次电话,她才极不情愿地回来一次,她不愿意看见大姨谦卑讨好的目光。后来,索性远远地嫁了,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28岁那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大姨千里迢迢地赶了来,帮她照看孩子。月子里,孩子整夜整夜地哭,大姨怕惊扰她睡不好觉,等孩子吃完奶后,就抱到自己的房间里。
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大姨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悄悄过去,看见大姨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悠着哄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丫头,不管你妈将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得原谅她,不然,妈妈的心也会很疼的。世界上没有不是的妈妈,不管她做了多少错事,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她对你的爱啊,她会用加倍的爱来还欠下的债……
灯影里,大姨曾经修长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偻,步履有些拖拉,大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大姨转过头看见她,呆了呆,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不睡呢?孩子我看着呢,没事儿。
她走过去,轻轻环住大姨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哽咽着叫:妈……
那一声“妈”,在隔了28年之后,终于从她的嘴里喊了出来。母亲一怔,身体颤抖了一下,笑着,泪,却流了一脸。
最好的孝是放养父母
一
自从买了房子,在这个城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之后,我就心心念念地想把爸妈接来一起住。他们养育我一场,含辛茹苦不容易,如今老了,是应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这些年村里的人家都盖了新房,而他们,因为供我们姐妹俩读书,一直没有能力翻修新房,至今仍然住在那套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那次回家,突然下雨,一进门就看到屋里被大大小小的盆子占满了,滴滴答答地接屋顶漏下来的水。父亲忙着把接的雨水一盆一盆往外倒,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洗菜、淘米,在挤挤挨挨的盆子间隙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即使这样小心,去外面倒狗食时,她还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看得心惊肉跳,又止不住地心酸。父母受了一辈子苦,他们省吃俭用,辛苦劳累,现在我们都学有所成,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衣着光鲜、职业体面、车房兼备。可父母,还在老家如此清贫地生活,这个家,遮不了风避不了雨,早已不像个家。
回家后我就和老公齐悦商量,把本打算做书房的房间腾出来,买了张大床,回家接他们来城里住。
可父母却不肯来,父亲说:“我们走了,大黄狗怎么办?还有那几只鸡,正下蛋。还有地里的玉米,眼看就要收了……”母亲也说:“家里总锁着门不住人,不是个事。虽说是破家穷户,没啥值钱的东西,但时间长了,难免有小偷小摸的……”
我撒娇耍泼:“不就是一只狗几只鸡吗?送人就行了。等玉米熟了,我们回来收,收完了这茬,地咱就别再种了,你闺女好歹也是一高级白领,还能让你们饿着?再说,我好不容易买套房,装修得那么舒适漂亮,你们不去住,我多没有成就感,你们就当是满足我的虚荣心好不好?再说,你们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就放得下我?你们就愿意孤苦伶仃地和我天各一方,不愿意和自己闺女亲亲热热地待着?”
父母被我最后的话打动了,母亲红了眼圈,父亲眼里也有晶莹的泪光闪动。是的,他们想我,我每次回家,他们都像过节一样高兴,买鱼杀鸡地款待我。我夸一句父亲烙的煎饼好吃,他就记在心上,看到我一回来,二话不说就去和面摊饼。母亲总担心我在城里过得不好,她去集市赶会,电话一个接一个,问我要不要纯棉的床单被罩,要不要竹编的藤椅,要不要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大枣。而我每次返城,他们都依依不舍,把我送到村口,走出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他们微显佝偻相倚相扶的身影。
他们当然想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子女济济一堂,儿孙承欢膝下,这种天伦之乐,是所有的父母都向往的。
二
父母站在门口,看着溜光明亮的地板,不敢迈步。齐悦把两双新拖鞋放在他们脚下,老两口面面相觑,表情尴尬。我让他们坐在鞋柜上,弯腰去帮他们换鞋,他们躲避着,脚一直往后缩,终究拗不过我,鞋子脱下来,我才看到,父亲脚上的袜子,居然打着两三个补丁,母亲的袜子则是我很多年前扔掉不要的。我有些生气,质问:“不是给你们买过很多袜子吗?怎么还穿这个?”
母亲羞赧地望望齐悦,讷讷地答:“旧的穿着舒服,也不怕脏。”
我领着他们参观我的新家,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柜,柔软舒适的沙发,优雅时尚的吧台,装备齐全的厨房,我教母亲怎样用微波炉烤肉,教父亲用液晶电视上网……他们附和着我,赞叹,惊讶,却是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了哪样东西。
父亲抽烟,且喜欢边走边抽,于是烟灰也一路走一路掉,掉在地毯上,脚踩过去,一片焦黄。我在餐桌、茶几、窗台、电视柜上,到处都放了烟灰缸,告诉他把烟灰掸到那里面,但他总是忘。母亲不会用洗衣机,她在脸盆里用手洗,洗完了就晾在卫生间,万国旗似的,淋一地的水。家里齐悦负责打扫卫生,几次之后,他就有了微词,对我抱怨,说烟灰落在地毯上很难清理,地板被水泡久了会起泡,而且卫生间晾着衣服,客人来了也不好看。
父母多年养成的习惯,想短时间改掉,基本上很难。我不好说什么,便把打扫卫生的活接过来自己干。
但还是有矛盾。第三天,我在厨房做饭,齐悦下班回来,没一会儿,就听到齐悦在阳台上喊:“谁把我的君子兰给拔了?”我跑到阳台上,果然看到花盆里的君子兰不见了,盆子里是新鲜的泥土,土壤湿润。
父母听到响动,也跟了过来。父亲说:“我看你那盆花不死不活的,就拔了,换了新土,种了青菜。你们不是总说买的菜有农药不安全吗?自己种点吃着放心……”
齐悦苦笑:“爸,我那一盆花好几百呢。你得种多少青菜才吃得回来啊?”一甩手,走了。
父亲的脸上挂不住了,母亲也埋怨他:“说了不让你弄,你就是闲不住,这下闯祸了吧?”我赶紧安慰他们:“就是一盆花,没事儿。过几天等青菜长出来,我炒个蒜蓉青菜,味道肯定好。”
这安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父亲沉着脸,一直到吃饭时仍然闷闷不乐。为了打破僵局,我对父亲说:“我想吃您摊的煎饼了,明晚您给我们烙煎饼吃吧?”父亲脸上这才有了喜色,连连答应。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习惯地看向家里窗口,竟看到从窗户里飘出阵阵烟雾,赶忙上楼,一打开门,浓烈的油烟味扑面而来。疾步奔到厨房,就看到老两口正烟熏火燎地烙煎饼。父亲埋怨说:“你这炉子真不好用,怎么都打不开火,只好用打火机点了几张纸。”
我急了:“不是告诉过您吗?这灶有儿童保护旋钮,要按几秒钟才行。用打火机多危险啊。怎么不开抽油烟机呢?这满屋子的油烟味……”母亲端着烙好的饼让我尝,那几张饼,不是火候太轻还夹生,就是火候太重煳了,根本就不像出自父亲之手。父亲讪讪地解释:“用这个真不习惯,掌握不住火候。”
三
双休日,带父母去公园玩。在一座假山后面,父亲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叫:“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我跑过去,原来是一棵玉米,在假山的缝隙里长着,细细弱弱的。父亲叉着腰,围着那棵玉米转来转去,又疼惜又怜爱:“你说你怎么长在这个地方了?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要长就长在咱们农村,那儿土地肥沃,天空辽阔,你爱怎么长就怎么长……”
父亲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叹了口气,背着手前面走了。没走多远,父亲又停下了,看着一个女人手里牵的狗感叹:“狗在城里也不自由,被人牵来牵去的,还穿着衣服扎着小辫,没个狗样子……”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也不知大黄怎么样了?”
我知道,父亲是想家了。
他们来的第十五天,恰好一位朋友请我们一家去郊县旅游,要出门三天。父亲终于逮着机会,要回家。父亲说:“你们都走了,我和你妈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不在家,有你和妈给我们看门,我心里踏实。”
父亲便不再说什么。
走之前,我特意给他们细细交代:冰箱里有肉有菜,电饭煲怎么用,微波炉怎么开,千万不要图省事吃方便面,生人敲门不要随便开,闷了可以到楼下花园散散步,有事打电话……
父亲说:“我们又不是孩子,放心走吧。”
可终究还是不放心,第二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去,家里没人接。心想他们或许散步去了,十分钟后再打,还是没人接。我的心一下子就紧了,打父亲的手机,还是没人接。我头皮发麻,这都晚上九点多了,老两口能上哪儿去?生病了?走丢了?家里被抢劫了?……各种不祥的念头在我心中乱蹿,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待不下去了,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连夜往回赶。一路风驰电掣,两个多小时后终于赶到家。走到楼下花园,忽然看见两个黑影在黑暗中坐着,走近一看,竟是爸妈。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长椅上,母亲身上搭着父亲的外套,父亲在秋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我的泪一下夺眶而出,奔过去抱住他们,泣不成声:“你们这是搞的哪一出啊?吓死我了!”
父亲说:“我和你妈出来散步,忘了带钥匙,回去门就被风吹锁上了,手机也忘到家里了,和邻居又不熟,不敢冒然打扰……”
我心里又酸又疼,如果今晚不是我赶回来,他们就要在外面露宿一夜吗?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我想起小时候,最怕父母给我束手缚脚不自由,而如今,我又开始试图以孝的名义,去束缚他们的自由。也许我给他们的福,并不是他们想享的福;我给他们的孝,也并非是他们想要的方式。
四
我不再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孝心,而把父母强留在身边了。在城里,他们除了我,什么也没有。而我,却不能完全属于他们。除了女儿这个身份,我还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公司职员,我有自己的生活要忙碌。把他们放回去,他们有鸡鸭猫狗,有邻里乡亲,有麦子玉米,他们可以自由呼吸,随心所欲地生活。
春天的时候,我和妹妹一起出资,把老家的房子翻新,盖了两层的小别墅,装了空调,太阳能,卫星电视,买了新家具,各种生活设施方便周全。房前种菜,屋后栽树,出门就是大片的田野。我对正在菜园种菜的父亲说:“这下你安心了,以后每周我们都要回来,吃你种的菜烙的饼,过舒适的田园生活。”
父亲笑呵呵地站在夕阳里,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缴械的母亲
一
半年前,何畅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畅啊,咱家这一块划进了旅游开发区,咱的房子要拆迁。开发商赔了一笔钱,我寻思着,你们还背着房贷,每月都要给银行交钱,不如用这钱先还了房贷。我呢,就先在你们那儿住,还能给你们做做饭照看一下孩子,多少也还能帮上点忙……”
何畅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叫苦,这两天他正和媳妇苏语冷战,妈偏挑这时候来,那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先向苏语低头让步,并且要想方设法奉承讨好,讨她的欢心。只有把苏语哄高兴了,妈来了后日子才会好过些……至于拿她的拆迁款去还房贷,他是断不敢接受的。自古婆媳是天敌,妈和媳妇在一个屋檐下待着,时间短了还行,久了难免会有罅隙,到时候矛盾重重,鸡毛蒜皮都是事,妈泼辣要强,苏语又任性霸道,他夹在中间受夹板气,日子可怎么过?
听他没接话,老太太敏感了:“畅啊,你是不是有难处?要有难处你说,妈不为难你。”她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些哽咽,“其实,我就是想我的大孙女朵朵了,想听她奶声奶气地叫奶奶,想看她花朵一样的小脸。还有你,最近也不知道咋了,晚上一闭眼就梦到你,梦到你在悬崖边上,手里没抓没落的,眼看着就要栽下去,你撕心裂肺地哭着叫妈妈……我吓醒了,再也不敢睡……”
何畅的心,被揪起来,撕扯着疼。老家的房子没了,她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家没了,她心里该有多失落啊!她是万般无奈才投奔他来的,他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主心骨,可是他,窝囊得连句硬气的话都不敢说,还在左思右想她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忙不迭地叫:“妈,我好着呢,没事儿。您就是太想我了!房子没了也好,我早打算接您过来养老呢,您就是不愿意来……我去接您,明天就回去!”
二
何畅7岁那年,没了父亲。那时她才30多岁,饱满丰腴如一枚新鲜的浆果,可短短两个月后,她就瘦成了一只枯瘪憔悴的干果。没了父亲,家里的地里的活,全靠她一个人顶着。麦收时节,抢收抢种,那么一大片金黄的麦田,无边无垠的,她瘦小的身躯丢进去,像石沉大海般被麦浪淹没。何畅不知道她怎么能那样坚韧,他没见过她睡觉,或许她根本就不睡觉。他能看到的母亲,就是手脚不停地忙碌,割麦、装车、犁地、播种、做饭、喂猪……他的学费生活费,就靠她这样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
村里人都劝她,不行就再走一步吧,好歹有个人帮衬一把,活着容易些。可是她,头也不抬就把人顶回去了:“我不能让小畅受委屈。”
她的性格也变得格外泼辣暴戾。那次,原本批给她家的宅基地,因为另一家给村支书送了礼,不声不响地就被转给了别人。她知道后,堵在村支书家的大门口,跳着脚骂,哭闹撒泼,整整骂了三天。村支书被迫无奈,只好把宅基地退还给她。还有一次,邻居一个堂叔要翻修房子,正好她家的牛棚在堂叔家门前。堂叔找人来说和,想把她家的牛棚拆了扩建自家的房子。她一听就恼了,二话不说,牵上家里的两头牛住进了堂叔家,吃喝拉撒就在堂叔的院子里。两天后,堂叔送神一样恭敬地把她和两头牛送了回来,从此再没敢提拆牛棚的事。
她的泼辣厉害就这样在村里出了名,之后在村里,人人都让她三分,再没人敢欺负他们母子。
一度,何畅很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彪悍的妈而羞愧,她不温柔不和蔼,像个男人婆一样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他羡慕别人的妈妈,说话柔声细语,待人亲切温暖。长大后何畅才明白,若不是靠着母亲的这份泼辣彪悍,他们孤儿寡母的,如何在村里立足啊?
三
她的能干泼辣,媳妇苏语没看到过。在苏语眼里,她和街上那些老太太没什么两样,衣着随便,行动迟缓,反应迟钝。她其实很想帮他们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开始的时候她做过几顿饭,还是老家的做法,炒菜旺火重油,一屋子的油烟好半天都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漫上了一层黏糊糊的油。口味也重,每个菜都咸。苏语说:“妈,现在都注重养生,饭菜清淡点好。”她答应了,可没几天,又恢复原样。她嫌洗衣机费水费电,所有衣服都用手洗,一次衣服洗下来,屋里屋外都是水。大理石地板,沾水就滑,有几次险些把朵朵给摔了。
这样几次后,洗衣做饭的活,苏语很少让她做。可她在家里劳累惯了,猛地清闲下来,不习惯。她每天很早起来,起来就叮叮当当地收拾屋子。苏语前一晚熬夜赶策划,这一折腾,没法睡了。被迫早起的苏语黑着一张脸,说:“妈,你睡不着就在屋里待着,这里里外外地折腾,我们还睡不睡啊?我昨晚凌晨才睡……”
她低头噤声,那以后早上她再没闹过动静。有一次何畅起早拉肚子,路过她的房间,房门半开着,何畅看到她穿得整整齐齐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何畅的心,疼了。
她就那样干坐着,等着。等到孙女朵朵的声音响起来,她赶紧殷勤地跑到他们的卧室,把朵朵抱出来。可是,她给朵朵穿的衣服,不是反了就是没掖好。给朵朵洗个脸,眼角的眼屎还在。她的手,种庄稼是把好手,可做起这些精细活来,就粗糙得一无是处。有次她刚费劲巴力地给朵朵扎了两个小辫,转脸苏语就解了重扎。苏语说:“妈,以后朵朵穿衣洗脸梳头发的事还是我来吧,孩子大了,知道讲究,这歪歪扭扭的,出去让人笑话。”
她尴尬地站在一旁,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手和脚都没地儿放似的。苏语当然不知道,她年轻那会儿,是多么干净利索的一个人。
她的碗和筷子是专用的,刚来时,她没在意,看到朵朵喜欢吃肉,就赶紧夹了肉往朵朵的嘴里喂。苏语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迅疾跳起来,一筷子截住她:“妈,自己吃自己的,筷子上沾着唾液,夹来夹去的,不卫生。”她看着那块跌落在桌子的肉,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她在这个家越来越不知所措,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霸气。
她从来都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人,她的泼辣全村人都知道,没人敢欺负她。这么多年,她像一个挥着刀枪剑戟勇往直前的战士,靠着她单薄的力量,保护着她的儿子她的家。可是在儿子的家里,她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士,刀枪剑戟统统收仓入库。她畏手缩脚一无是处。这个家,她待得多委屈啊。
四
出事那天,是何畅的生日。苏语提议去外面饭店包一桌,给何畅庆生。她不同意,说:“咱就在家里过吧,在外面费钱还吃不好。就在家里,妈给你做长寿面。你小时候过生日,最爱吃妈做的长寿面,擀得细细的面条,里面卧两个鸡蛋,滴点香油,洒上葱花香菜,那个香哟……每次你都吃不够。”
何畅也动了心,同意了:“好多年没吃妈做的长寿面了,还真想得慌。那您就多做几个菜,晚上回来咱庆贺庆贺。”
她乐颠颠地答应,送走他们就下楼买菜。
晚上,苏语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煤气味,赶紧跑到厨房,她歪在灶台旁,两颊泛红,人已经昏迷了。煤气开着,灶上的鸡汤溢了,浇灭了火。苏语赶紧打120,又给何畅打电话。
所幸救治及时。看老太太清醒了,苏语忍不住连珠炮似的抱怨:“妈,你怎么搞的?这样多危险啊?今儿是我回来得早,要再晚一会儿,怎么得了?”
何畅也说:“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煤气中毒是要人命的。”
她讷讷地解释:“早上忘了买香菜,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也没发现火灭了……”她拉住何畅的手就哭了:“畅啊,妈真是老了没用了,想给你做碗面都做不了,还闯这么大的祸,看你这生日过的,都是我闹的……”
何畅的心被她的眼泪砸出一个小洞,眼泪无声地涌出来。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再苦再难都没有掉过泪。可是今天,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为自己犯的错误自责流泪。何畅的心,又酸、又软、又疼。
晚上,何畅在医院陪她。她说:“畅啊,妈想回家了。妈在这儿,帮不上你的忙,还净添乱,扰得你们也过不好。”
何畅一惊:“哪还有家啊?老家的房子都拆了。您别多想,这儿就是你的家,您踏实住着。”
她摇头,叹息:“房子赔的钱给你还房贷你也不要,我还拿回去,买套小的,还和那些老邻居们住一起,也有个人说说话。”
何畅沉默了,她在这个家待得有多憋屈,他不是不知道,可真要把她送回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他这做儿子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出院时,何畅带她去了新家,就在何畅的楼下,一室一厅,家具齐全。何畅说:“妈,知道您和我们住不习惯,我特意交代苏语租了这个房子。这样,我们既互不打扰,还相互有个照应。我每天下班了,就带朵朵和苏语来您这里坐坐聊聊。我还请了个钟点工,让她每天来帮您做饭打扫卫生。还有,对门的张伯、前楼的李姨,我带您认识认识,您平时和他们一起练练剑、打打拳、跳跳舞什么的,就不会太寂寞……”
何畅揽住她的肩膀,动情地说:“妈,您跟着我,是享福的,不是受委屈的。我不许您那么委曲求全地活着。我想看到您从前彪悍泼辣的样子,哪地方没做好,您就还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武器都使出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您痛快了,我才高兴……”
她靠在儿子的怀里,笑了,又哭了。这是到城里后,她心里最舒展的一次。而且,以后,每天,她都要这么舒展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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