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师姓孔,教化学的,长一对大招风耳朵,四十多岁快五十了吧,他随便给我们起外号,钟红的麻将牌就是他最先叫的,他要抓谁的毛病不是直接点名批评,而是将我们的名字颠倒过来叫,钟红两个字倒过来就是红钟——红中——孔老师说,你就一张麻将牌嘛。班上还有个叫朱迅的,在班主任那里就是“训猪”。我叫唐秋,老师讽刺意味十足,你是秋唐?我看是臭糖。我们背地里叫班主任老师大娘儿们,除了招风耳朵,他还长个大屁股,走路像女人一样甩着屁股,怎么看都挺可乐。后来他就捅了娄子,班上有个叫潘晓莲的女生,孔老师没把她的名字倒着叫出来,而是说,我看你就别叫潘晓莲了,叫潘金莲正合适。晓莲妈妈不是个善茬儿,也多少知道金莲是个什么货色,可有个好热闹瞧了,晓莲妈带着晓莲的两个舅舅和一个大姨夫,气势汹汹就杀进了我们教室,指着孔老师的鼻子问,你把我姑娘叫成潘金莲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想当西门大官人吗?你个操蛋玩意儿,你老婆你妹妹你姑娘才是潘金莲呢!平日里耀武扬威骂我们是一群败类的孔老师,一下子就威风扫地了。最后还是校长出面向晓莲妈赔礼道歉了,孔老师也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换了一个姓姜的女老师,姜老师有癫痫病,被我们气犯过两回,但我们也很快就毕业了。
钟红被骂的时候不多,她在班上不显山露水,也不拉帮结伙,学习成绩在班上不靠前,也不是最后,中不溜儿。总穿一双黑板鞋,有白边的那种,黑鞋白边倍儿干净,没有白鞋粉就用白粉笔画鞋边,走哪儿哪儿有粉笔的痕迹,有点儿像犯罪现场警察画脚印似的。她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也许是因为她有点儿口吃。但她跟我们说话时不仅不口吃,语速还相当快。但我的确见过她口吃,口吃得厉害。不上课的日子我就找她玩,上课的日子逃课跟另一帮伙伴玩儿,我们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烫头发,画黑眉毛,穿奇装异服——包屁股的喇叭裤——招摇过市,哪儿人多往哪儿凑,也打群架。女生不像男生打架好动家伙,抽耳光,揪头发,扯嘴丫子,扒衣服让对方丢丑。看见街上单个儿的姑娘脖子上的纱巾好看,或发卡漂亮,就合伙抢了来,才不管路人的“横眉冷对”呢。伙伴们当中谁有了情敌,就帮谁收拾那个情敌。现在想想,那会儿挺作的,但有句话,叫青春无悔,十五六岁,正是叛逆的年龄,什么都不懂,又觉得什么都懂。再说,谁管我们呀,在学校,老师骂我们完蛋了,没希望了,是败类。小时候听惯了类似于“人民的败类”这样的话,那得多罪大恶极呀,我觉得老师是推卸责任。在家里也一样,父母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加破口大骂,大人们指望我们出息,成龙成凤,他们自己呢?在厂里为涨几块钱的工资相互暗算,为分房子打得头破血流,钻门盗洞攀有后门的高枝儿,要么就搞破鞋,这叫上梁不正。所幸,我们并没完蛋,我们同学当中就有当上老板的,不是小老板,是盖楼建市场的大老板。有的出了国,揣了绿卡,从地球上的一个国家回到这一个国家,就像我以前去钟红家一样方便。
我找钟红玩没什么花样儿,我们聊天,但话差不多都是我说的,我跟她什么都聊,她嘴严,不会到处乱讲的。比如,我们那个帮里面谁又跟谁好了,谁又跟谁不好了,谁又被谁弄了,弄得屁股都变形了,等等。我也跟她讲我的第一次,在哪儿发生的,是个啥样人。我还跟钟红讲,以前没搬家时邻居中有一对夫妻,四十多岁,都是老师,女的是教音乐的,男的在后勤处当个小头目。那男的有一天见了我就说,小秋,你来我家,我给你五块钱。头回我没理他,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谁会平白无故给你钱呀。第二回他又说给十块,我就生气了,他可能是觉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想占便宜吧。我就说,叔,你以后再说这话,我就告诉你家阿姨去。他一下子就老实了,他怕老婆。钟红羡慕我,觉得我厉害,她不行,遇见事畏首畏尾。她继父刚到她家时,她跟她妈和继父一张床上睡觉,有一回她继父隔着她妈的身子竟然把手伸进了她被窝,她吓得动也不动,连气都不敢喘了,这种事发生过两回。说起来,她继父还是部队转业的军人呢,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本应该是个大官,因为犯错,在市政公司管个仓库。钟红原本不知道,有一年她家来了两个穿中山装搞“外调”的人,在屋子里谈话时,被钟红偷听到了,继父犯的大概是男女作风问题。但那两个人不是来追究她继父,而是为了另一个曾跟她继父共事的人。钟红就猜测她继父之前没结过婚,是个老光棍,或许就跟他犯错有关。我记得当时问她发生那种事为什么不跟她妈讲,她说哪里敢,她妈能把房顶掀了。到白天,她继父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看参考报,听广播新闻,跟邻居的女人嘻嘻哈哈说笑。她妈见她继父那样就生气,把气都撒到钟红身上,找个由头骂她,钟红说她到了初中还挨打呢。有那么一回,看着她妈狠歹歹的眼神,钟红突然间就明白了,她妈其实对继父在夜里的行为是知道的。最早的时候,钟红跟我讲她妈是后妈,开始我还真信了,后来见了她妈之后,我就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别提她跟她妈长得有多像了,我觉得钟红说自己妈是后妈挺可怜的,好好儿的,谁会说自己妈是后妈呢。
那天我去钟红家时,她妈在院子里做煤坯,家家都生炉子,不买蜂窝煤就得自己做煤坯。钟红妈很漂亮,我见过的同学妈妈中,她妈是最漂亮的,但她妈总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钟红告诉我,她几乎没见过她妈有开心笑过的时候,没一天她妈是不骂人的。那天钟红在屋子里听电台,她的一个哥哥跟新谈的对象在另一间屋子里看电视。钟红有四个哥哥,这个谈对象的是三哥。钟红妈一边做煤坯一边生气一边骂,她妈不骂她哥专骂她,骂得很难听,小养汉逼懒得横草不捻竖里草,你看看老刘家的小荣,再看看老迟家的大霞,什么活儿都不让大人伸手,人家养的真是姑娘,我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整天听戏匣子听会了什么?赶明儿懒得连逼都带不动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没出现,钟红会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反正,我进屋时说去帮你妈干一会儿吧。钟红就冲出了屋子,逼逼逼,我这个逼还不是你这个逼生出来的,你骂别人就是在骂自己!她妈丢下手里的活儿,在院子里四下踅摸,找打人的家什。她妈拾起了半块砖头,对钟红的腿就砸下来,一下子把钟红砸哭了,她不躲,反而往她妈身上靠,你砸你砸你砸!你砸死我得了,摊上你这样的妈我早就不想活了!她妈拾起砖又砸,我拦都拦不住,第二下钟红就倒下了。我说,你快跑呀。她说,我看她今天能把我砸死?她妈说,我今天就砸死你,你死了我去大牢里顶罪!这时她三哥的对象出来了,抢下钟红妈手里的砖说,大妈你这是干吗呢,你真下得去手,有这么打自己姑娘的吗?你把她腿打断了,不是还得你花钱给治吗?钟红妈说,你别拦着我,不用你们管,儿子大了我管不了,她这个小养汉逼儿翅膀还没硬呢,我管得了,她腿断了我给她治。钟红三哥跟在后面一把拉开对象,拉走了,头都没回。她三哥一走,钟红妈一屁股坐地上号啕起来,门外不少邻居和过路人探头探脑。
钟红那天在我走时结结巴巴说了句话,早、早晚,我、我不、不是死了,就是走得、远、远的,这一窝,是冷血、动物。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件,我估摸着就因为此,钟红终于离开了家。初中毕业时钟红十六岁,她找了份工作,在毛巾厂当学徒工,上班三班倒,夜班的上班时间是夜里12点,厂里有班车接送,班车点离钟红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是一个星期二的午夜,钟红被人强奸了,就在她赶去班车站点的那段不长的路途上,那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包括她反抗的时间,但她的反抗毫无效果,在体能上,他们没对等可言。不过,她反抗得激烈,事后,她在胳臂上、身上、腿上都发现了瘀伤。钟红独自在黑暗中又待了十多分钟,她找到被甩到一边的背包,里面装着饭盒,她已然下了决心,把突如其来发生的悲剧埋进心底,它只能作为个人的一个终身隐秘记忆。自然,她没赶上班车,就算时间来得及,她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去上班,衣袖被扯掉了一半,一脸凄惶,会令人生疑,她想的是悄悄回家,躲进自己的房里。她有了自己的房间,由一间大屋子间壁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一张单人铁床,还有两个摞在一起的木头箱子,墙壁的另一头睡着她最小的哥哥。她上夜班那天因为家里人都睡了,屋门是不上锁的,她进自己的房,要经过她妈和继父的床前,她去而复返惊动了她妈和继父,要么就是她太紧张,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妈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没赶上班车。她妈生气说,你走得晚了,她又答,班车没来。钟红无法抑制她抖动的声音,实际上从事发到此刻,她的身体一直在抖。她颤抖的声音让继父产生了怀疑。她进到房里时,听到继父在跟她妈嘀咕些什么,她妈起了床,敲她的门,她不开,她妈就大喊大叫,把全家上下都喊醒了。钟红开了门,她妈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审视她。怎么回事?她妈问。继父跟在后面,甭问,肯定出事了。她妈冲过来揪住她大声问,快说,怎么回事?
钟红的痛苦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她是这样对我叙述的,她妈和继父跟她的哥哥们意见分歧,而且,吵得厉害。她继父主张报警,她哥则认为这样一来就要满城风雨,不是最好的办法。钟红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场景有些奇怪,没有一个人来问她的伤和她的感受,甚至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定一个事实,她被强奸了。这些亲人像跟她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似的,她讲当时也没听进去他们都吵了些什么,乱糟糟一片,然后,她感觉到筋疲力尽,身体开始疼痛,她哭了。之前,她似乎忘了疼痛也忘记了哭,她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伤,她的愤怒悲伤不是因为被强奸的事实,而是她家人的情感上的冷酷。
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来,她继父还是报了警,他就是要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钟红说她继父是恨她的,因为她不是个“温顺”的女孩儿。面对警察的询问,她矢口否认,她没有被人强奸。警察很吃惊,问她身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她说跟人打了一架。警察问她跟谁打的架,为什么打架,她缄默不语。警察又是哄又是威胁,否认事实没有好处,显而易见你就是被强奸了,不承认说明你幼稚和愚蠢,难道你是心甘情愿的?还有,知情不报是包庇,是纵容坏人,也要承担法律责任。钟红到这会儿只能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什么都不讲,也什么都不承认,如果她继父报了警,那就找她继父问去。她妈默认了继父的做法,对她死不认账很恼怒,最让她妈担心的还是后果,要领她去医院做检查,钟红说宁可死也不去医院。她妈骂她,你是不是丢脸丢得还不够,非要弄个野种出来才罢休?钟红说,野种就野种,又不是你的野种。她妈发作了,对她又是一顿暴打。好像是过了大半年吧,就听说钟红去了滨城,在那里找了对象,她没告诉我,有一阵子我还怨她不够意思。我还欠钟红一场电影呢,我跟钟红看过一次电影,唯一的一次,片名我忘了,很多年后看《泰坦尼克号》时,我忽然就想起跟钟红看的那个电影,应该是它最早的一个电影版本,还是黑白画面呢。电影票是我买的,钟红没有钱,她妈从不给她一分钱花,我记得那个学期缴学费,她是班上最后一个上缴的,还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电影票分大人和儿童两种,我买了两张儿童票,省下的钱跟钟红买小豆冰棍吃。谁想那天碰上一个过于认真的查票员,他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又没有多少人在看嘛。他对我和钟红说,要么补全票,要么就走一个。我看出钟红不愿走,她想看完那部电影,她也难得看一回电影,我就说,你看,我走,我正要去二苹家呢。出了电影院,我琢磨着去哪里玩儿,听到身后哧哧的笑声,我回过头,钟红跟在身后,我说,你怎么出来了?她走过来,亲昵地搂着我肩膀,破电影。我就捅她一下,她一痒,收回了胳臂,我就跟她说,下回再请你看电影,买大人票。钟红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钟红又说一句,破电影。说起她我就真的特别想她,她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呢,记她妈的仇吧,哪有母女间记仇的呢?我妈我爸也没少打我,现在早忘了。钟红走的第三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开了间小卖部,我打那儿经过,问,小红回来没?她妈说,别跟我提那个小骚逼。几年前我又碰到她妈了,她家始终在老地方,只不过瓦房变成了楼房。她妈老得不像样了,一只脚还跛了,拄着手杖,我问,大娘你不开小卖部了?她妈耳朵好使,说,脑筋坏了,算不开账了。我问,小红回来没?她妈就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红的同学,以前我总去你家玩。她妈说,我都不认得你了,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我说,四十多了。她妈说,瞧你这大闺女多好,你妈身体还好吧?我说,挺好的。她妈说,你妈有福气啊,生了你这闺女在身边,养闺女比养儿好哇,我没福气,我没生养闺女。她妈说话时嘴唇哆嗦着,看得我心里挺难受的。你们说的事,我不信,打死也不信,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弄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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