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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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姑已不认得朱秀珍了,因她面色白得可怕,似虚虚浮着一层浅雾,皮肉豆腐般的松散,却又是凝聚的;唇色乌紫,比生前要缩一些,额上的湿发紧贴住其右眼皮,左侧则刘海松斜;头皮处有被香烛烘灼的油腥味儿。梅姑摆一摆手,塞给仵作十块钱,用帕角摁了摁眼眶,便与韩九姑挤到一张板凳上。韩九姑拿两只铜锈色眼珠往尸体瞥了一瞥,意思是“人在这里,你们看着办”。梅姑也不讲话,只从嗓子里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被罗绸帕子揿成桃红的眼圈在电灯泡下显得饱满肥厚。

    “被头拿过来没有?”韩九姑忍了半日,到底先开口,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儿的身后事都该是欢得寨操办。

    “跟强仔讲过了,他正往这里跑,没得那么快。”梅姑有些懒懒的,她不是头一次看死尸,所以并不觉得瘆人,只是鼻孔里全是糕点熟烂的气味,有点堵堵的。

    “强仔做事情行不行啊?他毛手毛脚,等下不定中途去哪里赌两把,都没往这里赶。”

    梅姑眼睛一瞵道:“你且宽心,今次这么大的事,这扑街[1]要是还不清醒点,回去我就打断他的腿!”

    两人当下不再讲话,梅姑觉出两只膝盖都有些刺痛,系刚刚走过陆贰叁路的辰光跌了一跤,正摔在摆香烟摊的老蚊婆[2]跟前,近到能听见对方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冷笑,她咬牙爬起,骂道:“死老蚊婆!无关白天黑夜出来吓人,我系看见你一张鬼脸才路都走不稳,还要笑我?你笑话自己老来无人送终罢?!”

    骂毕,两行泪扑簌簌滚下来。

    她自己都不晓得在哭什么,膝盖还一同变得辣辣的,惊觉刚才听到噩耗时,心中便黯然凝结着一股气,愈积愈沉,跑到半路果然顶不住了,想起怎不曾叫车,可连伸个手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心灰意冷,呆呆地靠在烟摊上哭了好一歇。那老蚊婆反过来讥她:“梅姑不会是寨里哪个琵琶仔[3]落跑,失了财,心痛到当街嚎啊?”

    “嚎你老母!”梅姑抹一把鼻涕,揩在烟摊的木杠子上,继续跷着小脚往前去了。待走出烟摊老远,方顺手摸索了一下烟灰色羽纱裤,竟没有破,只抽了几根丝,于是放下心来,脚步也变得松快了一些。嘴却不清不楚地念叨“作死”二字,念了半日,倚在金龙澡堂门框子边上捞死尸[4]的野鸡卢翠萍听见,笑嘻嘻踱过来,问道:“今次系麻将输了?等下再去回本嘛,街上不要讲‘死’这个字,惹霉上身。”梅姑当即啐了她一口,骂道:“与你无关!前次拍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裸照都贴到欢得寨门上来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的,骂‘作死’就是要你去死啦!”

    卢翠萍当下便发了窘,红着脸道:“这哪里是我的主意?都是我老母去料理的……”

    “呸!”梅姑似是找到了发泄口,脸上的蜜粉被汗液刷得四海纵横,“那就回去告诉你老母,以后少做缺德事体!你从欢得寨出来的时候我有少过东西没?有为难过你没?你老母癫,你跟着你老母癫,都系痴线[5]!在这里跟我买菜[6]?”卢翠萍也不敢怎样,只得掉头走开。

    梅姑方想起还有要紧事办,走路愈发得急,好几次脚背都擦过地面。蓦地忆起卢翠萍的脚背亦有些肿,转身时腰部凝滞,猜想她是又不小心从哪里留了种下来,不由皱眉,空空地怀疑对方如何还能怀上,吃过好些次药了,再有便算奇迹。于是她踏入太平间当口,心还绕在卢翠萍的肚皮里出不来,见了韩九姑都来不及哭,实是她来的路上已哭过,却知道解释无用,少不得将胸腔上紧发条,硬挤出些泪,忽见朱秀珍那张变形的面孔,身子虽用白布盖到下巴颏儿,还有是红色衣襟渗血一般自那木腐腐的惨白下渗出来,梅姑不由惊道:“穿了红的吞药的?”

    韩九姑横她一眼,点点头,径自拿竹签子挑了挑尸板旁边供着的两星烛火,这一挑,整个太平间亦随之明明暗暗,然而还是寂默多过恐怖。

    “红女呢?小冰,还有镜月?”她冷冷报出那几个名字,宛若施咒。

    “打午觉喽。”

    “秀珍如今死佐,她们还敢困?”

    梅姑心想,几个红牌阿姑[7]现在不睡,晚上如何应纸[8]?无奈现在又不好还口,只得用力挤出些哭腔来,解释道:“你放心,强仔送来被子回去以后,整个欢得寨都会知的;不要讲欢得寨,四大花寨都会知的!唉?马大少现在有没知?”

    “刚刚打去电话了,讲是在开会,要晚点来。”

    梅姑遂一颗心放下,马大少一到,事情便好办许多,从殓葬费到抚慰金都有了着落,花寨可以少过问一些。韩九姑嘴里发出“嗤”的一声,道:“我看这个无关马大少的事,他体面人情都做到了,倒是梅姑你有无均真[9]啊?”

    “怎么?”梅姑强笑道,“我待秀珍就与自己女儿一般,还要怎样均真?系秀珍在遗书上讲我点咩?”

    韩九姑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稀皱的竹编纸来,系胡乱对折了的,也不见珍惜。梅姑疑疑惑惑地拿过,打开,只见上书:

    不孝女朱秀珍,虚度光阴二十二载,阅尽世态炎凉,决意早登极乐,洗脱凡尘污垢。此次诀别,一不为情,二不为财,实属心灰意冷,已无牵挂……

    后头无非是一些钱财与房子如何分配的交待,并无特别之处,末尾一句是“身无可恋甘为鬼,花影恨绝笔”。梅姑读罢,将遗嘱按原来的样子叠妥,交还韩九姑,便闷闷不响。

    “如何?”

    “恐是一时想不开,就……”

    “如今我就是要搞清楚,是哪一位做的好事,让我秀珍穿着红衣自尽!”韩九姑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是沾血的,令梅姑听起来有点呛人的咸腥味。

    梅姑方才明白,韩九姑嘴里那个“均真”,系要向欢得寨讨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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