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翻出来再看,还是朱秀珍的脸色被那死绿称得略为老气一些,然而眼神却较她要纯真,一朵粉莲开在浮萍上的样子,两侧挽发虚若浮云,前刘海漆黑如忧愁夜,稀疏地辅在额上,看得她不由心焦起来,生怕“青春”会从相片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把玩她的恐惧。
走到底下厅堂,甫丽莲对住右侧一面墙上嵌在梨花心木神龛里的丧门神略欠了欠身,那白衣乱发的神像她每每看着都心里发毛,倒也不是怕,只多少会有些不快,不晓得谁规定花寨都要供丧门神。贴门边一张长方木架子上,疏密不均地挂着二三十个芳牌[14],对面几个阿姑正坐灯[15],搽抹得黛眉朱唇,经由炽亮彩灯照射,迷光艳影,神情暧昧。甫丽莲好不容易看到里边竟有白玉珍,忙道:“难得,你怎么也在坐灯?不跟姐姐出局?”
白玉珍别转头道:“姐姐前次在关大少身上斩白水[16],被吃了一掌,再不会应他的纸。”
甫丽莲不由笑道:“她就是白霍[17]!哪有跟老契[18]硬斩[19]的?郑姑[20]也由着她?还是不知?”
“自然是由着她,她系自由身[21]嘛。”白玉珍刚开苞不久,还有些琵琶仔的青涩样,一袭玄色绣淡紫花纹镶边的硬绸褂子底下套了件扣得密密麻麻的白亵衣,将两只不曾发育完美的乳房绷得平平的,初秋天气还有一些热,尤其灯下烤着,刘海都湿湿地搭在额上,黑簇簇的遮眉勒正中一颗死鱼眼珍珠懒洋洋地趴在眉心上方,煞是土气。
“放心,你老姐这样的姣婆[22]是断不肯蚀底[23]的,明日定会抹厚了脂粉出来应纸。”甫丽莲正安慰她,那边豆粉水已笑嘻嘻迎上来,递过花纸,她看也不看,只道,“怎么我几个老契都是你们金陵酒家包了去么?无论来得早晚,我都是要应你们的纸,把香江与陶园都丢下一边,做到后来都成了独仔[24],叫我去哪里吃饭?”
那豆粉水忙道:“甫姐讲笑了,谁不知石塘嘴几个大人物都系在金陵摆田鸡局[25],你去那里才系最显身价啦!”甫丽莲抿嘴一笑,在那豆粉水手里塞了一张青蟹[26],便出门坐上早已等在那的手车,刚坐稳,又转头问后头的豆粉水:“除叫我的谭十一少之外,其他人还叫了哪几个?”
“欢得寨冯小冰、万红女、兰镜月,并几个琵琶仔。”
“唐二少在不在?”
“在。”
“那为何不点白玉珍?”
那豆粉水嗑嗑巴巴道:“你也知,唐少已转去给欢得寨的阿姑摆房了。”
甫丽莲听完遂冷笑:“这可是欢得寨围攻我咏乐了?断不能让她们得势!你且先去秉谭十一少一声,看能否给玉珍补张局票,她嗓子都已经开了,不能因为玉梅有事就一直坐灯。”话毕,又往豆粉水手里塞了一只银角,那豆粉水略犹疑了一下,便应声跑了,甫丽莲只坐在车子上等,巧见欢得寨的四粒佬[27]古仔满头大汗往金陵酒家的方向飞奔,忙唤道:“古仔!你跑那么快作咩?赶去投胎的么?”
古仔回头见是甫丽莲,少不得趋住脚步,转身笑嘻嘻道:“我古仔若投胎,这一世也要先点过你的牌再去投。
甫丽莲忙啐了他一口:“我等你来点我牌?!到时候我都已埋街[28]一百年了!还等你个含家产[29]!”
古仔舔一舔嘴唇,擦干湿津津的额头,将腋下的东西夹紧,鹰钩鼻鼻尖闪闪发亮,脸倒是生得比欢得另一个四粒佬强仔俏俊一些,且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任甫丽莲怎么咒骂都当补药受用。但凡花寨的四粒佬,哪一个都是厚脸皮,兼带身子骨灵巧,跑腿拉局总是各显神通,却哪寨的阿姑都不大看得起,又不敢得罪,只得用骂作夸,既让事头婆觉得放心,又能拉拢关系,不过红牌阿姑跟四粒佬日久生情,最后私奔的事情也是有的。
“欢得的红牌阿姑都去金陵了,你可是去那边坐等分账?”甫丽莲一对桃花眼瞟过古仔怀里的布包。
“不系分账,是捎东西。”
“捎什么?”
古仔忽然神情猥琐起来,笑得鹰钩鼻瑟瑟发颤,三两步跑至甫丽莲车旁,低声道:“万女[30]出局到间中,突然‘红姐’[31]来访,我送水救火的嘛。”
甫丽莲狠狠拧了下古仔的油腻面颊,笑道:“那还跟我聊那么长远?赶紧救火去嘛!”
古仔“唉”了一声,便急急去了。
这时金陵酒店的豆粉水已回转了来,将局票奉上,不消一刻,白玉珍走出来,上车与甫丽莲同赶往金陵。路上,甫丽莲抚了一下白玉珍的右大腿内侧,对方忙不迭将腿并拢,面上的胭脂因搽得不得章法,在黄昏余晖下晕出一点点卤莽的褐红。甫丽莲强忍笑意道:“郑姑糟猪花[32]手段倒也精妙,自唐少为你执过寨厅[33],风风光光开苞之后,你可是没一点输给你姐姐。”
白玉珍垂下头,菀尔道:“我能顺利摆房[34],还是托甫姐姐的福,只那件事不似客人点明要你陪酒那么简单。”甫丽莲顺手整一下脑后的竖式连环髻,那里只攒了四五颗粉色绢花,吐出杏黄的蕊:“那你姐姐可。有授你些绝学?”白玉珍忙回:“教过一点,也是似懂非懂罢了。”
正说着,已到了金陵酒家的地界,身边俱是红砖砌起的三层洋楼,门前整整齐齐停一排鹅掌色带蓬手车,赤金招牌下方挂一副对联,上书“金粉两行花勤酒,陵峦一角月窥楼。”只可惜这风光只限于头两层,周边那一层挨着宜香寨的楼则是另一番风情,窗户外头均吊着一排排阿姑们的换洗衣服,粉桃黛绿层层叠叠迎风招展,空气里飘荡一股子被花露水浸泡过的皂碱味,洗到泛黄的真丝内衣与鲜红袄裙多数并排晾起,肚兜之类摊于内层,需走到楼底,贴住墙根仰望,方能瞧出一些淫靡的端倪来。
甫丽莲与白玉珍下了车,白玉珍边拢手中的胡琴边跟在甫丽莲后头走,甫丽莲回头笑道:“也不必这么谨慎,都是客人叫自己的契家婆[35],不过叫你来给咏乐充场面,省得到时全是欢得的人,把我闷死。”白玉珍略勾一勾头,还是将胡琴抱得极牢。
款步踏入廷席厅,里边已满满坐了一圈,冯小冰倚在关大少旁边,执着一杯酒,面若桃花,嘴里正哼一小曲,盛菜的碗盅还是干净到光影可鉴,绒球挽髻拢发,每边各露半只耳朵并一串水滴状红宝石坠子,滚边鲜绿色织锦鲤鱼纹长袄称得肤肤胜雪,赤金镶紫珠项圈被灯光射得顾盼生辉;她虽五官生得平了一些,唇形也模糊,然而右嘴角上方那粒细痣却不动声色地掩饰其缺陷,竟生出些楚楚可怜的意思。冯小冰服侍的关大少约摸四十岁左右,眼球混沌,面堂腊黄,每根手指内侧都散发出烟薰味儿,但头发与衣着却是极撑头的,冯小冰斟酒累了,他还会抚一抚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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