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韩九姑送女入花寨 秦良生抢牌闹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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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姑头一次见韩九姑便觉这买卖不谈也罢,因知她女儿朱秀珍在东莞天然寨已算头挑,不仅人长得出色,歌艺亦是远近闻名,只要进驻便是“红牌阿姑”的身份,越是这样的矜贵,嫖资分账便沟通越艰难。欢得寨门前摆一缸睡莲,白日开得极挺刮,无香,韩九姑便是与睡莲一般的清淡,矮过梅姑半个头左右,头发盘得也不齐整,簪一支白银步摇,扁短乌黑,有一些烟火薰染的黯尘。于是梅姑与她交谈,总要拿帕子反复摁鼻翼两侧,仿佛那里有一层油汗总是干了又生。

    按花寨“自由身”的老规矩,事头婆与阿姑原该五五分账,韩九姑却怎么也不肯,只说花影恨系不平常的校书,单凭歌艺便有得赚,只要艳帜高张,老契都会特意从广东赶来捧场,已算给花寨拉生意,哪里还有对半的道理。梅姑冷笑道:“从前只得听说,并无见过。勿如劳烦阿姑亲自跑一趟,大家都好讲话。我们这里的红牌阿姑应纸也是讲门道的,除非有客人为她埋街,否则也不是谁一世的契家婆。所以生意归生意,都要算清楚比较好。失匙夹万[42]就不好了。”

    话毕,韩九姑便站起身来,面颊上薄薄一层蜜粉被寨里纷乱的胭脂味冲得愈发稀松,将她的身板也削切得极为干瘪,然而她讲话却一点也不虚空:“既这么讲,我就把秀珍领来,让她跟你讲。”

    到傍晚时分,欢得门前的睡莲已半开半闭,藏了一半的金蕊,好似眯起眼缝窥探那些进进出出的四粒佬,他们用后院接来的老井水冲洗被日头晒得发烫的青砖地面,眼睛从凝结汗珠的眉毛底下睨着站于莲缸右侧的花影恨,只见她蹬一对略嫌陈旧的宝蓝色绣花鞋,站在濡湿的地上,月白色硬领短褂,领口用镶成石榴状的珍珠别针系住,面颊鼓鼓的,泛起樱桃色的光,下眼睑微突,宛若初雪轻隆,唇是淡粉色的,不曾点香甜浓密的口脂,反而称出耳垂的细软,姿色完全算不得倾国倾城,气势却驻在那里,周身穿戴加起来不过五十块的东西,却彰显五千的身价。梅姑远远从窗口眺望出去,当下二话不讲便应允六四分账。

    花影恨进花寨,行头都是自备的,梅姑偷偷检验了一下,才不过两身像样些的湖绸旗袍、一对翡翠镯子、一根银表链[43]、两双软羊皮细高跟鞋、一件狐皮围脖、一件珍珠发网、一对金莲耳钉、一对红宝石镶金边坠子、一对粉贝玫瑰坠子并四五根廉价发簪,寒酸得教人咂舌。依这样的头面,兰镜月她们便要比之多出两三倍来,还不包括老契自动拿来讨好的那一些,于是心下便有些怜惜,遂频频唤她参加雀局,有意要赢些给她,孰料对方高宝[44],均回绝了。冯小冰背后冷笑道:“到底是四六分的,哪里都比我们强一些,架势堂[45]来的!”

    然而花影恨倒也不计较姐妹间的分生,大大方方地接受《骨子报》的渲染,只将她讲成在广州被富商正房欺压后赶出门去的弃妇,可怜花容月貌无人赏识,亦不想浪费一副天籁嗓,只得流落石塘咀倚楼卖笑,再将玉照登上,吹捧一番,果然挂牌头一晚便有了麻烦。

    事实上,因梅姑觉得花影恨心气儿过高,并未让《骨子报》大肆吹捧,只陈述了些道听途说即插即用的“事实”,却不想到底还是有想尝鲜的客人,来专点她陪酒,好死不死,那饮客却偏偏是最进不得花寨的人——唱京剧武生的秦良生。

    在石塘咀,妓女与戏子都属下九流,故戏子再风光都进不得花寨,久而久之成了规矩。那日却是关大少与顾三少摆局,送来的花纸上顺便写了花影恨的名字,她便去了。两人到了那里,便见凤目朱唇的秦老板坐在那里,花影恨因不认得他,倒也没怎么表态,只坐了一边唱《胡不归》,冯小冰则刻意表现得一惊一乍,软在顾三少怀里媚笑道:“今日三生有幸,总算见识到大武生了。”

    顾三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秦老板亦是老友了,从前一直不肯与我们一道玩,是我硬拉来的。”

    话是这样讲,秦良生却未半丝腼腆,自自如如地坐在那里聆听《胡不归》,半晌才道:“这嗓子倒是唱青衣的好料子。”一开口便是京片子,几个老举便愈发觉得新奇,纷纷向他敬酒。花影恨一曲唱毕,亦被刻意推到他身边坐了,冯小冰趁机打趣:“花姐啊,刚刚秦老板夸你嗓子好,能唱青衣咯。”

    花影恨轻飘飘地摇一摇头,笑而不语,只将已磨得丝丝拉拉的旗袍下摆悄悄拿脚踝掩了。秦良生有些好奇,脱口道:“怎的摇头呢?”她方才回道:“青衣太悲了,我还未到这么凄凉的地步。”

    一语惊动全席,关大少即刻促狭道:“可《骨子报》上讲你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好端端一个女子却要下海,还不觉凄凉?”

    “凄凉是讲那些身不由已的老举,我自甘自愿,并无人强逼,在花寨唱得曲、饮得酒,应该快活才是,哪来的凄凉?想是关大少被老举白斩惯了,都用这一套来唬你。”

    说得众人一齐笑起来。秦良生道:“我小时候练功,成天儿被师傅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都想一根麻绳把自个儿往院子里老槐树上一挂,也就一了百了了。后来总算能上台唱戏,所幸也不曾在各位爷跟前丢过脸,倒也唱出瘾来了,一日不唱,嗓子根儿便痒。咱俩倒是有些相通的道道。”

    顾三少听了,更将桌子拍得“嘣嘣”响,叫道:“你一日不唱是嗓子痒,花影恨一日不接客岂不是那地方骚痒难耐?看来今日有人一定要给她除了那痒去!”

    冯小冰悄悄捏了一下顾三少的大腿根,他转头不解地看她,她方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那秦老板可懂规矩?”一语惊醒梦中人,顾三少当下红了脸,喃喃道:“秦老板,等下我们去烟馆过过瘾,天天叫局也没什么意思,她们痒她们的,我们几时成了给花寨姑娘除痒的耙子了?”

    关大少因刚刚被花影恨抢白,有些老大不高兴,偏不肯与顾三少一道打这个圆场,道:“自古规矩就是这样的,等下我们去给契家婆除痒,秦老板只好去烟馆自行除痒了。”秦良生亦觉出味来,红着脸低头不语。花影恨忙为他斟上一杯酒,笑吟吟瞟了一眼满面尴尬的顾三少,顾三少从面盘到骨架,均与女子一般玲珑清秀,每每叫局却偏要点那些人高马大的红牌阿姑,譬如面若银盆的薛楚云,可恨她大抵今次是出了其他的局,并未到场。

    此时秦良生忽然闻见一股沁人芳香,如幽魂钻入他的脑鼻,原是花影恨挨得他极近,似要将一腔柔情托付。他手中一对银筷跌落在地,假意去捡,却见他一只手埋在并拢的两腿间,手探得愈深,腿便并得愈拢,两边抗争激烈,那里仿佛打翻了一只蜜缸,甜汁源源不断往外流淌,他嗅到的只是最浅的一层,那块抽丝的旗袍下摆刹那也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于是他坐起身子,清清喉咙,银筷已换了一双,掉落的两根不知被哪个侍者拾出去了,想到刚刚的动作极可能在下人跟前暴露,他登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讪讪道:“我抽不惯那玩意儿,还请两位爷带我去那秦楼楚馆见识见识?”

    冯小冰冷笑,竟学着他卷起舌头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事头婆到时要给几位爷添麻烦。”花影恨点头,附合道:“也是。”大家一时沉默起来,也不知讲什么好,秦良生埋在花影恨的芬芳里,一时无力自拔。

    散局之后,欢得寨两位红牌阿姑在手车上破天荒谈了几句,冯小冰讲:“可惜好端端一个靓仔,偏进不了花寨,今晚谁点我牌我都有心无力的了。”花影恨轻轻推她一把,道:“梅姑老交待你我,所谓‘靓仔冇本心’,最后搞得不好把我们搞蚀底。”

    冯小冰掩口笑骂:“你个死姣婆!现在发豪[46]?等下哪个客人点你牌,你可是要榨干他了?鲜榨桃汁嘛!”孰料花影恨来了兴致,道:“鲜榨桃汁不稀奇,榨了无人饮才稀奇。”冯小冰当下怔住,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捂住嘴抖得花枝乱颤。手车跟着行慢了速度,手车仔粗麻背心上的汗渍缓缓往外晕开,散放的酸气里裹着甜香,握住手柄的手遂愈发用力,两只上臂各有一只活动的“油耗子”滚来滚去。

    两位阿姑回到花寨,却见兰镜月正在那里坐灯,浆过的领子高高竖起,将整条脖颈包住,手里摆弄一把玻璃管烟枪,管壁上全是黑黄粗痕。花影恨忍不住开口道:“今天稀奇事倒也多,红牌阿姑居然还有坐灯的时候?”

    兰镜月嘴里“嗤”的一声,回道:“你真当我要在这里捞死尸么?寨里来了个大人物,不好服侍,梅姑叫我们出完局回来的都在这里坐灯,不要应纸。”

    “点解[47]?”

    “来了个大人物嘛。”兰镜月苦笑站起,将两人往座上一按,两手叉腰道,“嗯,你们也坐一坐,除了有点热,还真是舒闲。”

    冯小冰起身戳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指尖随即拈起一挑银亮铅粉:“快讲,到底是哪个大人物?”

    “北京来的大武生秦老板嘛。”兰镜月声线拖得老长,鄙夷里渗出一丝略略的惋惜。

    花影恨果然瞪大眼睛:“咦?刚刚我们坐车回来的时候,秦老板不是要和顾三少去烟馆过瘾的么,怎的又来了这里?梅姑也让他进?”

    “不进可怎么办好?顾三少带来的,不能得罪。况且刚刚已拦过了,没拦住,他高声大气说‘我来点牌’,边讲边往里面冲,威水[48]得很。”

    “那现今呢?”

    “现今已经打过茶围[49]了,几个阿姑都出来坐灯,避他……”

    话音未落,花影恨已急急抛下她往里走,冯小冰跟在后边,进到寨厅,果见三五个琵琶仔正围住顾三少与秦良生赔笑,手心里捏满青蟹,候补阿姑[50]都贼兮兮坐着,清一色宽大的玄色短绸袄,毫无风姿可言。秦良生见花影恨进来,手忙脚乱地站起,剥除的花生红衣自长衫上坠落纷纷。

    花影恨对几个琵琶仔使了眼色,她们识相退下,只刚才远远在一边瞧着,见花影恨与冯小冰进来,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恨不能当即出去掐兰镜月,怨她怎么不给姐妹通个气。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推了一下冯小冰道:“你们坐的什么手车?怎的比顾三少来得还慢些?”

    冯小冰已瞧出梅姑窘迫,于是拉了顾三少便走,还回头道:“已经困得不行,又不打露天牌九[51],还是快些去里边罢。”花影恨眼梢一挑,骂道:“顾少都还不急,你却急成这样,今晚发豪的分明是你!”顾三少一听“发豪”二字,细白面孔遂浮过一掠红晕,瞬时变得比阿姑还俏三分,被冯小冰捏住的那只手亦跟着湿了。

    花影恨蓦地尖叫道:“梅姑,你自动叫我埋街饮井水么?怎么刚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我的牌子?”梅姑正欲发话,已被秦良生抢过:“在我这里,我要点你牌,梅姑不让,只好先摘了去,头一次上花寨,一定要点最好的。”他边讲边举起红艳艳的芳牌。

    梅姑忙道:“这是哪里话?秦老板讲得过了,你要点牌……”

    “我累了,请秦老板回去吧,今天不接待。”花影恨依旧沉着脸,竟跟在冯小冰与顾三少后头往楼上走,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秦良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讪讪儿放下芳牌,整了整打得挺刮的领带,起身欲走。却见外头急匆匆进来一个人,盖帽、黑制服、白手套,油汗自双鬓蜿蜒而下,嘴形突出,将整张脸撑成猿状,系顾三少的司机老张。老张穿过花红柳绿的裙裾堆,径直跑到顾三少跟前,在他耳边略略嚼了几句,尽管冯小冰听不见,却是整张脸都沉下来了;顾三少起初只是挑眉,故作潇洒,继而眉头开始打结,忽而阴霾笼罩,忽而雨过天晴,他的城府还未建筑完全,藏不住任何秘密;因而听完后便大吼一声:“走!”遂撇下冯小冰,与老张箭步走出欢得寨,搞得整个寨厅的人一头雾水。

    花影恨见秦良生还愣在那里,便上去执起一杯茶,放进他手里,笑道:“他都走了,你如何不跟了去?”

    秦良生将茶一口饮下,愁眉紧锁回道:“我若跟去,岂不显得更失败?爷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好歹也是个角儿,当然,在花小姐您眼里,恐怕秦某连个龙套都算不上。”

    花影恨亦不辩驳,却是笑嘻嘻将戴了赤金线戒的手按在芳牌上,眼里兜了满满两罐蜜,口中吐出的却是尖利的“飞镖”:“秦爷这话说得虽不是完全在理儿,倒也实在。自古咱们做婊子的,和你们唱戏的,正因是一路人,才互嫖不得,何况都在做戏,做的也都是游戏,何苦互相为难呢?想必秦爷今儿来是为了逗我这婊子玩的,如今逗完了,大家也都散了吧。”

    讲这番话时,她竟也操了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所以秦良生出欢得寨的一刻,虽有些灰溜溜,却因花影恨那一对甜丝丝的眼,也未觉得面子丢尽,而且他总觉得两个“下九流”必定还会有下文,只是从哪个章节续起,却要凭她的意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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