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兰镜月怒摔金莲蓬 俏花魁幽会生事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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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三少仍半阖着眼皮,喃喃道:“小冰但凡有你一半细心,也就不会处处低你一筹。”冯小冰似是未听懂他袒护她的话,反而动了真气,嗔道:“你们一个个都帮着姐姐讲话好了。姐姐既然这么不屑,勿如把它丢掉,还那么当宝收着。讲你是密实姑娘,真当一点无错。”

    兰镜月刚要回应,只听得外头“砰砰嘣嘣”一阵乱响,紧接着传来梅姑的呵斥声:“衰鬼!衰鬼!为你好你懂不懂?懂不懂?!”她当下便下了罗汉床,趿上拖鞋跑到外堂,只见梅姑揪住银娇左耳,将她拖到地上,银娇两条腿不停在地毯上踢打,嘴里哇哇叫着,涕泪滂沱之余还不忘把就近的茶桌掀翻一个,托盘杯壶纷纷落地,响声愈发惊天动地起来。梅姑见又摔了东西,气得面孔绯红,可惜力气不够,竟怎么也无法将女儿制服,只得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拍她的头顶,边拍边骂,领子上两粒葫芦扣已被拉扯开,敞着脖子。胡师爷站在一旁正无所适从,见兰镜月与冯小冰走出来,忙上前拉住她道:“快劝一劝,都要翻天了!”她沉着脸反问怎么了,胡师爷咬牙道:“还不是为了上学堂的事!梅姑讲宝贝女儿太不受管教,干脆送进学堂里去管,谁料到这衰女竟半路逃学出来,打从夜总会后门溜进去学什么交际舞,被人家抓牢了送回来。你讲丢不丢人?”

    不知何时,顾三少亦掩在楼梯边,插嘴道:“梅姑,你这样打女儿,可是要赶我们这些老饮客走呢?”梅姑遂住了手,用两只小脚吃力地移挪银娇滚在地上的身子,将她挪到墙根下,方回道:“让两位少爷见笑了,实在是不争气,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兰镜月上前欲将银娇搀起,银娇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见是兰镜月,便乖乖起来,趴在她肩头不停哽咽。兰镜月拿眼睛望住胡师爷,连珠炮似的道:“银娇,可见你是招父母疼的,让你念书识字。我们这些老举亦是学过的,只不过都是师爷现教,记得住唱词便好了。你还不知足,要去学舞?你这般好的命,再看看我们,都不知何时能埋街,更不要讲去学堂读书。难不成,你是要在这里做候补阿姑?”

    梅姑正在气头上,怒道:“哪里有你这样劝的?谁不知你不曾做过卖断身[72],自行送进来的?可欢得几时又不拿你当自由身对待?给你好吃好住,习书识字亦有师爷教的,哪一点亏待过?你讲得好似自己比我亲生女要苦百倍。那当初就不该进花寨哪!不能埋街,埋班[73]也好的嘛!”一番话,让兰镜月瞬间面颊抽干了血,变得苍白起来,麦少隐约觉出事情要闹大,上前来勉强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镜月亦是帮梅姑你劝女儿的嘛,你讲得好似她刻意作贱银娇似的,这可是多心了。”胡师爷也接腔道:“银娇系白霍,你也已经打了她一顿了,先回屋去歇歇,吵到其他客人,以后生意都没得做呀。”

    这样联合起来偏帮兰镜月的话,无疑是对梅姑火上浇油,她小脚一跺,狠狠将女儿自兰镜月身上拉将开,拿一块哭得潮兮兮的帕子指住她道:“帮我劝又怎样?你难道不该劝她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倒是拿自己去跟她比。你从头到脚哪一根毛是能跟银娇比较的?像你这样自‘干尸’身上都能榨出三斤油的阿姑,还真算得欢得寨的福气!”兰镜月这才听到话外之音,猜到必是冯小冰将她收了碧玺珠莲蓬的事体告诉梅姑了,他们自然嫌她未多拨出些来分成,才借着现在的火气跟她摊牌。

    兰镜月也不说话,迳自跑上楼梯,不消一会儿,又噔噔噔下楼,将手中物件一把摔在地上,那物件寒光一闪,自玫瑰花图案绕祥云边围的地毯上蹦了几下,随后滚动起来,一颗圆润艳丽的碧玺珠落在梅姑三角粽一般的脚背上。

    “梅姑,你不妨有话直讲。这里哪个阿姑没有些定情物收藏着的?有件件都跟你分成的道理么?你讲给我吃好穿好、教我识字读书,还不是要我多做生意进来?难不成还是做菩萨?你纵真要做菩萨,亦不会在内厅日日拜衰神哪!我知自己被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开了苞的,所以值不了钱,你知道后,把我拉进柴房打个半死,要不是几个姐妹凑钱给我叫了大夫来看,恐怕早就死了!后来你看我服侍饮客服侍得好,饮客都点名要找我的嘛,这才给我添了几套新衣裳,本来我穿的哪一件不是已经埋街的阿姑留下的旧行头?!多得几位客人有情有义,让我不至于饿死在寨厅,梅姑你也可多赚些分成。师爷赌马输了,好几次暗厢跟我的老契借钱,我都睁只眼闭只眼,自己连字花档都不去,见了老契倒像似见债主一般,这又是什么道理?现在讲起来,倒像是我刻意不给你们赚,可是要我像炮寨那些青马[74],天天在外头捞死尸,你在炮房外边坐等收银,这样可放心了么!”

    冯小冰知自己闯了祸,吓得面色发青,忙不迭蹲下来捡莲蓬,递到麦少手里,麦少搂住兰镜月往楼上去,只觉她双肩激颤,整个人已气得不知所云,于是用力将手搓一搓她的臂膀,笑道:“好啦好啦,你那里还有雪饺么?陪我上去吃两个。”顾三少跟在后边,因刚吸了烟,腿脚有些虚空,少不得要让冯小冰扶住,走到半楼的辰光,他突然回转身来,对住正在擦泪的银娇道:“上回那钵仔糕可还喜欢?”银娇愣了一下,一张细皮嫩肉的脸即刻舒展了,弱声弱气回道:“喜欢呃。不过我阿妈不让我食太多,讲是腰身会粗。”他遂笑了,太阳穴旁浮出碧蓝的血管:“不怕,下次再给你带些来,你安心读书,莫再去什么舞厅了。要学舞,这里一样可以学,得空了我来教你。”

    胡师爷瞧出端倪,上来甩了银娇一记耳光,打得她怔怔地,竟想不到哭闹,只拿一对懵懂的眼瞪着阿爹,只听得胡师爷怒道:“你个衰女!叫你当自由女都不当,又不及寨里几个红牌阿姑那般冰雪聪明识大体,将来如何找好男人嫁了?你有那本事去学舞,勿如现在就出去哄个金龟婿回来,我这就跟你老母一道关了花寨,从此颐养天年!”

    一番话,说得顾三少好没意思,只得讪讪儿上了楼,进屋后却不见兰镜月与冯小冰,只麦少躺在榻上双眼通红地吃茶,便问:“两位阿姑去哪里了?”屏风后即刻传来冯小冰的声音:“在给姐姐换衣服呢。”麦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顾三少吓了一跳,对方却摆一摆头道:“刚刚被烟油呛着了。”遂又喝了一口茶,用毛巾抹了抹眼,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一些,只鼻子还是红的。

    兰镜月自屏风后出来,已换了一身烟绿色织锦缎旗袍,镶满梨黄的凤尾浮花,冯小冰表情僵硬跟在后边,出来见麦少眼泪鼻涕的,猜想是吃了烟油,忙上前给他拍背捶脚。“可是嘴巴苦?”兰镜月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洋铁皮盒子,捻了一颗薄荷糖给他,麦少接过含在嘴里,方缓过劲来,顺势捉住她一只手,摩挲道:“听小冰讲,你近来患了手脚冰凉症,怪不得掌心都是冷的,勿如陪我一道来两口,驱驱寒气。”兰镜月放下糖盒,索性一屁股坐到窗台边,执起剪刀修剪起枯萎的文竹来,边剪边道:“如今我可是多了个守护灵,终日向你们报我行踪,从得病、跟哪些饮客倾解[75],再到赚了几多,都是人尽皆知的。麦少你怎会无知我抽不惯大烟的?”这话显然是讲给冯小冰听的,对方正为顾三少除去薄棉褂子,到底听得脸上挂不住,也顾不得另一只袖子还套在臂上,便径直走到兰镜月跟前,嘟哝道:“兰姐姐,你莫要怪我大嘴巴,花寨人多眼杂,你早先自己嫌莲蓬不够时兴,要托古仔拿去拆下碧玺来做个手串,古仔去跟梅姑讲了嘛,梅姑便私下来问我,我这个人学不会讲大话,你也知道的。哪里是存心给你添难?”说毕,直接拿手背擦了擦眼角,又抽了两声鼻子,似是真受了委屈。兰镜月知再逼下去,只会让两位客人嫌她计较,只得闭口,再不讲半句。

    麦少遂拿签子挑拨了几下床桌上摆着的莲蓬,笑道:“那倒也好了,已经掉一粒,你若再摔几下,让其他那些都掉了,倒也省了一份人工。”兰镜月将碎散的莲蓬拾辍进镜匣内,回道:“通共才十二颗珠子,哪里能串得成一串?镶成金镯子倒是能戴,抑或自己再去配一些。”麦少听出弦外之音,忙接口道:“那便拿出来,交我去配。还是碧玺罢?”兰镜月并未即刻这么样做,却是等了好一歇,服侍他们抽完两筒烟,方将罗帕包交予麦少。

    顾三少抽得有些头晕,懵懵懂懂地坐起身,呷一口茶,苦浓的茶汁竟似岩浆一般凶猛,烧灼了他的胃,他欲呕吐,却不由用手捂住嘴,冯小冰觉出他有异样,忙扶住他问怎么了;他勉强摆一摆手,惨白着一张脸,半日才开腔道:“没事,可能是空了胃,需要东西垫垫。”于是冯小冰唤了寮口嫂来,吩咐买他平素最喜食的鱼粥兼淡煮牛百页。兰镜月遂问麦少:“可要在这里吃饭?”麦少自然应允,要了乳鸽、黄埔炒蛋和香芹,就白米饭吃。过半个钟头,寮口嫂拎了一个黑底漆金描花套篮食盒进来,打开便有一股温热的食物香气涌出,麦少见碗盘器具均是青花矾红提篮花纹,精致得很,随口问道:“怎么用这般贵重的东西?也不怕砸了。”兰镜月斜了他一眼,道:“因是招待你们两位,刚刚又闹了这一出,梅姑好生过意不去,所以今次的菜俱是从广州楼叫的,鱼粥系特意差古仔划了船去买的鱼粥西施的艇仔粥,可是有心?”

    这一听讲,顾三少反倒嘴馋起来,夹了一块乳鸽来尝,顿觉口齿留芳,遂亦开始多话,不由感慨道:“想当年,花影恨也是最钟意广州楼的乳鸽。”冯小冰听了这话,倒笑起来:“顾少又不是她老契,怎知她中意的食物?”孰料这一问倒问出了静默,顾三少只怔怔看着粥碗,里头浅褐油亮的米汁照映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得的稀淡轮廓,似一年前在春园街邂逅的人生幻影。

    香江楼烧银斗富之后,顾三少已是名噪四大花寨,连中环荷里活道和咸云街之间的洋妓寨,湾仔轩尼诗道附近的东洋妓寨都盯牢他,发过好几次请柬;他辗转几个寨之后,居然相中一只东洋鸡——玉泉屋一位名唤樱子的东洋阿姑,这个樱子虽生得不算美艳,却系正宗的“收口荷包”,外头紧致,内里宽容,行房时似一头鲭鱼在不停啜饮尘根,其销魂蚀骨的滋味,竟比鸦片还教人上瘾。尝过东洋鸡的滋味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三少都希翼她两条细白短腿能一直围在腰间,口里则填满薛楚云蜜瓜一般垂吊脐上的乳房。所以顾三少几次三番哄契家婆去湾仔观戏,她似是嗅出他的虎狼之心,总百般推拒,弄得他想索性翻脸,另找好的去。

    某日顾三少兴冲冲正往玉泉屋去,在春园街一家戏院门前停驻,看见贴在墙上偌大一张《野草闲花》的海报已被干结的糨糊封得枯黄憔悴,破裂的边角随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哗哗作响;戏院招牌上横七竖八绕了一圈七彩灯泡,很脏,蒙着厚灰,唯有夜里充足电力之后发出光芒,才能将它们彻底洗亮。顾三少盯住海报上阮玲玉那张凄风冷雨的脸,蓦地记起头一次携薛楚云去看这电影,故事早已记不得了,只对坐在幕布上的女子印象深刻,她愁眉紧锁,两只睫毛乌长的眼挤出悲怆的阴影,呆呆看着脚上的黑色搭绊圆头鞋,那艳光流水的浓与浮海微尘的淡完美融汇,令他无可自拔。这美人风情,他总觉在哪里见识过,不是海报上,也不是戏院里,却是近在眼前,只恨偏生想不起来。孰料,这光影制造的幻像,却在现实里完美呈现,一名上身着银白色掐丝短褂,下穿蓝底碎花百摺裙的女子正自戏院那扇神秘深幽的大门内走出来,似从产门里诞出的一条生命,教人又骇又喜。她将钳烫过的披肩发用滚花边手绢松松绑在脑后,露一张素净的脸,眼睛不算大,却被内凹的眼眶掐出深邃的阴霾,仿佛随时都在诉苦,嘴唇只些微搽一点鲜嫩口脂,脚上亦是同样的黑色圆头鞋,简单轻巧。他恍若梦中,直到佳丽后头某位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轻轻追上来,一只手挽着脱下的西装,另一只自然搭在她腰后。

    顾三少便在那天下午,站在《野草闲花》前眼睁睁看秦良生与花影恨走过,他们竟一个也没发现他,抑或发现了却假装没有。恋爱中的人每一个都是盲的,所以顾三少在慵懒的阳光下被彻底忽视。

    不知为何,顾三少当时心里念里浮起的那张脸,却系属于薛楚云的,娇艳鲁钝,眼角始终保留开苞夜结出的花泪,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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