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兰镜月怒摔金莲蓬 俏花魁幽会生事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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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镜月畏热不畏冷,所以一到冬天便想念家乡的皑皑白雪,细珠落在脸上,刺人的痛,却能治愈她耳垂上的冻疮。苏杭的雪不如北方那般扎皮,却是彻骨的寒气,自辗转到了广州之后,便再不觉得冷,但整个人开始变得空落落,穿着反而更加严谨,只不吝啬两条弧线优雅的美腿,腿对她来讲极重要,她要求裁缝将旗袍分叉拉高,只为把窥视风情的那无数对眼睛都拉低,看她,必须垂下头颅。记得前年她过二十岁生辰,几个老契分别送礼,倒是有个纯金打造的蟒蛇,摆在玻璃罩里,她托人将它溶了,铸了一串虾须镯笼在左臂上,行事总“叮叮当当”的,东西却被外褂的宽袖子遮住,只斟酒或赴雀牌局[57]时伸手间才露显摆出来,含蓄而娇媚。因这么样深藏不露的心机,令欢得几个红牌阿姑都背地里笑她系“密实姑娘”[58],她并不介意,仍和姐妹们和睦相处,万红女学歌舞要钱,她便褪下一只细镯给她。她的大气,在阿姑中间少有,尽管阿姑们争客人之余还是处处礼让,倍显亲热,唯独她是不太掺和背后说长道短的解闷游戏,即便有时听到了,亦只是笑过算过。她身上有那么一股豪爽劲,处处讲究气度,尽量低调,闷住了自己的光芒;然而愈是如此,愈被男人盯上,某一回麦子强为花丽华执十日寨厅,间中还悄悄去点过她的牌。

    在她眼里,所谓“老契”都是窗台上摆放的文竹,总守着她滋长,摸起来体贴温软,然而天气一冷便焦黄了;这注定的荣枯过程,在她心底里砌起了一道墙,将七情六欲都挡于身外,于是柔媚里透出了冷,便是那份冷让某些自信的男子如痴如狂。他们都看出她内心对老契乃至花寨的鄙夷,却总妄想兴许自己是她生命里极特殊的那一个,事实上每个嫖客都有同样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必定与众不同,其中甚至有不举的、腰力差的、前戏都做不足的,他们依然妄想有某种魅力可令阿姑们倾倒。

    无论旗袍还是罗裙,都会凸显兰镜月的高个子和大脚,大脚趾外侧有一个半透明的硬茧,暴露她从前经历磨难的秘密。为了掩饰这粗陋,她将麦少赠的一对猫眼石缝在鞋头上,由鞋边两侧的一对彩凤托举着,深蓝色的面子将猫眼衬托出神秘性感的流光。这心机虽令麦少有些不快,但她带苦相的笑容却教他不忍责怪,所以话到嘴边还是作罢了,大男人不与小女子计较,他们总拿这个聊以自慰,为自己受到她的轻慢对待解嘲。事实上,关乎花寨的一切习气终与兰镜月的作派南辕北辙;然而每个花寨里,总要有这样一个阿姑存在,方可彰显品位。

    “兰姐姐,外头有客人自杭州带了点雪饺过来,你可要吃一些?”冯小冰端了一盆雪饺走进来,她应是先前吃过了,嘴唇上留下一层白粉。兰镜月拿起一只来,另一只手张在下巴底下,咬了一口,撒了白霜的饼皮油滑香酥,随着她的啃嚼,金黄碎屑纷纷落进托着的掌心里,吃完后,嘴巴还要埋进那只手里,将碎屑都啜干净了。冯小冰歪着头看她半日,笑道:“兰姐姐你吃得倒是心安理得,也不问是哪个客人送进来的。”

    兰镜月端起热茶漱一漱口,方慢条斯理道:“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你送过来,我就只管吃。又不是自由女[59],不讲那么多规矩。莫说是一盒点心,送珍珠玛瑙的也不在少数,哪用一个个都问到了?”冯小冰知她爱摆架子,便接嘴道:“我不计较你发癫[60],但这个人知道姐姐对珍珠玛瑙的爱不及那几只雪饺,他是有心怜爱姐姐,姐姐却装高宝[61]。”兰镜月听罢,也不争辩,竟又拿起一只来吃,吃完后才道:“有话直讲罢。”

    话毕,拿起帕子擦了一下冯小冰嘴边的白霜。

    她哪里会不知道是谁送的东西?只那松脆的雪饺吃到嘴里,便有一点惶惶的记忆在偷偷哽咽,仿佛花影恨服毒后那张铁青的脸,乌紫色的唇皮微微开启,作倾诉状。那间被死神手中的镰刀收割过的睡房内,只留下一具尸体和一个受惊吓的活人,浓郁的桂花香堵塞住兰镜月的气管,她不敢往前再踏一步,却也没有退出去,只原地坐下哭起来。花影恨保持垂死的姿态,歪在红檀木贵妃榻上,右臂微微曲起,仿佛在抓挠最后一线生机。空气里有面包腐烂的淫靡气味,让兰镜月每一口呼吸都困难,只觉在吞吐花影恨嘴边那一堆即将干结的白沫,白沫像极了雪饺上的糖霜。待韩九姑与几个差佬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只见门槛上已吐满兰镜月消化了一半的米粥与榨菜。他们只得将她扶到楼下坐了,遂又手忙脚乱上楼去闹,不久之后,她听得头顶传来韩九姑歇斯底里的嚎哭,一阵阵锯她的脑仁,她只得捂起耳朵,把头颅埋进膝间。此后连续好几夜,她都梦见花影恨梳着油光光的头发,面上涂满白霜,嘴唇血红,像足了给大户人家唱堂会的擘口仔[62],她神色阴沉,两只手直挺挺伸将过来,头颅歪在一边,乌黑的鸦片膏从嘴里不停喷涌,滴落在地,化作一摊淤泥;她想大叫,无奈腿脚无法动弹,只得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直至没到脖颈处才惊醒。睁眼看到自己一只脚正缠着另一只,脚背上压着汤婆子,皮肤烫得通红。她手脚冰冷的毛病是自发现花影恨的尸首后产生的,刚入秋便用上暖炉,也服过好几帖药,总不见好。

    想到那一层,兰镜月心里便堵堵的,她知是麦子强哪里打探到她老家在苏杭地带,于是变着法儿哄她高兴。于是站起来,与冯小冰一同走出去,恰撞上麦子强与顾三少走进来,两人只得迎他们进来,两个男人倒也客气,没有即刻要她们上烟,却是坐着吃茶聊天。吃了好一歇,冯小冰到底心机浅,按捺不住道:“花影恨头七刚过,你们可有好好安慰过秦老板?”麦少伸了个懒腰,命寮口嫂拿过湿毛巾来擦了一擦脸,回道:“小冰,我们两个之所以点你和镜月的牌,就是觉得你们与花影恨不大好,不会问到这些,所以宁愿你们给我等开刀[63]啊!”兰镜月抿嘴笑道:“既这样讲,表示麦少心里没有介蒂,你只管问他。”

    顾三少软软歪着,在烟雾笼罩下眉眼也模糊起来,尖细带钩的鼻头下那张小嘴,缓缓张合,如缺水的鱼,频繁的性事将他原先挺拔的气韵剥弱了半截,他吸了几口烟,在最静默的时候开腔道:“我已被麦少、关少讲过好几通了,不该把秦老板拉进局里来。花影恨当初亦怨我,早知有掏心挖肺的一日,宁肯她天天坐灯坐到屁股生疮。我现在里外都是坏人,躲到这里来,也不给清静。麦少还讲,兰小姐只要食过他带的雪饺便不会提这桩事,未曾想你们使阴功[64],还缠住我不放。罢了罢了,我今晚就单点你兰小姐的牌,把你弄舒宜了,你此后都不要问我花影恨与秦老板的事。”话毕,便往兰镜月手里塞了一张红衫鱼。

    冯小冰见了,登时沉下脸来,冷笑道:“顾少,话是我冯小冰问的,你倒赏兰姐姐,这是什么道理?”麦少亦将一张红杉鱼叠成三角形,放在冯小冰手上,道:“正因你问得不好,害我们几个人被顾少骂成使阴功,你还有脸讨赏?”冯小冰拿过钱,面色缓和了不少,回道:“我知我人笨嘴贱,不招疼的,望两位少爷多担待。只有一件事不明,出殡那日怎么闹出这样的戏来?可惜我前一日被老契缠住大战通宵,白天里竟睡得死死的。最初只听花丽华讲,还以为她讲鬼[65],后来连朱姐姐和白姐姐都这样讲,可知竟是真的。只是你们后来便不再来欢得,还以为都去咏乐抑或赛花了,那边照顾得可比欢得舒服点?”麦少忍不住刮了一下冯小冰的鼻子,拍手道:“到底是兰镜月的十字妹[66],牙尖嘴利的,话锋一转,还讲成我们的不是。”

    顾三少冷眼扫过冯小冰绾得极齐整的一字挽髻,搭腔道:“要讲婊子无义,倒还是真的。什么‘后来便不再来欢得’,你头上那只翠嵌蝴蝶簪可是我买的?我不再来,那是老鬼送给你的?”听闻顾三少点过冯小冰的牌,倒令兰镜月暗自吃惊,方悟到他讲要点自己的牌是玩笑,原来早把她妹妹当成契家婆了,于是强笑道:“前儿就问你这东西哪来的,做工极好,用料又是上品,她口风紧,怎么都不讲,原来是受顾少关照了,那妹妹藏着掖着也是应该,不过你只需瞒住白玉梅不就好了?连我都瞒,从前都白疼你了。”冯小冰将蝴蝶簪拔下来,递到兰镜月跟前,道:“你睇,这样的品相,若是入了师爷的眼,就不再是我的了。”兰镜月轻轻戳一下冯小冰的额角,骂道:“白厌鬼[67],你当梅姑是做什么的?师爷早晚死在跑马场里,再这样下去,自己女儿都快要做候补阿姑了。”顾三少眼睛即刻明亮起来,情欲总教他容光焕发:“师爷的女儿今年几岁了?可以进来了?”兰镜月假装未听出他的本意,接口道:“上个月刚满十五岁,模样倒是灵秀的,只脾气差一些。梅姑不曾当她琵琶仔来养,所以话都不会讲,只会跟师爷发脾气,前阵子把摆在外厅贡奉的地主财神给摔了,气得梅姑险些将她手心打烂,还挨了好几下掌掴呢。”顾三少听得愈发急,追问道:“可有打坏了脸?若打坏真就可惜了。”兰镜月点头道:“我当日少不得要护住那姑娘,倒是没有打坏,只哭个不停,过一天倒也好了,活蹦乱跳的,还惦记顾少上回给她买的钵仔糕呢。”他将烟枪递予冯小冰,坐起身道:“这次倒是忘记给她带了,这雪饺她可喜欢食?”

    “太油了,她倒不大受用。”冯小冰遂有些不快,闷闷地抢过话头。兰镜月也不动气,只从四桶柜上拿起切好的一片蜜瓜,递到麦少嘴边,皱眉道:“这么疼女儿,怎么可能让她做老举。我们实是有些羡慕花影恨,找了个空心老倌[68],也便这么样扛下来了,想是埋街那几年老底都蚀穿了罢。”麦少咬了一口蜜瓜,回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阿姑,对我们都是豉油捞饭——整色整水[69]。偏偏也有不信邪的,到头来苦了自己,自作孽。”听到“整色整水”四个字,顾三少便闭目养息,不再回应。冯小冰一面用签子挑拨烟泡一面接口道:“我也有些不信邪的,总被姐姐骂痴线。”兰镜月道:“我可没骂过你痴线,莫冤枉我。”

    冯小冰即刻放下烟枪,轻轻推了一下兰镜月道:“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

    “那对金莲蓬的事呀!”

    这一来一去,勾起麦少的好奇心,问道:“什么金莲蓬的事?讲来听听。”

    兰镜月长叹一声,打开梳妆台上的红木雕花镜匣,拿出一对莲蓬,几颗莲子竟是镶的碧玺,散发幽灵般的冷光。麦少在鼻上架了眼睛片细瞧,果见溢斑斓彩,品相不凡,于是赞道:“倒确是好东西,哪个老契送的?”兰镜月笑道:“半年前谭十一少四十大寿,在万国楼摆局,我和小冰都被叫去了。中途要我转局,饮客竟是锦辉药铺叶掌柜的私生仔[70],叶少人倒是好的,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每月来个五六次,聊得倒也开心。不过梅姑讲他次次打过茶围便算,出手一点不大方,想是干尸[71]来的,叫我不必每次都应他的牌。后来啊,师爷果然打听清楚了,这位小少爷不比大的,叶掌柜只给他们母子一笔钱开了个杂货铺,每个月再支付些赡养费,算是切断了父子干系。他便是拿那个钱出来逛花寨,添置行头,一双皮鞋都要百来块,手头哪里阔绰过?都是充场面罢了。不过我看他可怜,每次他来便还是接待的,说说笑笑只当打发时间。未曾想前几日,他过来找我饮酒,饮到间中便问我可有得老契几多好处?我只好敷衍一下,也不多讲。你们知的,有些事情讲不得的嘛。他倒好,巴巴儿拿出这一对宝物来,说是三天后要独身北上做生意,不再拿阿爹的钱,话讲得倒是有些骨气。偏巧被小冰看见了,羡慕得紧。我自然要骂她痴线,麦少你看这对莲蓬,明明是前朝的遗物,街市上买不到的,必是从他老母亲手里骗过来讨好我,我倒成为他不孝的帮凶,她还要眼馋。麦少、顾少,你们讲我骂得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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