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泣绝情骨肉惨夭折 笑红尘机缘偏作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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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却见银娇怒气冲冲地进来,将书包往榻上一砸,便坐在地上哭起来。梅姑知自家姑娘阴晴不定的性情,便假装没看见,继续盘算局票,胡师爷到底忍不住,上前追问,梅姑要拦他已来不及。这一追问,银娇便知自己仍在父母的宠爱里,遂哭音也变得更响亮了,半日方抽噎道:“我……我路上碰着个衰婆,一见到我便将我扯住大骂,讲我是贼女,害她变成这样,我自然不能由她欺负,便与她厮打起来,拉扯之间她竟将我过生辰时爹爹送的那只雪花银镯剥了去,我起初还觉不出来,待回到花寨,回房换衣裳时觉得腕上空洞洞的,才发现镯子不见了!死衰婆!死衰婆不知哪里来的!”梅姑遂问是哪里遇见那衰婆的,银娇比画形容了半日,才讲清楚系在大道西尾端接近炮寨的地方,再问那衰婆样貌如何,银娇却怎样都讲不明白,只说对方面上有一道疤,穿珍珠色旗袍,耳鬓却戴着新妓入寨才用到的蓝绒花,后头跟着个打手一般的壮汉。梅姑脱口而出:“听着倒想是二四寨的下等鸡出街,后头还跟着‘看鸡佬’[118]!”胡师爷听罢,长叹一声道:“想是俞碧婵。”梅姑遂有些心虚,只得勉强安慰女儿道:“可委屈你了。今后放学莫再往那里转,绕开二四寨的地盘,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碰上这样死皮赖脸当街抢东西的,也只能自认倒霉,你且去换衣裳,等歇下来吃饭。”

    孰料银娇死活不肯,只说要阿妈唤上几个四粒佬去炮寨找人要回镯子。梅姑无法,只得哄她道:“只一个破银镯子,哪里就宝贝成那样?改日我再给你买个好的来。”银娇将头一偏道:“阿妈又来讹我,先前哪一次答应的事都不兑现,也不怕被雷公劈了!”梅姑气极,举手欲打,被胡师爷拦住,他自手绢包里拿出那只绿玉镯子,在银娇眼皮底下晃了一晃,笑道:“那勿如先拿这个抵着,待你阿妈买了来再与你交换。可好?”银娇拿起镯子一看,竟是补过的,便赌气将它摔回胡师爷怀里,梅姑随即给她吃了耳光,骂道:“你早晚要被咒成含家财!还未赚得半分钱回来,倒挑三拣四起来,且滚出去受冻挨饿几日,便知道厉害了!”银娇于是又哭作一团,胡师爷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将绿玉镯子套在她腕上,命一名寮口嫂将她送回闺房。

    “你又何苦来?”胡师爷屈身皱眉,苦口婆心道,“银娇终归是要出阁的,你当正经人家不看她卖相的?又打脸。”

    听到“出阁”二字,梅姑心中亦怅然起来,于是也不争辩,只嘀咕道:“她这样的脾气个性,哪一个男人敢要?”胡师爷直觉气氛有些僵硬,遂调侃道:“连花影恨那样的癫婆你都要,银娇又有哪个男人不敢要?”梅姑狠狠给胡师爷吃了个白果,道:“你哪里知道?这花影恨现在是为情所伤,这情是可以拿钱物来弥补的,只需让她调养些时日,吃些好的,拿西洋润肤乳擦身,过几天又是一个水葱样的美人儿,再从男人那里吸收些精气,秦良生总会自她命里抹得干干净净,到那时她仍是石塘咀最俊俏的阿姑。”讲到这里,她忙命寮口嫂将拨出最好的房间收拾一新,换上牡丹图案的花俏被褥,四角洒上花露水,又调了一名仆妇进来候着,只等花影恨再次列入欢得寨“群芳谱”。

    那绿玉镯子放在银娇温暖绵和的手心板里竟是那样光润,她这才看清它的“姿色”,通体碧透,无一丝斑驳杂色,放于光线下举望,内里还隐隐透出数缕似有若五的油墨丝,缠绕在凝脂般的霞璧上……她越看越爱,遂暗生欣喜,庆幸自己接纳了这样的宝物,连刚刚百般嫌弃的银补丁都看顺眼了,于是刻意将袖口往上提起几分,摆出花寨阿姑勾引嫖客时刻意抬手至往后按整发髻的姿势,露出一截粉臂,重要的是炫耀那只流光溢彩的饰物,映衬她年轻的肌肤是有多了不得的美艳。恰逢朱宝玉慌慌张张系起衣扣自房内跑出来,却见银娇正一扭一摆地在大厅中央走动,不由嗤笑道:“丫头,还未嫁人便在这里发豪!这镯子成色几好,褪下来我看看。”银娇得意洋洋地将镯子褪下来给朱宝玉,她接过仔细瞧了,再还给她,咂舌道:“可惜竟是补过的。”

    银娇刚要争辩:“就爱那银补丁,这才叫独一无二!”未曾想朱宝玉话锋一转道:“你一个黄花闺女在这里做什么?小心让你阿妈瞧见了又是一顿打。赶紧回房去,等下我老契便要来了。”银娇只得悻悻地往回转,却又有些不甘心,便一猫腰,自朱宝玉收拾得香喷喷的宽袖底下钻过,借机用力掐了她的腋下,虽隔着两层衣料,然而因下手极狠,朱宝玉疼得眼泪直流,正欲追打上去,银娇却早已箭一般直冲门口,只得站在那里骂道:“衰女!小小年纪不学淑良贤德,竟学着嫖客占人便宜,你阿妈早晚把你变成欢得的宫主身!”那边银娇为躲过劫难,跑得飞快,迎头撞在一件软绵绵带体温的东西上,蓦地跌坐在地,惶惶抬眼看去,竟是喝得微醺的关大少。

    “银娇,你又惹了什么祸?”

    银娇缓缓爬起身,正欲开口,却被刚刚追到的朱宝玉一把揪住耳朵,另一只手往她腋窝下挠起痒痒来了,银娇笑得前仰后合,一面躲一面伸出双臂来还击,孰料手臂还未伸直,已被关大少抓住,他强行将她臂上的镯子脱下,问道:“这只镯子哪里来的?”银娇见他神情严肃,便不敢再胡闹只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不由挣扎了一下,孰料对方却握得更用力,她只得斜着身子道:“系……系我阿妈给的。”关大少听后怔了一下,手不由得松了,银娇借机挣脱出来,正欲往房里跑,却被关大少抓住肩膀,她回头,看到一张寒铁似的面孔。

    “你阿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已换了一个人,陌生感令他周身长了一层透明的刺,朱宝玉原想上前劝和,腿却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哪里知道?只隐约听得阿妈说了些听不明白的话!”看到关大少眼底渗出的血丝,银娇的惶恐又添了一层,只得哆嗦道,“我……我真不知哪里得来的,因阿妈当时在理局票,想是有饮客拿来抵账用的,听阿妈讲顾三少的表也在那里……”

    她话未讲完,关大少已抽身疾步走出花寨,只留下两个女子张口结舌望住他气势汹汹的背影。

    “这……这关……关少是……”银娇半晌后回过神来,只得拿一对困惑的眼向同样一头雾水的朱宝玉求助。

    朱宝玉已恢复了平静,眼神里渗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忧郁,自言自语道:“恐怕,今次是真的惹祸了……”

    银娇只得抽筋缩脉地回到屋内,抚着空落落的手腕卧进辅内,拿被子盖住头,因外头正是开席饮乐的好时辰,托米[119]之声四起,平素这个时候她会贴住薄墙,以享用外头的淫声浪曲,现在却恨不能把耳洞深埋起来,可以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沉溺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个时候,同样陷入黑暗之中的金雪燕正坐在厢床一角,拿膝盖撑起巨如西瓜的肚皮,直勾勾盯住那绿玉镯子上的银补丁,她一言不发,因无可辩解,编一个谎言与她来讲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关洪福单刀直入地诘问“是否顾三少”时,她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瘫软下来,某种支撑她演戏的东西烟灭了,像是她为自己写的“一生平安”的万全脚本,就这样被某个不速之客撕碎,于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关大少并未发作,生意场上的经验已令他深谙什么叫作“城府”,只是断想不到今时今日却要对付有孕在身的正房,而要她交待的奸夫更是他的死党。所幸关大少早早地便从父亲身上学会了“越是经受大打击越要若无其事”的技巧,将镯子放在她眼前时,他是作好最坏的打算的,然而又隐约抱着“误会一场”的希望,所以无论事态发展倒向哪一边,他均是有准备的。

    “你肚里那块肉究竟是谁的?”

    “是你的,自然是你的!”说到腹中骨肉时,她才如梦初醒,悔恨自己先前不曾掰一个谎将事情糊弄过去,遂慌慌忙忙披上“面具”道,“你当日成天流连花寨,搞得我心烦意乱,怕你再不疼我。所以一时糊涂才……我们只有过一回,一回罢了!我指天发誓,这孩子绝对是你的骨肉,你的亲骨肉啊!”

    话毕,她泪如雨下,不顾笨重的腰身,直通通跪在夫君脚边,因隔着肚皮无法磕头,只得拿脑门轻轻撞他的小腿肚。他半晌才蹲下身,捧起她那张诚惶诚恐的脸,抚干净她糊在面上的碎发,轻轻吐出几个让她肝胆俱裂的字来:“你讲大话的时候,右手总是不停发抖。”遂托起她那只震颤如筛的右手,贴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

    她当下怔住,恐惧到忘记了哭泣,关大少的脸在她眼里不停变幻,她从未发现他的情绪是那么样难解,那张纹丝不动的脸上读不出一点准确信息。他要拿她怎么办?相信她?宽恕她?杀了她?她突然意识到关大少之前放手让她打理金铺其实并非基于他的无能,而是他以逸待劳,变相地将她变作一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真正手掌乾坤的人还是他自己,他并未被石塘咀阿姑的温香软玉和鸦片消融一分一毫的狡猾,她这才明白什么叫大智若愚,耳边随即响起凄厉的丧钟轰鸣……

    次日清晨,关太太的贴身仆妇正打扫院落,正扫到关太太睡房廊檐下的银杏枯叶,隐约闻见一股腥咸味自门缝内钻出,她欲推门而入,因天太早又怕挨骂,只得僵在门前,踌躇之际,脚下一滑,竟跌倒在地,爬起来时竟发现沾了两掌血污,这才领悟大事不妙,也顾不得礼仪,撞门入内。只见金雪燕直挺挺挂在睡房中央,脖颈上勒着用两条丝袜绞成的粗绳,面目扭曲,头发却梳得极齐整,珠翠绕得艳光四射,血色嘴唇拉扯成歪斜的四方形,一身绣龙刻凤的宽身短褂鲜红欲滴,那红蜿蜒流淌,滴落在地砖上,汇成一条血溪,顺着砖缝渗过门缝溢出来,向过路人通报死亡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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