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韩九姑对葬礼的概念还停留在旁观的阶段,包括她那无影无踪的衰鬼丈夫,她也只是在心里默默为他举办了无数场葬礼,而真正要自己亲力操持的却只有朱秀珍那一场。韩九姑自然不知如何是好,她手足无措地坐在太平间里对着面色腊黄、耳缘黑紫的尸首发怔,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马大少,之前唯有他真正不求回报地关照了她;其次再是梅姑,因自朱秀珍决意翻阉之后,欢得寨有些阿姑借各种名头轮翻来唐楼视探过,她隐约猜到那是事头婆怕到口的肥肉跑了,又不好意思叫看鸡佬在楼下守着,只得委托阿姑们来“看守”,未曾想竟将人“看”死了,不找她事头婆算账又能找谁?韩九姑就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她甚至去到巡捕房报案,讲是女儿被人谋杀,经仵作验尸发现,朱秀珍生前不久还与人有过性事,然而手脚皮肤完好,无丝毫挣扎迹象,那鸦片必是自己吞下的。韩九姑一听“性事”便更加揪住不放,在梅姑托强仔拿来入殓用的彩被之后,便四处宣扬女儿系被“奸杀”的消息,可惜没有一个人信要翻阉的阿姑会被人奸淫。
马大少到太平间的时候,入殓师已用彩带将朱秀珍捆在厚厚的彩被里,只露出一张平静的脸,从这表情来看,竟是与生前一样,她一生中大半时间都没有受过委屈,懂得如何从凉薄的命运里讨得一些便宜。马大少不由有些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韩九姑,只是呆呆坐着,看白烛落下串串油蜡,看了好一会儿,方拿出一些钞票交予韩九姑,起身走了。韩九姑望着手里的钞票,头一次没有得利的兴奋感,从前无论境遇有多糟糕,只要有钱拿到手她便又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如今却有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失落感。她知道这些送彩被、给钱的人,都不会为朱秀珍守灵,更不会参与出殡。
孰料到了守灵夜,却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阿姑,因素面朝天,荆钗布衣的样子实在陌生,只能自进奉的白包上写的名字才辨认出谁是谁,兰镜月、冯小冰、朱宝玉、万红女等一众欢得寨阿姑竟来了大半,更稀奇的是连咏乐寨的白玉梅、赛花寨的花丽华都来祭拜,这些花影恨生前都有过接触,然而被她结交过、陷害过、戏弄过的阿姑们,都无比默契地站在灵堂内,对着那具悚目的棺木叩首,这里头有多少人是诚心诚意,又有多少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情结来的,已分辨不明,阿姑们都太会演戏,清一色面容苦楚,拉住韩九姑的手嘘寒问暖的一番言话亦句句贴心。夜渐深浓,阿姑们已走得差不多少,只兰镜月一人还留在原地,脂粉不施的脸孔线条分明,侧影极其清澈,身上的玄色浮花棉褂硬领高耸,包紧脖颈也突出了下巴,隐约有一点花影恨的影子。
“九姑,我与你一道守灵罢。”
她这样说着,执起一根白烛,两腿并拢坐在长凳上。韩九姑感动得不知所措,忙委托邻居去买了些面食回来当宵夜,遂坐于她对面,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可见你与我家秀珍投缘,夜里不回去接客,不怕梅姑要讲?”
兰镜月摇一摇头,笑道:“这便是自由身的好处,要去哪里她管不得太多,再说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也知是什么情况。”
韩九姑遂又一阵感动,鼻尖有些发酸,又觉得今朝已哭得太多,于是强忍道:“听闻秀珍出事那日,你本要过来送双妹唛的?”
她点头笑道:“正是。看到那样的阵仗,吓得我两腿发软。回想起来,她一个石塘咀大名鼎鼎的红牌阿姑,竟鬼迷心窍跟了席唛[120]。不过花妹妹倒确是这样的脾性,表面精明得很,内里实是个良善的人。”
这“良善人”一说,兰镜月绝非虚意奉呈,而是有感悟的。她至今记得花影恨埋街当日,在房内收拾衣物,几个阿姑都挤进她房内假意帮忙,实是巴望她间中顺手将梯己物腾出几件施赠。兰镜月因平素心气儿较低,不屑这样的行为,于是只待在房内抽大烟。谁知花影恨竟主动跑到她那里,不由分说将几块大蓝大绿的衣料塞进她怀里,笑道:“这些花料子我今后都用不着了,你拿去裁几身衣裳穿也好。”兰镜月又诧异又感激,接过料子,遂将她拉到榻上坐了,道:“你可是想好了?今次埋街出去,也未必能做少奶奶享清福的,可有一段艰辛路要走。”花影恨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他空心老倌的底细全天下都是知的,只人人都有一点不能说透的烦忧,我的苦如今大家都看在眼里,丢脸也便丢了,反而落得轻松。可不比有些人,那秘密闷在心里快闷烂了,有朝一日大白天下,恐怕惹出的祸事远比我这一桩要厉害。”兰镜月听得话里有话,不由心头一紧,勉强道:“他们要讲便让他们讲去,你自有你的打算。花寨阿姑吃的皮肉饭,靠客人贡灯笼底[121],一来自己混饱偷生,二来让饮客不至于身后萧条[122],不过谁又能赖谁一世呢?”
花影恨见兰镜月打马虎眼,那阴暗狭隘的性情又上来了,遂叹道:“原以为兰姐姐要早我一步埋街饮井水,未曾想你竟还在这里熬着。”花影恨忙问怎有这样的想法,花影恨借机道:“你在花寨多待一日,便多提心吊胆一日,勿如早些埋街罢。但凡拿粥水润下身的,不是已上岸的师奶,便是契弟[123]。我倒佩服兰姐姐有这般本事,能在花寨接客接得从从容容,一点无怕有朝一日被揭破身份,万劫不复。”
听完这番话,兰镜月犹如身堕冰窖,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又有些不明白花影恨今次挑穿面纱的目的,只得强作镇定道:“并没有什么,这都是各人的命数。”花影恨已看出她的忐忑,遂道:“兰姐姐莫要误会,我不过要走了,心里这个结总也放不下,索性无心烂肚肠地与你讲开了,也是想姐姐你今后莫要不理我。我在花寨这一年半里,没有几个真正的好姐妹,只姐姐是我心底里敬佩的人,敢与事头婆据以理争。花影恨今次埋街,最揪心的便是今后再不能与姐姐一道拜七姐……”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竟落下两行泪来。兰镜月这才觉出花影恨的本意,一是真对她动过感情,从一道帮助俞碧婵那件事上已让两人惺惺相惜;二是抓住她一个把柄,今后有求于她也方便些。想到这一层,兰镜月不由对花影恨又爱又恨,历来花寨阿姑都是聪明就不能任性,任性就必定不会聪明,她竟两者皆备,确实罕见。
每每忆起那次离别的场景,对话都还烂熟于心,直至在唐楼上望见花影恨嘴含一口乌紫发亮的鸦片膏躺在榻上,那扭曲的面目与昔日里花枝艳发的形象云泥之别。兰镜月在魂飞魄散之际,内里不由涌出一抹深沉的悲怨,她惊觉这大抵是多数阿姑最不愿意去想又时常会碰上的事体,她们埋街之后的前程仍是未卜的,或荣华富贵或半世凄凉,都是自己的选择。花影恨既已选择翻阉,便与那些在花寨来去如电的混账阿姑一样只想重新开始,又缘何要如此绝决?于是猜想终归有那么一个人将她推上了绝路,是秦良生?抑或……她不由望着对面身披素服烧纸钱的韩九姑,想起了陈招娣在裁缝店橱窗内那张麻木的脸。
出殡那日,正如韩九姑所料,送葬的除马大少替她雇来的几个乐师并哭丧者,竟无半个亲友相随,一路上凄凄凉凉,寥落得很,因春园街上多数人都晓得死的是个婊子,遂门窗紧闭,连家中的细路都关起来了,生怕出来瞎喊瞎闹,招惹不祥。韩九姑一路走来,愤怒亦随之升级,于是回头对四个抬棺人道:“从石塘咀绕一圈再去墓地!”
“这可是好长的路呢!”抬棺人皱起眉头,表示不愿意。
韩九姑只得再给他们每人一块银洋,这才转了道,一路吹吹打打,鬼哭狼嚎地往水坑口去了,那几个哭丧人因收了额外的钱,于是嚎得愈加卖力,整个石塘咀都沉浸在虚假的悲恸里。正在午睡的阿姑们被震天的悲乐惊醒,纷纷爬起来,衣冠不整地倚在窗前看那支冷清的送葬队伍蹒跚而过。她们颓唐的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这苦笑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化作哀悼,收罗进花影恨的梓木棺内。间中汤月娥与郑倚红等几个事头婆气极败坏地冲出来,指着送葬队的背景骂道:“痴线!痴线!都已埋街饮井水了,又将死人抬到这里来哭嚎什么?!叫我等今夜如何做得成生意?!”她们显然多虑,因到了夜间,那些饮客仍然兴致勃勃踏过一地纷乱的纸钱,进花寨搂抱各自的契家婆,男人并无那么多介蒂,都是女人想多了。
金雪燕的葬礼较花影恨的要早办一日,但并未风光大葬,却是烧成一把骨灰撒在观音山上,原因不明,关大少只和几个好友解释讲那是金雪燕生前遗愿。然而众人依旧心存怀疑,一个堂堂大少奶奶竟在临盆之前自缢,实在不正常,自缢之后还将她草草火葬便更有些讲不过去,一尸两命的惨烈结局,只换得男主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不过又念及关大少平日做人大度豪爽,也不便多问,只依稀有些“偷佬”之类的传闻零碎入耳,也只当没听过。大家都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凭吊、送白包、吃白酒。参与这一系列过场的人里,唯顾三少如坐针毡,无奈关大少却一直将他拖在身边,诸多杂事都委托他代为操办,顾三少也知依他们两人的情分,确是该尽一份心,无奈死的那个人却是他的心病,且死得如此血腥,必定是怀着恨意的,没有遗书还好,若有遗书为证,关大少必定饶不过他。每每思量至绝望处,顾三少浑身都像触电一般隐隐作痛,可又不能表露出来,这戏演得颇为艰难,但既已开场便要演完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