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Ⅱ-屋山头的那座辗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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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与母亲搬过去时,李歌满已有些病了。戏班由胡麻子与父亲打理着。李歌满岁数虽不大,却已很老了,曾几何时,大家都叫他满爹了。

    满爹一生一个人,只身对祖母一家人好,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就李歌满那情形搁在现在,必定要遭猜测。就父亲与李歌满无论长相气质都似一个模子刻的。父亲走出去,人都说他象他满叔,没人说他象他父亲。本来父亲也没有哪点象祖父。但李歌满与父亲是大家崇拜的“影星”,没人拿他们说事儿。其实没有血缘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相貌气质也会很相似的。父亲与李歌满的相似,来源他与李歌满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原故。并非私生子。

    李歌满病着那时期,祖父最快乐,一反从前的千岁状态,时常将个躺椅搬到禾场里晒太阳。边晒边拉着那根牵着三姐摇窝的绳子,唱着儿歌哄三姐睡觉,唱的歌是他心中想唱的:“我的孙子睡磕磕,我的孙子睡嗑嗑,我的孙子姓陈罗,我的孙子姓陈罗……”不知祖父这样唠叨为什么,难不成三姐不是他孙子,不姓陈?

    门前菜地里的向日葵金黄的开着,在晨雾下如缭绕多姿的仙子。这菜园早给了二婶子。二婶子做事也是能手,菜园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作物品类也丰富多样。只是她菜园里的草,孩子们也难吃上一根,若哪天四叔小姑忍不住跑进去的话。二婶子开口就是你们这些贱强盗,狗强盗。骂得祖母一再交代孩子们哪里去都行,就是甭往她的菜园里去,走路也绕着过。所以二婶子菜园里的向日葵长得大,朝着阳光直长成满粒粒的葵花籽。从前祖母在菜园也种过向日葵,只可惜它们从没有长大过。才一个小孩高时,就被当作打仗的工具玩死了。还有那成排的高粱青菲纤长,一看就好吃。只是孩子们一根也甭想吃到。

    因为二婶子要拿它们的苗子扎扫把卖钱,拿它们的米粒卖钱。才不象母亲做成银巴子给孩子们吃。二婶子心中自有打算,大家伙靠不上,几亩田地也靠不上,就是温饱也成问题,谈什么盖房子?土墙屋也难保,更何况她心中想着杉木架子屋或青砖蓝瓦房呢?不想点办法,还真不行。那些小贼鬼们,她才懒得管,懒得给个什么?

    几年后,二婶子的确盖了杉木架子屋,只不过不是用她的钱,而是李歌满的。至于青砖蓝瓦房,可是那时农人的梦想,攒上一辈子也难做得起。二婶子一个女人又有多狠呢?

    说了这么多,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二婶子家里的针看得比黄金金贵。素日,人是见不到她家的一针一线的。也吃不到她家的一顿饭,喝不到她家的一杯茶。哪象母亲针线活天天做,做了鞋子给大家穿,给祖母拿去走亲戚送人。哪象祖母的饭菜茶水随时做给人家吃喝。全家的老少都知道二婶子尖锐的为人,从来也不去招惹她。尽管这样,二婶子还是认为自己是被骗被迫嫁给二叔的。二婶子一开口就骂:“真是瞎了狗眼,才嫁你们的二叔,看他样,就是活脱脱的陈千岁……”

    但二叔并不象祖父年轻时自暴自弃,也从不打牌赌博。只喜点酒,勤劳得很。从结婚后,话就多起来,口吃也好了,一坐在那里就吩半天。喝了酒更是话多,湖南海北的乱扯,一扯也是好半天。似乎要将前半世未说的话说回来。渐而的人们不叫他绰号“三两”了,而是叫他名字:章松。人一说起章松就摇头,拿起酒杯,就不知道天光日月。一天天的时光就这样被他糊涂完了。无论二婶子怎样骂,他只是悠然的不理。骂得实在受不了,就对二婶子吼。听到二叔如公牛一样的吼,二婶子便骂一句:“脑膜炎后遗症。”就此熄火了。二婶子内心其实还是疼二叔的,只道他真是脑膜炎后遗症。否则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吼她。

    人都说二叔长得与祖父一个模子里刻的,由此祖父也最喜欢二叔。就是摇孙子也不忘给二叔菜园里赶鸡子,鸭子。边用那根竹响噶棍敲得清响边在嘴里骂道:“这些该死的畜生,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叼死了,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园抓乱了……”这样其乐无穷,边唠叨边微笑。

    时有唠叨着,就停下来对着李歌满说:“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怎样?”

    满哥不回他,微笑走进屋里,然后等会来门前问祖父:“客善弟,该进屋了,等会孩子们回来,又要说我了,没事你就不要躺在门前,天凉了,侵了风,又要咳嗽。”

    祖父听罢李歌满的话,还真的一连贯咳嗽起来,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咳出那一包包的绿痰吐在痰盂里。这本年轻才华的生命便在这一幽暗中渐而没落死灰了去。他自藏在一个角落,大家不近身,还是有原因的,就是那痰的腥味很重且很脏,人一见了就会呕。他也自知做个千岁爷。咳嗽了好半天,终于缓过气来,又对李歌满说:“满哥,你说我们两谁会活得更久,别看我这样,我会比你活得久……”

    李歌满只是微笑并不回,把祖父的躺椅搬进屋里,把门前晒的啥东西都收拾进去,把三姐的摇窝也搬进去。然后独坐在自己的房间沉思冥想。直到祖母母亲孩子们都回来。

    在陈千岁不断的唠叨中,李歌满自觉得人生暗淡。没个名也没个份,一辈子算是成全了陈千岁。但李歌满就是李歌满,他心胸比人家大,他不想这些事,倒想起平时替乡亲们治的那些牛车,辗磨及黄牛,水牛。想着想着就泪水满眶,情绪感伤。他真的回想不起今生的时光了,也不知道自己今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歌满一共给队里买过六头牛,给父亲二叔他们买过两头。那时期,祖父之所以得来了看牛的职务,是因那牛是李歌满买的。这在祖父知道了,还不知是多大的讽刺与侮辱?而他的子女用的牛也是李歌满买的,祖父一辈子都不知。

    往后分田到户,分到我们家的瞎子牯牛,就是李歌满买的第一头。凡乡下人,没有不知道牛的。就我们父辈,不管是种地的还是读书出来的男人,大都会沟里齐。会沟里齐,就是会耕地,会耕地,就意味可以独自成家,成年了。遗憾的是,这个习俗慢慢就要消失了,现在的乡下男子不兴耕地,有旋耕机,牛也养的越来越少。一则麻烦,每天放啊收啊,一年四季不得闲,对年轻人来说的确是种负担。二则,空着的草滩越来越少,牛也没处好放。要是每天牵着去看,更麻烦。

    以往看牛都是小孩或老人事情的。

    小时候,我就与堂弟建看那头瞎子牯牛,其实也不全瞎,是一只瞎。“他”是故河口年龄最长的一头,喜欢打架,且打遍“天下”无敌手。堂弟建手里老藏着把小刀,碰到瞎子大哥要动武了,就拿出来修尖他的角。“他”的角几乎弯成一个圆。挑着谁了,会流血。一次居然把角挑缺了一寸多,把对方的肚皮挑破了。陪了好些医疗费。因为“他”太喜欢打架了,又老了,二叔当家,七百八十块钱将之卖了。二叔说,他心里真舍不得,被买主牵走时,牛流泪,二叔也流泪。因为买主是个老人,没那些钱,欠了三百。后来还钱时,也是流泪,因为那老瞎牛买去没几天就死了。一说是老死,一说是换主气死,或说想念家里人而死。

    第二头是头小牯子,得到了家人的最高评价。性情非常烈。长的油光水滑,是队里最漂亮的一头。小时候我常去牛棚里玩,与我感情很好,无论站在“他”背上还是角上,他都不发怒。有天不知为啥,猛的发慌起来,把我扔到门前沟里那块野刺树里,差点出不来。后来听祖母说,我们的一个堂祖父也是因看牛骑上牛背,牛发慌,穿进了野刺树林。被活活的给刺死了,牛也刺瞎了眼,浑身是伤,那个惨啊……听到这话,我真是好害怕,从此对牛敬而远之。

    后来这头牛也卖掉了,得了八百块钱,算是卖到了黄金价。

    大约隔了两年,二叔对父亲说,农家没有头牛真不方便,与别人换工也不行。乡下人把自家的牛都看得象命。再说,你忙人家也忙,谁借牛给你呢?错过了播种耕作季节,收入是要打折扣的。于是李歌满就给父亲与二叔买了头黄牛。

    黄牛温和些,也不刁。再说黄牛繁殖快。乡下有句俗话叫:黄沙黄沙,三年九条沙。可惜那时乡亲们都不养黄牛。没喂几天,黄牛就病了。不知是忧闷病的,还是本来就有病。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死了,还没来得极上阁。上阁就是学耕地。父亲与二叔请了好些农人帮忙,用杠子把“她”抬回来。剥皮吃了。幸好也快过年了,很多农人带了三五斤回去。没亏本。

    二叔说,这是头傻牛,告了好多次阁,就是上不去,有什么用。不会耕地的牛,农人也是看不起,也不当回事。

    大家都在厨房吃牛肉,火锅烧得旺旺的。只有李歌满没有吃。含着眼泪去房间睡了。那或是他买到的最没有用的一头牛。本来它就是菜牛,喂了准备杀着卖肉的,怎会耕地呢?难怪告阁总告不上去。

    后李歌满又买了头三个奶子的母牛,下了一头两个奶子的小母牛,小母牛然后又下了一头一个奶子的母牛。那在当时可成了奇闻。祖母认为那是头妖牛,久喂不得,于是就连母搭子的全卖掉了。卖了一千二百块钱。卖得的钱,就给二婶子筑了土墙屋。

    还有队里的那辆大牛车,也是李歌满买的。大姑与父亲小时候就用那大牛车拉着柴到故河口街去卖。黑色的大牛车,圆圆轮子,噶古噶古的声响,支起父亲与大姑的童年。

    还有屋山头空地的那个辗磨坊,乡亲们一有谷子与小麦就拉到那里去辗。这个辗磨子就如现在的脱粒机,打米机。稻谷小麦搁在巢里,用牛拉着单子围着外面的小巢跑圈圈,拉着拉着就颗是颗粒是粒了。面粉也是白花花的。然后用袋子包裹回去,做馒头咯疙瘩子吃。真是实用而神奇。久而久之,人们的生活已离不开辗磨了。人一到了那辗磨坊,看着白花花的面粉与大米,无不念叨着李歌满的好。

    辗磨的日子一般是大好晴天,辗磨安放的地方也宽敞,有大禾场。人们在那里可以聚集,边说谈边等待。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一个公共场合,有事没事都喜欢往那里去坐谈一气。牛拉惯了辗磨,都不需要牵,自个走,自个的转。这样就有了许多空闲吆喝的时间。有的吆喝吆喝着,便打起了瞌睡,因为谈经说白的人都离开了。一个人在那嘎吱嘎吱的,嘎吱嘎吱的不自觉的睡着了。遇到牛突然发慌,就将辗磨的人弄伤了。有的开始还喜欢带小孩子一起去,因为乡下把辗磨当了轻便活。大人一瞌睡,小孩子一不小心走到了磨巢里,被牛踩伤踩死了也不希奇;有的把孩子放在巨大的磨盘上,转着转着,小孩被转到了上面的磨巢里,被当做小麦谷子一同辗死了。总之那时什么都未尝经历过,也不知道这平常里面潜伏着危机。死一个孩子是经常的事。人们都没有多少时间悲伤。死了就用一个白匣子装着,埋在外滩的树林里。

    故河口外滩树林里,时不时的会新葬一个睡白匣子的。起初家里人还去送几天饭,送几天后,就被他她所有的亲人扔在荒山野林了。人称那早死去的孩子为“化生子”。那时的化生子特别多,走错路都是,村下树林到处都有,坟头都不高也不大,也不葬在阴子山上。只要见到野外有一个碗,那里定是埋了个化生子的地方。人们也根本不当回事。割牛草寻猪菜时常碰到。

    当然被辗磨辗死了孩子的人家,无不想起来了,还是要骂李歌满一顿。

    “李歌满不得好死的,买个辗磨回来干啥?都那样过了几辈子,就他新鲜能得。”

    没辗磨时,母亲的半桶很吃香,人家收割都来借。尽管母亲的半桶退出了江湖,但大家伙并没有忘却,一提起来便念叨着母亲的好。对李歌满倒褒贬不一。但大多数的乡亲还是念叨着李歌满的好,一辗粮食便念。“没有李歌满,哪来的这么干净的粮食吃呢,也不知道没有辗磨的时候,粮食是怎么吃的?肯定粮食中夹有谷粒了。”

    李歌满只要一听见屋山头的辗磨一响,心底也是悲喜半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还是做对了,的确那被辗磨辗死的孩子们太冤了,没有那辗磨子,他们怎会死?

    李歌满平时忙碌着,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这病着闲了,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平时他把戏班当成了终身的事业,可是现在戏班的生意似乎大不如从前。

    最得意的弟子胡麻子早不唱戏了。回家种田打麻绳子,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长的标准,没有一个是麻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胡麻子跟外公住一个村,就隔一条沟。沟里没有水,却长满了灌木青草,怪吓人。沟上搭着一座桥,只有三根树棒子,还不是连贯的,走上去只摇晃。想起过那桥时害怕得不得了,却又总要不断的去过过它的心情,真是特别有趣而刺激。

    外公门前也有条沟,沟里有水。外公总在沟里扳鱼,扳筝子高高大大的,迎着太阳光,搬起来的鱼虾也闪光。那时有扳筝子的人家不多,一个扳筝子可养一家人。外公不在青苔村当会计了,就在村里当了食堂保管员。那可是比会计更肥实的职务。空闲时还可扳扳鱼贴补家用。所以,外公一家从来就不缺吃喝不缺钱用。所以,外公一直希望父亲能在家陪伴他的女儿,我们的母亲,而不去唱戏了。

    父亲也想退出戏班,只是不敢跟李歌满说。那可是他终生的心血,唯一的成就。父亲如果退出的话,戏班唯有解散。这是李歌满在生不愿看到的。也是父亲不愿看到的。

    李歌满病重时,有话对父亲说。祖母就把父亲叫来。家里一时气氛紧张。二叔二婶子,父亲母亲,四叔小姑,包括姐们,都穿戴齐整来到李歌满的房间。他虽是祖母娘家的一个外人,却是陈家的大恩人,大家早把他当做了亲人。他即将离开人世,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一想平日他对大家温润的点滴,没有不掉眼泪的。队里好些人也守护在李歌满门前,或多或少带着点悲伤,毕竟他为大家伙做了那些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外人,还未到老死的年纪。连秋景那样的女子都暗恋他,好多美貌年轻的女子都喜欢过他,他怎么就不结婚呢?外人真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更无从猜测。

    但有一个人心中对于李歌满的病,既难过又高兴,更有种羞辱如负重释的复杂着,这人便是祖父“陈千岁”。前不久总是对李歌满说自己会比他活得长久的陈千岁,不想他终生的敌人那么快就要死了。他心中既紧张又惆怅。其实他不过比自己长四五岁,还够活上一段岁月,怎么说死就死呢?而自己早该死,却这样要死不死的活了大半辈子。唉呀呀,唉呀呀,这人生啊,人生啊,陈千岁在内心感叹,既感到人生的茫然亦感到人生的广阔。人死了就百了,看我满哥的人生啊。陈千岁想一阵,哀叹一阵,不知是为了李歌满还是为自己。

    但看见李歌满叫父亲母亲进房间说话,陈千岁心中又拘谨起来。拘谨到一定的程度就崩溃了。素日安静地没有一丝声息的陈千岁,再也忍不住了,如疯子一般捶打自己。他心中恐惧李歌满跟父亲说什么?他害怕什么?会有什么惊人的遗言留给他的子孙吗?无疑祖父恐惧哪个遗言会揭穿所有真相,会毁掉他陈千岁的终身乃至后代子孙。想到这里,他彻底崩溃了,疯狂地从躺椅上滚下来,想去李歌满的房间,想对李歌满说……

    总之哪天陈千岁发狂了,直到李歌满落气了,队里的人把棚子搭好了,父亲二叔小姑他们都披麻戴孝,眼睛哭得红红的。陈千岁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终身最大的敌人死了,对他再也没有威胁了。他也自觉活着不再有任何意义。浑身虚脱了一般。但祖父既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多安静,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大家不会注意到他,哪怕他多疯狂,疯狂的从躺椅上滚下来,折腾地将己分成八节八块,也没有人感到惊奇。人还以为他是为李歌满的死痛哭流涕呢?

    这时候小姑靠近他,慢慢地慢慢地把祖父从地上扶到躺椅上去。慢慢地替他檫干净身子与泪水,轻声的叫着,爹,你想吃点啥。

    祖父便哀叹:“我想喝鸡汤,满哥真傻,不喝鸡汤了去死……”于是小姑便去给他熬了罐鸡汤。那可是陈千岁今生喝过的最舒畅最香美的鸡汤。临死前他还记得那鸡汤味,想喝那一样的鸡汤了去死,只可惜还没喝到,就命归西天了……

    李歌满的葬礼盛大,方圆几百公里的人都来了,地区文化馆,县文化馆的都来了。花圈摆得比后来祖父葬礼上的还要长。有好些暗里佩服爱慕李歌满的妇人,也托自己的后人来给他送花圈。这么说吧,李歌满是地方上的风云人物,且后续有人。这个后人是谁,无不成了传奇。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往事被揪出来,我们的幺舅爹与李歌满的往事也被揪出来,还有祖父与李歌满的恩怨,与友打卦的旧情等等……无不被人传说的比传奇还传奇。他们期待着某种刺激而真实的结果,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最终李歌满下葬了,陈家还是那样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陈千岁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仍当他安稳的“千岁爷”。

    李歌满死后,父亲就将父子戏班解散了。这就是李歌满的遗言。原陈千岁以为李歌满跟父亲说什么了呢?李歌满说,他不在了,戏班就不用撑下去,再说戏班没啥前景,在外唱戏辛苦,又不会转成公家人,家里人也跟着辛苦,不如把戏班解散了。成家的回去跟家里人好生过日子,未成家的也好回去成个家,象胡麻子大师兄一样好好养几个儿子,过把人的生活。那些什么道具戏服的就留着做个纪念不要卖掉。往后节日婚庆可为乡亲们免费表演一曲,乐一乐,温习温习,到自己念想起它的时候,不至于生疏。李歌满还说了很多,似乎还是不大明白自己在这个世上怎样活的,后人又会怎样的去看待他?他向父亲表达着这种内心的惶恐,然后就渐没了声息。

    父亲从李歌满房间出来时,眼睛肿得象电灯泡。李歌满不仅是他的恩师,还是教育他成人的“父亲”,本来父亲多年前就拜了李歌满为恩爷了的。可李歌满的一切即刻便成了云烟。

    李歌满死后,秋景就疯了。也不是如疯子一样的疯,用现在的病说是抑郁症。秋景一生爱着李歌满,尽管没成为他的妻子,但她早把自己当作了他的人,即使包括父亲母亲及祖母,她亦早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她一生为着李歌满,李歌满一生为着祖母。祖母一生却为着一家子。这样推进,李歌满与秋景也是一生为着这一家子。而她自己却早成了五保户。住在李歌满买的那台辗磨旁,队里为她在那砌了两间小屋,从此人称那地方为坊了。秋景就是那看坊的人,辗磨也就交给她管理。说是管理其实就是替人看孩子,若有辗麦子谷子的乡亲带孩子去了,就给他们看着,待辗完了磨,将孩子再交还他们。辗磨坊除了秋景,还住着队里另外一个五保户马嗲。马嗲也是个半疯子,睡到半夜就唱歌,唱着唱着就骂人,然后骂来骂去就开始哭,哭得是伤心伤意。都不知怎么啦!后来听队里人说,马嗲本不是故河口人,是外地当兵转业来的,大队里替他安排好了工作,只是他一来就疯了,不好去工作,就当了五保户。马嗲好端端的当着兵,怎么一回来就疯了呢?据说是他在家乡的父亲在他当兵时期,打牌赌博将他的老婆孩子卖掉了,由此急疯的……

    秋景管理磨坊之后,辗磨坊就没再发生孩子被辗死,被牛踩死的事了,也不再有人打瞌睡被辗磨辗伤。因为秋景边看孩子也边看大人,若是辗磨的人有打瞌睡的迹象,她就叫他名字,跟他说会话,说着说着,瞌睡虫就被说跑了。这活儿也不是队里专门安排她,而是她自己要求去的,因为她不想再听见有人因此而骂李歌满。

    秋景很贤惠,哪家有困难,就去哪家。特别是父亲母亲的孩子。就姐们都有印象。某日太阳照在门口的树枝上,天高地阔的亮堂,村上村下绿雾流淌,一片豁达的静谧。那时的乡村与现在相比,就是高远宽广许多。秋景那时似乎很老了,头发花白,而那时她年岁不过三十。李歌满死时才四十二。秋景素日可是村上收拾的最干净也最文雅的女人,村上村下的人见着都敬她三份,招呼都打不应的。秋景也总是微笑点头,很高贵一般。但一到母亲家,她就不高贵了。帮母亲做饭洗衣服,扫地,还把藏在裤兜里的糖果饼干等零食给孩子们吃,替女孩儿们把头发辫好扎朵小花儿。可李歌满死后,秋景一夜之间就老去了。

    某夜,下着些小雨,屋山头的那座辗磨却嘎吱嘎吱的响了一夜。一般白天,大人都不叫自家的孩子往辗磨坊去,还不说晚上。毕竟那里死过几个人。而那一夜的嘎吱嘎吱声,怎么来的呢?无疑大家以为是有些闹鬼,是那些被辗磨辗死的小孩变成了鬼,在那拉着辗磨嘎吱嘎吱的响。想想,心里就发毛。而那晴朗午间,阳光高照的旷阔屋山头传来嘎吱嘎吱的磨子声,对孩子们来说却永远充满神奇,还不说这夜间的,就更觉得神奇。每每听到那声响,睡着的孩子们便感那一片天空格外的神秘美好,就如阿里巴巴的藏宝地一样神奇美好。孩子们都忍不住,想起来看看,鬼拉磨子是什么样?孩子们才不怕鬼,也不知道鬼是啥样子,更不知道那些鬼是死人变的。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鬼与人是一样的东西,只是鬼更有趣味更有创意,白天不辗磨,晚上辗磨。那辗磨声如魔音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直想某夜间偷去看看。

    可不知某夜间,孩子们偷偷跑去看到的那个鬼居然是秋景。这可把大人们吓坏了!你说这月朗星稀的,清淡薄荷气息下的青草地间的房间里,你不睡觉,跑到那空地上去辗那个空磨子干吗。且不投主的牵着人家的牛,一夜空转到天光,不是疯了,是乍的了?开始大人们根本不相信,还以为是疯子马嗲的杰作呢。只是马嗲一贯不去辗磨坊,只管半夜里骂他的人,想他的婆娘。从前也没见发生过这样的事,不是马嗲又是谁呢?大人们跑到辗磨坊去确认过,的确是秋景在把个辗磨拉得清响。似乎力大无穷。这样反复多个夜间后,大家就确定秋景疯了,从此不再叫她秋景或秋景阿姨,而是叫秋疯子。

    秋疯子其实一点也不疯,只是夜间睡不着时,把那辗磨拉得清响,平日倒跟往常一样。开始大家还对她有些同情,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只要辗磨一响,人就各自在家叹息:“看,秋景又发疯了。”时间再长些,人对那声响就麻木了,也不再去那里辗谷子小麦。因为队里新买了打米机,农家都自备了小磨子。小磨子也可磨面粉,磨豌豆,磨米浆。打米机可把稻谷打成米是米糠是糠,比起辗磨来,先进了许多。久而久之,辗磨竟荒芜起来没有人再拉了,唯独秋景在那拉着,被当作了疯子。

    后来,秋疯子也老了,拉不动了。于是那辗磨就被掩映在荒芜丛中,时有露出点青灰色的石身子,如石滚一样又快又光。人路过时,把锄头在上面咣一下,再去田地里。还有些勤快的用镰刀把它周身的荒草杂木砍去,露出大大的磨盘来。人从田间忙累了回家路过,在上面坐下歇一会,吹吹风。它总是非常光洁,一点灰尘都没有。人也乐意在上面坐坐,回想下曾经辗磨的甜美自由岁月。那或是他她正青春恋爱的时节。时间再长久些,它身上长起了些绿佗蔓,人嫌它脏,就不再在上面坐坐了,或许也就忘了那些快活自由的辗磨时光。

    后来不知怎的,那亲切高大为乡亲们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辗磨却不再高大了。石身脱落了,石块被农人东一块西一块的带回家,真作了磨刀石与石滚。宽阔的大和尚也成了一块荒地。那买得这辗磨的李歌满也如这辗磨的命运一样,同被人遗忘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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