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Ⅱ-小姑的读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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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班解散后,父亲就回到家中。在家安静的过了两年。其实那两年间,父亲也并不象乡下的男人每天都在家,只是回家的时间比从前多了些,一个星期次把两次吧。

    太阳西下,夕阳照得乡间小路一片绯红,树阴遮盖下的小路上,满是树叶的影子,那一种氛围是有些绿的摇摆与漂浮。父亲戴着麦草帽子,穿着兰色咔叽工作服,身材修长,脸色白净,神情沉稳而温和的从绿影摇摆中走来。

    那时故河口院落已成型,分做了四个大队,一个大队管着十或十多个小分队,人口或有几千。这四个大队分别是天鹅,河口,沙口与千字头。父亲是从某大队回来,父亲已被提拔到荆洲农学院当了技术指导。每年都要下乡。父亲并未受过农业科技教育,但天生的聪明,肯吃苦,肯钻研。父亲用炒熟的鸡屎当肥料,下了鸡屎的谷秧苗长得特别好,扯起来疼手,没有一根浪费。而未下鸡屎粪的谷秧苗,每扯过后都浮一层被扯断了的秧苗儿。

    每年下秧苗的时节,父亲都要外去当技术指导。那时对于这样的工作有个专门的称呼:蹲点。每每一蹲就是一个季度。但下雨可以回家,那是与唱戏不同的地方。那时三姐还不到两岁,鹿女与我还没投生。

    那两年亦是姐们感到最幸福的岁月。过年父亲也在家,不去唱戏了。除夕之夜更是快乐。父亲在堂屋中间用土砖做个火坑,把陈年积下的大树兜放在里面烧,屋里便燃起了旺旺的火。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扯麻糖吃。

    可母亲熬的麻糖怎么也扯不白,大家亦不喜欢吃。就用母亲嫁来的那个白色有鸟飞的眯壶子装着,等到年过完,春天来了拿出来吃。春天的气候温暖高阳,麻糖在眯壶子里融成了一块,怎么弄,也弄不出来,想吃也是吃不到。急得汗直滴,恨不得将那小古董玩意子敲碎,真后悔除夕之夜没吃完它们。这便是母亲嫁妆小眯壶里藏着的故事。年年阳光普照,油菜花开的季节,同样的故事就发生。但最终那小咪壶里的麻糖到底怎么被姐们吃掉的,我真不晓得。姐们也从没说起过。

    就姐们记忆中,除夕之夜,父亲总坐在堂屋火坑旁,从天黑守到天明。(守岁是乡下的风俗。)每论从睡梦中醒来,都只见屋里亮着灯,燃着红红的火,还可听见父亲磕瓜子的声音。每论这个时候,她们心中就充满了温暖。仿佛在深山老林里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家,什么野豹豺狼都不会来袭。

    父亲过年不去唱戏了,就在家里跟姐们讲故事听。

    有年过年下大雪,河都结冰了,更不用说水浃及路间小水坑。走上去硬绑绑的,不小心会滑倒。水面用砖头敲都敲不破,砖头一扔一滑的好远。孩子们都喜欢在水面上滑冰玩。大些的水浃上停歇着群群野鸭子,一个七八两。随便药便可得千只。但人不得贪然,要爱惜生命,不要做故河口的熬七与柳游子等。

    故河口有个包水浃养鱼的农夫,叫柳游子,据说一夜药死了八千只水鸭子,吓得不敢再去水面了。他说,清晨起来,那冰窖的水面隔不了一步就有三只,褐色的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在那里捡啊捡啊,一会儿就捡了一船仓,拉到集市上卖了八十块钱。然后剩下的,就让老百姓捡去了。故河口人都说他伤害了那么多小生命,是有罪的。

    熬七是故河口村叉鱼的,被他叉死的鱼不计其数,他都叉起了一栋楼房,一辆货车。那也是罪大恶极。据说某夜他叉的鱼将船都压沉了。那夜色朦胧的,水底倒清晰可鉴,鱼儿在水底下,熬七看得一清二楚,一叉不只一条,是好几条,就那样叉到黎明,熬七的船都装满了。用熬七自己的话说是遇见了鱼精,那些鱼儿都在对他笑。笑得他浑身发毛,再也不敢去河里叉鱼了……

    姐们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吓得要死。躲去被子睡觉了。父亲就一个人在那堂屋中间守岁。而往年父亲最多只在家吃吃团年饭。什么玩狮子的唱地花鼓的玩踩人船的,都会把父亲叫去,参参师,摆摆阵势。

    他们叫父亲去参师的原因还在祖母。任何一个来故河口玩玩的,一听到有关祖母的传闻,没有不来参拜太师母。祖母那些会飞会蹲的哥哥们,一直被当作传奇在故河口流传。

    据祖母回忆,她的小哥,就是那个被人暗算的我们的小舅嗲,就是玩狮子的高手。冬天里下雪只穿件白衬衣,七八张并排摆着的桌子,腾的一下,就飞了过去。飞檐走壁是寻常事,飞禽走兽都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自从戏班解散后,就不再去那些场面,请也请不去!就呆在家里或外公家跟外公说话,与孩子们一起走亲戚。说实话,姐们大的有七八岁,小的有两岁。父亲还不曾见过几次,也没时间呆一起。闺女们长得益发水灵,父亲竟一无所知。孩子们也少见到自己的父亲,但她们都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唱戏,人人敬重。这是孩子们素日从村人嘴里得知的,因着她们的聪明漂亮,走在路上也有人夸赞,开口就是:“章蓝的几个丫头,个个眉目清秀,真是斯文又漂亮,接了他的代。”

    故河口人称陈章蓝家的闺女为金花,一姐妹就一朵金花,两姐妹就两朵金花,直到后来就是五朵金花。再后来就是七仙女下凡。姐们无不困惑,私下谈论着:“为什么乡亲们总说我们象父亲,怎不说我们象母亲?”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乡亲们眼中是个闷鼓佬。

    父亲在家过年,姐们当高兴得不得了。一大早准备着,把破了洞的花棉裤用梭子缠住,缠得裤腿上起了疙瘩。缠得裤脚到了漆盖。穿在身上怪异极了。更是见不得外公外婆了。其实也不是这个原因,是下雪了,路不好走,担着孩子与家伙的父母带不动那么多孩子,要留大姐与二姐在家。

    姐们哪里肯依,祖母与小姑用尽了办法也哄不住。怎么打也没用。父亲担着一担箩筐,一头装东西,一头装三姐,前脚刚走,姐们后脚就跟上了。母亲急不过,拿根枯竹条子要抽她们。见此情状,她们就停下来,但等母亲一动脚,她们也就动了脚。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是不肯回去。望着远远的父母,走一程,望一望,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样几十里的雪路,两个小孩子硬是走完了。

    她一天到晚忙不停爬山涉水走千村一颗红心为革命送货宣传好热情要学春姐好榜样做个人民好后勤,好呀好后勤……

    这是父亲常唱的《送货郎》。姐们早就会唱了的。

    雪花飘落在茂密曲折的长堤上,堤道两侧的柳树随雪花飞扬,情形竟与曲中的几分相似。只是这春姐儿不是走千村,而是走外婆。姐们边走边唱,寒冷的行程覆盖着温白雪香,那是外公家的饭香,菜香与甜酒香。外婆把扳来的鱼盐好储藏,等着姐们来了吃,外婆用钵泊好了甜酒,参个蛋花子煮了,等着姐们来吃。这冰天雪地里的情形,于姐们来说就是洞天福地。那是外公与外婆为她们营造的桃源即景。

    待父母放下箩筐进了外公家,她们两也藏在门外不远的一颗树底下,向这边张望。外公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奇怪的问母亲:“秋香,你的两个大的来了没?”母亲说:“没,先前要赶路来,被我打回去了。”外公说:“那就奇了,怎么树下站的两个娃多象我的两个外甥伢呢?”母亲一听惊了,忙出来看,果然是我那两个精灵活泼漂亮的姐姐。

    她们的手冻得象包子,脚上鞋都跑落了,打着赤脚,两只脚冻得象两个馒头。可那疙瘩疙瘩的棉裤底下藏着的幼小身体却冒着热气。走了那么远的路,浑身都发热,一点都不冷。母亲见状,并没有心疼的把她们搂进怀里,而是抽了根竹条子,想把她们一顿毒打。外公忙跑出来骂道:“狗日的秋香,你真是硬心肠,伢们过年不到外公家玩,到哪里去玩?你跟老子就这样狠心,原你公婆说你不心疼孩子可是真正的,还道是冤枉了你呢。”母亲听了,就放下竹条子不做声也不打了。于是我的两个姐姐就兴高采烈的进了外公家。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在外公家烤火,吃外婆准备好的年货,玩外公家好玩的意子。

    外公门前的沟里有几个盆装的鱼网。一块胶布封在盆口,盆面中间扣了个小小的洞,洞里装着蚯蚓或米食。鱼儿寻食钻进里面就出不来了。那或是最初人类捕鱼的方式。当然捕不了多少。但一年上头放在自家门前并不碍事,能捕些鱼虾,何乐而不为!菜里面就是放一点点鱼虾,味道也大不一样啊。再说那玩意子对孩子们来说可是神奇,那盆里怎么长着长着,就长出鱼来了呢?

    总之,外公家许多新鲜。也是外公家比较富裕。但舅舅们似乎没啥印象,因为他们早成家分家了,都过着平淡的小老百姓日子,虽不是很富裕却也安逸。家里只有一个还在读书的小舅舅,女的,叫满珍,是孩子们未来的姨妈。满珍舅舅跟小姑一般大,只是小姑没读书,在家领着姐们玩,而满珍舅舅却读书,样子斯文而柔美。这让姐们觉得更是神奇,满珍舅舅都在读书,小姑怎么不读书呢?

    用祖母的话说是,小姑去读书了,谁来带姐们?姐们不去读书,小姑也甭想去。这是小姑生在那种家庭的悲哀。没有人理解她这种悲哀。但每次姐们从外公家回来,说到外公家的满珍舅舅读书背着小小新书包,扎着花朵小辫子,多神奇的样子。小姑听着听着,便躲着去哭。她心底一定非常想去读书,只是家里没有条件。

    于是小姑就在家里教姐们读书,一本正经的拿着根条子当教鞭,把那墙壁上用火屎画得稀烂。把地面当了凳子,几幺儿一坐一个巢。姐们身上脸上手上都沾满了灰尘,就如灰狗子一般。屁股的裤子布也坐烂了,补了不久又破了个窟窿。等到祖母和母亲再补时,少不了给小姑一顿骂,或一顿抽。边抽边骂道:“你个小婆花子,看把几个小婆花子教成了么子相,还教识字读书,你又识得一个字么,教得好书么?”抽得小姑从地面上蹦起三尺高,边蹦边嚎:“我要去读书,要去读书,不要带这些小婆花子们,是她们叫我教的,你怎么不打她们,倒打我……”祖母哪听得辩解的,把小姑打得更凶,直打得陈千岁从屋里走了出来,护着小姑对祖母说:“友打卦,你个狠心肠的,你若再打我幺姑一下,我今天跟你拼了……”祖父一般是不说话也不出屋门的,这一来,祖母倒有些吓住了,不打了。只是威胁着小姑说:“你这个小婆花子再不带好她们,看我不打死你有鬼。”

    打得小姑都恨死姐们了,不想再带她们玩了。

    姐们与父亲母亲这次去外公家,数日,未回。祖母先不觉得希奇,小姑也窃喜。那些小婆花子不回来,我是否就可去读书了呢?但这只不过小姑心中一个极遥远的梦。祖母会大喝道:“想偏你的头,那几个小婆花子怎会不回来呢?过完年,春天一来,就自回来了,等玉英一上学,你就一起去。”玉英是大姐的小名,二姐小名玉兰,三姐小名贵子。

    小姑便幽怨地说:“我比玉英大四岁,她上学,我才去,那不是比人家都要大么,不羞死啊。”祖母便说:“羞死,就不上,不羞,就上,上不上,随便你。”小姑听祖母这样说,就不做声了,因为她知道多说也无用,搞不好祖母还会彻底改变主意,乍都上不成了。但小姑幼小的心灵多么委屈,却也只有眼泪汪汪的跑到祖父身边来呆一会。好的是祖父过去是说书的,知道些故事,识得字,就有事没事的给小姑讲些故事,交识几个字。那也算是小姑一生中受到的一点教育吧。

    眼看柴山的柴笋都发了芽,钻出些嫩尖,北去的鸟儿逐向南飞,田间也起了一抹柔绿。水浃的冰融化了,露出青绿宁静的水面,更有那农家的鸭子飞上水浃来觅食,每天嘎嘎嘎的在水面叫不停,可是热闹。冬去了春来。可就是这春来翻耕播种的季节,嗜土如命的母亲却迟迟未归。那时也没有电话,要知信必须亲自去问。那时亲家之间不随便走动的,除非有婚嫁死伤这样的大事件。

    一天天的日子过去,春也一日日盎然人间。只是父亲母亲及姐们还未有回来。这可是把小姑急坏了,这冬去春来的花花世界,几得新奇好玩,一个人可真玩不起劲来。捉了只花蝴蝶与花蜂蜜,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更不说在那野外寻食野菜野果子,还有那些开得自在幸福的野花儿,该怎样采摘?它们都因姐们的未归而寂寞冷清着。小姑一个人在这春暖花开的氛围中,实在闷得有些发慌,那春意荡漾的绿色,实在叫小姑有些承受不了。她心中对于姐们的渴望,与这春天对万物的渴望一样。

    “我看大哥多是病在大嫂娘家了,怎么这些天了,还不回来呢?这冬去的春来了,都去了两个季度?母亲,你不去大嫂娘家看看么?大哥肯定是病在那里了。”祖母掐了下,真有一个多月了,再听小姑这不长好嘴的婆花子一说,心里还真没了底。父亲一往身体就不好,玉树临风的蹁蹁起舞,戏台上倒是风情万种,别具一格。戏台下这样可不太好。加以这两年又在干活,病了也不希奇。

    于是祖母决定去外公家一趟。前一天就备着,无非卷烟,豆子,自己开荒收割的,晒干了藏在袋子里,来年拿出来走走亲戚。乡人走亲戚都这样。当然还有新做的好看的鞋子。只是祖母自觉得不好意思拿着母亲做的鞋去外公家。过完年,即使这样的豌豆巴果都不多了,走几户人家都差的,实在令人一莫触展。祖母自在昏暗的灯光下叹息。还是拿了几双鞋装进袋子。

    一大早,祖母还没来得及出门,二婶子的父亲倒背着个糍粑赶早到祖母家来了。

    水田乡里真不同啊,不愁饭吃,还有糯米打糍粑。而旱田乡里的人家。一般不打糍粑,打的也是几家一起打个天把。至于象祖母这样的家庭,打糍粑简直就是梦想。

    这不,竟然有了一个糍粑,真把小姑喜坏了,心里只道,幸得几个小婆花子没回来,要不连汤我都没得喝。小姑见着这个糍粑,就如见着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钥匙一样高兴。而祖母见着这个糍粑,却如见着十八层地狱的死鬼一样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春来一大早,她二亲家要来?是二媳妇回娘家告状说陈家没粮食吃,没打糍粑么?还是她自己素日对二媳妇有不好的地方?她父亲来问罪于我?祖母忐忑不安的。忙端过一把椅子给她二亲家父坐。二亲家父不发话,她也不发话。那时的人都有些拘礼吧,闲扯了半天,都未说到正事。眼看就正午,二婶子从田间干活回来,一见她父亲,就知事儿不妙,忙问:“我大嫂发生啥事了?”

    祖母做梦都没想到,她二亲家父是为她大媳妇来的。一时也不知道母亲发生了啥,忙问她二亲家:“俺秋香乍的了?”二婶子的父亲这才叹了口气说:“不是秋香,是章蓝,你快备一辆牛车把他拉回来,家里乍安排的就安排吧。你大亲家叫我来把个信给你,你大儿子病在那里,不得起床了。”祖母一听,傻了眼,说不出话来,昏了。二婶子又是捏又是掐的,折腾了好半会,才醒。醒后,二话没说,就直奔外公家去。

    在那里,祖母见到了她瘦骨嶙峋的大儿子,这哪里还是她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大儿子啊,分明就是一具骷髅。于是抱着父亲大哭:“我的儿呀,你这是啥的了,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母亲在旁边掉眼泪,捏着父亲的手,纵有千言万语只是哭不出来。祖母却从母亲手里夺过父亲的手,边夺边骂道:你个狠心的婆娘,老公病成这样就不会回去把个信?你个闷古佬倒闷成了这样……

    外公见状忙过来安顿祖母,然后就将父亲怎样犯病治疗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祖母听。

    原父亲来外公家没三天就病了,肚子如虫钻一样的痛,饭也吃不得。再过二天,水也喝不得。人见着瘦。外公急了,把父亲送进了医院。不想一住就是一个月,因为父亲的肠子穿孔了,要动手术。原以为动过手术就没事了,没想切除的那节肠子又生变了,还特别的厉害起来。青苔镇的医院都不要了,外公就将父亲弄到荆州医院。医生说父亲是肠癌,整都没整数,就是肠子切完了,也不会好。叫母亲与外公把父亲拉回来,有好的给他吃,有啥心愿未了的,帮他了,好安排后事吧?

    这就是视土地如生命的母亲迟迟未归的原因。

    母亲深爱着父亲,即使父亲死了,她也还要回他那个大家,替他养育姐们,替他孝敬父母,把叔姑抚养成人。这是父亲在病中一再与母亲谈到的话题。父亲不忍母亲承担起这些,叫母亲回娘家里或再嫁人家,别再回他那个大家了。父亲也知道祖母这些年是怎样苛刻母亲的,虽然最近有些改观。也知道母亲为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度了多少孤寂不眠之夜。父亲总觉得愧对母亲,无颜再要求母亲。想母亲白天干活晚上做鞋,一通宵一通宵的不睡,都为什么?母亲听罢父亲的话,只是清淡的笑,不哭也不恼。而她心底却更坚定,那就是无论怎样,她都会回那个家,做完那些父亲未曾完成的事,尽到父亲未尽完的责任。就这样,父亲与母亲在外公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相聚最长的一段时光。

    就因父亲的病,外公往后都没有翻身。几个舅爷情形往后不大好时,总以此向外公发难。日后,外公年事已高,舅舅们也与父母关系逐渐淡漠。至今,姐们对舅舅们的回忆都是模糊的。至于鹿女和我,弟妹们就更模糊。

    唯一令人无法忘却的是某年冬天,大舅到我们家来拉黄麻。那时乡村不种棉花,就种黄麻,秋天割泡,冬天剥晒,很麻烦。天冷了,母亲在刮着冷风的江边剥黄麻,剥了好些日子,手指头都冻破了。可洗干净晒干收藏在家不久,大舅就来借,说是冬闲了,要打些麻绳子挣点过年钱和春上农田开支,名誉上借,实则不还的。父亲明知没还的,也没多话,就让鹿女牵着牛,赶着板车,将黄麻借给了大舅。

    大舅赶着板车,鹿女牵着牛,两舅甥在故河口柴林间的那条小路上踩着厚厚的雪,嘎吱嘎吱的走。鹿女的嘴里只顾冒热气,不跟大舅说话,对于大舅的问话也不理睬。在她幼小心里,大舅就不该拉她家的黄麻,它该就留在家里卖钱给姐们交学费。鹿女知道她有三个姐姐在读书,下面还有我一个哑巴妹妹,父亲身体又不好,家里并不比大舅家好过。大舅这样做,完全是乘火打劫。临走前,小姑,大姐都交代鹿女,在路上一定要把话跟大舅说清楚,开过年来春上,一定要把黄麻钱还来,否则,就不认这个大舅了?

    故河口柴林一片枯萎,空旷的河滩小路上,一老一少说着话。老的说:“这世上还没有不认舅的,无论舅做错了什么,都还是你的舅?”少的说:“如果舅不守信用,就是不认。”老的凄然地说:“真是你娘养的,不亲娘家,只亲婆家的家伙……”少的愤然地说:“我娘养的又怎样,我娘怎么只亲婆家,不亲娘家?我娘还怎么亲娘家,每年的黄麻都是你们拉走了,去年是二舅,前年是三舅,今年是大舅,你们还是舅吗?我就是不认你们这些舅。”

    大舅听了,气得不得了,迟年春上赶老早就把黄麻钱还来了,从此几年里,都不跟父母往来。但父亲从不见舅们的意思,每年过年还原带着姐们去舅舅们家拜年。

    外公对父亲的赏识一直比对舅舅们的多。只是不想父亲会这么短命,父亲总归还是女婿,人家的儿子。要死也只能死在他自个家里。外公很悲痛,消尽了力气,走不动。于是就托二婶子的父亲去祖母家把信。

    祖母得知就哭着跑到外公家来,直扯着外公的衣服,要外公还她儿子,还不停的骂母亲。就祖母看来,她才是神仙,可救父亲的命。

    父亲被抬回来了,大家都不相信,也不敢想象父亲会死。乡亲们没有人念叨母亲的命苦,倒念叨祖母的命苦。人最大的悲痛莫过于亲人生死离别。就祖母的个性,她不会屈从于命运的。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二十几岁的儿子会死。祖母素日在外游走,就听说长沙某医院的某医生治疗肠癌很厉害。但得两千块。那时二十块钱都很多了,二百块算是笔财富,而两千块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痴心梦想。祖母有办法弄到两千块钱吗?

    第二天清早一起来,就不见祖母人了。

    祖母找队里的乡亲父老凑钱去了,凑了二百块。祖母有了钱就到荆州农校找到父亲的领导,将父亲的病情说了。官们对父亲印象深刻,看过父亲的戏,晓得他的工作能力,实在是个人才,死了可惜,主要还年轻,才二十四。父亲单位得到信后,忙写报告上去,叫祖母回去等信,不要着急。

    不过三日,便有上面荆州农学院送来一千块钱,还派了个人,与祖母一道将父亲送到了长沙市某医院找某医生去。母亲却没有同去,仍留在家里。

    就母亲表面上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白天仍去地里干活,晚上仍做鞋子。队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说母亲这人“心宽”。其实母亲也不是心宽,是麻木无奈。或母亲心境中有“大我”的精神在。就算父亲没了,这些孩子们这个家也不能没有她。他们还得靠她活到长大成人成家,生子生息。母亲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也深知父亲的心愿,她肩负的责任。她能陷在悲痛中不出来么?命运没有给她这个权利。她生为父亲的人,死为父亲的鬼,这生为他做牛马,来生亦还要为他做牛马。至此,母亲没有任何怨言,也从不后悔。

    实在悲伤了,母亲就跟麦子稻谷说说话。田间麦子嫩青的随风摆动。天空那样晴朗,而实际上并不晴朗,要下雨了,乡亲们赶着收拾农具回家。抬眼空中,乌云东滚,天空的阳光都被遮盖。而大地上麦浪汹涌,突然,母亲看见了麦田里出现了一行字:“你要挺住,你要坚强。”

    母亲亲见麦子在她的耕耘下,日渐长高长大,成熟结籽,还能说话。心中真是无限快乐的,明净空阔的,如这天地一样。更有类比,看见叔姑们一日日长大,对她如此敬爱,心底也就快乐了。四叔小姑总那么乖,大嫂干吗,他们都默默跟着。姐们也被小姑调教的听话,也不在母亲回家时打闹个没完。更有小姑每日细声细语的大嫂前大嫂后的叫,家里一天三餐安置的极好及时。没有祖母的嘀咕,母亲倒是过得比从前清净。时空于她是空旷浩瀚的,似结了冰的凝固,也如冰一般的冷。时间于母亲是浩瀚而荒芜的,似乎干多少活,也干不完。从前,她只觉得时间不够干活,现在是活儿干不完时间。干了那么多,不停的干,时间总是过得很慢,过不完。她也不想去想结果,不想去看父亲,也不知道去长沙的路。她只知道时间还过不完,也要过完它,活怎么干,也干不死人。

    父亲去长沙那些天,母亲就不停的干活,话语更稀少。每天干到月朗星稀,然后回房就纳鞋底,做鞋子,裁料做衣服。很多夜晚都没有睡。母亲的身体真是铁打的,怎么累,也累不倒。那股劲儿把祖父这个沉闷不动的千岁爷都吓着了。他不得以从躺椅上爬起来,帮母亲做点家务,看着姐们,劝母亲多休息会!

    其实母亲该挣的工分都挣了,但母亲说,乡亲们跟父亲凑了钱,她多干点活是应该的。再说母亲自觉得年轻,浑身是力气,不干活,睡不着觉。她还把自己做的鞋拿给队里缺鞋的孩子们去穿。

    母亲那样不停的干活,一为着相思父亲日子不好过,二为着父亲欠着乡亲们的恩情。母亲还记得初嫁时吃的百家饭。记得乡亲们大事小事请父亲去的抬举。母亲虽不多言语,但心如天空般亮堂宽广。在她心中,她的男人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好好的回来。她将在这屋里等。一切都还是原来的,他们还将在今生在此生一窝崽,活到百年。那底气让她身体产生出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抵御袭击她的所有悲伤。

    待到又一年庄稼成熟,鸟儿北飞,瓜果香香的九月,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没有死,动了大手术,刀口子从胸部一直延续到小腹,足有二尺长。穿越了父亲的上半身。父亲住院的钱是祖母凑的,谁也不知道祖母为了父亲,给多少人磕过头,流了多少眼泪?就父亲治病的经历,祖母至死也不愿多提。

    祖母曾瞒着父亲挨家挨户的乞讨过。路过一个叫柑橘树的村庄,遇见过一个菩萨。菩萨会算命,祖母便在那里算了一命。菩萨婆说祖母的子孙后代都好,只是她自己不好,所有悲痛与不幸都会发生在她身上。也算了父亲的病会好,且后代有出息。还说祖母多年后会再去找她,只是那时她已不在了,就在这柑橘树下装个香磕个头吧,对后人有好处。后来祖母倒还真去找过她,只是她真不在了。祖母说,只要子孙后代好就行了,她不在乎自己今生会有多少悲痛。父亲能好,她就是死,也在所不惜。

    上天不负苦心人,父亲终于好了。出院时,某姓的医生没给父亲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医生说:“留也是白留,不久我就要调离,去哪里,自己也不清楚,你们也不会找得到我,就是找到了我,我也不会再有办法,你这病若是再发,就是神仙都没得治的。”

    祖母硬要医生留,往后无论病发不发,他们都得感谢他孝敬他。医生听过祖母的话便对父亲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去后好好生活吧。”父亲与祖母牢记着医生的话,回家来。那已是父亲离家两年之后。

    两年间,父亲动了多少次手术,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浑身上下大刀小刀的口子密集。就是如今的医术,也不见得那样高明。后来那刀口子长好了,就成了一块长长的红记。父亲戏称那是他再生的胎记。称那医生是再生父母。

    父亲回来工作后,去找过那医生。医院的人说他为救一个后生的命耗尽了心血,那后生回去不多久,就死了。父亲知道后痛哭了一场。

    两年间,孩子们都长大了。小姑也长成了大姑娘,大姐二姐上学去了,三姐也四岁了,还是小姑在家带。小姑却没有去上学。不是母亲不要她上,是她自己不肯。小姑心底还是想去上的,做梦都想。只是小姑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大哥得了绝症,母亲去招呼大哥,父亲是个气喘,一大家子都是大嫂的拖累。这个家就靠大嫂撑着,她不能给大嫂再添乱了。那时四叔也休学了,也不是母亲要他休学,是他自己要休。小姑与四叔都是自愿不上学的,他们都在家里帮着大嫂干活。他们幼小的心灵多么爱惜这个家,多么害怕自己没有了这个家,害怕大嫂因为太累,就丢下他们不管了。

    特别是小姑,她要傍着大嫂吃口饭,傍着大嫂撑着这个家。她生怕自己一说要上学就会惹恼大嫂,就会打破她心中那个小小平凡的梦。一个家的梦想,一家人稳实平凡过下去的梦想。她爱这个家,爱这家里的每个人。当她想到自己上学了,小侄女没有人照顾,千岁爷的父亲没有人照顾,家里吃喝收拾没有人搭理,大嫂每天要出工干活,家里没有个人怎么办?于是当母亲对她说:“章圆,明天你同玉英一起去上学吧。”小姑便毫不犹豫的答:“大嫂,我不喜欢读书,我就在家里带贵子,顺便帮你做饭洗衣裳。”

    三姐之所以叫贵子,是因父母盼望生个儿子。或希望下一个会是个儿子。只是往后鹿女与我性子都急,跑快了,跑到人间还是个女的。

    母亲听过小姑的回答,想家里确需要个人,就说:“那行,等你大哥回来了,你就去上学吧,这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还真打不开。关键是贵子会跑动了,去了土里,我干不成活,关在家里,怕出问题……”

    那时很多小孩子被父母锁在家里,口渴了,把农药当茶水喝了死掉。出来的,跑到水浃里就淹死了,也不足为奇。小姑深知这些厉害,坚持不上学,只说自己不喜欢读书。母亲与祖父都知道,小姑并不是不喜欢读书,而是太懂事儿,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惜。但那痛惜只是短暂的,很快便被贫困与劳累淹没了。

    在小姑心中,她是一辈子也甭想读书了,也不会再见自己的大哥,母亲。每每想到这,小姑就躲在屋山头的麦骡旁哭。直到家里的小鸡成群跑到麦骡边咯哒咯哒的来寻食,啄到了她,她才含泪与啄到她的小鸡说,她是多么想去上学,多么想大哥平安回来。可小鸡听不懂她的话,只顾自的啄食。屋山头的麦骡上有空旷的阳光无所阻挡,有与姐们寻食的瓜藤蔓爬,有牛郎与织女的悄悄话。小姑哭累了,就睡着了,梦中就梦见父亲与祖母平安回来了,她也如大姐二姐那样穿着新衣服,背着小书包,扎着花辫子儿去上学了。只是醒来,什么也没有,太阳西下去,她得马上回去为侄女们做饭,收拾家里外晒的东西。夜里睡了,总是做梦,梦中也无不与姐们一起在上学读书。只是醒来,天亮了,她得马上起床为姐们准备早餐,整理书包,打扫屋子,等待大嫂出工回来。她偷偷看过姐们的书包,那书包里的书好新好香。可是我怎么就不能去上学呢?小姑心中真是很哀伤。

    这不,父亲与祖母好好的回来了。小姑又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哪还有半点不读书的不悦。在她小小心里,家里每个人安好,就是她最大的幸福,胜过了读书的幸福。

    父亲回来后也叫小姑去读书,小姑又以年岁太大没去。就这样,小姑一辈子没读一天书。中途去学过一段时间的医,当了几天赤脚医生,但因水平太低学不下去,也就没再学。其实也不是水平低,学不会,而是家里没人带孩子。因为那时鹿女,我与堂弟建陆续出生了。小姑就以学不会为由留在家里带孩子。再后来,她自己也大了,要出嫁了,还读啥子书呢。

    小姑一辈子都在为家人忙碌,长大了不带孩子,就跟这个哥那个哥的家里干活。因为她的哥哥们总有她要帮的理由。大哥比大嫂强些,可大哥总不在家,大嫂领着那么多孩子一个人忙活容易吗?还不说大哥还死过一回,万一被急得犯病了乍办?那她的几个小侄女怎么长得大呢?大哥即使病着,也是这个家的靠山,不能倒。二哥家里嘛,倒是过得去,只是二嫂骂起二哥来,总是没遮挡的。把母亲气倒了也是难办的事,母亲嘛,还不怎样,也自有她存在的价值,若不是母亲,大哥能活到今天?

    小姑思忖来,思忖去,就时不时帮大嫂干几天活,又时不时的帮二嫂干几天活。三哥参军去了,倒不需要她做啥,但几时转业回来也得成个家,父母又没有能力,还得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当然靠不上;四哥嘛,又去读书了,都不知读到何年月。听大哥口气,侄女们与四哥都会读很多书。因为大哥病好后一回来,就讲人从书里乖,农村的娃唯有读书一条路,他自个就是读书少了,做事才那么吃力,得了病,整了公家那么多钱,唯有读书有知识了,才能回馈国家与人民,造福于子孙。在父亲的这种思想指导下,四叔当就复学了。

    只是小姑不肯上学,父亲也没强求。还则祖母的性子未改,不仅重男轻女,还“游手好闲”。每到农忙春耕,还是一样湖南海北的神游去了,从不在家做点“正经事”。祖父仍旧老样子,藏在一个角落比从前更为的无声无息。祖母与祖父一年上头难得说上三句话,说一句也是吵,至于睡觉,早就不在一个床上了。就这个情况,小姑能去读书吗?

    从前一天书都未读的女子也不少,小姑并不是特例。何况家里有那么多小字辈的要照顾,有哥哥们的活儿要帮着干,小姑自寻到了自身的价值。不读书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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