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北的哥哥到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去了,只有他嫂子在家。我能觉察出她很不欢迎我的到来,因为打一开始她一定误认为我是来替陆小北说情的,当她知道老陆的病情后,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并七八嗦地诉说着自己分开家过日子的种种艰难。一句话,她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老陆治病。最后,她建议我去找陆小北的两个姐姐想想办法,她还说有一个姐姐嫁给石嘴山的一个包工头了,家里钱多得花都花不完。我连连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鬼才知道她们究竟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我必须尽快凑到足够的钱,因为老陆已经住进医院,他的情况很糟,医生说他的腰椎骨很有可能是折断了,当然这得等片子出来才能作最后确诊。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人管他,要是陆小北在就好了,可我根本不知这家伙的去向,总之,我不能撂下老陆一个人在医院不管。
我回到学校宿舍把自己这一年中积攒下来的六百多元钱(这里面有家里给我的钱,我那点可怜的民办教师工资已连续拖欠有几个月了)全部装在身上,我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这还是我学生时代的东西),我骑着车子又急急忙忙返回县医院。
临出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是特意留给陆小北的,我希望他看见后能及时到医院照看他的父亲。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天色早已昏暗了,酷热也渐渐平息,但病房里依旧很热,老陆被安排在一间大病房里,有近二十个床位,大多数病人都躺在床上,疼痛使他们发出的呻吟此起彼伏。
老陆比刚才的情形还差,医生给他的下身插了一根导尿管——这种时候我特别理解活人能让尿憋死的话了——他人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面色青虚,汗珠子一串接着一串顺着脖子往下淌。我没有向他提及家里的事,我劝他安心养着,并告诉他大夫说只是稍微扭了一下不碍事,住几天就没事了。我又去找护士询问病情,护士说先给他用一些镇痛和活血化瘀的药,等明天大夫上班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我先直接去了县粮库,我想找他们把老陆的卖粮钱领回来,根据那张条子上的斤数粗略算了一下,至少能领回一千多块,可以先拿来救救急。一早上我找了好几个部门,几乎磨破了嘴皮,不厌其烦地解释病人需要钱,可他们的答复莫衷一是,说现在是交粮的高峰期,粮款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位,他们让我回家再等等。我问要等多久,答复是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或更长一些时间。真他妈的见鬼!这是什么世道啊!
等我赶到医院,老陆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听护士说他的腰椎的确扭断了,现在大夫正在为他做矫正手术,然后在腰部打上厚厚的石膏,这样老陆在以后的若干时日里就基本上变成一块僵硬的石头。我觉得情况糟糕透了,我忽然有种被卷入一场风波的莫名嫌疑,从昨天中午老陆到宿舍来找我,到我们一起去交粮一直到此刻我木偶一样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发呆,一切都好像精心安排好的。不过,我很快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惭愧,怎么说我也是陆小北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况且,现在陆小北下落不明,老陆又需要人来照顾。我知道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
这时,护士站在走廊里问谁是老陆的家属,她喊了至少三四遍,我才反应过来,我急忙迎过去说我是我是。她有些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顺手把一张单子塞给我,说你到底想什么呢?赶快给你爸交钱去!
我拿着单子来到一楼交费窗口排队,前面有五六个人,我只好无聊地站着等。这时,医院的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了,紧接着一大群男男女女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厅内的气氛骤然异样起来。
我好奇地转过身去观看,那些人多半竟然都是湿淋淋的,裤腿和鞋上沾满了泥浆,好像外面正在下着瓢泼大雨(事实上外面天气晴朗而又酷热),他们踩过的地方留下弯弯曲曲的泥水痕迹。这群人慌慌张张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潮水一般向楼梯涌去,我听见他们嘴里发出嘈杂的呼喊和哀泣。我的视力不太好,当他们已经背对着我爬楼梯的时候,我才看清有三个像雨淋湿样的男人身上都各自背着一个同样潮湿不堪的身体,转眼间从我视线中消失。排在我前面的一个人正在同身边的另一个人交换看法,我听见他们的话题像是跟天热、孩子、游泳或死亡有关。我没心思考虑这些,因为该轮到我交钱了,而我还不知道划价后我要交给他们多少钱呢。
情况就是这样糟,我身上的钱全掏空也仅够医疗费的一个零头,我只好去找大夫说情,我必须告诉他们老陆不是我父亲,我只是他儿子陆小北的老师。大夫将信将疑,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把老陆的家属找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就说他老伴几年前得癌症死了,他儿子都不在身边,女儿又嫁到很远的地方。
还是大夫精明,他说这事你得尽快去找老陆所在的乡或村上的领导,最好让他们出面解决。我觉得不无道理。
我先回到学校,贴在宿舍门上的纸条原封未动,纸的四个角被太阳晒得往中间卷起来,种种迹象表明,陆小北根本没有来过。我开始暴躁起来,这跟此刻我对陆小北的看法有关,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我觉得自己以前对陆小北的认识存在偏差,至少,我没有料到他做事情竟然如此不顾后果,做了坏事难道就能一跑了之吗?我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咒骂这个该死的陆小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究竟能跑到哪里去呢?而且,我不能肯定一旦陆小北得知他父亲的消息后,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痛哭一场,他会不会追悔莫及,或者,他根本就无所谓。
我稍微收拾一下正准备出门,透过玻璃窗却隐约看见一伙人正穿过操场匆匆忙忙朝宿舍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竟是我们的校长。
我从来没有见过校长这样严肃过,严肃得甚至有些悲壮,他的模样,特别是脸部僵硬的表情使人一下子就能跟天塌下来的情形联系在一起。他站在门口连着喊了我几声,说,张老师你可回来了!快快快出来……快跟我们走吧!其余的几个人也都绷着脸一筹莫展,他们的影子瑟缩在各自的脚下,一小坨一小坨晃动着。
午间的操场依旧空空荡荡,放假前那面晒得发白的国旗早被摘下来了(它就搁在我房里),我还记得当时是我让陆小北和班上的另一个学生去摘的,我还对他们说这也许是你们为这个学校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此时,操场中央只空余着一根高高的木头杆子,放眼看上去显得突兀而又孤寂。
校长他们的到来使我立刻感到释然了,我像是盼来了救星,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后来,我和校长他们坐上一辆从县城开过来的三轮蹦蹦车。车子发动之前,校长始终一言不发,严肃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有点大难临头的架势。
……也许,事情得从昨天上午说起。陆小北为了逃避父亲的追赶,一口气跑出了村外,回头看看父亲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像个飘荡着的影子,更像一个无家可归者,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厥和不羁。他溜溜达达地走着,当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他站住了。他也许向里面张望了一会,他知道我还在学校,他想进来找我谈一谈,谈谈父亲谈谈家事,或者,随便谈一谈自己将来的打算,因为他一直把我当作是他的朋友,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这个口,他大概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滑稽而又愚蠢的事情,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去做,可他的确那样做了,他从家里找到一些耗子药,他还把毒药和麦粒掺杂在一起。
他毕竟没有勇气走进我的宿舍,或许,他曾在我的窗前徘徊过一阵,他感到孤独和无助,他一定看到我正躺在床上看书(那本书他也相当熟悉),他的脑海中想必泛起一些跟《老人与海》有关的思绪(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那个坚韧的老渔夫圣地亚哥和只剩下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的大马林鱼的残骸,可这些我将永远也无法知道)。但是,很快他就觉察到父亲已经一路朝学校这边追来了,他几乎听到了父亲的粗粝的喘息和愤怒的脚步声。于是,他只好转身离去,整个中午他都在外面漫无边际地游荡。
陆小北后来径自去了他的一个姐姐家,姐姐家离这里很远,步行需要近两个钟头的时间。他的不期而至或许令姐姐疑心过,他故作轻松地谎称是父亲让他来看一看姐姐的。他在姐姐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夜里他睡得很不踏实,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天亮以后该如何回家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是姐姐急忙轻轻拍着他的身体哄他再次入眠的)——也许梦中他看见父亲变成一个筋疲力尽的老渔夫正在苍茫的大海上随风漂泊:
……鲨鱼飞速逼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他听到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满腔的恶意……
早上一觉醒来,姐姐悉心地询问他夜里是不是做过一个可怕的梦,他迷惑不解。他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使劲点了点头。姐姐亲手为他做了一碗荷包蛋,他吃得津津有味,可吃着吃着他的眼睛却莫名地潮湿起来。他急忙低下头来,唯恐被姐姐看到眼里。
上午十点钟以后,陆小北愉快地告别了姐姐一家,准备从原路返回。这个时候,我估计陆小北的心情已经慢慢地好了起来,至少,他已经淡忘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不快。对陆小北来说,今天才是重新的开始,他应该有了直面父亲的勇气和坚定;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当面给父亲承认错误,并请求和解。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于我而言却有着最致命的打击:我几乎无法想像,更无法去面对。那时,陆小北顺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脚步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一定是复杂难解的,他的心跳逐渐加速,血液在少年的身体中前所未有地涌动跌宕。那时,陆小北已经接近了他所生活的村子,他正行走在一座土木结构的小桥上。
那是一座十分简易的桥,桥面极窄,两旁没有任何扶手或桥栏,它在宁夏川区的渠道上随处可见,桥下是奔流汹涌着的暗黄色的渠水(现在正值灌溉高峰期,水量是平时的几倍)。这种颜色的水流往往会给人一种焦渴和无望的印象,甚至让人忽然就感到了绝望——只要是亲眼见过这种水的人都会产生近乎难过的冲动。在我看来,陆小北是那么敏感又是那么脆弱,那一刻他的内心也许有了一种被肆虐的泥沙瞬间洗劫和蒙蔽的伤痛,眼前汹涌的渠水正浑浊地涌向前方。而陆小北却忽然间又意识到长久以来困扰着自己的低回暗淡、无法摆脱的困窘生活了,水面上的那些混沌不清的波光似乎正映射着他人生的全部景况。
就在陆小北的前方,有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他的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两个孩子正瑟缩而紧张地朝中间的老人挤靠着缓行。
这种时候,陆小北整个人正被一股莫名而来的焦虑和冲动紧紧攫住,他似乎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多想抢先一步超越前面那一老二小,然后拼命地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而去,也许只有快速奔跑的力量才能遏止此刻他潦草的心跳。可正在那一瞬间,走在前面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跌倒了(或许是孩子们绊了他的脚),两个孩子紧跟着向桥的两边滚落下去,老人呼喊着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孩子们,可他却不慎连同自己也翻身栽进水中……
时间在这一刻究竟意味着凝固,或是飞转,我不得而知。陆小北在惊愕之间究竟想到了什么,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揣测的是,一个乡村少年十多年的焦虑、无助和忧愁完全变为一种来自体内的加速度;或者,正是这种迅疾而本能的力量,让这个懵懂少年彻底得到了某种最有效、最直接的自弃和解脱!
反正,陆小北纵身跳进干渠里的一瞬间已成为他短暂生命的永恒;他纵身入水的那道最后洋溢着青春光彩和少年气息的优美弧线永远分割了陆小北和父亲和我们和学校和他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联系。
陆小北真的绝望过吗?……
我和校长他们风风火火赶到医院,被从水里搭救出来的一老两小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而老人和另一个男孩基本脱离了危险。令我震惊的是,被救出的人里唯独没有我这两天来一直想见到的陆小北。
据当时先后赶到出事现场并参与营救的两个路人叙述,他们最后一次看到陆小北时他已经被水冲出距离那座桥很远一段了,他的头和两只手露出水面一下,接着又露出来一下,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奋力朝陆小北消失的方向游过去……他们在水中游过来游过去,从上游到下游,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终究没能找到陆小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老陆说这件事情,校长的意思是先让他安心养病,等他病好些再说。
老陆一次次追问我小北回来了没有。
我支吾着说今天也该回来了吧。
老陆嘀咕这个坏蛋到底能去哪里呢……
我说也许他去他姐姐家也说不定。
老陆疑惑起来,他总不是跑到石嘴山去了吧,过两天他就要考学呢,你说这个娃娃……
我说他就是去石嘴山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病房溜出来,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闭上眼睛想像陆小北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了?走廊里的来苏水跟各种药液混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很长时间,眼前总有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在汹涌翻滚,仿佛《老人与海》中鲨鱼最后疯狂追击小船时的波诡浪谲。但我忽然又想起校长给我布置的新工作,让我尽快准备一份材料,校长连题目都想好了,他说就叫《陆小北同学的英勇事迹》吧。我记得自己当时很颓废地摇了摇头说,校长这份差事我恐怕干不了了。
原载《天涯》2006年第4期
本刊责编萧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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