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夏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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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头天晚上,老陆曾把陆小北的哥嫂叫到自己屋里,那时,陆小北正在家里复习功课。最先,那两口子迟迟不肯来,老陆只好站在院子隔着墙(分家后他们在原来的院子里隔了一道墙)一遍一遍喊他们,又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才疲疲沓沓地进来了。老陆开宗明义地明说了家里的情况,欠着人的账债也该还一还了,陆小北马上又要考学,考上考不上都是两说的事情,一旦考上了家里就得拿钱供他上学,可欠人家的钱总是不能再拖了。陆小北的哥哥始终不言语,哑巴似的耷拉着脑袋,倒是他嫂子先开了口,说这个钱我们恐怕也是没能力还,再说已经各自分开过生活,原先的账也不该由他们来背。

    老陆沉默了一阵,他看了看儿子窝囊的样子再看看儿媳妇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老伴的遗像上,他回过头问陆小北的哥哥,依你看这钱该谁来还呢?儿子依旧老鼠怕猫似的低着头,当他稍稍抬起头来的时候,媳妇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他终于又低下去,只是蚊子似的哼了声你们大家看吧。媳妇立刻把话接了起来,你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什么叫大家看?要看你自己看,我反正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掉头走了。

    最后,老陆用喑哑的声音对两个儿子说,账是我借下的理所当然该由我来偿还,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随后,他转过头凝视着老伴的遗像,嘴角抽搐着自语,还是老婆子你好啊!一个人躺在那里消消停停的该有多好啊!说着,一串泪簌簌地闪下来。

    那时,陆小北抬起头用生硬的目光瞪着他哥,他说我要是你就把那个臭婆娘的×嘴撕烂!他话音未落,早被老陆突来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脸上。

    老陆用极其严肃的目光看着陆小北。

    陆小北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目光中同样是愤怒的火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陆把老伴的相框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又用衣服袖子把上面的灰尘悉心地擦了又擦。最后,他把相框子又很庄重地放回原来的地方。那时,陆小北正用自己手中的钢笔在草稿纸上胡涂乱画着,纸被笔尖划出吱吱沙沙的愤懑的声音。陆小北最终在草稿纸上写了这样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都去死吧你们!

    老陆并没有看见陆小北在纸上写的那几个形状怪异的充满诅咒和仇恨的字,事实上即使他看见也跟没看见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在老陆看来,陆小北只要安生地坐在那里就是在写字,形式上等同于学习、做作业和复习功课。对于读书这件事,老陆一辈子只会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去督促陆小北,去,写字去。

    当屋子里只剩下老陆和儿子陆小北的时候,老陆多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歉疚,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只有陆小北和他朝夕相处相依为伴,记忆中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呵斥过儿子了,更别说动手打他。因为陆小北母亲去世的那天,老陆一个人守在医院里,老伴的盲肠癌已到了后期,癌细胞扩散到她的身体中,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老伴是个坚强的女人,这一点老陆深有体会,其实,老伴在没住进医院做检查和治疗以前的很多年里就被这种病痛折磨着,她只是不愿意对别人说,也包括老陆和儿女们。她疼得厉害的时候就趴在床上把后背弓得高高的,头埋在被子里,嘴里咬着枕巾,再不,她就接连吃那种叫作去疼片的白色药片,她把这种很苦的药嚼碎慢慢咽进喉咙。直到后来她连饭也吃不进去了,才不得已到医院做检查。

    当时,医生告诉老陆,让他回家赶快准备后事,老伴顶多只能维持几个月了。老陆一下子就蒙了,他不相信,让他怎么能相信呢!那几个月的时间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也关不住了,时间水一样哗啦啦地在他眼前流走了。那几个月里老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和倔强,他不相信老伴的病是无望的,他坚持不让她出院,他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了。他一直守着老伴直到她脉搏和呼吸完全停止消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他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不放心的眼神告诉他:老陆你要好好供养陆小北上学,你要对咱们儿子好。这些没有声音的语言就从那一天起深深刻在老陆的脑海里。

    有一次,老陆掏完粪池,我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书,他走过来静静地坐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我说你过来一起坐坐吧。他摇头。我知道他怕我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臭。我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我们很随便地聊着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关于陆小北的。他曾对我说,只要小北他能争气,能把书念好,让我老汉干什么都行,就算用头顶也要把他顶住啊。我相信老陆能说到做到。

    老陆觉得自己打儿子是不对的,而且,他也意识到陆小北之所以那样还不都是为了他。不过,他还是听不惯陆小北那样跟哥哥讲话,他不希望儿女们之间没大没小或闹出什么生分的事情。

    见陆小北低着头不再看他,像个木头似的,老陆便不忍心了,他试探着咳嗽了两声,又咳嗽了一声。儿子根本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老陆也不出声,暗里凝视着儿子。他发现陆小北似乎比以往瘦削了,脑袋和上半个身子在灯光的照射下聚缩成一团。小北这娃娃真的瘦了。老陆在心里默默地说。他想,儿子这些日子成天抱着书本,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晚上有时也要熬到一两点,他有些担心,担心儿子的身体会支撑不住。这种体恤的想法让他竟莫名地伤感起来,他又兀自想起了老伴。老伴若是在就好了,天底下只有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怎么对娃娃好。老陆这样边想边看着陆小北,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走出屋子。

    老陆径自去了一趟陆小北的哥哥家。他进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有人拿好脸色看他。他没有坐,只是弯着腰紧靠着门站在屋里。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刚才出门的时候,他还信心十足的,可这会儿他全然不知所措。陆小北的哥哥很突兀地问了声爸你咋不进来坐,媳妇就把话接了起来,进来也没有用……反正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老陆很尴尬地僵在那里。老陆觉得脚下的地突然变得软乎乎的,两只腿怎么也站不稳。他索性靠着门蹲下来。他像是在对自己小声说着,你弟弟念书苦着呢,家里也拿不出个像样的吃头,我想着给煮上个鸡蛋补补身骨……让他硬硬强强地把学考了。那时,儿媳妇的面色由紧变松又绷紧了。

    老陆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他腾出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黑紫的脸色在汗水涂抹后的光泽中显现出难以抵抗的焦渴。他说今天的日头毒得很,随后又拉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的脸上始终水渍渍的。我问老陆他们到底给你鸡蛋了吗?老陆却把我的话支开,他说那是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鸡蛋了,他知道那蛋就是他家以前的一只芦花鸡下的,那些鸡都是他老伴在世的时候饲养的。那阵老伴每天都会笑眯眯地从窝里捡回六七个鸡蛋,可是,她并舍不得吃,她总是把那些蛋整整齐齐地塞进粮食柜里谷物中间,过上一阵子,她才从柜里刨出几个,炒得黄黄亮亮的让娃娃们吃。老伴说娃娃们身体贪长,需要这个。

    老陆问我喜不喜欢吃鸡蛋,我笑了。我说我就是因为鸡蛋吃得太多才考不上大学的。老陆也张开嘴嘿嘿地笑了,说,小张老师会说笑得很。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那笑容转瞬即逝。老陆说鸡蛋可是个好东西呀!女人养了娃娃就得多吃鸡蛋,吃了鸡蛋才补身子才有奶水来喂娃娃吃……那阵子他妈养小北的时候家里穷啊,连只下蛋的鸡都没有,到哪里弄鸡蛋去呢?等后来日子好一点,他妈就张罗着捉来小鸡娃子,夜里用纸箱子放在炕上养着,生怕冻死了,有一天旁人家的老猫把一只活脱脱的母鸡娃子给叼走了,他妈好一通哭啊!说老猫把多少鸡蛋给娃娃们叼走了呀!他妈前脚一走,小北的嫂子就闹着要分开过,死活看上了院里的一群下蛋鸡,一只不落全捉走了。捉走倒也零干了,就是苦了小北一个人。

    我紧跟在车后面听着,老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泡醉了,有几次我想替他拉一会儿车,他死活不肯,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能拉四十麻袋粮食,一天来回跑两趟县城呢。但是,此刻我分明感到他毕竟有些力不从心,伏天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脊背,滚烫发软的柏油路踩上去人不禁要龇牙,大汗淋漓的他走得也越来越慢,车子很不听使唤地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响,好像正不怀好意地暗中看他的笑话呢。

    我们头顶的太阳像蛋黄的颜色那样光芒耀眼,路上一丝风也没有。我能听见从车子前面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吭哧声,带着坚强和永不服老的农人本色。

    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我和陆小北的父亲一同来到县城粮库。粮库的大院里已经挤满了从各乡各村赶来交粮的农户,装满粮食的板车横七竖八地摆在院里,也有人是赶着驴车或马车来的,交粮的人稀稀拉拉地躺在各自的粮车或墙壁下面的一小块阴影里乘凉。有的农户正把自家的麦谷平铺在粮库院里的水泥地上晾晒,骄阳把新鲜的麦子烤得饱满金黄,稍微静下心就可以听见麦粒发出的吱吱的微小声响。

    我和陆小北的父亲挑了一块有树阴的地方将车子放下,他和我面对面坐在两边车辕上歇着。我起身到门外的小卖部买回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天着实太热了,一瓶水几乎被我一仰脖子就喝光了,喉咙依旧渴得发紧。我把另一瓶水拧开盖递给老陆。老陆看着我半天也没想去接,嘴里接连嗫嚅着张老师你花这钱干啥呢,我又不渴。我见他嘴茬边尽是白色的沫子和爆起的干皮,就把水硬塞到他手上,估摸着粮库上班至少在两点半以后,我决定去趟新华书店看看。老陆连忙不无歉意地说张老师你快去你快去,就不打搅你办事情了。

    其实,我还是惦记着陆小北的事情,这也许跟我是他的老师和班主任有关,况且再过几天他就要参加中考,这对他太关键了,老陆一直希望儿子能考上个中专,哪怕是考个最普通的师范也行,总比一辈子窝在农村强得多吧。就在前些天我还跟陆小北交换过看法,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矛盾的,考学这件事情的确把他煎熬着,他既向往着考一个好学校,又无时无刻不被家境的窘迫所困扰,前面的路对于像他这样的学生无疑充满了迷茫和两难。我时常能感觉到陆小北的与众不同,从主观的角度上说,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对于未来无所谓,他不善于自欺,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抱着大不了回家种地的想法,陆小北虽然也这样说过,但他的内心跟这截然相反,他的敏感和矜持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我确信老陆刚才所说的一切。当老陆把从陆小北的哥嫂家讨要回来的两个红皮鸡蛋高兴地拿给陆小北看的时候,他一定被那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给猛烈地刺伤了,他尽量用一种视而不见的眼神看了一下那两个鸡蛋——它们在父亲的手里乖乖地躺着像是一对睡着了的胖子,模样还有些贱,根据鸡蛋的色泽和模样他同样想到了它们的出处,尤其是他父亲那种讨好般的面容,他不习惯父亲这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在精神的层面又领教了父亲的一记耳光,为什么关爱有时候跟挨耳光的感觉那么相似呢?陆小北选择了垂下头继续看书,他轻蔑父亲手中的那两个鸡蛋,就像轻蔑自己的生活处境一样,哪怕是装出来的他也愿意这样。后来,他闻到了一些气味,这些气味袅袅而来并在昏暗的屋内飘荡,仿佛一只芦花鸡悄悄溜进屋内并乘人不经意的时候排下两个正散发着温热和腥腻的蛋。这种弥散着的味道同样具备杀伤力。尽管陆小北压低了自己的目光并聚神于书本,但他还是感觉到父亲正朝他走来,同时还有一种气味朝他招摇而来。

    老陆用难得一见的慈祥面对儿子,他说小北你先停下把这两个鸡蛋趁热吃了吧。陆小北不得不看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的脸正因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碗而朦胧缥缈着,他觉得父亲一下子离自己远了,样子都有些险恶,端在他手里的东西有种毒药般的诡秘莫测,而且父亲的手正毫无理由地抖着(是心虚吧),像是那只碗有千斤那么重。

    接下来,陆小北明知故问地瞥了一眼父亲,他问哪来的?

    老陆的双手还在抖着,他看了看碗里的蛋又期待地看着儿子,让你吃你就吃,管它是哪来的,总不是偷来的吧!

    我不稀罕!

    吃了它就不信它能咬你娃娃的嘴!

    要吃你自己吃吧!

    陆小北的确是这样说的,老陆刚才讲述到这里的时候依旧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他接连晃着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张老师你给评个理这狗日的咋就这么犟呢?后来,老陆硬把碗再度推到陆小北的眼前,他重复刚才的话,鸡蛋不咬你的嘴。陆小北最后的回答是我不像你那么没骨气!随即,他的手一摆,老陆手中的碗就白花花地飘了起来然后砰地落在地上,依旧是白花花一片。

    那个晚上,父子俩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整个夜晚都被沉寂和沉默填充着,异常的平静使得父子之间突然变得虚幻和遥远起来,彼此的隔阂被黑夜神秘而又无限地延展和拉伸。直到第二天上午,陆小北的嫂子凶神般闯进来才打破了这种不正常的宁静。

    我在三点以后又赶回粮库,来交夏麦的人早迫不及待歪歪曲曲站成一支长队,验粮官是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粗声粗气地吆喝着什么,我粗略扫了一眼,老陆不在里面,我很纳闷,回头朝大院里张望,却发现稍远一些的太阳地里有个黑瘦的影子弯曲地晃动着像一匹孤独的牲口正在默默犁地。我急忙走过去,板车里原先的粮袋子只剩下不到一半,老陆正在将手里一袋麦子袋口朝下拖着往水泥地上倒,麦子从袋口随着人的脚步移动奔涌出金黄色的谷浪。老陆自己赤着脚板,地上已经铺了一大片麦子。

    老陆无奈地站在那片麦子中间,神情沮丧却又沉默着,他告诉我,验粮官说他的麦子没干透让他在一边先晒着。眼前的麦子发出坚硬的光芒,我从地上捻起一撮,随便朝嘴里放进几粒,一嚼,硬绷绷地硌牙,怎么能说没干透呢!我说老陆你先别忙着往出倒呢,咱们再跟他好好说说,我知道这些人就爱欺软怕硬。老陆冲我直摇头,说算了多晒一晒也没啥坏处,再说粮食又不是交给他个人的,晒干点将来不坑害公家嘛。我还想说什么,见老陆倒完一袋子又去车上背另一袋了,我也只好过去给他打帮手。一共是十七袋麦子,全部铺在地上,黄朗朗一片,看过去都有点壮观和耀眼了。

    我和老陆席地而坐,屁股下面的水泥地滚烫,太阳光烤着麦子也照着我们,我们和地上的麦子一般默默不语,我甚至有点昏昏欲睡。老陆满腹心事,他自语着我咋就没见过这么犟的娃娃呢,他到底随了谁呀!我觉得这个时候的老陆其实对儿子已经没了先前的怒和恨,有的只是不解和担心。我对陆小北的所作所为倒是心有怨责,我觉得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但那种东西又是极脆弱的,它也许伤害不了别人却恰恰注定要伤害自己。实际上发生在上午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陆小北起了一个大早,那时老陆还没有醒来。院子里铺满了新鲜的麦子,陆小北踩着麦粒到外面树林里去背书。等他回到家的时候,老陆正在院里用一只木头耙子翻梳地上的麦子。陆小北站在那里出神地望了望地上的麦子和低头干活的父亲,然后跟没事人似的走进屋里。老陆依稀觉得儿子的心情比头天晚上似乎好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心情好了,老陆也觉得宽慰起来。

    后来的情景却是,中午时分,老陆看见陆小北的嫂子夜叉似的破门而入,她的两只手里各拎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芦花鸡,她一进来就将手中的东西狠狠地扔在老陆面前,随即她也蹲在地上拉警报般号啕起来。她说有人看见陆小北在门前给鸡撒了一把麦子。接着,她用指头指点着老陆,是陆小北毒死了我的鸡!肯定是你教唆你儿子这么做的吧!你想吃鸡蛋我给你嘛,你为啥非要让他弄死我的鸡呢!你们一老一少就知道合起来欺负我,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人!后来,村里的许多人都看到,老陆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木头耙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在后面穷追不舍,陆小北在前面一路狂奔。细心的人甚至发现,老陆是光着两只脚跑出来的。后来老陆终究没能追上儿子,而且,从今往后他恐怕再也别想追上陆小北了。

    终于挨到老陆交粮了。我们把倒在地上的麦子又用簸箕连簸带筛地一袋一袋装好,麦子干透了,装满的袋子瓷瓷的,扛在肩上像根圆滚滚的石头。那是一间巨大的仓库,粮食呈斜坡状一直垛到仓库顶上,人的两只脚通过不足两脚面宽的长木板从地面一直爬到最高处的粮食堆上,从门口看去人就像只蚂蚁渺小地攀援在沙漠中。老陆扛着一袋麦子走进库房,在门口他得先把粮食袋放在台秤上,任由站在门口的验粮官用一根很细的空心铁扦子朝粮袋里面胡乱戳上那么三两下,他要把钻进扦子里面的粮食倒在手心看一看是不是干燥、里面有没有超标的尘土,等过秤之后,才能准许扛进去。

    过了这一关,老陆才将袋子口解开并重新背在身上,小心地踩上那块又长又细的木板,一脚一脚稳稳当当往上走,因为身上负着重物,重心偏离得很厉害,稍微不小心,就会一脚踩进粮食堆上,整个堆体就会顷刻间下滑,这是交粮人的大忌,不但要遭受严厉的呵斥,而且弄不好还会扭伤了腰脊。这个时候,人的腰就成为关键,力量全部压在腰上,腰不能太弯更不能直,弯了,走不了几步就会往前栽跟头;而直着,根本就撑不到最后。这里面有一个重要问题,这时人不比在平地上行走,身体几乎处在一个近似于四十五度的斜面上,犹如登山,重力发生了改变,背五十斤的东西就远比平地扛一百斤还要吃劲。

    我在底下看着老陆一步步走上去,自己的手心直冒汗。刚开始,老陆上得不错,他的腰身平常就是佝偻着的,这是有利条件。他的两只脚都是呈外八字状上迈并尽可能横着走,肩膀头向左侧扭着,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腰板上,人还得屏住气,气沉丹田,气一旦泄了,腰就算控制得再好也是前功尽弃。当人走到最顶上,静静地稳住,换一口气,把肩膀上的粮袋慢慢地朝胸前出溜,不宜急,袋口尤其要抓紧,身体也跟着侧向木板一边,随即松开袋口,两只手迅速配合着控制住袋底往出倒粮。老陆整个人顿时被麦子中升起的一柱烟尘笼罩住了。

    可是,连着几趟下来,老陆的脚底子就明显地踟躇起来,腰身也打起晃来,走到一半的地方就无奈地稳住身体,然后再吃力地往上爬。扛到第十六袋的时候,我有些不忍了,可老陆死活也不同意我替他,他又故作轻松地说起自己过去最多一次背过四十多袋,而且是豌豆,死沉,一袋子就是两百来斤,当时他连牙都没龇一龇。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那时我正把老陆扔在地上的十六只空蛇皮袋子一片一片捡起叠放在一处,我一转脸,发现粮堆上面没有老陆,地上也没有,他好像突然从粮食堆里蒸发掉了。斜依在门口的粮官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他用下巴颏冲上面指了一下,你老子跌倒了,还不上去看看。我听出来他在指责我这个做“儿子”的人。我二话没说急忙顺着长条木板爬上去。老陆果然深陷在临近顶上的麦堆中。他就那样十分无助又无奈地仰躺着,粮袋子压在他身上,我发现他的牙龇得很痛苦,头发、鼻孔和嘴里尽是麦粒。我急忙把粮袋挪开并伸过手去拉他,他哆嗦着给我递来一只手,神情扭曲而又尴尬,大概怕我笑话他,他几乎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不停喘着气。我连着拉了他两下,他就是不能站起来,而且,痛苦的呻吟随着我拉他的动作越发响亮。

    后来,我隐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几乎不敢往深处去想,只是勉强地背起他,我强烈地感到老陆在我的背上就像只装了半袋子的空麦壳子那样松松垮垮,同时,也立刻体会到自己的腰在负重出力,我尽量挺住并让自己往后仰着不至于一头栽下去,我发现自己的腰劲实在很差,我就是那样拖拖拉拉停停走走地将他背了下来。人和动物的区别也许正在于此,挺不直腰杆就只能像动物那样趴着行动了。

    我坚持要把老陆送进县人民医院去,这是县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家大一点的医院。我从粮官的手里并没有拿到现钱,那只是一张写着交粮人名字、粮食斤重和等级的纸片,上面还盖了一枚粮库的公章,俗称白条子,我问他为什么不给现钱,那个矮胖的家伙居然反问我,你问我我他妈问谁去!他还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亏你他妈还是儿子呢!眼看着你老子累球成那熊样。他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仰着脖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着,我发现它跟我刚才买的水牌子一模一样,娃哈哈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这种人,而且我也没有时间跟他理论,老陆正躺在板车上痛苦地呻吟呢。

    老陆坚决不同意去医院,他说张老师求你把我送回家吧,我睡上两天就没事了。我当然没有听他的话,他一路都在唠叨,有一阵他甚至往前爬着试图阻止我,却险些摔下车子。我被他惹火了,我严厉地警告他,老陆你一定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你的腰若真的扭坏了你下半辈子只能躺在炕上!老陆终于不再闹腾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呜呜的干哭——我敢打赌这是老陆大半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痛哭,而且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哭声中偶尔叫着陆小北的名字,他突然脆弱下来,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么坚韧地背着粮食往高处走的庄稼汉子呢,可才一会儿工夫他就变成一个无助而又可怜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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