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海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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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二夫妇和老三夫妇是当天下午乘坐老二丁建军的警车回到月亮湾的。

    老三丁建民回月亮湾的次数相当稀少,就结婚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年前阿爸仙逝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其余任何事,他能推的尽量推掉。之前,他就读过的小学举行六十周年校庆,把他丁建民的大名和照片一起收进校庆画册里,以出色校友的榜样姿态来鼓励后学者,即使母校发出盛情邀请,丁建民也推托掉。

    他太不想踏足月亮湾这片土地了。即使今日再踏足,心里的排斥感还是很强烈。如果不是阿母疯了,他宁可一生都不回所谓的故乡。故乡这种概念,或者乡愁这种东西,在丁建民的意识里,完全泯灭。

    何梦丹就不同了。她很少有机会到海边走走。车子走的是环湾大通道,国道就从海边沿线一路蜿蜒。何梦丹坐在警车上,不住地看窗外的海景,不住地发出赞叹。王燕不无嘲弄地笑:“弟妹主要还是太少回来了,有时间真应该多回来走走。”

    王燕强调了“回来”这个说法,其实背后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责备老三夫妇无情,离家不过几十公里的路程,长年累月地弃家中二老于不顾,这实在说不过去,就连王燕也都有意见了。王燕其实根本用不着有意见,那毕竟是丁家的事,她乐得不管。她另外的一层意思倒是别人听不出来的,她需要像何梦丹这样有头脑的人跟她近乎,好让她觉得在丁家,有她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值得她信任的人。

    丁家人倒也有跟王燕能合得来的,那就是远在海峡对岸的丁卫红。丁卫红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但不知从几时开始,就跟她二嫂特别亲近了。但凡要回来,都会先给二嫂来个信息,带回来的金门特产,也是给二嫂的比别人多。这等奇怪的情况就连丁建军看了都纳闷,嘿,邪了门了。

    王燕却说,这就叫做人缘,你们老丁家一个个成天摆着个臭架子自以为了不起,好像谁上辈子欠了他们一样,也就卫红有点人情味,分得清是非,知道谁好谁不好。这话说的,好像她才有理了,不知道的还真要叫她给洗脑了呢。

    车子进入月亮湾地界,一眼就能看到半山坡上那座明晃晃的小洋楼。王燕指着那小洋楼,嘴里“啧啧”直咂舌。

    “梦丹你看那,多好的小洋楼啊,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老太太的财产啊。”

    何梦丹早就见识过了,但看着那小洋楼,心里是痒痒的。“不是早说过了吗?阿母不要那小洋楼了,送给政府做文物,供人参观了。”老二丁建军冷笑着接茬。

    何梦丹感叹道:“可惜呀,高风亮节,她自己风格高了,子孙却吃亏了。算了吧,那小洋楼虽好,毕竟时间太久了,哪能住人啊,阴森森的,谁敢住?”这话说的,酸得能掉牙。王燕多精的一人啊,听出了弟妹话里的无奈,心想,别端着个架子充知识分子的清高,你心里不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车子没在任何地方逗留,直接就进了村,找了个犄角旮旯停靠。下车后,四人缓缓走着,遇见的村民认得老二丁建军,人家一介绍,说是老三丁建民两口子也回来看阿母了,村民眼里满满的是感动、赞叹与羡慕,仿佛人家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来看望的不是他的阿母,而是整个村的老乡一样。

    丁建民毕竟是名人,对于月亮湾来说,是大大的名人了。他回来,能不惊动乡亲尽量不惊动。丁建民没那种虚荣的需要。

    穿过两幢民宅中间窄窄的石壁缝才能到老大丁建国的家。眼前豁然开朗,特别是那棵蓝花楹,开得正旺,花香袭人。何梦丹甚至有些兴奋。

    “年前来的时候,这棵树还没开花呢,光秃秃的,没想到花开起来,这么好看!”

    王燕忍不住又想刺她两句了:“都说了你太少回来吧,少见多怪!”

    四人进了老大家的小院,一眼就看到花树下瓷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太太,另一个背对着院门,回过头来,众人一看,愣了。这不是丁卫红吗?她居然招呼都不打,比谁都早一点到家了!这不像她的风格啊。

    王燕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过丁卫红的右手,她的左手还被阿母握着,就搁在瓷桌面上。王燕连阿母都没招呼,直接就责问丁卫红:“卫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的声招呼。”

    丁卫红不好意思地说:“二嫂,你们不也都回来了吗?”

    谁料阿母突然厉声喝斥:“你谁呀?突然闯到我家干嘛来了?快走快走。”

    王燕还没解释,阿母侧头看到了老二丁建军,嚷嚷起来:“海波,你怎么门也没看好,随便就让人进来,快把他们轰出去,快点!”

    丁建军没回应阿母,反而对王燕、何梦丹和丁建民耸耸肩膀,意思是,看,我没说错吧。

    何梦丹极少看过丁卫红,跟她之间存在明显的陌生感,也就不上前打招呼了。丁卫红站起身,叫了声二哥、三哥,三嫂。

    丁建民点点头,挤过其他人,走到阿母跟前,叫了声:“阿母!”

    阿母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之后摇摇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阿母。我不认识你。”

    “阿母,我是老三,建民,您再看清楚点,我回来了!”

    “建民?你是来找我家建民的吗?他在市区第一中学读书呢,功课紧,没空回家,你等暑假再来找他玩吧,啊!”阿母说得很诚恳,一副不像疯了的样子。

    丁卫红幽幽地说:“看来阿母真的认不得了,她更认不得我,把我当从前的妇女主任了。”说话间,眼圈就红了。

    看来,他们晚几步到,可能错过了什么,王燕突然特别想知道老太太跟丁卫红聊了什么。海茵听到动静,出来了,手里端着刚洗好的水果。

    “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你们都回来了,里面坐吧。”

    丁建军抽出烟来点上,问海茵:“你阿爸呢?”

    “还在码头呢,今天的渔船可能回来得早,他午饭过后就去码头等。”海茵招呼大家吃水果,没给阿嫲。便是阿嫲趁她不注意,也拿了一个。阿嫲拿了水果就咬,才咬一口,就愣神了,她忘了自己的牙掉得差不多了。

    丁建军吐口烟,哼了一声:“老大这时候还知道要去码头,挣钱也不挑时候,把阿母丢在家里,丁家的事,都不管了吗?”

    海茵把水果盘一往桌上一蹾,脸色不乐意了:“二叔,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没在照看阿嫲吧?我不是丁家的人吗?”

    怨不得海茵没大没小,她早就看不惯二叔平素的为人做派了。按说也轮不到她做晚辈的开腔说话,只是这种场合,二叔话里带着刺,明显给老大丁建国不好看。海茵自然不会答应的。她要再不说话,只怕老大家的就要被人看不起了。

    “哟,海茵也不好惹,姑娘家长大了!”王燕不冷不热地来上一句。

    海茵反应也快,一边拨弄着盘里的水果,一边也不冷不热地来一句:“当着二婶的面,我做小辈的哪敢啊,连你们都不嫌麻烦大老远地相约回来,也真难为您这一身累了!”王燕听出来了,这小妮子在暗讽他们别有动机,顺带嘲笑她肥呢!

    何梦丹心里不得不赞,海茵毕竟是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女,这么机灵还八面玲珑,真不是老二和老三家的那两个男娃可比的。还是何梦丹有眼力劲,会做人,把包放下,却说:“海茵,告诉三婶茶盘在哪,我给你搭把手,给大家泡点茶吧。”

    海茵虽然跟三婶也不亲,至少听得出,三婶说得才像人话。她点点头,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二叔二婶脸上扫过,都有挑衅的意味了,然后带着三婶何梦丹进屋去准备茶水。

    如果何梦丹就这样能跟海茵套上近乎,那她也就看错了。海茵心明眼睛亮,年前阿公仙逝后的丧事上,她早就对这几号所谓的长辈有所领教了,一个个分明各怀鬼胎。这个三婶何梦丹,别看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二婶王燕还要厉害,这种人更不好对付,笑面虎一般,厉害就厉害在背后。相比之下,二婶王燕那种惯于喜怒形于色,丝毫不懂掩饰的人物,反而好对付。还有那个不怎么吭声的三叔丁建民,海茵早就把他给看扁了。

    海茵心中有数。今天这些人回来,少不得一翻折腾。

    2

    事实上,没一会儿海茵就后悔自己刚才那么不隐忍的样子了。对于自己家人,原本不必这么工于心计,甚至有了巧言令色的意味。这当然不好,不是海茵的本意,也不是她的本性。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厉声对人喝斥过。

    可是,这都是些什么家人啊?有事的时候,没一个能拿主意的,心也不往一处想,都在心里算计着怎么才能少出钱,不吃亏,叫其他人承担事情。没事的时候,半年一年两年的都不回来吱一声,探望一下,完全忘了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海茵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们。长辈有什么了不起的?长辈也要有长辈的风范!看他们一个个,别以为戴着一副副面具就能糊弄人,惹急了我,我谁都敢戗他!

    准备泡茶的时候,何梦丹很想跟这个叫海茵的小侄女套套近乎。“海茵,你读大五了吧?”

    “嗯,正在实习。”

    “多好,很快就能出来工作了。不像我们家那臭小子,刚上高一,成天只知道看小说,前天我还被他班主任叫到学校去,就因为上课看武侠小说,真是把我气坏了。”何梦丹的话很家常,换平时,海茵也不爱听,但现在她认真听了。她也要看看这个三婶,到底有多难对付。

    “青春期嘛,可以理解。”海茵轻描淡写地敷衍着,既不表现十分热情,也不明显冷淡。

    何梦丹还想说什么,丁卫红进屋来了。天井里一下子就更不安静了。何梦丹笑得很得体,问:“卫红是今天到的吧,大老远的,一定很辛苦。”

    “还好吧,习惯了。”丁卫红也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我也是刚到不久,还没跟阿母说上几句话,你们就来了。”说话间,加入了洗茶具的行列。

    海茵没有取出阿母最爱的那套绿釉荷叶杯,她以为那些人不配用。她拿的是另外一套普通的茶具,很久没人用,自然得洗,就像翻出一些陈年旧事,再不洗洗,只怕容易叫人淡忘了吧。

    何梦丹显得很热情:“阿母一定想你了,你们刚刚都聊什么了?”

    “哪里,阿母根本不认得我了。她可能真的是……脑子出问题了。”丁卫红不无伤感地说着,手上还不忘帮忙洗茶杯。

    何梦丹给茶壶加了茶叶,开始往里冲开水。“多跟老太太聊会儿,说不定她就想起来了,老人家就是这样。”

    丁卫红无奈一笑:“他们一来,围着阿母问这问那,哪里还需要我?”

    何梦丹心想,他们也太心急了吧,这种时候,就算你不避人耳目,没有任何铺垫,只怕什么也问不到,他们还以为是跟正常人在对话吗?猴急的人本质上就是肤浅,一群没脑子的人。

    想归想,茶还是继续泡着。说是泡,那有点俗了,看何梦丹的手势,左手拇指食指轻捻着盖碗蒂,小指、无名指和中指分别翘出不同的高度,之间形成一道弧线,十分有韵味。右手持热水瓶注水,即使是热水瓶这么笨重的家伙,何梦丹也能拿出不一样的味道,就在手腕那边,不知道怎么控制的,既流畅有度地注水,又把持得十分优雅。

    海茵看出来了,这个三婶不简单,这一手功夫茶绝不是有意要显摆的,几乎到了日常化的程度,随时随地都能这么优雅而有功夫。她哪里知道,何梦丹在市区历史博物馆工作,实在清闲得很,她又不愿意跟其他人厮混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话,多出来的大把大把时间,就用在了功夫茶上。也不为取悦他人,只为打发时间,图个自在。

    何梦丹端茶出去后,海茵还在收拾琐细,默默擦着桌上的水渍。丁卫红没有跟出去喝茶,她从挎抱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海茵。

    海茵一愣:“姑姑,这是什么?”

    “看看你就知道了。”丁卫红的目光有点神秘。

    海茵接过一看,是个牛皮信封,挺沉,看起来像是装着一本书。上面的字迹,让海茵吓一跳。是他?怎么会是他?

    海茵惊讶地看着丁卫红,眼里明明在说:“怎么可能?”

    “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姑姑也很好奇!”

    海茵正要拆,却被丁卫红阻止了。“算了,姑姑说笑的,这是你的小秘密,姑姑也不好拆穿你们。”

    “不是的,姑姑,不是你想的那样。”海茵着急地拿着那信封直摆手。

    丁卫红却自顾自地说起经过:“有一天,我在店里正收拾,你也知道,姑姑在金门岛上,有一家门店买衣服。来了一个年轻人,穿着军装,他问:‘请问您是丁卫红女士吗?’我说是。他很高兴,问我是不是从月亮湾嫁到金门的,认不认识一个叫丁海茵的,还有一个叫骆云青的,我当时一听,很吃惊。还以为他是到金门旅游的游客呢。结果他告诉我,他是金门岛上的一个守兵。”

    丁卫红说到这,看海茵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秘密,正准备把秘密说出来。海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说他是海茵同学的学长,来自台北,学成后回去了,服兵役选择去了金门。他听说海茵有个姑姑嫁到金门岛,便出来找寻,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他居然知道我要回来,是你告诉他的吧?”

    海茵紧张了,这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当时连海茵都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回家看阿嫲。这个他,怎么这么冒失,什么都说出来。

    “海茵,这小伙子不错,人很实在,长得还挺帅。只是……”

    “姑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有!”海茵拿着那个牛皮大信封就往阁楼上跑。心里有无数只蝴蝶在乱飞乱舞。

    3

    海茵兀自把自己关在屋里,耳边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海茵,这道海峡,我一定要跨过来。为你!”

    那是海茵读大四的时候,导师有一天带了一个大男生进实验室。导师说,他叫郑启彬,来自台湾,来这里交流学习一年,让海茵带带他尽快熟悉环境。

    郑启彬一口台湾腔,但细说起来,跟闽南人说话非常接近,很快就跟海茵熟稔了。海茵当时还没完全从余杨的阴影里走出来,她不是伤得太深,而是不轻易改变感情。付出了,轻易不能转移。

    而这些,郑启彬早就打听清楚了。郑启彬来到大陆,是他在台湾的大学跟大陆的大学进行校际交流,这是两岸民间交流的一大进步,已经开始有学术上的往来共通了。他来此,根本没想过要找女朋友。所以,无论大家说什么,他起先对海茵没有留意。

    日子禁不住细细过呀,一来二去的,他不由自主地被海茵的气质吸引了。他偶然看到海茵忧伤地盯着一个地方看半天,忘了手上正在做的事,他会善意地提醒她。海茵就恍然大悟,然后慌里慌张地一边擦拭脸上的泪,一边跑出实验室去。有时,海茵带他到食堂吃饭,吃着吃着,她会盯着不远处又看呆了。郑启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正有一对情侣正旁若无人地秀恩爱。

    郑启彬会故意问:“是那个男生吗?他甩了你?我替你去揍他吧。”

    海茵收回心神,连忙低头吃饭,还呛得直咳。郑启彬当然知道不是那个男生,甩下海茵的那个余扬早就出国去了。看着海茵的样子,郑启彬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海茵对这个学长并没留意,她当时整个脑海里只装着余扬一个人。她有时还开学长的玩笑,说郑启彬的汉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拿出来真有点“现丑”的意思了,然后就笑开了。虽然郑启彬不介意,但海茵笑着笑着,就停了。她想起了当时她就是对余扬的字有兴趣,才去赴约,才有了开始的。

    “喂,你不是说要帮我整理笔记吗?又跑神了!”郑启彬提醒海茵。

    海茵撇撇嘴,把面前的笔记本推到郑启彬面前:“你看看,学妹的字是不是比你出色太多了,你回家自惭形秽去吧!”

    郑启彬盯着笔记本上海茵的字,心想,果然漂亮,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女生之手。嘴上却说:“这就是你说的‘字如其人’?嗯,我看不像。”

    “不像?这都是我一笔一划认真写出来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太不像了。你一个用情太深,受伤太重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这种看起来阳刚潇洒的字呢?不像!”

    “你!不理你了……”海茵很尴尬,扭头就走。她觉得自己的丑都暴露无遗了,写再好看的字都没用——她毕竟是一个被男生甩下的女孩儿,大概所有认识她的人,背后都会这么说吧。太没脸面了,连这个可恶的台湾来的臭小子也敢嘲笑我!哼!气死我了!

    一年很快过去,郑启彬要回台湾了。他在台湾的功课也早已结束,这次回去,是要回去履行公民的义务——服兵役。

    走之前,郑启彬郑重其事地对海茵说:“海茵,这道海峡,我一定要跨过来。为你!”当时,是在厦门的海湾边上,郑启彬指着海对面,一点也没有掩饰就说出来了。

    海茵感动了吗?当然。只是,她不能当真。之前就在身旁的男孩,说走就走,想留都留不住。现在这个在身旁的男孩,不得不走,他的家在海的那一边,在台湾,跟大陆隔着的这一湾浅浅的海峡,两边的人走了大半个世纪,也没能完全走到一起。就凭他,就算了吧。

    海茵没说什么。她那颗受伤的心再也不想接受也不想再付出。

    郑启彬回台湾后,海茵顿时感觉身旁空了。她才意识到,原来,他在她心里留下的不仅仅是影子。甚至,他在渐渐地挤走海茵心里的另一个他。

    当时,网络刚刚开始要普及。郑启彬就用QQ与海茵保持联系。海茵也就只能去用导师办公室的电脑,在QQ上偷偷地回复郑启彬。

    郑启彬服兵役是板上钉钉的事。海茵就随意一说,建议他到金门岛来当兵,那里离大陆最近。郑启彬说,金门岛离台湾本岛最远,是台湾当兵的人最怕的一个地方,没有之一。那里被他们视为前线,以前战争年代,在那里当兵只会有去无回,无数的人都不想去金门岛当守卫,只有倒霉的人抽签抽中了,万不得已才去。

    海茵说,你总不至于到那当兵,就认定了要打我们这边了吧?真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别去了,离我们越远越好!

    郑启彬却说,要去,一定要去,因为那里离你最近!

    后来海茵忙于学业,又遇上阿公突然离去,现在遇上阿嫲令人担忧的现状。她无暇顾及隔海相望的他了。而且回到月亮湾,根本就没有网络可用。

    眼下,姑姑丁卫红带回来的这封由他发自金门岛的信,让海茵心思又纷乱起来。原本,这几天她是想跟阿嫲聊一聊的,听听阿嫲的看法。现在看来,这已经是奢望了。

    海茵拆开牛皮信封,抽出了一本书,上写《傍海人家》,署名“海雨”。海茵震惊了,急忙翻看,扉页上介绍的是——海雨,原名骆云青,中国大陆月亮湾人……

    再看目录,是海茵的阿嫲以前发表的文章。终于出版了。虽然,出版社是台湾的出版社,字体是繁体字,但是,这不正是海茵需要的吗?

    原来,海茵很早就想收集好了阿嫲过往的文章,整理好了一直带着,想帮阿嫲把作品出版成书。只是,这个想法要实现还真不容易,得出钱。

    这事后来搁置了,只是偶然一次跟郑启彬提起过。没想到这小子当真了,硬说要帮海茵实现这个心愿,就要去了海茵整理的阿嫲的全部文章。

    更没想到的是这小子居然办成了。海茵不知道,这对郑启彬来说,易如反掌。郑启彬在台湾的家族,就是做图书出版行业的,只是他没有直接告诉海茵。

    展开郑启彬附来的信,海茵不禁笑了,看字就知道,有点不一样了,他明显在练字。他说了,一定要练出一手能迷死人的字,先把海茵迷倒再说。

    郑启彬在信中还说,回台湾后,在做《傍海人家》出版的相关事项时,“骆云青”这个名字引起了编辑的注意。编辑说,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有点民国味儿,好像在哪见过,后来想起来了,在台湾的英烈祠里见过,那里供奉和纪念的是国军英烈,纪念碑上无数个名字中,就有“骆云青”这个名字。人家随口一说,可能是巧合,同名而已,叫海茵别介意。

    海茵看了信,心情好像好了点。她迅速跑下楼,又迅速跑上东阁楼,进了阿嫲的书房,入眼就是那扇朝海的窗子。

    站在轩窗前看出去,就是大海,很近,又似乎很远。

    4

    阿嫲如果还能像从前一样清醒就好了,海茵比从前更需要她的指引。初恋受的伤已成过去,如今有一个在海的对岸在等她的男孩,海茵心里相当纠结,到底该怎么办呢?

    如果让海茵自己拿主意,她想拒绝。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横在大陆与台湾之间的这道海峡。几代人半个世纪都无法跨越的海峡,凭他们两个人更不可能。爱情是伟大的,能量可以巨大到超出人的想象,但是,更多时候爱情是脆弱的,面对海峡——再小那也是海,爱情就无能为力了吧。

    海茵还没到需要从爱情考虑到婚姻的时候,但是家里有一个姑姑丁卫红,她一直是丁家人谈话中的忌讳,她是海茵阿嫲心头的痛。当初阿嫲完全不同意丁卫红嫁金门,只是到底没能拦住。一道上一代人难以横跨的海峡都拦不住丁卫红的爱情和婚姻,阿嫲如何能拦得住呢?

    如此看来,海茵虽然大学都还没毕业,考虑婚姻自然是过早了。但是,由不得她不考虑。她不能成为丁家的第二个丁卫红。换句话说,郑启彬和她,即使有开始,也可能到头来,两头空。明知会结束,何必开始呢?海茵已经越来越会考虑问题了,特别是关乎自己的问题,任何一点一滴她都力求考虑周全。

    姑姑丁卫红是九十年代初从大陆这边成功嫁到金门去的,当时的海茵才上初中。海茵跟大人们一样惊奇,从大人们神神秘秘的话语和眼神里,她大约知道了月亮湾出去的那片海不再神秘,仿佛姑姑丁卫红就是第一批跨海成功的英雄,她和其他大陆的新娘们同时证明了海峡没能拦住爱情。当然,也有从金门嫁到月亮湾来的,目前在月亮湾也生活得很好,海峡照样也没能挡住她们。

    海茵转念一想,这种时候想自己的这些问题,有点不合适。她应该把心思用在如何帮助阿嫲的问题上,那才是当务之急。

    海茵把那本《傍海人家》端放在阿嫲平常惯用的书桌上,为了防海风,她还拿起桌上一个方形的水晶镇纸压在了书的封面上,她多么希望阿嫲快点来看看,她都能想象阿嫲看到自己的文章出版成书了,那是一种怎样欢快和幸福的心情啊——如果阿嫲还清醒的话!

    下楼看到姑姑丁卫红还坐在天井里,愣愣地看着几盆长势一般的福建兰。这时节,福建兰早就抽过了芽,开出的小花很细微,不细看还不容易留意。丁卫红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笑意,很浅,但还是被海茵捕捉到了。

    海茵走近时,丁卫红才笑得更明显一点,没来由地说:“他们几个,实在可笑,刚才还你阿嫲关于镂金锦盒的问题,狼子野心!”

    海茵也无奈地报以一笑,心里想出对他们的评价是更高级的词:伪君子。

    无形中,海茵在心理上的站位多了一个姑姑丁卫红。这个自己从小就感觉十分陌生的姑姑,起码不会太让人害怕或者讨厌。有那么一瞬间,海茵几乎想拉过姑姑的手,像从前找阿嫲做依靠那样,找姑姑述说自己的心事,毕竟,郑启彬的事,即使眼下还没有定论,但姑姑知道了皮毛,她若要再往深了去寻想,也不是不可能。

    说实话,这种事姑姑丁卫红是过来人,而且是成功跨海追爱的女人,她太有发言权了,由她来给海茵目前的感情状况进行一个评估,委实再好不过,甚至比阿嫲还合适。所以,海茵一度有种冲动几乎脱口而出。但是,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还没到那样的时候。

    她喃喃低语:“什么镂金锦盒?是关于阿嫲很重要的事吗?”

    “谁知道呢?我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你阿嫲从来也不会跟我说太多。”

    海茵突然想起什么,脱口就问:“姑姑,青枝是谁呀?”

    姑姑丁卫红身子一震,这也没逃过海茵的眼。“你干嘛问这个?你知道什么?”丁卫红的语气都有点变了,这更让海茵感到疑惑,更为好奇了。人人提到青枝,脸色就变,她不会是丁家的大仇人吧。那也不对,听阿嫲的口气,好像跟这个叫青枝的很熟很好。这个人,一定早不在月亮湾,否则依阿嫲现在这种情况,她早该出现了。

    海茵很淡定,装作很随意地说:“现在阿嫲每天叫我都是叫青枝,我只是不知道,青枝是谁而已。”

    丁卫红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海茵,然后轻微地摇摇头。“你阿嫲完全不认人了,她刚刚不是一直把我当成当年的一个妇女主任吗?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在抱怨,说当年不该听花奶奶的,把她介绍给你阿公。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她现在说起来很清晰的样子。”

    海茵点点头:“所以,我判断阿嫲不是疯,她是记忆上的一种倒退,对她来说,时间没有后来,只有从前。也就是说,她像活在了从前的状态里。”

    丁卫红皱着眉头:“你说的这些,我完全听不懂。你是学医的,你就说说你阿嫲到底是不是病了。”

    “当然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丁卫红转身看了看天井上的天空,看见白云正慢悠悠地飘着,轻声像是对自己说一样:“我看她是病得不轻,否则,叫你青枝,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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