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骆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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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海茵的阿嫲不是月亮湾土生土长的海女,众人都这么以为,村里与她同辈或比她更年老的老人会记得,她在渔村还没有解放前就来了。准确到什么时间,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这个叫骆云青的女人来到渔村时,还带着约摸三岁的儿子。凭她省城师范毕业生的资格,她进了渔村里由华侨资助的学堂,当一名教员。她教国文、算术,还有音乐。

    那时东南沿海的革命工作已然与全国气脉一致,如火如荼。当地渔民参加革命的热情日盛一日,都渴盼着翻身做主人,过上好日子。就连学堂里的师生都跟着闹革命,正因为大家的热情都在闹革命上,没有人留意骆云青有什么背景,反而学堂里的老师自然是要带领孩子们追求真理的。而在当时,革命就是真理。

    关于骆云青此前的经历,几乎无人知道。骆云青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包括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年月,风雨如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个女人参加革命,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带着个孩子算什么。在大家眼里,骆云青太不容易了,一边教书一边带孩子,革命工作还干得风生水起,她把渔村的村民当亲人,村民自然当她是自己人。

    骆云青教的国文一下子吸引了渔村的孩子们,她诵读唐诗,吟哦宋词,字正腔圆,更似脉脉泉流,滋养了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她的课不局限在学堂里,她还会带着孩子们在海边沙难上或礁石上,面朝大海,齐声诵读唐诗宋词,那情景,也带给渔民们无限欢乐。有时,骆云青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伴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动情处,骆云青就立在海边的礁石上,拉那把随身携带的小提琴。她一袭连衣白裙,一条白纱巾,在海风的吹拂下,犹如海上仙子,着实令人着迷。

    如果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去就好了。一个小小的渔村,在偌大一个国家中是那么不起眼,毫不惹人注意,在解放前和解放后,都平稳过渡,除了几场小仗以外,基本平静。

    但东南沿海又注定无法平静。自古如此。从前,听更老辈的人说过,沿海历代深受倭寇海盗侵犯,靠海讨海的人家多么希望能过上太平日子。而大好的日子是该来了,国家就是大家的靠山啊。偏偏这里隔着一湾海峡对望过去,在放大的版图上,海的对岸是一只哑铃型的小岛,名为金门,成了夹在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必争之地。

    国军从大陆撤退至台湾后,金门立即成了他们的军事重地。相隔不过几海里,两岸原本同根同血源啊,也许骆云青带着孩子们在海边唱歌的时候,歌声飘洋过海,还能让金门岛上的人们听闻到呢。

    可是,这种在海边畅快歌唱的日子并不多。比海风来得更猛烈的是紧张时局逼迫而来的压力,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头军事命令一下来,不只是小小渔村,整个沿海都严阵以待了。在一场天风海雨中,大部队长徒跋涉开进了沿海各个渔村。听说军中大官也来了,村民们看到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这回相信了,他们的渔村是注定的前沿阵地,想过安宁的好日子,还得打了仗再说。

    打仗得真刀真枪地上阵啊,渔民们是有这个觉悟的,还特别支持。男的都上阵地帮忙搬炮搬弹药,女的也不落后,除了抄抄写写,拆拆洗洗,也能上阵搬弹药,干革命工作一点也不比男的差。

    骆云青也在队伍中,她跟的是女民兵队伍。人人叫她骆老师,可她被大家的热情所带动,断不能坐在教室里只做抄抄写写的事。她跟民兵们把自家孩子和学生们都安置到事先准备好的防空洞里,便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

    备的是什么战?大家都知道,看那一门门的大炮,沿海防线摆过去,那家伙,能是开玩笑的吗?来真格的了。

    炮战前一天,天气炎热异常。就连躲在战壕里或炮台后的战士都一身身透汗,更另说那一趟趟往阵地上扛炮弹的渔民了。渔民们长年在海边,海风吹惯了,太阳烤惯了,一趟趟来一趟趟去,不嫌累。战士们可不大适应,大中午的,那太阳当头直逼,哪受得了啊。

    一个战士班的连长看战士们在火热中硬撑着,不敢让当地百姓们累坏了,下了炮台想去协调一下,让百姓们休息休息。可巧,跟骆云青擦肩而过,这一蹭不要紧,差点把骆云青肩上扛着的一枚炮弹给蹭下来。两人慌忙扶住那颗炮弹,虚惊一场。

    连长正眼一看,呵,原以为小个子扛炮弹的是个男娃呢,没曾想,居然活脱脱一女的。骆云青脸被晒得红彤彤,一脸的汗正映着阳光,也许是累的,也许是刚刚吓的,她直喘粗气,即使这样,她在努力克制情绪,两条粗辫子在起伏的胸前倒也服服帖帖。

    连长突然脱口而出:“海雨?”

    骆云青愣了,定睛看着眼前的解放军战士,不认识啊。“你认错人了。”

    连长也愣了,看骆云青又弯腰吃力地要扛那颗炮弹,吓得连忙拦住。“我来我来!太危险了!”

    等他扛着炮弹往炮台送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骆老师”。哦,原来她就是大家传说的渔村里的骆云青老师。连长顿时脸红了。

    连长叫丁海波。他回头看了看骆云青的背影,一时更觉脸红心跳。原来就是她啊!政委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给他介绍,却被他再三婉拒的人,就是她呀。

    丁海波看着骆云青的身影拐弯之后,消失在战道前方。他叫来一名战士,吩咐说,去找找,政委在哪,速来报告。

    战士得令,小跑着去了。不出十步,又被丁海波叫住:“回来回来,算了,过后再说吧。”

    望着海岸线,这个男人的目光意味深长了。骆云青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天,炮战就打响了。应该说两岸的炮战打响了。浅浅的海湾上空,东来西往的炮弹,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

    打过去多少发,没法数。但是对岸打过来的炮弹也不含糊,一颗颗炸得大地直颤抖,炸得人人头脑发昏,站都站不住。

    骆云青吓坏了。看摆阵势时没想过,搬运炮弹的时候没想过,真打起来了,才知道有多可怕。她感觉自己的脑子空白了,所有声音都装不下了,听不见孩子喊妈妈,听不见学生们喊老师。只感觉到洞口的光在闪,不停地闪,要命地闪。

    从前无数次听说过战争的残酷,到底是听说。当亲临其境,身在其中时,那感觉就不仅仅是要命的恐惧了,是天崩地裂,仿佛世界末日。

    近在咫尺、振聋发聩的炮火声,让骆云青在一阵空白之后,想到了孩子的爸爸,想象到了她长久听闻来的战场,那个一去不回的男人,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也就在那种恐惧里,骆云青再一次唾弃战争。为什么要打仗?打来打去,人们得到了什么?就没想过,失去的更多吗?

    骆云青一直在失去。

    2

    没有人知道骆云青失去了什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场谁也不知道下文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跨海炮战上。

    炮战持续了两三天,可能两岸的士兵都累了吧,打到后来,有一发没一发的,跟打了一架后精疲力竭的人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来上一发,没时没晌的,没目标没方向地,成了应付了事似的。

    再后来,炮战居然就停止了。渔民们钻出来一看,天空还是那样蓝,白云还是照样飘,除了礁石碎了烂了些,土地浮土松一层,楼房该坏的坏,人员伤亡却有限。这场炮战打得,双方都有点不情不愿的意思。

    本来嘛,打仗自然不是老百姓的意愿。好好的日子,有饭吃,有鱼打,有书读,有家要养,没事打什么仗啊。再说了,海边十里八村的,靠海吃海,十有八九都是出过海的,一出海没几海里,就到对岸去了,金门啊,所谓的“门”,不就是家门口吗?在自家门口打仗,自己人打自己人,这算哪门子事啊?

    不信,你让对岸的人说几句话听听,可不就是一口纯正的闽南腔吗?虽是隔着浅浅的海峡,可东岸西岸两相望,祖祖辈辈地船来船往,那可都是亲兄弟哇。说起来,这仗打得真是让人费解。

    渔村的小学教员骆云青,她多少是知道点为什么的。她能说什么呀?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还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还有一群跟她学文化的孩子。骆云青比谁都渴望过上安生的日子。

    炮战动静不那么紧张后,渔民们出来了,该干嘛还干嘛。军队竟然也没阻止。上头没发话呀。

    骆云青回到学堂,她和孩子就住在学堂里。所谓的学堂,原是村里一户渔霸的房子,那可是小洋楼。说是渔霸,当地的主人不过跟内地的地主差不多,欺压渔民那是常有的事,建起的一座砖石水泥结构的房子,还是仰仗家族中飘洋过海去谋生的亲戚,从海外汇钱来接济才建起来,成了渔村里第一幢水泥混凝钢筋结构房子。

    渔霸自然是不在了,早在解放前渔村闹革命那会儿,就给闹没了。渔霸留下的小洋楼自然充公,后来在主事人的安排下,成了村里的学堂。骆云青是听说过的渔霸的,不只是听说,她甚至与之有着陷密的关系。只是,知道的人非常少,不是没有。

    渔民们在战后的村子里修修补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耸立在半坡腰上的小洋楼,那座白墙弯檐的学堂居然更为醒目了。都说打起仗来,枪炮不长眼,你看村民们的房舍坏的坏,倒的倒,怎么小洋楼学堂却巍然屹立,安然无恙呢?真是邪了门儿。

    海对岸打过来的炮弹,还真是跟长了眼似的,躲着小洋楼学堂。骆云青心里暗自庆幸,在小洋楼里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察看,除了落下些碎石片瓦,花盆掉落几个,还真没发现什么损坏。到底是钢筋水泥的,没有正面被炮弹命中,万幸。

    可是,突然十岁的儿子一声尖叫,吓得骆云青魂都快飞了。穿廊上梯,迅速找到儿子发出声音的所在,到那一看,骆云青也要傻眼了。一枚桶口般粗大的炮弹正静静地扎在天花板上,探下的一头映出金属的光泽。

    孩子立刻迅速飞奔出去,不久,更多的孩子冲进了学堂,他们望着天花板上的炮弹,谈论着。骆云青愣过头了,等醒悟过来时,赶紧将孩子们统统赶出门去,越远越好。部队上终于来人了,领头的就是那天在炮台下遇见骆云青的丁海波。

    丁海波一进门,看见骆云青,又一愣:“你怎么还在这?”

    “我……我就住在这。”

    “海……”丁海波正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什么,“孩……子们……我是说学生们,没事吧?”

    他像是在问骆云青,还没等骆云青回答,旁边的士兵抢先说了:“报告连长,学生已安全转移。”

    连长?他是连长,炮兵连的连长?骆云青本是微微低着头的,听见丁连长“嗯”了一声,拿眼偷偷地瞄了一下他的背影。

    原来就是他呀!妇联主席邓大姐说的那个连长,应该就是他吧。好几次,邓大姐亲自来带她,说要带她去见见炮兵连的连长,要让他们处对象。

    骆云青都拒绝了。她不敢。她还带着个孩子呢?谁会要一个带着孩子过日子的女人啊?更何况,人家还是个军人。

    军人怎么了?邓大姐的意思是,别看他是个军人,粗俗着呢,没个女人在后面帮衬着,军人的日子,那都不叫日子。

    骆云青当时没明白,后来才知道,丁连长的爱人在解放战争时牺牲了,多年来,他一直单身,并无子女。邓大姐的意思就是想把他们这对孤男寡女凑到一块儿。过日子嘛,不外乎就是搭个伙吃饭,一张床上睡觉。

    骆云青脸红了,她真不敢想。看着丁连长带人上了小洋楼的二层,指导士兵三下两下就除下了那枚哑弹。本来嘛,炮弹这种玩意儿,就是他们炮兵最熟悉的,玩起来跟拿筷子扒饭一样容易。

    丁连长带人取走那枚哑弹后,乌泱乌泱的小洋楼学堂一时安静了。骆云青立在门口,望着人群远去,心里莫名地起了波澜,脑子里顿时有了丁海波的身影。那宽宽的后背,那厚实的胸膛,还有那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看穿一般,叫人无所遁形。

    想这些时,心跳一时快了。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战地,丁连长突然叫她“海雨”。骆云青以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甚至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无人看穿。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炮兵连连长,怎么一眼就看出她来?奇哉怪也。

    骆云青不由得一阵恐慌。这个神秘的丁连长不会打听到什么关于她的背景吧。那她骆云青在这个小渔村还能安生地过日子吗?

    骆云青还站在门口张望。其实也没望着什么,就是一个人不能自控地瞎想。远远望去,海面茫茫,几天来被两岸的炮火给轰过后,海面居然恢复如初,照例波浪涌动。这种平静是多么高的境界啊,任何炮火摧残都不能将其撕开。大海,她一直在低处,默守岁月,一任世事纷纭,一任时光飞逝,我自泰然。

    一群孩子喧哗着冲进学堂,吓了骆云青一跳。她收回心神,看到儿子跟其他孩子正在忙碌什么。骆云青交待他们不可乱跑,以防炮弹不长眼睛。孩子们喧闹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会儿又散去,各自寻耍去了。

    3

    当晚无事。骆云青还不敢点灯,怕一点灯,海对岸拿个望眼镜,就能找到目标,说不定一枚炮弹就长了眼睛,直往这来了。

    海上升明月,多美!两岸共潮生,多美!谁也不愿打破这种静静的美,就让那些炮火见鬼去吧。

    不知道海对岸的岛上,军民们在想什么。至少也该想想海这边,是他们怎么也割舍不下的家园故土吧。是什么让他们着了魔一般,把枪口和炮火对准了自己的家园故国呢?

    好在这一夜无事,好像两岸约好了,停火一晚,共同赏月。炮兵连还在坚守阵地,可明显疲倦了。丁海波突然来到小洋楼学堂,还带了几个士兵,拿着各类工具,还有些水泥沙石。骆云青明白了,他们是要来修补天花板那个被炮弹扎出的口子。

    骆云青拦住了他们。丁连长说:“这是修筑炮台剩下的材料,补那缺口足够了。”

    “不用补了。改天我给叫人来装上玻璃,正好可以透光。”

    月光下,丁海波看不清骆云青的眼睛,但听得出,她语气的坚定。这是委婉的拒绝吧。丁海波只好叫人离开。他走在最后,转过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才说:“有难处,就找我!”

    骆云青心里疼了一下,有多久没有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她关起门来,把月光也关在了门外。背靠着门,她感觉心头热乎乎的,不行,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究竟知道她什么,还不清楚,一旦很多秘密被晾晒出来,她骆云青只怕就不好在这个渔村待下去了。不行!绝对不行!

    这夜,骆云青还是没睡好。连着几天的炮火,搞得没一夜能睡好的。好不容易有个炮火停歇的夜晚,竟然还是没法睡。骆云青在想,要不要离开?带上孩子离开?

    离开是很容易的。收拾收拾,说走就走。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没有战乱,她想去哪都可以,大概也不会有人拦着。到哪她也能找到差事做,起码她曾是一名解放前就学有所成的大学毕业生。除了带着个孩子略有不便,她其实还是自由的。

    可也不能说走就走,她不能离开这座小洋楼。这里是她的家,一度曾经是。

    现在,也还是。

    骆云青起身披衣,看孩子睡得正熟,便推门出去。小洋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黑咕隆咚的,静得有点吓人。可骆云青不怕,这是自己的家,有什么可怕的。月光下,小洋楼的栏干呈现出玉白色,她就靠在栏杆上,夏夜的晚风正凉,月光恰到好处。如果没有战争,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平静啊。

    骆云青要的就是这种平静,没有任何干扰。她可以做自己,就在这小洋楼里。她看着月光铺满的天井,那里的青瓷圆桌和青瓷墩椅蒙着月光,是那么清新娴静,纤尘不染。小洋楼里基本不变,除了厅堂上摆了一块黑板,一张讲台,还有数张课桌椅,厅堂正墙上张贴着毛主席像,侧墙上贴着有关学习的各种文字。除了这些,小洋楼基本没变,屋子还是那么多,可惜上锁了,钥匙不在骆云青手里,而在村里管事的手上。

    骆云青不需要那么多屋子,一间足够了。这里曾是她的家,如今名下好像不是了。不过,这不重要,只要她还住在这里。她仿佛看到小洋楼里的热闹景象,厅堂天井大门口,人来人往,全是男男女女的佣人,还有那个高大的背影,以及一个被她唤作姨娘的女人……他们的确在小洋楼里存在过,与此刻相距不过十几年。然而,一切已烟消云散。楼还是那楼,人却已不是那些人了。唯独剩下她,以“海雨”的名字在这里生活过的骆云青。

    她还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守着一个已不是自己的家的楼房,图什么?

    她拿不定主意了。不过,有能拿主意的人。骆云青想到了花婶。

    花婶是这个渔村里唯一能让骆云青信任的人。她是骆云青学生里一个叫徐建东的孩子的奶奶,不仅于此,她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直接与骆云青的部分秘密相连——她是骆云青的奶妈。

    骆云青很小就离开了小渔村,十几年后回来,她换了名字,长相也变了些,她估计没人能认得出她。她其实也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奶妈。所以,当花婶带孙子到学堂来报名时,她被花婶认出来了,还浑然不知。

    当时花婶差点失声叫出她的名字。好在花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压住心里的惊诧,在众人面前不动声色地给孙子报了名,等众人都离去了,再无旁人了,花婶又折回小洋楼学堂,单独与骆云青接触。

    当时能叫出“海雨”这个名字的,小渔村绝对只有花婶一人。骆云青吓坏了,以为自己暴露了什么,几乎是惊恐地盯着花婶,目光里甚至有了乞求。

    花婶盯着骆老师仔细端详良久,看她这样子,先叫她别怕,拉过骆老师的左手,捋起一小截袖子,一枚形如红豆的红痣赫然入目。花婶话还没说,泪就先下来了。“孩子,你真的是海雨啊,我的心肝哟!”

    骆云青这才知道,花婶是无意中看到她左手腕上那颗红痣而认出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奶妈,你这可怜的孩子啊!一出生就没了娘,是你爹把我请来,把你奶大,两岁多,你爹就把我赶走了。可怜的孩子啊!”

    花婶不由分说就把骆云青揽在怀里,泪吧嗒吧嗒地下。骆云青又懵又怕,可是感受到花婶怀抱的温暖,她的心就软了。什么也不必说了,都是泪啊。

    自此,骆云青在小渔村就有了一个可依靠的人,奶妈也是妈,把秘密放在母亲那里,还能不安全吗?

    奶妈花婶说了,这小洋楼是你海雨家的,你姓汪,不管你为什么改姓骆,叫云青,血性是改不了的,你即使不叫海雨,这宅子也是认你这个主人的。

    话是没错,花婶还说,虽然改朝换代了,海雨的爹被闹革命那会儿闹没了,至于怎么个情况,她也说不上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掺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可说到底,这宅子的主人终归是汪的。

    骆云青摇着头不同意奶妈花婶的说话。她怕,回到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她的故乡,至于家不家的,革命革的是什么命,她不懂,她虽然有文化,但不想去掺和纷争之事。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嘈人唾弃的,那是他自己造成的。她现在改叫骆云青,就是不想有汪家的影子在她身上继续。即使住回小洋楼,也只是因为学堂在此,别无他求。

    花婶也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要替骆云青藏着掖着。也罢,新时代了,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海雨要改头换面,不过问什么革命不革命,仇不仇的,叫骆云青多好,没有半点过去的影子,日子才过得安生。也好。花婶就认了。

    此刻,骆云青却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唯一能问的,只能是花婶。

    4

    许多年以后,骆云青很常想起她与丁海波初遇的时刻。想起时,往往百感交集。

    人生有太多可能了,随时一个小小的拐点,改变却可能不只一点点。每每回望来路,骆云青不知道是该感谢那最初的相遇呢,还是该抱怨。

    她到底是没离开小渔村,当时能帮她拿主意的花婶,在骆云青打发孩子去叫唤时,正忙于整修被炮战轰毁的房子。在庆幸没有失去家人的时候,看到骆云青的孩子来叫唤她,花婶心头的石头就放得更彻底了。她心里的海雨小姐没事,那是最好的。

    花婶没顾得上去听骆云青的心事。骆云青的纠结没个去处解决,耽搁了。村委领导打发人去请她,说渔村里就数她文化水平高,能写字,请她到村委临时军事指挥所帮忙。

    骆云青犹豫了。但还是去了。离开渔村是随时的事,倒不急于一时。骆云青去到临时军事指挥所一看,呵,大家都忙上了。男男女女都在忙,有的削竹篾,有的糊纸片,原来大家在做风筝。

    那可不是普通的风筝,也不是大家放下战事,闲得没事可做。风筝可大有用途呢。做好的风筝有一张办公桌那么大,室内搁不下,就搁场院上去了,还得有战士们看着,怕海风一吹,跑了。

    叫骆云青来的目的,是叫她写字,就那糊好的风筝上写字。骆云青一看,要往那轻盈的风筝背上写字,那怎么行?且不说她没练过毛笔字,往上一写,字难看丑事小,坏了大事就不好了。再说,写字得把纸放平了在桌子上写,往那风一吹就瑟瑟发抖的成品风筝背上写,算怎么回事呀?

    骆云青正纳闷呢,丁连长来了。本来就是丁海波叫人通知骆云青来的,她是小学教员,是渔村里公认的有文化的人,写字这种事当然得由她来。

    骆云青一看是丁海波,心里就生出别扭。怎么又是他?他是有意的吧。

    骆云青顿时不乐意了,想打退堂鼓。丁海波可不让,当着大家的面先自我批评。“都是我这大老粗想的不够,上头说要做好宣传工作,我就光想到用风筝了,一着急叫大家先做好来,没想到做好了,就不方便写字,这事怪我,请骆老师将就一下吧,接下来的风筝,就先写好了字,再糊上去。这样可以吧?”

    丁连长这回没有冒冒失失地叫她“海雨”了。他这人倒也有眼力,说自己大老粗,却还知道留个心眼儿,没有当场给骆云青难看。特别是,人家好歹还算个部队领导,平常百姓见着部队首长,恭敬得不得了,骆云青即使心里再有别扭,也不好在这时候发作出来吧。

    骆云青噘着嘴巴,有些不情不愿地依照要求,开始给那些大风筝写字了。写的是诸如“亲人们,盼你回家”这一类的话,这些风筝是要放到海对岸去的。炮战是停了,可心理战还得继续。硬打终究不是最好的办法,能暖暖人心,不战而胜,那才是上上策。

    骆云青心想,这些大兵,居然还知道心理战啊,看来不能小瞧了他们。

    丁海波此时不也是拿出了心理战的架式吗?还算有眼力劲儿,还知道在一旁帮忙扶着。士兵过来要帮忙,倒叫他给摒退了。骆云青才写几个字,就一身的汗,不是因为热,是太热了,尤其是丁连长那灼灼的目光,明明手上扶着风筝,眼里却是死死盯着骆云青。

    骆云青穿着七分袖的白色棉衬衣,衣领是旗服款的,衣扣是盘扣,这种款是她自己设计并缝制的,袖口做成荷叶款,自然悬垂,左手臂的红豆痣显露无遗。骆云青没在意,偏偏丁海波也认得这颗红豆痣,只是骆云青一无所知。

    大太阳底下,一个拿着大毛笔在风筝上写字,一个在旁一只只风筝地扶过去。这情景,后来传为佳话。妇联的邓大姐看见了,心里直赞叹,这不是挺好的吗?部队的政委看见了,笑着对身旁的警卫员说,看那丁大头,现在知道温柔了,早叫他跟人家骆老师见个面,他还装傻不要,呵呵!

    花婶也看见了,心里直念佛,谢天谢地,还好托妇联的邓主任去牵线,能让海雨小姐找到丁连长做靠山,她这辈子就安生了,老天保佑,千万保佑啊!

    谁知放风筝的时候,出了意外。

    骆云青写好了字,原是要回学堂的,架不住儿子的百般纠缠,只好带上他随解放军叔叔一起去放风筝。

    海风十分配合,近到正午恰好往东南方刮。风筝一到了海边,一乘上海风,就跟活了似的,噌噌地往上窜。这头不用拽,要的就是这效果,任凭风筝往上飞,越过海峡,飞到对岸的亲人手上,好让亲人看看,大陆这边的亲人在呼唤呢。

    这呼唤是多么的叫人心碎,好好的海陆相连的土地,好好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愣是叫炮火和分歧的意见分隔两岸,原本驾个小舟就能你来我往寒暑问候,如今要说个话,居然还得用放风筝这样不得已的方式,唉,何苦呢?

    骆云青在帮儿子放风筝时,只顾往后退,没留神从礁石上踩空了,往后跌入海里。浪是不大,关键是骆云青不会游泳。众人惊呼,儿子大哭,一条人影迅疾扑下水,在那浪花里钻上钻下地找。

    可算找着人了,救上沙滩时,骆云青已不省人事。赶紧人工呼吸啊,这才将骆云青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她哇地吐了几口海水,幽幽出着气,缓缓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他,丁海波。

    后来,儿子说,丁连长可厉害了,像鱼一样在水里穿梭,这才把阿母救起来,他还亲你的嘴,按你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按,接着又亲,接着又按,你才吐出水,活了。

    骆云青听了,一阵脸红心跳。亲都亲了,摸都摸了,真是羞死人了。

    她终于没有离开小渔村,却在组织的安排下,在战事不吃紧的后来,跟炮兵连的丁连长结婚了。

    这些事,海茵偶尔听阿嫲讲过只言片语。仅仅是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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