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丁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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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阿母准备的晚饭与日落一样准时,与阿爸晚归的脚步一样协调。

    海茵原本想沏一壶铁观音的,借此跟阿嫲好好聊聊,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阿嫲究竟起了怎样的心理变化,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显然不容乐观。但因阿母在楼下的呼叫她们吃饭,只好作罢。

    阿嫲在她的书房里专注地做一件事。不是读《红楼梦》,不是听《梁祝》,也不是下棋。她在写字,写毛笔字。海茵一到书房门口就闻到了墨香。这种墨香海茵十分熟悉,是阿嫲书房独有的一种迷人的香味,至少在海茵的心里一直这么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墨香是阿嫲独有的魅力,有别于阿母厨房的味道,有别于阿爸海风的味道,那是文化的味道。

    海茵看见阿嫲正伏案书写,地上还铺着一些写好的纸张。海茵捡起一张看,上面写的字很大,“亲人们,盼你们回家”,字迹歪斜,根本不像平时阿嫲的书法功底。阿嫲真的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嫲了,连她引以为傲的毛笔字也变样走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嫲是被妖邪附体了呢。

    海茵心想,阿嫲可能真的病得不轻啊,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在月亮湾,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阿嫲现在写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家每户都会有人往下一代传说过去的事情。这句话,是老一辈人想出来的,目的是传递到海的对岸去,告诉那里的乡亲们,大陆这边的家人天天在盼望他们回家。

    这些故事听过不下千遍,海茵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如今时代大不一样了,月亮湾和海的对岸一样平静了,虽然渴望和呼唤还在,但是却不似从前那般直接和频繁了,也不着急焦虑了,而是淡定了,被放在了心底,等待时间去印证。

    阿嫲这种时候写这样的宣传标语,她的心思明显不在当下。她像活在过去一样,也许大脑已不知不觉地将现在的记忆抹掉,只留存了当年。

    这是海茵的猜测,看着阿嫲的背影,那一身发黄的军装,怎么看怎么怪异。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家,早把阿嫲当成中邪了吧。

    海茵还听见阿爸回来的声音了,在海边这种石头屋里,厚实的石头可以明显隔断外面的声音,但里面的声音却能传得更为清晰。阿爸的动静是那一连串的水桶声,日日如常。他必是从外头回来的,带回一身的鱼腥味和海风味,回家就先将大大小小的水桶归置好,然后洗手洗脚,这是从前他的阿母、海茵的阿嫲天天督促他养成的习惯。阿爸归置好他每天用作渔业的工具后,抬头对着阁楼喊:“阿母,下楼吃饭了!”

    石头房并不空旷,声音的清晰更主要是黄昏过于宁谧。不只海茵,轻微耳重的阿嫲也听得真真切切。阿嫲忽然身子一抖,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海茵不解,扶着阿嫲。

    “阿嫲,阿爸叫您吃饭呢,您怎么了?”

    “吃饭?哦……吃饭……”阿嫲似乎有些不情愿,在海茵的陪同下,下了阁楼。天空还有点鱼肚灰,映照得天井还有些微光。阿嫲的身形显得黯淡,那满头的银发叫人心酸。

    还没到餐厅,阿嫲忽然问海茵:“你阿爸是谁?”

    “我阿爸就是您的大儿子,丁建国。您忘啦?”海茵在阿嫲的眼里看到的满是怀疑,冷冷的仿佛要直穿海茵的脸。

    “丁建国?”阿嫲艰难地咬字,目光一时散落四方,好像连思想也去得十分遥远了,却很快收了回来,自言自语道:“丁建国是谁呀?怎么好像听过。”

    海茵心酸又起,扶着老太太在餐桌旁坐下。阿母端来了饭,还附带一碗海带汤,并且帮老太太把筷子摆好。“阿母,小心汤有点烫!慢点儿!”

    阿嫲瞅瞅她:“你怎么在我们家?快回隔壁去,一会儿让你阿爸阿母看见你在我们这吃饭,又该来骂了!”

    阿母无奈地搓着围裙,脸上是不知所措和无辜。气氛有些尴尬。

    阿爸也坐下了,口气不无郁闷地说:“我看阿母是痴呆了!”

    话才刚落,阿嫲声音就高上去了:“你小子才痴呆,敢骂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个小奸细,回头我叫公安来抓你,看你个台湾的小间谍,都干了哪此破坏革命的坏事!”

    海茵愣了,看着阿嫲的神情,看到了阿嫲的一本正经,认真到跟真的似的。阿爸却说:“好好好,你让人来抓,抓了我这个小间谍,你就没事了,啊,先吃饭再说吧。”

    “吃,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吃?是不是这汤里下了药?饭菜里下了药?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找各种机会就是想除掉我!我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的。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海茵给阿嫲夹了菜,小心说:“阿嫲,您别激动,都是自家人,一会儿我再跟您好好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青枝,你是不知道啊,这小子可坏着呢,要不是我多些心眼,早不知被他害了几回了。你说,我哪里还敢告诉他真相?”

    阿爸刚喝了口汤,抬头反问:“真相?什么真相?”

    阿母插嘴嘲笑道:“老太太说的话,你也信?你也痴呆了吗?”

    阿嫲发火了,冲着海茵的阿母喊:“你怎么还在这啊?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走吧,快回去吧!走走走走!”

    “您让我到哪去啊?”阿母脸色到了十分为难的程度,即使灯光不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哪来的回哪去!”

    阿母絮叨开了:“这下好了,前天叫我回前村,说我是前村的洪春梅,还说我背地里到革委会那说她的坏话;昨天改叫我小娥,听起来像是跟她结过冤家的;今天又不知道把我当成谁了。”

    “玉香你就是那张嘴坏,跟你住隔壁算我倒霉,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们几个,成天腻在一处叽叽歪歪,背地里不知道干了什么勾当!迟早有一天让我揪出现形来,我可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现在,请你从这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阿母无辜地看着阿爸,又看看海茵。

    海茵听不下去了,不得不说:“阿嫲,您看清楚,我阿母是您的儿媳,她叫刘芬芳。”

    阿母看着海茵,忽然惊恐万状,瑟缩到一角:“青枝,你没事吧!那天都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通风报信,炮弹落下来,谁也不知道会那么突然。天啊,要是我不叫你走那条路,你不就没事了吗?你满脸是血,别吓我呀!别吓我!”

    阿爸长叹一声,放下碗筷,摇着头起身走了。

    “她爸,不吃了?”

    “不吃了,没法吃!”

    海茵鼻子一酸,泪落了下来。

    2

    阿嫲到底还是吃完饭了,不过,是在她将海茵和海茵的阿母赶出餐厅后,她一个人拿起碗筷吧嗒吧嗒吃完的。在窗外看到这一幕的海茵,想起从前阿嫲总教诲她,吃要有吃相,站要有站相,一个女孩子,要矜持。

    现在看阿嫲吃饭的样子,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矜持有风度的女神阿嫲了,说她狼吞虎咽的,也不为过。她这是要干嘛呢?阿嫲吃完,碗筷一放,就着急地出来。海茵迎上去。

    “青枝,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挡着我,我忙着呢。”

    海茵只好接话:“您慢着点儿,有什么事要忙呢?”

    “我先写好宣传标语,回头海波叫人来取,我才好交待,完了还要到战地去搬炮弹,哎哟,你也去忙吧,没空跟你瞎聊了,去吧。”阿嫲说的海波,就是海茵的阿公,几个月前才仙逝。此时阿嫲提取阿公,仿佛他还在,随时都能来说话似的。阿嫲的病果然不轻。

    阿嫲说起来急哄哄的,可说得很有条理,分明就像当下手头最紧张的事,忙起来特有精神头,也很有奔头的样子。

    谁也拦不住她。她颤悠悠地上了楼梯,进了阁楼,一头扎进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海茵没想到,在阿公逝去之后,阿嫲不是抑郁,不是哭天抢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活在过去,忘我地把一帮儿女抛在脑后,连她素来最为疼爱的孙女海茵,她也可以全然忘却。

    好失落,海茵还望着阁楼发呆。从前,大家要进入阿嫲的精神世界就已经不容易,海茵也只能是靠近。现在看来,连海茵也被拒之千里了。阿嫲就是这样,如果她愿意,你可以和她相当亲近,两个人可以活得像一个人。如果她不愿意,她就会相当自我,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任你是谁,都可以不理会。从前在动乱年代里,她遭受的批判令人发指,但她不在乎,只顾自己活着便是,管你骂管你打,不在乎。从前和阿公闹别扭,绝不吵架,任你阿公在楼下骂到天花板都要掀了,台风一般让人不安生,她却依然故我,稳坐阁楼书房,读自己的书,听自己的音乐。阿嫲啊,你真是太牛了。

    阁楼上,阿嫲终于还知道要开灯。阿母从外头进来,嘟囔着:“这是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咱们也吃饭吧。”

    晚饭后,阿爸还没有回来。海茵惦记阿嫲,就叫阿母去寻阿爸。阿母只顾唠叨:“他一个老头子了,一辈子没离开过这个渔村,怕什么,丢不了!”说完自去收拾厨房了。还丢下一句:“等会儿要去村头张婶家打麻将,人家在等我了。”

    海茵自然是陪着阿嫲的,她心里在思考怎么安排阿嫲去做个检查。作为医学系的学生,她心里更清楚阿嫲的确是病了,才不是乡下人以为的中邪,倒很像阿爸说的痴呆症。这不是没可能,从阿嫲的举止言谈来看,十有八九是痴呆。

    老年痴呆的征状有很多,有的直接发呆,说不出话,脑子全傻透了,有的则不然,魔怔了一般,口齿清楚,起居如常,可智力在倒退,记忆在消减。海茵心中还有是有数的,但也得等检查完了才能凭事实来确证。

    这夜,阿嫲写字没写多少,海茵在旁为她斟好了铁观音,可是,阿嬷一口都没喝。阿嫲抬头的间隙,看见海茵正坐在她平时坐的躺椅上,手上拿着《红楼梦》。阿嫲还问:“青枝,你对这类书也有兴趣吗?”

    海茵只好笑笑,算作回答。从她回到家开始,阿嫲就不认得她了,一直叫她“青枝”。她就估且做一回“青枝”吧。

    阿嫲也笑笑:“算你有眼光。回头这仗不打了,我再跟你好好说说《红楼梦》。里面的故事好听着呢,说不定,你还能演!”阿嫲停下手中的笔,想了想,“我看你,演那个王熙凤,说不定很合适,一样的性格泼辣,有股子狠劲儿!对,就王熙凤!”

    海茵心头一怔,她记得阿嫲早说过的,阿嫲不喜欢“王熙凤”这个角色,嫌她奸诈,撒起泼来唯恐天下不乱,还擅耍手段,背地里会来各种阴狠的招儿,是个厉害的角色,可完全不讨人喜欢,至少,阿嫲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性格。那么这个“青枝”,在阿嫲看来可以演类似“王熙凤”的角色,只怕这也不是一个善类。

    若真是如此,阿嫲怎么口口声声对这个叫“青枝”的好像十分熟稔呢?海茵心中越有疑惑就越好奇。阿嫲简直是海,叫人捉摸不透,至今海茵也没有望见其中百分之一。阿嫲的心里,得深到什么程度啊?

    阿嫲终于有一样没变,就是早睡。晚上八点的光景,阿嫲就睡下了。海茵松了口气,她想去找找阿爸。

    在村道上,遇见村民,人家问:“海茵回来啦,你阿嫲好些了吗?”

    “嗯,还不清楚,我想带她去检查检查。”

    “怕是疯了。最近常看到她跑出来,说一些有七没八的话,没几个听得懂,有的还很吓人,搞得神神秘秘,你们家人还是要看着点,那么老了,出来要是摔着,麻烦可就大了。”

    “是,我们会注意的,谢谢啊!”海茵心里尴尬得很。你想啊,谁愿意听到人家说你的亲戚疯了?这在闽南乡间,那样的话,即使听起来再无恶意,也是十分刺耳的。弄不好,还会当成是讽刺或嘲笑。

    海茵在海边找到了阿爸。她很识相地陪阿爸坐在巨大的礁石上,屁股立刻就感受到了礁石还带着白天太阳的温度。

    阿爸抽烟,但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而是阿母娘家人山地里自己种的。那地方,不只是出产茶,还有零星人家在自家屋后小坡地上种点烟叶,晒干后切丝能制成土烟,抽起来味重呛人,可上了年纪了乡人,喜欢的人还是大有人在。阿爸几十年抽那山里头来的土烟,抽惯了。

    “阿嫲睡下了。我想过两天,带她到厦门的医院去检查检查。”海茵说得很平静。自从她上大学后,阿爸看她就不像小时候那样不重视了。阿爸会尊重海茵意见了,大小事都会听听海茵的看法。

    “就按你说的办吧。”

    “二叔三叔那儿,要跟他们说一声吗?”

    “说了,你阿嫲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很担忧,电话里说这两天都要回来。要不,就等他们回来,你再说说看。”

    “阿爸,青枝是谁呀?”

    “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问问。”

    “她不是好东西!”

    “那……还有洪春梅、小娥、玉香呢?”

    “她们……啧,太复杂了……不想说……”

    “你知道的话,说说吧,我觉得阿嫲现在不认人,眼里就是些其他人,这病其实已经不轻了。”

    “痴呆了呗!”

    “我看,没那么简单!”

    “是啊,我是她儿子,她现在一听到‘丁建国’,就一口咬定我是间谍。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间谍?”阿爸苦笑,却被烟呛着了,咳了起来。海茵帮他捶背,心想,阿爸毕竟也老了,他也不容易。

    有多不容易,只有丁建国心里最清楚。可是,清楚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辈子要过完了?回头来看,即使装傻充愣,糊涂一辈子,不也是一样过吗?

    丁建国一想到这,就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3

    小时候,丁建国就从人家嘴里听过一言半嘴,说他原本不姓“丁”,是随他阿母嫁到丁家的。其实,他当时不过十岁,懂得也不多,成天就知道跟渔村里的娃到处疯跑。

    那时候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年代,解放都过去好几年了,大家正兴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儿,哪里需要建设就往哪里去。丁建国等一帮娃儿他们还遗憾极了,感慨自己生得晚,没有出生在解放前,没有真正见识过打仗是什么样子的。

    而就在他们特别憧憬的时候,渔村幸运地成为了对台海战的前沿阵地了。丁建国们兴奋啊,连丁建国的母亲骆云青的唐诗宋词课都压不住他们了。他们冲出了学堂,奔向了解放军的营地,嚷嚷着要打仗,要打国军,要打敌人,气魄非凡地扬言要参加渡海作战,直打到海的对岸去,真捣黄龙。

    可是真正的炮战开始时,丁建国和学堂其他孩子们再有血性,也都一同被强迫带进了防空地道里。他们心里那叫一个不情愿啊。谁料,炮声真正响起来时,大地在颤抖的那种感觉,隔膜被震得生疼的感觉,还有后来看到血淋淋的受伤的解放军战士后的感觉,完全把他们小小的心灵震撼了——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丁建国开始意识到别人都有阿爸的时候,他也终于有个阿爸了,而且还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阿爸——他是前沿阵地炮兵连的连长。阿爸走起路来威风凛凛,说起话来声音高亢,双眼一瞪,敢叫敌人无所遁形。阿爸长得人高马大,能管一大帮解放军战士呢,还不只,能管沿海一大排的大小炮火呢。你想啊,那解放军的大炮能是玩的吗?炸开一颗,方圆几里当即化作焦土,那多威风多了不起啊。可那炮再厉害,也得听这个阿爸的。指哪炸哪,指谁打谁,全都是阿爸说了算。有这样一个阿爸,能不骄傲吗?做梦都要偷着笑!

    丁建国得意呀,可是小伙伴都笑话他,给别人当儿子,有什么好得意的?丁建国才不这么认为,他的反击是:“有本事,你找一个解放军连长当爸爸试试!”

    丁建国的得意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家里很快有了一个弟弟,阿爸主张给他取名叫丁建军。丁建国想,好家伙,跟我只差一个字啊。后来他才明白,差别可大了,不仅是阿爸对这个弟弟宠爱有加,就连阿母也把平时对他丁建国的关注度,腾出了十有八九到弟弟丁建军身上去了。不仅于此,不出五年,丁家再添一丁,取名建民。原来对丁建国的一点儿关注,也全部被转移了。

    按阿母的说法,是丁建国是老大,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但丁建国还是莫名其妙地尝到了失落的滋味。好在,他很快上了正式的学校去学习了,他没空去理会谁更深得阿爸阿母的宠爱,他有更远大的革命理想,就是用伟大的革命知识来武装自己,将来还要去解放全天下的人。

    丁建国上中学后,家里出现巨大变化。先是阿爸退伍转业,由部队转到地方,成了镇上公安派出所的所长。其实,听说阿爸本来很有前途的,如果还有仗打的话,如果他还愿意留在解放军的大队伍里的话。然后,阿爸没有,他决定要留在孩子和老婆身边,从此过安稳的日子。

    当然,按照阿爸当时的说法,留在海边也是革命工作的一种继续,因为虽然对台战争的呼声不高了,但警惕性却还是时时要有的。因为当时还经常有从海那边通过各种渠道渗透过来反动间谍活动,潜伏在人民群众当中,不断地伺机搞生产破坏。

    丁建国就曾和同学们一起,在一个周末的海边游戏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准备偷渡潜逃过海的反动分子。他们居然没有向学校老师和领导汇报,也没有跟家长汇报,就自作主张设法逮住了那个反动分子。

    这件事后来十分轰动,人们夸丁建国,真是虎父无犬子,阿爸是当公安的,儿子抓间谍也有一手。虽然受到各种表彰,可是丁建国回到家里,却被阿母痛打了一顿。

    阿母拿着扫帚边哭边打他:“你个小混蛋,知道有多危险吗?要是一不留神,吃人家一颗枪子儿,你还有命活吗?”

    丁建国第一次看见阿母那么伤悲,第一次领教阿母下手那么狠。一个平时在家里知书达礼矜持高贵的女人,在学校教书育人深得尊重的女人,居然对他的这次光荣行为不是表扬,而是大发雷霆担忧他的安危。他这才知道,原来阿母心里是多在乎他呀。

    丁建国忍着痛,不哭。阿母打累了,抱着他的头,低声哭泣。丁建国心里却暖暖的。

    然而,丁家的荣耀和安稳并未持续多久,在丁建国已经懂事的年纪,更强大的一场风暴席卷大地而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天地色变。他看到学校、村委的各处宣传栏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把他的阿母骆云青老师打成企图破坏革命的反动分子、地主渔霸余孽。就连他的阿爸,曾经的炮兵连连长,后来的派出所所长,居然被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丁建国懵了,他看到他那个弟弟丁建军居然也随着人群在那叫嚣大骂,批斗革委会会议台上被迫跪在那的阿爸和阿母。丁建国一声不敢吭,如果不是他自己疯了,如果看到的不是假象,那就是这个世界全他妈疯了,所有人全他妈疯了。

    而三弟丁建民刚刚不会尿床,那时候被吓得又开始尿床了。丁建国怀里还抱着阿母刚生下来不久的妹妹,他的妹妹名字叫得好,丁卫红。这个名字一辈子都让丁建国忘不了那个错乱的时代。他一度将丁卫红交给当时还没有死的花奶奶,然后冲进人群中去救被人暴打的阿爸,被红卫兵拿皮带抽的阿母。他因此被同学们打得遍体鳞伤。

    可是后来变成了阿爸和阿母爬到他身上,趴着,护着他。那天的情形,丁建国终生难忘。阿母趴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一次次的拳打脚踢。阿爸趴在阿母的身上,替母子俩挡住更多的拳打脚踢。在人群的缝隙里,丁建国看到丁建军泪流满面,吓得浑身发抖。

    后来,他们丁家真是无一幸免。阿爸带着伤痛的身子,被押到海边日复一日地修海堤海坝;阿母被关到牛棚去,夜晚受冻,白天背着粪筐到村里各处去搜集猪牛狗粪便,以做集体公社农业示范田的肥料。丁建国领着弟弟丁建军、丁建民也在其中。丁卫红还由阿母最信任的花奶奶暂管,意为养在贫下中农家里,以免受到反动思想的熏陶,长成反革命后代。

    而丁家这次的受难,人们以为是骆云青老师在学校的反动言论,或是派出所丁海波所长为保护妻子而做出的过激行为,还有人认为是骆老师的二儿子丁建军举报,说骆老师家中藏有《红楼梦》等反动文学作品,还听靡靡之音《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甚至还藏有一把异国乐器小提琴。不管是什么理由,反正疯子要整人,理由自然有疯子的道理。

    但是丁建国了解的真相,关键在于那个叫青枝的身上。丁建国叫她“青枝阿姨”。而丁建国的妹妹,嗷嗷待哺的丁卫红,就在她手上。

    4

    对于丁家来说,那一场疯狂混乱的后遗症,影响了后来几十年的生活。

    首先是好不容易盼来了平反。丁建国一家以为看到了希望。

    丁建国知道阿母的身体严重被折腾坏了,但阿母还是因为热爱教育事业,心甘情愿再度走上那个一度让她绝望的讲台。学生总算换了一拨了,又换了一拨,再看不到当年那些跳上讲台高喊“打倒渔霸余孽!打倒腐朽反动文化”的学生了,再没有人给她带高高尖尖的纸帽,没有人给她挂上写有“渔霸余孽”的牌子了。阿母又可以平心静气地教孩子们背唐诗宋词了。

    但是,阿母再也无法拉小提琴了。她的手严重受了伤,胳臂有些变形。更主要的,是再也寻不回她心爱的那把小提琴了,早就在学校操场被一场摧毁反动物品的火中化为灰烬。

    阿母了不起的地方还不只是在历尽劫波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一切,而在于她拿起笔来,开始写作,开始练习书法。她的文章开始到处发表,她的书法居然不受变形的手臂影响,开始有模有样。阿母还是一身女神的气质,仿佛沧桑中更有了常人无法接近的气质。

    丁建国在阿母身上领悟到了更多,有什么力量正悄悄地在他的心里澎湃汹涌,仿佛来自大海深处的推力,无可阻挡。

    而看阿爸,就有些令人不可遏制地伤感了。阿爸丁海波原本是多么威武的汉子吧,在丁建国的眼里,顶天立地,雷厉风行,是一位战斗英雄。然而,他的身体受到的创伤远远不是丁建国所能想象的,尤其伤在不是皮表的所在。

    丁建国看着阿爸明显老了,头发花白了,目光呆滞了,身子骨佝偻了,走路晃荡了。尤其是阿爸直接拒绝了派出所原来的岗位,这让丁建国心里的柱子瞬时倒了。

    丁建国希望阿爸能再撑起这个家,可阿爸瞪了他半天,吼了一句:“你也盯着所长那个位置吗?别他妈痴心妄想了!革命工作没那么好干,再把命搭进去了!值吗?”

    丁建国完全没听懂阿爸的意思。他听到阿母跟阿爸商量的时候,才听明白。原来,阿爸不想再回到革命工作岗位上,上头为了安抚他,答应让他推荐儿子去派出所工作。两个儿子成人了,大儿子丁建国长得一表人才,只是被动乱耽误了学习,文化层次不高。二儿子丁建军成天吊而郎当,也没学出个人样,考大学是没指望了。三小子丁建民还在读书中,就前两个儿子有得挑。可是挑谁合适呢?二老琢磨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阿母的意思是让老大丁建国去,建国心性稳,人实在,做事情脚踏实地,文化是可以边学习边提高的,不急在一时。阿爸的意思是让老二丁建军去,这小子不磨砺,难成器,还怕他不走正道,去派出所工作,有党纪国法管着,不怕他不成材。阿母坚持要老大去,阿爸坚持要老二去,二老在家里就吵起来了。

    也难怪要吵。这是吃国家皇粮的事,去就是一辈子的事,端铁饭碗的福分,一家子能出几个人啊?换了谁,换了哪家,不都争得头破血流的!

    最后,是丁建国做出了让步。他直接就在二老面前把这事推掉了,不想让二老为难。丁建国说,自己喜欢自由,没文化也不好出去丢人现眼,在家里干点活,做个实实在在的渔民,也挺好的,当时国家开始鼓励人民闯出自己致富的路子,他愿意去做国家的试验品。

    就这样,丁建国干了一辈子渔业,发家致富不敢说,日子就是平静呗。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倒是丁建军干上派出所的民警开始,基本没一天是舒心的。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吗?丁建军算是明白了,敢情他自己不是人民啊,他成了人民的公仆,说不好听点,是全渔村人都是他的主子,他是全渔村人的奴才,人家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成天叫他做这个做那个,他还不能说不,这是上头给他们丁家的恩惠,是家里二老商量出来的结果,更主要的,是老大丁建国让他的,天大的恩惠,他不能白白糟蹋了。

    丁建军心里埋怨上了,主要是埋怨老大丁建国。你让什么不好,非让个听起来光鲜的国家干部工作。丁建军也是闲散惯的,根本受不得那些约束,好几次各种违犯,还得他阿爸丁海波腆着老脸去替他擦屁股才算摆平了。丁建军后来也是上年纪了,折腾不动了,才算消停,否则,他这公安当得,真是不如没有。

    丁建国就时常指责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公安民警那样的身份,他们丁家在月亮湾不见得能吃得开,阿爸阿母的日子不见得能安生,他还因此讨得了老婆,日子过得也不比人家差,简直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而且更可气又无处可说的,他丁建军吃着皇粮,住着豪房,却把老爸老母丢给老大家子承担,老三丁建民考上大学,拍拍屁股走人,后来在市区安家落户,更没把老人放在眼里了。还有妹妹丁卫红,无论阿爸阿母当时怎么阻拦,她愣是鬼迷了心窍,拼死也要嫁到海的对岸——金门。嫁过去了,一水之隔,却远若天涯。

    丁家,说到底,还是丁建国在撑啊。如今,阿爸没了,阿母看起来也疯疯傻傻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走,丁家的兄弟们,能听他丁建国的吗?

    丁建国看着海边,渔火点点,心里升起莫名的凄凉感。人这一辈子,好赖也就那几十年,人都图什么呢?他就想不明白自己图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想过这么高深的问题,一辈子也就要到头了。

    比如他的阿母骆云青,要强了一辈子,如今落得什么好了呢?比如他的阿爸丁海波,风光之后更悲凉,一辈子落着什么好了吗?

    丁建国转头看看女儿海茵,下一辈风华正茂,他们应该算是遇上好时代了吧。希望是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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