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丁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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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海茵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她按老习惯服侍阿嫲起床。这是阿公走了之后,海茵主动承担的,照顾阿嫲是她自认为的份内之事。

    晨起的阿嫲,精气神看上去很好。目光清澈,这是海茵最想看到的。阿嫲似乎在想什么,话少,任由海茵为她梳头发,上簪子,再上点润肤乳,虽然春末,毕竟海风大。早饭后,海茵扶着阿嫲到家门口的小院子里坐定,她端出那盘碧绿釉的荷叶杯,泡上了阿母从娘家带来的上好的铁观音。

    选择在庭院而不是在阁楼的书房里喝铁观音,海茵的情怀过去只有阿嫲能懂。她们俩偏于文艺范的生活方式,向来不受丁家人待见,不过,也不受干扰。那是只属于海茵和阿嫲的世界。庭院不大,却有一棵蓝花楹正迎风开放,满树的紫色花朵盈盈光华,甚是惹人怜爱。海茵最喜这棵蓝花楹了,此时暮春,气温渐热,正是蓝花楹之季。

    昨日海茵回家,没顾得上留意,今早起来为阿嫲备水时,在天井闻见了熟悉的淡淡花香,出门一看,呵满树紫蓝,煞是脱俗。她立刻想起了从前小时候,坐在花树下,听阿嫲讲那过去的事情,多好的日子啊,竟成过去了。时间会过去,人要么长大要么老,只有花树,年年如约开放,从不遗忘。海茵就决定等早饭后,就带阿嫲坐这花树下,重温昔日祖孙亲情。

    茶还没喝上两杯,海茵的二叔丁建军回来了。一身公安的服装,很是醒目。一进小院,阿嫲才看一眼,就急着放下手上的荷叶杯,招呼他:“海波,你回来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丁建军一愣,见阿母说得十分认真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丁海波,那是他丁建军的阿爸。阿母该不会是把儿子看成丈夫的样子了吧?

    丁建军尴尬一笑,说:“阿母,你这是……”

    “快拍拍,这一身的尘土啊,是不是前面又修路了,我说你这公安当的,连修路这种事你也去干,公仆当得很过瘾是吧?”阿嫲说话间就给丁建军拍起衣袖,好像那上面真蒙了尘土。

    丁建军没明白过来,看了一眼侄女海茵:“嘿,我阿母这是怎么了……”

    海茵赶紧示意二叔丁建军进屋。丁建军只好敷衍着,进屋去了。

    海茵把阿嫲又扶到瓷桌前坐下。这瓷桌是按阿嫲的意思,依照从前小洋楼天井里的那一套,托人专程从景德镇购回的,全套放置在花树下,使得整个庭院顿时高雅许多。

    “阿嫲,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您说呢,像从前一样。”海茵就想静静地跟阿嫲说会儿话。说什么不重要,但还是想说说她心里那段抹不去的情伤,长长久久地日日夜夜地在折磨她的心智。她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倍感凄凉。聪明的阿嫲会有法子帮她吧。

    即使现在看起来,阿嫲的状况不容乐观,但海茵对阿嫲的依赖,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哪怕阿嫲疯了,她至少还是活的。

    阿嫲笑了:“像从前一样?当然啦,青枝,这么多年了,你看你送回来的花树都长这么高了,花开的这么好,每回看这花树,我就能想起你。我就想啊,花树好好的,就代表你在南洋啊,好好的!呵呵呵呵……”

    海茵抬头看了看蓝花楹,深嗅一下,真香啊。

    照阿嫲的说法,这棵蓝花楹还是很有来历的。闽南是著名的侨乡,散落在海外的华侨不计其数。下南洋一度是闽南地区人们最热门的一件事。很多南洋番客在海上来往不易,会带会许多海外的洋玩意儿。据说蓝花楹是番客们从海外带回的树种,一落地闽南就遍地生长,每到花开就十分迷人。

    阿嫲说,闽南虽说各种文化杂处,但乡民多少还是偏多迷信,他们大多不喜欢白或蓝或紫这类颜色,主要是这类颜色多数用在丧事孝服中。也许真因为此,后来原本在闽南地区遍种的蓝花楹急剧减少,以至于只在偏僻小巷某处,或许能见到一两株。

    海茵家里的这株,落不是阿嫲极力保护,怕也是难以活到今日。这株蓝花楹原本并不长在海茵家的庭院,而是在阿嫲和阿公原来的木房子旁的,据说还是好个飘洋过海去当番客的青枝送回来的。

    蓝花楹生命力旺盛,一抓住土地就能顽强生长。更主要,是楹花之美,那种令人心醉的紫蓝色,太得阿嫲的欢喜了。阿嫲才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的问题呢,在她心里,但心是美的,你以怎样的晦气想来影响她,都是白费。阿嫲的精神洁癖是一种境界,她认定的事,谁都别想干预。就连跟她过了一辈子的阿公也不行。

    所以,当木房子要拆时,阿公想舍弃那棵长了十几年的蓝花楹。阿嫲拼死也要护住。公路要从木房子开过去,拆迁是必须的,人不得不挪窝了。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那棵心爱的蓝花楹怎么办?

    阿嫲说服了海茵的阿爸丁建国,要求老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棵树。丁建国没办法呀,只好请人费了好大的劲把树挪到自已新建的房子院内。这事费的折腾还不只这个,关键还有海茵的阿母刘芬芳。

    刘芬芳死活不同意老太太的主意,觉得晦气。怎奈丈夫丁建国是个大孝子啊,他阿母说什么,丁建国不敢违逆。刘芬芳跟丁建国吵了一架,差点就跑去跟老太太吵上一架了。当时海茵才上小学,压根就不懂大人的那些事,只知道阿嫲喜欢什么,什么就是对的。她因而喜欢这棵蓝花楹,支持阿嫲和阿爸的决定。

    树到底还是挪了。依蓝花楹的生命力,挪了也没事,照样生长,准时开花。当时海茵的阿母刘芬芳气得跑回娘家去,一周后阿嫲亲自登门拜访亲家,好说歹说把儿媳妇给请回了家。这事不了了之,但蓝花楹得以保存了下来。

    海茵心里暖暖的,希望这样和阿嫲静坐在花树下的时光能够更慢一些,更多一些,更长一些。哪怕如今在阿嫲眼里,海茵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叫做“青枝”的人。

    海茵感到奇怪,以她跟阿嫲的关系何等亲密,怎么却从未听阿嫲提到过“青枝”这个人呢?还有昨夜问阿爸,听起来阿爸对这个叫“青枝”的女人完全没好感。这人究竟是谁?她跟阿嫲究竟有怎样纠缠不清的往事,令阿嫲意识混乱的今天,对她还念念不忘呢?

    蓝花楹落下几朵,在碧绿荷叶杯的旁边。阿嫲幽幽然说:“看啊,花也通人性呢,青枝,你又是何苦呢?”

    2

    丁建军进屋,正好遇见老大丁建国收拾渔具。嫂子刘芬芳对他从来没好脸色,也不的招呼,兀自在厨房刷刷洗洗。

    丁建军不在乎,跟老大丁建国聊会就行。

    “我算看出来了,刚才一进院门,就看出来了,阿母的确是疯了。”丁建军自己点了根烟,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递了一根给老大。“刚刚她直接把我当成阿爸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丁建国向来较闷,没什么可说就不说。丁建军自小较滑头,嘴上擅能说,扯东扯西的就怕冷场,见老大一脸的苦相,他就接着说:“不行的话,叫老三一块回来吧,商量着看怎么办。要是实在得治,咱们兄弟也不差钱。我老婆说了,病了就得治,要是疯了,麻烦就大了。”

    丁建国一偏头,过来的目光倒是敏锐的:“什么麻烦?”

    “哦,我的意思是说,阿爸不是刚走没多久吗?他走之前肯定给阿母留下点什么了。如果阿母真疯了,那还能给咱们兄弟留下什么呢?就是原来有的,她还怎么说得清楚啊?”丁建军忙不迭地解释。

    厨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铲勺掉锅里的声音,其实是刘芬芳故意的,她分明听见了老二丁建军的话。脑子再不开化的人也听得出来,老二两口子是盯着阿母阿爸看是不是留下什么遗产了吧,从来开口闭口就知道讲老人的退休金啊积蓄啊什么的,什么时候提到过要把老人家接过去养老呢?

    听见声响,丁建军自觉闭嘴了。丁建国把一根没抽完的烟,扔天井的青石板上,还伸脚去踩住,碾了碾,起身收拾他的渔具,就要出门了。

    “咦老大,我跟你说事呢,你怎么说走就走?”

    丁建国头也不回:“等建民回来再说吧。”

    “建民什么时候要回来?”

    丁建国没再说话,出门一拐,也没跟海茵和阿母吱一声,径直出了院门,走了。

    丁建军自讨没趣,还是坐着把那根烟抽完了,才起身。到蓝花楹树下,看了看阿母,又看了看海茵,耸耸肩膀,摇摇头,走了。

    海茵的阿嫲还起身说了句:“海波你慢点儿,小心修路那些地方的坑坑洼洼!早点回来!”

    丁建军在丁家算不得另类,最多是有点不务正业,换一种说法,是有点不正经。

    在家里人看来,他属于不争气只争屁的那种,而在月亮湾其他人看来,他起码是镇上的一名公安,好歹是吃皇粮的,身为国家干部,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吧。多数人是这么以为的,说好听了是羡慕人家丁建军命好,往不好听了说,那是他丁建军走狗屎运。

    只有丁建军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命是不差,好就好在有一个当军官出身的阿爸,好就好在有一个知性女性的阿母。他的命到底要比老大丁建国好,因为他知道,他们兄弟三个,虽然同一个阿母,却不是同一个阿爸。名义上,丁建军排行第二,事实上,他比老大有优势,因为他还有亲阿爸可以撑腰啊。比起三弟丁建民,那更不用说了,长幼的次序摆在那呢。别忘了,在丁建军之后,才有他丁建民,再之后才有一个丁卫红。

    建国后到国家实施计划生育国策前的那段时期,中国大地谁家不是生个三男五女的?生个七八个那都不是事,人丁兴旺,儿孙满堂那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观念,好着呢,巴望着呢。

    而在丁建军的观念里,嘴上叫老大丁建国一声“大哥”,那是出于表面的尊重,很形式了,骨子里压根不服他,瞧他不起。说不好听点,他丁建国不就是个随嫁来的吗?他们是被凑到一起的,根本就不同种。别忘了,他是随嫁入的丁家,跟着姓“丁”了。谁知道他是哪来的,原来该姓什么。

    这点上,丁建军有点埋怨阿母。阿母至今也没跟丁家人有个明确的解释,到底老大丁建国生身父亲是谁?哪来的?丁建军就不相信,他阿爸在世的时候几十年从不关心这个问题吗?问都没问过一次吗?或者,是阿母有什么不堪回首的隐秘,她守口如瓶,把过去都烂在肚子里,或者干脆装傻充愣,就当不知道。

    丁建军太不服了,就算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垃圾堆里捡的,战争年月上天可怜见侥幸活下来的,那么大一个活人,他总得有个出处有个来处吧。阿母只字未提,一辈子快过完了,她还是一字都没从牙缝里挤出来过。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事上有点糊涂呢?该分清的不分清,愣是让不是丁家种的老大跟着姓丁,她问过人家的亲爹没有啊?即使老大丁建国不觉得冤,可生生被挤到第二的丁建军觉得冤啊,凭什么?往根子上说,他丁建军才是真正的丁家老大。

    阿母她一厢情愿也就算了,这事关乎丁家的血统纯正不纯正的问题,怎么出身军官的阿爸会妥协呢?这一点,让丁建军想了大半辈子,直到阿爸作古了,他都不能理解。

    回过头来说,老大丁建国他也装傻充愣吗?他可比丁建军大了十岁多啊,活了大半辈子,怎么就从不关心自己的亲爹是谁啊?他怎么就那么贱,心甘情愿地跟着就姓了“丁”?死皮赖脸地赖上丁家了?他以为他谁呀?天王老子吗?

    这些想法捣鼓来捣鼓去,在丁建军的肚子里捣鼓了近大半辈子,后来连他的老婆王虹也跟着一起捣鼓,而且有了老婆在耳旁火上添油地瞎捣鼓,丁建军就捣鼓得更起劲了,更理直气壮了,更不依不挠了。

    说到底,他和老婆王虹的真正念想,是老爷子老太太最终能否留下点什么值钱的东西。阿爸年前走了,走得急,走之前没病没灾的,叫人也没什么思想准备,就在院门前,蓝花楹树下,打扫落叶,家人一不留神的功夫,他就倒在院门外了。

    阿爸走得这么急,他都没留下什么话,更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念想。这不应该啊,他那么瞻前顾后的人,怎么能对后事没有任何准备,对遗产没任何交待呢?丁建军在老婆王燕的多次撺掇下,借各种机会跟阿母套近乎,几回话里话外的旁敲侧击,都没有任何收获。

    王燕说了,阿爸的眼里只有阿母,他不可能不给阿母留点什么来养老的,再者说了,几年前阿爸的老木房子那要通公路,房子拆迁了不是?赔偿款肯定少不了,至今全家人没有人知道二老究竟拿了多少赔偿款,那钱一定在阿母身上吧。阿母心眼小,防自己家的孩子比防贼还上心,说不定阿母还有更不为人知的私心,就是对老大丁建国,要不她怎么老二家老三家都不去住,长期以来就赖在老大丁建国家呢?好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长子啊,有什么好处估计想留给长子了吧。

    王燕的话仅仅是一家之言,但这样的猜测也不无道理,至少在丁建军和王燕这种处境尴尬又心思特别敏感的人看来,简直是太有可能了。二人商量着,跟老三丁建民通了个气,把想法跟老三好好沟通分析了一下。丁建军的意思,当然是得把老三团结到自己的阵营中来,他们身上留着的才是同样的血液,说什么也不能自乱阵脚。而且一旦有了老三的加入,他们要从阿母那获得有价值的信息,便要容易得多,起码人多力量大嘛。

    拉拢老三丁建民,丁建军和老婆王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以说是战略性的一步。老三自小也得阿母宠爱,学得一脑袋的学问,这跟他后来考上大学,当了大学教授有很大的关系,是丁家除了阿母以外的又一号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丁建军平日最烦跟知识分子打交道了,酸不拉叽的,但对丁建民不能等同视之。王燕也强调了,知识分子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你还真不能小瞧了。

    至于嫁到海对岸——金门岛的丁卫红,要依丁建军的说法,那是泼出去的水了,连上丁家的族谱都不够格,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3

    丁建军自己心里也门儿清,除了丁卫红,他是老丁家里跟阿母最不亲近的一个了。感觉其他都是阿母亲生,就他丁建军是后娘养的一般。

    他打小就横,天生的脑后长一反骨,跟谁都敢横。也难怪,少年时期的丁建军,正好赶上谁横谁有理的年月,你不横的话,反倒矬了,叫人看不起,很可能被人踩在脚下狠狠跺上几脚,再碾几下,吐上几口唾沫,恨不能你永世不得翻身。而一旦你能横得起来,你横得腰板够直够硬,越是能对不该横的人越要能横,那别人指定对你竖起大拇指,不只是夸你立场坚定,又红又专,还要赞你深明大义,是革命事业的真正卫士。

    丁建军就是在那时候跟家人横过了。他最看不惯阿母平时端着那么个架子,一会儿叫他练毛笔字,一会儿叫他多看书。不从的话,还要挨一顿阿母的训话,什么从古至今,由中到外,八杆子打不着边儿的名人都能从阿母的嘴里头搬出来,一一压在丁建军的头上。丁建军算是领教过了,一点也不比阿母在学校的学生领教的少,你想啊,在家里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什么时候被阿母逮着,随时就来一段恨铁不成钢的训话。

    训不服的话,他还得再领教一顿阿爸的炒肉。阿爸是当兵的出身,身手是训练过的,要收拾丁建军这个小兔崽子,那根本就不在话下,随手抄起什么家伙都行,逮什么就用什么揍,一逮一个准。反正丁建军的屁股天生跟家里的任何物件都过不去,都结仇,今天是墙角的铁板,明天是天井的苕帚,后天一定是厅堂上的那杆长棍般的称秆,再不就是厨房里的铲勺,哪怕是水槽边的葫芦瓢,那也能在阿爸狠狠的手劲下,让丁建军的屁股开花。

    在丁家,丁建军就是这么人见人烦,他不横能行吗?不能不横,再不横他就要被所谓的阶级敌人给整死了。他一横,丁家顿时就风雨飘摇了。

    他自认为横得有理,伟大领袖教导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简直太有理了,他丁建军还正当青春年华呢,就快被人整死了,再不横,他还能不能成长为革命队伍的坚强力量,那就不好说了。所以,他该横!

    他要像疾风暴雨一般席卷这让他痛恨的一切。于是,他带头抄了自己的家,带头把阿母的《红楼梦》和小提琴丢进了火堆。当他得意地站在人群里,和穿着军绿色服装的人站在一起,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的时候,特别有种找到同志,找到队伍,找到组织,找到依靠的感觉。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阿爸和阿母跪在前台,接受人民大众尤其是革命队伍的批判,那感觉居然十分兴奋,热血沸腾,仿佛一下把十几年成长中所受到的冤仇都一一报了,雪恨的感觉竟然是好么痛快。

    他以为以这样的方式让他的阿爸阿母接受到真正的教育,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压他了。他只是没料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根本无力控制,更无力挽回。

    先是听见阿母的申辩,那么无力,那么苍白,那么让人难以信服。接着听见阿爸的怒斥,那么义愤填膺,却被视为色厉内荏。最最想不到的,是他那个向来静默的被视为懦弱的老大丁建国,居然从人群当中挤出来,迎向了原本抽向阿爸阿母的皮带。他哪来的勇气?

    这个天杀的丁建国,要不是他,也许阿爸阿母被批斗一阵子,到多挨几下皮带或拳脚,人家累了也就散了。偏偏他中邪了一般,失去理智了一般,敢天冲出人群,站到了阶级敌人的阵营去了,给火上浇了那么一把油,惹来众多革命卫士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然后,丁建军看到她那个柔弱的阿母扑到了老大的身上,极力嘶喊,极力哀求。接着是阿爸,奋不顾身地以自己高大的身躯硬撑着,护住了阿母。

    一场突如其来的海雨,从海面上迅疾而来,将海滩边上发生的这一幕给笼罩在了疾风暴雨里。人群迅速撤离,丢下躺倒在沙滩、海浪、风雨中的丁家人。丁建军没有撤离,他傻愣愣地站在那,看着阿母和老大丁建国艰难地爬起来,扶起阿爸坐着,哭!

    丁建军的手在动,不是自己在动,是有人拉着他在摇。他侧头一看,是小弟丁建民。原来他也在哭,只是他的哭声在风雨里,完全弱了。小弟一定被吓坏了。不只是小弟吧,丁建军也完全被吓到了。

    他们是怎么回的家,后来根本想不起来。在木房子里,丁建军根本不敢进家门,小弟丁建民陪着他,蹲坐在家门口,看房檐上不断簌簌落下的雨。他知道,阿爸只能躺在床上了,阿母大概也只能躺在床上了,老大丁建国顽强地撑着,给二老烧热水。

    海上来的雨终于停了,夜却很快落了下来,盖在了丁家老屋之上,像要把丁建军也压在黑夜里一般。老屋里除了能听到阿爸一两声沉闷的咳嗽,就只剩下屋檐上滑落的雨滴在天井的青石板水洼中发出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

    没有开灶,他们全都饿着肚子。这时候终于来了一人,是花奶奶,阿母叫她花婶。花奶奶进了老屋,看了众人,先是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然后到厨房给大家熬粥去了。因为太静,丁建军听见花婶跟阿母的谈话。花婶说,小卫红放在青枝那,有她看着,没事。

    丁建军这才想起来,他去革委会揭发阿母时,见到青枝阿姨,神情怪异地走出革委会。他只是当时没在意。

    小弟丁建民靠在丁建军的肩膀,睡着了,声音弱弱地哼了一下。丁建军伸手一摸,烫得厉害。丁建军抱起三弟,站起来,双脚却麻住了,千万根针在死命地扎。

    他冲着黑洞洞的老屋,喊了一句:“建民发烧了!”

    4

    骨子里定形的东西,你叫他怎么改呢?丁建军也就那德性了,除非脱胎换骨。但那到底太抽象了,在现实中只能以神话的方式存在。那绝对不可能在丁建军的身上发生。

    要说丁建军还有点痞,对此他不否认。他后来是不敢没天理地横了,那也不能叫人欺负了。于是,他学会了“痞”,这比横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抵抗他人,保护自己而已。

    丁建军命好,就好在白捡了个身份——公安,也就是后来的警察。那可是响当当的国家干部身份,关键是,还威风八面。谁家要是有谁是公检法这三个部门的,那家伙,一身制服穿出来,在和平年代,那是太有威摄力了,比之战争年代的军装丝毫不差。更何况,公检法,公安还排头一号呢,那叫一个神气。

    感谢上苍让他的阿爸和阿母得以平反。好消息是让原本从部队转业为地方公安派出所所长的阿爸官复原职。可惜呀,阿爸显然是心灰意冷了,也心力憔悴了,再无心于所谓的革命事业,他想歇了。那年头居然还有那么好的事,上头就当是欠他们老丁家的,给了一个补员的机会。

    据说这个机会能落到他丁建军的头上,还是费了点周折的。当时阿母的意思是把机会给老大丁建国,看看,阿母到底是有私心的吧,但凡有一丁点好处,头一个就想到给老大。丁建军冤就冤在这,谁让他摆行老二呢?有点什么要轮流下来,那也得经过了老大,没被拦截了,才能有幸到他手上。“老二”,或叫“阿二”,或者干脆叫“二”,你听听,怎么叫怎么听着别扭。

    还是阿爸知道疼亲生的儿子,他建议把公安补员的机会给老二。老大丁建国虽然懂事,也长得一表人才,是个靠得住的人,把他送到国家干部的队伍里面去,那也是能历练成国家栋梁之才的。不过,他身上流着的毕竟不是阿爸的血脉。论起嫡系,老二丁建军是如假包换了,你改天改地,也改不了父子的血缘关系。你想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血缘关系更亲近的吗?你就是想一万年,也找不出答案。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血统纯正,半点杂质也没有。

    丁建军纯粹是想当然,他根本不知道阿爸当时跟阿母力争机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他是当儿子的,儿子是什么尿性,当爸的能不知道吗?阿爸看着这小子长大,早看出了他根骨不端正,也不知道是哪出了毛病,就是不像能走正道的。在家里惹出些事来,也就算了,一旦长辈不在了,没人可以约束和管制他了,不定他到外头会闹出什么狂风暴雨来,真要到了那地步,什么都晚了,他这人也就毁了。

    阿母明白阿爸的意思,无非就是想把这孩子送到公安系统里,有国家法制和公安法规管制着他,就像在他头上安装了紧箍,对他是个很好的约束,谅他也坏不到哪去。再者说,让他在公安系统里好好学学,也算在革命事业的大熔炉里得到冶炼,希望把这么一块糙铁煅造成一块好钢。

    阿母却认为阿爸这样的心思,才是真正存有私心,不为国家革命事业着想,却想着用国家的力量来为他煅造儿子成长。阿母不赞同。她还是坚持让老大去,那才是真正意义上为国家输送有用之人,让他成为国家的栋梁,而不是送一个需要雕琢的人,去给国家和社会增添负担。

    二老各执一词,又都各有道理。这也是丁建国后来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了最后是由老大丁建国自己站出来说话,拒绝了这样的天赐良机,把机会让了出来。丁建国曾一度愤恨,觉得这是老大对他的施舍,是你不要了才推给我的吧。

    也难怪,老大丁建国后来选择了当兵,一去就去到了西藏,离家千万里,走得甚是干净。丁建军当时甚至渴望老大一去别再回来,那才好呢,他就可以实质意义上地荣升到长子的地位。那是后话。

    反正丁建军最后摇身一变,成了镇上派出所的公安一员了。

    除了进公安系统这一步是有赖于他阿爸的功劳,多年来,丁建军却是全仗着老岳父,沾着老婆的光,混到现在虽然没什么光辉业绩,但也还顺风顺水一切太平。他不求当什么大的官儿,那多辛苦啊,成天大会小会不断地开,到哪都前呼后拥地围一堆人,还得要有能跟人家山吃海喝的胃,要想到那种到哪都吃得开的份儿,对丁建军来说也不难。他就是不愿意。开头还勉强应付,后来觉得腻歪了,他也算看得透,就算当再大的官,上头也有人能压你,人家一来,你还不得对人家点头哈腰地装孙子吗?算了,不当那种孙子样的官,更不当那种累得半死穷得响叮当的官,无官一身轻,不担责任无压力,守着一份发不了家致不了富的工资,得过且过,乐得自在。

    所以,直到现在,丁建军也没捞着个什么长来当当。谁都知道他在镇上的派出所里是吃白饭的,你找谁也别找他,他是不办事光看热闹的那种。你要真求他办事,半年你也办不成。你想投诉他,海边小镇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谁还不知道谁?你还是省省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去惹得一身臊。人家有人家活法,碍你什么事了?

    要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立足,丁建军总结出了一个字,不是那个“横”,也不是那个“痞”,而是——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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