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阿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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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天夜里,阿嫲到底发作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大家也没有任何准备。准确地说,是在凌晨。

    众兄弟姐妹是丁建国通知回来的,他负责把大家安顿好。家里还是有地方睡的,不过是多腾出两间房而已。姑姑丁卫红就跟海茵住一间。

    凌晨时分,具体是几点,他们没人顾得上看时间。一阵紧急要命的敲门声惊醒了大家。细听,像是敲隔壁的,很快,就变成敲自己房间的声音了。

    海茵的阿嫲在门外喊:“大家快起来,抓紧了,快,一定要快!”

    丁建国动作快,迅速披衣出门,一看,吓着了。海茵的阿嫲左手擎着一支不知从哪弄来的火把,正在逐个房间地敲过去,喊过去。说喊也不大准确,应该是“通知”,像是在传达上级的指示,很郑重其事。开门的人睡眼惺松,也都被老太太吓一跳。“什么情况这是?”

    阿嫲双目炯炯有神,格外认真和严肃:“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睡得着?上级来电报指示了,炮战这两天就要开始,大家快点收拾收拾,该到哪避难就到哪去,年轻的都要到阵地上去帮忙。”

    老二丁建军一听,两眼一翻白:“哎哟我的妈呀,阿母你真是病得不轻了,半夜三更的你这是闹什么?”

    “丁海波,你作为炮兵连长,怎么可以这样懈怠?你应该带领士兵,还有人民子弟兵上前线,政委不是下了命令,要你们赶在天亮之前,把炮弹全数搬运到炮台吗?”丁建军完全愣在那儿。王燕一哆嗦,低声对丁建军嘀咕道:“老太太犯病了吧!说得好吓人,又把你当老爷子了。”

    老太太生气地指着王燕:“你是谁?分哪块的工作,快去收拾,别捣乱!”王燕顿时一脸的尴尬。

    老三丁建民上前扶住老太太:“阿母,有事明天再说吧,先回去睡吧。”

    “阿飞你小子就知道偷懒,这种时候还敢睡,小心一颗炮弹落下来,你的小命就飞了。”阿嫲说得一本正经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何梦丹问:“阿飞是谁?”丁建民小声说:“这两天,阿母都管我叫阿飞,我哪知道阿飞是谁啊,我猜是以前阿爸的手下,可能是个警卫员吧。”

    老太太又发话了:“阿飞你还磨蹭什么?好好保护你们连长,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人民群众是不原谅你的。”老三丁建民揉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海茵过来,看着阿嫲的神情,知道阿嫲是犯病了,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她完全进入了在记忆里的过去状态。

    “哎呀青枝,你还愣着干嘛呀,楼下一堆的人需要你去疏通,村里的人需要咱们去疏散和带领,再晚就来不及了,不能影响部队上的行动计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嫲又指着丁卫红:“我说庄主任,全村就属妇女同志行动最慢,再加上带小孩子,这是会严重拖部队的后腿的,这可不是咱人民子弟兵应该有的精神面貌,你这个主任是不是也该管管。”

    丁卫红想试探试探,故意拖声拖气地问道:“嗯,骆老师……我得听您的,是吗?”

    “当然啊,你忘了,村委临时跟战地指挥所成立了民兵战队,我是女兵队的队长,村民们的安全,由我说了算,你们都快点吧,再晚天就亮了。”

    丁建国喃喃道:“阿母说的……是一九五八年十月的事了。”

    老太太倒也不磨蹭,一把拉起海茵的手:“青枝,咱们先行动,带动大家加快速度。你现在就跟我一同去战地,那里需要人手帮忙搬运炮弹,咱们去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海茵没有犹豫,点点头,牵起阿嫲的手,也很郑重其事地说:“好,咱们去吧!”她接过阿嫲手上的火把,两人一起就出门去了。

    大半夜的,她们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出去了。丁建国喊了一声:“海茵,你干嘛……”

    海茵回头对他们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阻拦。谁也不知道海茵到底想干嘛。

    王燕嘟囔了一句:“不会又一个小的疯了吧。”丁建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闭嘴,回去睡觉。”

    丁卫红从他们身旁走过,冷冷地丢给他们一句:“是猪吗?”然后提着手电筒跟了出去。接着是丁建国夫妇和丁建民夫妇,都跟了出去。

    夜里的海边,海风很凉。海茵在火光中看到阿嫲又穿上了那件发黄的旧军装,这回还扎了皮带,看起来很干练的样子。天空是满天星斗,十分迷人。

    到了村道上,火把被有点强力的海风吹得忽明忽暗。阿嫲往东边的大海望出去,那里只有隐约的光线,很微弱,几乎是海天一片黑茫茫。阿嫲的眼神很镇定,看起来特别有经验的样子。海茵问:“咱们这是要去哪?”

    “战地啊,刚刚不是说了吗?那里需要人手帮忙,咱们得快点。”

    离海边的海堤大约四百米远,是月亮湾近来修建的战地公园。海茵知道那个地方,不只是普通的公园,而是红色教育基地。那里曾是当年炮战的主要阵地,里面有炮台、战壕,还有解放军战士挖的地道,是实实在在的炮战阵地。后来政府出资,将那里圈定范围,加以保护和重修,成了一处公园,并且十分具有红色教育的价值。平常,有很多对当年海战十分感兴趣的人们会到此参观游览。

    在与战地公园相距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是当地的军事重地,至今仍有重兵把守,随时保护着祖国的东南海岸线。

    阿嫲就是带着海茵,到了战地公园那里。公园大门紧闭,有门卫室。阿嫲二话不说就去敲门卫室的窗户。海茵也不拦着,她知道拦不住,她还想看看,到底阿嫲病到了什么程度。

    门卫室的灯亮了,一个老头骂骂咧咧地开窗,努力睁开眼。“谁呀?大半夜的!”

    “我,你个小冬瓜,居然还能睡得着,战事吃紧了,快给我开门!”阿嫲义正辞严,俨然一副准备随时上阵的架势。

    “哎哟,是骆老师,您怎么来了?大半夜的。”

    “叫我骆队长,我现在是咱们民兵战队女兵队的队长,快开门,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晚了,你负不起这个责任!”阿嫲什么时候这么威严过?海茵这是头一次见识,想象一下,当年的她即使是一个小学教员出身,穿上一身得体的军装,那必定也是英姿飒爽吧。

    老头脸色变了,忽然很认真起来,出来开了门,然后立正了身形,目送着眼前的女兵队队长进入了战地公园,十分恭敬。好像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也不需要什么仪式,他们能不可思议地找到心灵的契合点,找到历史留在他们意识里的共性,瞬间就能彼此接通。在他们眼里,这里不是公园,是战地。

    2

    海茵看了看东边的天空,隐约的光线,说明离天亮只是一小会儿了。

    阿嫲看起来十分精神,或者说是兴奋。她领着海茵昂首阔步进到战地后,很自信地朝一条树下小路前行,表现出对地形相当熟悉,带着海茵拐了几个弯,就绕到了地道口。看门的老头也跟上来了,手里提着手电。阿嫲回头说:“小冬瓜,你倒还机警。”老头笑了笑,说:“当年多亏了骆队长提拔,我也成了一名对海作战的战士,光荣啊!”

    阿嫲回头对海茵说:“青枝,地道里就有堆放着很多弹药,你先下去搬一些上来,挑你能搬得动的,我带着小冬瓜到指挥部去,先跟领导作个汇报,很快就会有其也村民来帮忙的。”

    海茵愣在地道口,看着阿嫲在那个叫小冬瓜的老头带领下,提着手电继续前进。海茵当然没有下地道,她悄悄地跟上。

    那个冬瓜老头肯定不是疯的,他能听不出阿嫲话里的异样的吗?大概不是。海茵想,他很可能是被阿嫲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感动了,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经过战争的洗礼,早就有了一种只有他们才有的共鸣,并且对彼此会惺惺相惜,招之即来,来之能立刻站在同一条战线,说白了,也就是他们那一代人,能够立刻领会和理解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

    若非海茵亲眼所见,她一定无法相信她的阿嫲还能在战地公园展现别样的风采。

    试想,那是凌晨啊,在冬瓜老头的手电筒光线晃动中,阿嫲在前面,像是带路一般,然后下战壕,指挥冬瓜老头在其身后小心隐蔽,然后在战壕里低身前行,十分谨慎,仿佛一抬头就会跟敌人正面遭遇一般。如果让阿嫲背一把枪,大概她也能如此进行她的前进步骤,那已不像是她的记忆在指导,或者再现她记忆里的情景了,全然是生命里的当下,全然是自我。他们穿行过战壕,要爬上来的时候,阿嫲明显吃力了,冬瓜老头还在后头托了她一把。和一瞬间,海茵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很想上前去劝住阿嫲,不敢让她这样去冒险,毕竟是一个年纪高的老人了。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不忍心去打扰两个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共鸣者。两个老人,动作十分笨拙,缓慢,但还是完成了他们意识里认为理所当然的在战场上就有的翻越动作。

    离天亮,似乎不远了。战地公园再往里走,是一座新建不久的房子,海茵并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有隐约的灯火。

    只见阿嫲在楼前的石狮子旁低身隐蔽,而冬瓜老头好像跟她耳语了几句,就进了大楼。过了约十分种,冬瓜老头出来了,在其身后跟出了六七个老头子,清一色穿着隐约昏黄的老军装,看起来,应该都是老兵。他们虽然动作不快,但齐刷刷地站在大楼前,排成一行。阿嫲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石狮子旁的隐蔽处走出来了。冬瓜老头小跑着到阿嫲面前,停下,立正,敬礼。“报告队长,战地小突击队集合完毕,请队长指示!”

    “好!归队!”冬瓜老头立下,返身小跑回到老兵队伍的边上。只见阿嫲正面朝向老兵队伍,突然来了一个立正,敬礼。全体老兵立正,敬礼。那情景十分肃穆,在凌晨的海风里,都有了悲壮的意味了。阿嫲义正辞严说道:“同志们,咱们战地突击小队接到上级任务,要全力配合炮兵连的战斗布署,负责战地炮弹的派送任务,我已经向上级做了保证,我们突击队保证完成任务!大家说,能完成吗?”

    “保证完成任务!”老兵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越发铿锵洪亮了。

    不知谁起的头,他们一起唱起了歌:“黎明并不遥远,曙光就在前方,我们响应时代的召唤,时刻准备,敢为人先……”

    歌声由低向高,在战地公园里回荡。天色渐明,果然是曙光渐次在天地间披开,他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清晰了,如同雕刻的一般,明暗分明,又正气凛然。海茵顺着他们的目光朝前望去,在正前方,望向大海的一处高地上,那里迎来了每天的第一道曙光,正是当年的炮台所在,那里还矗立着当年的战地英雄雕像,一面鲜红的国旗迎着朝阳,猎猎风动。

    海茵感到了身上也热血沸腾了,不知不觉竟然流了泪。擦泪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阿爸阿母,还有三叔三婶和姑姑。他们也神情肃穆地注视着阿嫲等老兵的一切举动,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庄严的景象,在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刻,一切显得特别神圣,还带着些微的沧桑。

    海上的阳光,正慢慢地罩住了他们,仿佛他们所站之处,霞光万道,那一张张已然沧老的脸庞,目光坚定,正视前方,歌声还在回荡。海茵相信,那些战火青春的记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老兵,只要一个契机,一句话,一个眼神,那些记忆随时都会鲜活起来,催促着他们的身体和意志,顽强地朝向大海,朝向太阳,朝向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信仰!

    阿嫲不正是这样吗?说起来,是病了,其实,她何尝不是回到了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时光里?要知道,当年那场对海炮战,其对一代人的影响是终生的,刻骨铭心。阿嫲何尝不是用这种重温记忆里的革命岁月,来纪念自己的热血青春呢?一定是。

    后来,海茵才知道,战地公园里所建的那座建筑,是村里的老兵们集资筹建的。不为别的,只为老兵们可以在那里重聚,在那片有战友牺牲的战地上坚守,不离不弃。老兵们年纪大了,就搬到那里住,家人也可以来照顾,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不会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不会被岁月的侵蚀带走当年的烟火印记,还可以互相温暖,互相鼓励。

    而阿嫲和阿公退休之后,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也曾一度想搬到老兵营来住,只是老大丁建国不同意,怕照顾不到。如今阿公走了半年了,阿嫲却还在继续他们的革命情怀。这大概也只有他们那一辈人才能理解了吧,后代子女是怎么也难以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的。

    据说,白天的时候,老二丁建军等人,带着阿嫲来战地公园走动过。这是何梦丹后来告诉丁卫红和海茵的。丁建军出了一个主意,他被阿母认作是阿爸丁海波,这跟他长得像阿爸不无关系。他想用阿爸的身份,看能不能唤醒阿母的记忆,找到一些关于遗产的消息。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而丁建军在家人都跟着阿嫲大半夜出去之后,和老婆王燕一起,在东阁楼上阿母的房里找到了一只镂金锦盒。那正是老三丁建民说的那一只。看起来还真是宝贝,只是,竟然是个密码锁。老太太居然懂得用密码锁,这只镂金锦盒一定大有文章。据丁建民说,他小时候亲眼看到阿母将这只锦盒用防水的牛皮纸裹了几层,埋在老屋后坡地的土洞里,非常隐蔽,为的是防止造反派抄家时抄出来。阿母那么刻意地保护一只锦盒,里面若不是宝贝,又会是什么呢?

    王燕拿着锦盒,掂量掂量,感觉轻,有点失望。她原以为这么大一只锦盒,别说是金银首饰了,就算金块也能塞进不少。可是丁建军却说,这年头,有存折才是硬道理,说不定老屋的拆迁款就存在存折里。

    他们决定得哄老太太开心,才能哄出密码,再不哄出来,老太太继续疯下去,锦盒即使拆出来了,只怕里面也没什么用处了,还得费大折腾也说不定。

    3

    海茵决定当天带阿嫲返回厦门,去大医院做检查。但是,她刚把想法提出来,立刻遭到反对。反对得最强烈的是二叔丁建军和二婶王燕。

    前天他们还都支持呢,怎么隔天就变卦了?丁建军有丁建军的理由。他明确地告诉大家,阿母已经同意要划分她与阿公的存款,这是昨天阿母亲口告诉他的。众人十分诧异,谁都没有听到老太太这样的话。而且也十分怀疑,她意识那么不清醒,怎么可能说出好么重要的事情。

    丁建军承认,自己被老太太认作了阿爸丁海波,就以丁海波的身份与阿母进行了协商。只是阿母没有说出他们的存款放在哪里,怎么问都说记不起来了。

    丁建军因此怀疑,丁家的重要财产一定就在阿母精心保存的那只镂金锦盒里。关键是,阿母根本说不出密码。

    丁建军的意思是,要让阿母随海茵到厦门去检查和治疗,当然没问题,但是得让阿母说出锦盒的密码,才能走。否则,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担忧,万一阿母去厦门,真的得治疗,再有个万一……那一切不是更费折腾了?

    众人沉默了良久,丁建军上楼找阿母要了那只镂金锦盒。阿母没有阻止,她正忙着写宣传风筝,还是写那句话:亲人,盼你回家。并且告诉丁建军:“海波,你下午就可以派人来取,做好了,就叫青枝等人安排人手到海边去放吧,越多越好!我们一定要相信,海那边的亲人们,一定能看到我们期盼的心!”

    众人看着那只镂金锦盒,还是沉默。谁也不好提密码的事,都得猜,但你怎么猜都可能暴露自己复杂的心思。猜测者往往自以为聪明,其实更暴露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后来,在丁建军的提议下,他们先后试过了用阿母的生日,阿公的生日,二老的结婚纪念日,二老的入党日期,但组合起来的各种数字都打不开密码锁。丁卫红心里暗暗冷笑,觉得自己跟他们坐在一起,像在谋划要夺取老人家的宝贝一样,十分可耳。但是王燕一直拉着她,不让她走开。

    最后,海茵说:“我来试试。”

    海茵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冒出一组数字,而且相当清晰。她抱起锦盒,放在自己的腿上,开始调整那组数字。最后一个数字调好,海茵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键,“啪”一声,开了!

    大家的心都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又兴奋,又特别期待。海茵的手顿时发抖了,不是因为紧张和兴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组她用来尝试的密码,居然用上了,她已经猜到了更多的真相。她是因为害怕而发抖。

    “快打开看看!”二叔丁建军催促道。但海茵没有打开,她犹豫了。

    丁建军一把将锦盒抱了去,众人围了过来。打开了,很空,里面是一只透明的白色塑料小袋包着一小张纸片,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不用取出就能看到上面的字,尤其是用红笔划过的几行:……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三日,日军疯狂进攻福州十四桥和十一桥附近的国民党驻军。第XXX集团军军官骆云青率领两千士兵浴血奋战,终于没能阻止日军的枪炮,于二十三日下午的战役中为国捐躯……

    盒子里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相片,黑白的,一男一女神情自然,相依偎一起对着镜头,一看就知道,明显是一张早年的结婚照。底下一行白色小字:骆云青与汪海雨结婚纪念。落款时间:一九四零年五月八日。

    大家都愣住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老大丁建国皱着眉头,陷入深思。他抖动着双手,拿起那张被丁建军丢弃在桌上的相片,还有那张纸片,转身幽幽然上楼。海茵紧跟了上去,她知道阿爸一定是要去问阿嫲。

    阿嫲还在写毛笔字。但她一见到老大丁建国拿出的那张相片,她愣神了,后来,神情黯淡下去,坐下来,泪也下来了。

    4

    接下来,是阿嬷断断续续的叙述。她清醒了。

    她告诉老大丁建国,她的真名就是“海雨”,叫汪海雨,而老大丁建国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而是那个国军军官骆云青和前妻的孩子。

    有很多时候,海雨希望自己是真正的海雨,在海的上空飘洒,无边无际,入海后归于无形。

    这种想法最初开始于海雨十岁那年。那时,她非常渴望离开海边的小渔村。不是日子过得不好,但也过得不怎么样。海雨的阿爸是渔村一霸,横行乡里的时候,海雨还不懂事。渔村再小,那也是国土,而革命的战火再远,也到得了旮旯。

    那时的渔村还不叫月亮湾。到底叫什么,海雨很多年后都不曾再想起。她听到渔民们口头上神秘而坚定地说到“革命”这样的词时,她八岁不到,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她感觉到了人们对她的不友善,那种带着怨忿的目光让她害怕。

    好在阿爸有先见之时,托人将小小的海雨送到了省城福州亲戚家,还让她进了一家女子学堂学习文化。这几乎是整个渔村的小孩子所渴望的。

    海雨在省城的日子过得平静些,她几乎不想家。那个海边没什么可想的,不想阿母,阿母生她时难产去了,连个影子都没留给她。那时候根本没有相片可言,因而连个念想都没有,一个给了海雨生命的女人,仿佛在海雨的生命里不曾存在过。海雨更不想阿爸。阿爸在她眼里基本是个背影,在家时听见他吆喝下人,然后出门去,大摇大摆的模样。还有,就是阿爸将她托付给亲人,嘱咐送达福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是个背影。多年后,背影也模糊了,声音也想不起了,直到后来,海雨再无爹妈的点滴感念。

    海雨直接把自己视为了孤儿,自愿的。即使在省城的亲戚家里,寄人篱下,终究多有不便。嘴上说是亲戚,终究隔了几层了,一旦无利可图,早晚脸色挂在那儿,谁看了都不好受,何况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尤其后来,陆续听闻消息,说海边的家被革命了,落魄了,人也没了,海雨算彻底死心了,再无念想,再无挂碍,成了飘流于世的一叶浮萍,她便从亲戚家里搬出去。那时的海雨长成了大姑娘,十七八了都,知道要面子,还好是学生党,直接搬去学校住。

    究竟自己的处境有多遭,未来的路怎么走,海雨心里没谱。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生不逢时吧,海雨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乱世飘萍,在海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的时候,她恋爱了。世上是只有男女的爱最不讲理的,想来就来,不分时候不分场合。海雨在一次省城的交响乐表演会上,被爱神之箭击中了。

    海雨的学业还没完成,她在省城师范院校国文系就读。为了凑学费和生活费,海雨不得不半工半读。好在海雨学了一门手艺——拉小提琴,在她看来是手艺,能谋生就好,不在乎高级不高级,不在乎艺术不艺术。在交响乐团里,年纪偏小的她也只能坐在小提琴手偏后的位置,基本到了观众看不到她的位置,纯属凑个音的作用。

    但那次交响乐表演,机会来了。听说当晚听交响乐演出的有不少来自当时政届军届的高层,有人提出请交响乐团演奏当时刚刚面世不久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乐园里本来有一个小提琴手会这曲子,偏偏当天病了,未能到场。为了不扫高层的雅兴,乐团领导必然得迎合,慌忙之中找寻能救场的主。

    细问下来,会拉《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的是有两三人,可到领导跟前一试音,感觉都不对味。海雨听旁边的提琴手说,要是能拉首席,一场下来拿到的钱,要比一般的乐手高出两三倍多。这对于当时并不宽绰的海雨,不啻于一大诱惑。

    海雨壮着胆子走到乐团领导跟前,主动请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声言顶班,没人相信。不信就来一段吧。海雨镇定自若,夹琴,上弓,连试弦音都省了,起势直接就拉。不是梁祝初见时那情愫绵绵的一段,也不是结尾化蝶后柔美梦幻的一章,却是梁祝相伴学习欢快愉悦的一节。可别小看了那一小节乐章,为了表现梁祝二人从心无设防到彼此相知,那种心心相印的情绪实在不好拿捏,即使行家里手也不见得有把握,要求琴音跳脱但不可浮躁,情韵灵动但不可太炫,动静皆在意念间,意境全凭弓法带。若是没点儿真功夫,这活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揽下的。

    海雨在小提琴上毕竟有天赋,虽然上手较迟,但她是真喜爱这种西洋小乐器,因此下了狠劲儿去练,不几年,还真让她练出了本事。她第一次听《梁祝》是在老师的课堂上,留声机里唱盘转起来,小提琴的声音以绝对迷人的声势立刻捕获了海雨的心。海雨看过戏曲舞台上的《梁祝》,少女的心是最容易感动的,再一听小提琴协奏曲,她的心就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发誓必要学会。

    这回就真派上用场了。海雨年纪虽然不大,可娴熟的琴艺还是让乐团的人刮目相看。她就这样顶班救场上阵,第一次拉小提琴首席,就以一曲在当时轰动全中国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征服了省城的听众,征服了当天在场的所谓军政高层。

    台下被征服的男人中,有一双眼睛的注视,改变了海雨接下来的路。或者说,海雨并不知道接下来她将何去何从,是那双眼睛,带她走过了一段人生历程。

    可惜,仅仅是一段。那就是当年坐在台下欣赏音乐的国军军官骆云青。他后来娶了汪海雨。海雨后来才知道,丈夫的前妻产后恢复不利,很快病逝,留下一个刚要周岁的男孩。

    可怜新婚不到一年,骆云青就战死在抵抗日军的战场上。海雨还没有为骆云青生下一男半女,就面临尴尬困境,悲痛之余,无能为力,独自带着丈夫前妻之子过活,相当困难。尤其是日本投降之后,国内战争爆发。海雨十分害怕她的身份暴露,一旦被人知道她是国军军官的遗孀,只怕不会有好日子了吧。

    于是,她毅然离开福州,带着那个小男孩,回到小渔村。

    5

    海雨谨小慎微地在小渔村生活下去,从不将过去告诉任何一人,包括后来她最信任的奶妈花婶。

    当初,毕竟丈夫也曾留给她青春最初的爱恋,为此,海雨大胆改名“骆云青”,以丈夫的名字过活,一方面纪念逝去的爱情和亲人,一方面,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小渔村地处边远,从无人会将那个名字和一个国军军官联系上。即使是后来的第二任丈夫丁海波,出身军队,也从未得知有一个国军军官叫骆云青。

    现在,真相大白了。老大丁建国感慨万分,独自抹着沧桑的泪,心疼阿母几十年来独自深锁秘密,为了让他能安全过活。多好的阿母啊,不是亲生,胜过亲生。他站在轩窗前,望着大海,第一次感觉到大海真美,多么宽广多么深邃,默默地承受人世间的一切,无怨无悔,多么像阿母。

    海茵蹲下身子,给阿嫲捋了捋额前的白发,说:“阿嫲,你知道吗?在台湾,有一个英烈祠,那里供奉的是在当年抗日战争中为国牺牲的烈士,那里的英雄碑上,刻有一个名字,就叫——骆云青。”

    阿嫲盯着海茵看了又看,噙着两眼的泪,问:“海茵,你回来了,阿嫲好想你了!”

    海茵点点头:“阿嫲,您终于认得海茵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的名字就在那英雄碑上?”

    “是的,我敢肯定,是我的……一个台湾朋友明确告诉我的!”

    阿嫲浑身颤抖,抓着海茵的手,又看着老大丁建国:“你们,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啊!建国,那可是你的亲阿爸!”

    丁建国点点头,安抚着阿母的肩头:“咱们去,一定去,很快就去。”

    阿嫲的清醒其实并未保持多久。海茵带着阿嫲到厦门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并不容乐观。阿嫲的真实病情不是简单的疯,也不是简单的记忆衰退,而是生命正在点滴萎缩。

    她一周前还跟老兵前在战地公园唱歌,一周后叫不出任何一个老兵的名字,包括看门的那个冬瓜老头。她三天前能误认丁卫红为妇女主任,将丁建军唤作丁海波,将丁建民叫作警卫员阿飞,但一天后已不记得谁是妇女主任,两天后不记得阿飞,三天后连丈夫丁海波的名字也忘了。

    但她居然一直将骆云青和汪海雨的结婚照放在口袋里,记得半天拿出来看一看,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叫汪海雨,还说一定要去看看丈夫骆云青。

    一个月后,阿嫲以汪海雨的名字,办理了赴台手续,在长子骆建国和孙女骆海茵的陪同下,登上了去往台湾的航班。

    阿嫲怀里一直捧着一束鲜花,花里放着她与骆云青当年的结婚照!她望着飞机外的云团,和云团下的大海,心里一直默默念着:“云青,我来了!等我!”

    飞机之下,就是那片湛蓝的大海。大海她一直默默地在低处,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她始终如一,深知并爱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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