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低处-青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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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像因为丁卫红的回家,海茵的阿嫲比前些天安静多了,表现在话明显少了。不过,还是不认人。

    海茵得知月亮湾的村部刚刚通了网络,大喜过望,直接奔去。她上网查了一些有关老年人失忆、智力衰退、痴呆等医学方面的资料,归纳起来,初步分析认为,阿嫲的疯症其实有点严重,出现早期记忆衰退情况,而且相当明显。海茵思来想去,跟自己实习所在的厦门医院联系了一下,又对相应的病症情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最后还是决定要带阿嫲去厦门进行全面的检查,期望能拿出治疗的方案。

    这个决定居然得到了包括二叔二婶和三叔三婶在内的所有人支持。破天荒啊,丁家人难得如此一条心。海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结果总比有人反对来得令人满意。

    既然有网络,海茵想到还要查一查另一个资料,那就是郑启彬所说的,那个在台湾英烈祠里英雄碑上有记录的英雄“骆云青”。如果是跟阿嫲同名,也就算了。但好奇心驱使,海茵还是通过网络进行了搜索。

    网络能找到信息相当有限:骆云青,生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一日,福建省福州人氏,国民党驻福建省第XXX集团军军官,于一九四一年四月在福州十四桥抵抗日军入侵的战役中牺牲。

    原来是个国军军官,海茵没当回事,就下线了。海茵要离开村部时,无意中看到了村部墙上的一些照片,是月亮湾与金门岛来往的一些大事记,有双方组团进行交流的恳亲大会,有民间艺术交流活动,有海峡两岸姐妹姻亲团。在一张照片里,她看到了姑姑丁卫红。丁卫红作为金门岛的大陆媳妇,带领那里的二三十姐妹组成了姻亲联合组织,帮助两岸组合成婚姻家庭的人方便来往。

    那时候两岸还没有正式形成海空邮三通,虽然民间呼声较高,但还处在双方协商和摸索阶段。姑姑丁卫红等大陆媳妇要从金门岛回到海这边的村庄,十分折腾。她们得先坐飞机从金门飞到台北,再从那里的国际机场飞香港,从香港过海关进入广州,再从广州乘坐大巴车回到福建海边。这样一趟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至少得两天整整。

    多可笑啊,回一次家要绕那么大一个弯,走好多冤枉路。而直线距离算起来,两岸不过相距几海里远。这不是夸张,是事实。这种事实究竟因为什么而造成,众所周知。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这种情况令人无奈又齿寒,却还是无法得以解决呢?

    月亮湾和金门岛的乡亲们相信,迟早有一天,会解决的。就像海茵的姑姑丁卫红,身在金门岛,如果跟家里的阿嫲通个电话,这么浅这么窄的海峡之间说几句话,居然得跳成国际长途,实在可笑,却很无奈。后来是海茵的阿爸丁建国听很多渔民们说,由于两岸太近,对讲机都能用得上。丁建国在别人的帮助下买到了高频率的对讲机,一个送到丁卫红的手上,一个放在月亮湾的家里。果然就通上话了,随时都可以讲话,连国际长途话费都省了。

    阿嫲就是从那以后,很放心地跟自己的女儿随时通话了。这个海峡再不跨越的话,那就太不得人心了。

    海茵还在村部的照片里发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那就是青枝。有一张照片是早些年的艺术剧照,一个演旦角的女子在舞台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海茵当时还觉得这个演员很漂亮,旁边还有她的一张素颜照。仔细一看介绍,居然是“青枝”。海茵心里一咯噔,再定睛细看,原来这就是青枝啊,她居然还是个舞台演员!

    海茵有了重大发现,立刻跑回家里,想找个人分享自己的发现,一进门才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找谁分享秘密。

    她后来还是找了姑姑丁卫红。彼时丁卫红正在给阁楼轩窗外的福建兰浇水,还顺手捡掉一两片枯叶。

    “姑姑,我看到青枝了。”海茵由于激动,说话没头没脑的。

    丁卫红吓一跳:“什么?在哪?她回来了?”

    海茵狐疑地看着丁卫红:“你……认识她?”

    “我当然认识,我还叫她阿母呢。快告诉我,你在哪见到她了?”丁卫红对此人和关于她的话题居然不回避了,还很紧张的样子。

    海茵指了指屋外。丁卫红惊讶地张大嘴:“来了?”

    海茵支吾了:“嗯,不是,我是在村部展出的老照片里,看到了她。”

    丁卫红松了口气,回身继续浇花:“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姑姑年纪也不小了,禁不起你吓唬了。”

    “姑姑,你们大家怎么好像都怕青枝啊?她又不是母虎,我看她长得挺漂亮的。”

    “你想知道她的故事啊,本来姑姑是不想提的,从前更不会在你阿嫲面前提起。现在,你阿嫲把你当成她了,我倒是想,不知道借此能不能唤回她的清醒。她刚刚跟你二叔三叔他们去海边散步了,我不想去,就跟你聊一聊吧。”

    海茵神秘地说:“太好了,你等等,我给你泡杯好茶来。对了,就用阿嫲的绿釉荷叶杯,给你泡今年春天的明前茶,包你满意,你就在阿嫲的书房等我啊!”

    海茵风一样地下了阁楼,忙着准备茶去了。丁卫红在书房坐下,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那本《傍海人家》,翻开看了看。

    等到海茵端着荷叶盘上了阁楼,进了书房,抬头一看,姑姑丁卫红居然在抹泪,手里正捧着那本《傍海人家》。

    海茵给姑姑递了纸。丁卫红轻声问:“这书就是金门岛上那个很帅的台湾兵帮你做的吧?”

    海茵点点头。丁卫红叹了一声,接着说:“你对阿嫲,真是有心。这里头有一篇文章,叫《花开时节又忆君》,你读过吗?”

    “读过,难道阿嫲在文章里面讲的那个女子,就是青枝?”

    丁卫红没有正面回应,不过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目光越过了轩窗的窗台,直达月亮湾的海面,仿佛一眼就回到了过去。

    说到底,那段尘封在心里的记忆,再次揭开来,总归是不大好受的。那个叫青枝的女人,一个可以说影响了丁卫红一生的女人,在丁卫红的生命里,到底是一个迷梦,还是一个噩梦,她还不能分辨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一个美梦。

    所以,时至今日,有时候丁卫红还会自我反省,到底把自己用于公众的名字改为“花妮”,是对还是错呢?

    2

    市高甲戏剧团早在解放前就有了。青枝就是那时候的当红旦角。

    当年,市高甲戏剧团走街串巷地表演高甲戏,同时也招募学徒。花婶把青枝送到剧团的师傅那,当时说好了,不是把孩子卖给剧团,而是让她当学徒。图的不是钱,而是让孩子能学个东西,将来好有条出路,一旦不济时也不至于会饿死。

    剧团的学徒或跑龙套的多,能唱成角儿的,少之又少。还算青枝努力,肯下功夫,而且,多少也有点天赋,通常能一点即通,比别的一般学徒要聪慧许多。练个十年八年后,她果然就青出于蓝了。基本能帮她的师傅挑起了剧团的大梁。

    她能唱《陈三五娘》,唱得凄婉,唱得柔肠百折;能唱《昭君出塞》,唱得铿锵,唱出满腔幽怨;能唱《连升三级》,唱得坚强,喜笑怒骂皆成章……反正她有一把好嗓子,高能绕梁,低能回旋,亮处如晴空万里,沉时若水流暗涌。她是剧团的台柱,早年难得一遇的戏曲人才。

    解放前能在地方戏曲行当里唱成角儿,那也是身价不菲的名伶,绝对受得各方名流的追捧。就有许多高官贵族,盯上了剧团的一枝花——青枝。可是,青枝毕竟出身寒门,对上流社会虽有仰慕,却十分鄙薄。她喜欢上了同剧团同师出身的武生,从她的母亲把她送进剧团学戏开始,她就处处受到这个师兄的照顾。

    年年月月朝夕相处,自然日久生情。二人还私定了终身,非彼不娶,非彼不嫁。难得双方都不被当时的荣华富贵和名利所诱惑,还能在最好的年华遇见彼此并真心坚守,并且不受流年沧桑所影响。

    可惜,世道不太平。战乱终究给人们带来不可预测的生活。人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还有闲功夫去欣赏什么戏曲呢?剧团的日子终于在枪炮声中也不好过了,直到后来不得不解散。

    在逃难的途中,男人因为被流弹击中,无辜丧命。青枝深受打击,小产下未成形的孩子,导致孩子不幸夭折。他们的悲剧只是民众无数悲剧中的之一,几乎没有人在意。

    青枝侥幸活命,逃回了渔村,逃回到阿母的身边,从此母女还有先前兄长的遗孤一起相依为命,那是一段黎明前的黑暗。好在渔村很快得以解放,日子终于改天换地,大不一样了。

    有一天花婶带着青枝的侄子去小学堂报名,回来后十分兴奋,还神秘兮兮地告诉青枝,她见到了从前她奶过的那个大小姐。

    青枝这才知道,原来小洋楼学堂里的那个美丽的骆老师,就是原来渔霸家的汪海雨。青枝非常有兴趣。就央求阿母带汪家大小姐到家里来,她们可以以姐妹相称,做好朋友。花婶当然乐意了,两个都是她的女儿。

    就这样,青枝和化名为骆云青的汪海雨成了闺蜜。二人年纪相仿,无话不谈,到了几乎性命相交换的地步。

    当时的阶级革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尤其对台海仍保持高度的战争戒备状态。青枝和骆云青都是当时革命群众中的骨干力量,十分得领导的器重。青枝更是以积极参与各项工作而广结人缘,八面玲珑。但只有在人后,她才敢于骆云青面前表现出她当时的戏曲风采。

    她偷偷地教骆云青唱戏曲小段。骆云青则教她读唐诗宋词。她羡慕骆云青出身大家闺秀,并且还能识字断文,读书到大学毕业;骆云青则羡慕她出身贫下中农,根底又红又专,底气十足。反正,二人肺腑之交,外人也没留意。

    问题就出在丁海波身上。这个前线临时战地炮兵连的连长本身也是渔民出身,小时候就跟青枝是玩海踏浪的小伙伴,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青枝一看到一身军装、英气逼人的丁海波回到渔村来,带兵打仗,她的心再一次荡漾起了爱慕的感觉。小时候的玩伴,长大成了一名战斗英雄,还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姑娘家能不动心吗?

    她有几次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骆云青,皆因时机不合适,没说出口。她要是早一点说出口就好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阿母居然委托当时的妇女主任去跟战地部队的政委沟通,请领导出面撮合丁海波和骆云青两人。

    在青枝看来,谁都可以适合丁海波,就是骆云青不合适。简直是太不合适了,一来,她骆云青出身不好,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解放前渔霸汪大头的女儿;二来,她还带着孩子,奇怪的是,任你怎么追问,她都闭口不谈孩子的由来,更不谈她先前有过怎样的婚姻经历。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适合炮兵连的英雄连长呢?

    即使丁海波有过一段婚史,但至少人家的爱人也是一个战斗英雄,虽然牺牲了,不能显现丁海波的不幸,反而衬托出丁海波的不易和可堪怜悯。他的经历不是跟青枝的经历有太多相似了吗?青枝一厢情愿地断然以为,他俩才是最合适的。

    只是,当青枝想机会表达时,晚了一步。丁海波的心里已然留位给了初见就已心仪的骆云青。

    关键是,青枝不知道丁海波为何能对骆云青一见倾心。青枝自认为自己不比骆云青长得差,某些方面看起来,她甚至是超过骆云青的。她比骆云青有风情,更娇美,骨子里更多几分媚态。一个唱戏出身的,自然比一个普通的女人要风情万种得多。

    事实上,丁海波早就知道了骆云青的身份。当年那一次在战地炮台下的初见,骆云青艰难搬运炮弹时差点摔倒,是被丁海波一把扶住的。那个瞬间就定格在了丁海波的心里。当时,丁海波扶住骆云青的手,一眼就看到了骆云青的左手腕上,一颗红豆般的朱砂痣。

    所以,当时丁海波当时脱口叫出来的是“海雨”。虽然听到别人唤她作“骆老师”,他也敢肯定,她其实就是“海雨”。因此,丁海波更加认定她了。

    原来,解放前的丁海波是渔村里的苦娃子,父母因病早逝,他为了活下去,只好到渔霸汪大头那里当一名小长工。有一次因为不小心毁坏了渔霸一条渔船的锚,被抓到渔霸面前受一了阵毒打,关进了地牢里,水米不供地折磨着他。后来,每天到早晚就会有人偷偷送三个馒头和一竹筒的清水来给他。送的人很小心,挑的时候也很好,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甚至也不跟丁海波说话,送来即走。丁海波很纳闷,到底是谁在暗中帮他,留意之下,发现了每次是由一只小小的左手把东西小心放下,左手腕上有一颗红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记住了那颗朱砂痣,却从未再看到过。

    偶然一次,那人送吃的来时,有人喊了一声“海雨”,那小手好像受到了惊吓,立刻丢下东西就走了。丁海波就猜,那就是汪大头的女儿汪海雨。

    后来,丁海波被解放渔村的战士解救出来。他也被解放了,彻底自由了,直接就加入了解放军的队伍里,成长为一名英雄战士。但他没有找到汪海雨,听说大小姐被送到省城去了,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

    当丁海波再次发现汪海雨,却发现她叫“骆云青”时,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有揭穿,并且决定,要保护她。后来,在组织的安排下,他娶了骆云青,再看到她左手腕上那颗红豆朱砂痣,他确定无疑,自己娶的就是有恩于他的汪海雨。

    青枝对此一无所知,还沉浸在自己的追慕与愤恨里。

    而此事,丁海波把真相一直瞒到老,直到二人四十年结婚纪念日,丁海波才对骆云青说出来。骆云青感动之余,写了一篇《红豆痣里的秘密》,并署名“海雨”发表了。

    3

    青枝绝对无法接受丁海波娶骆云青。

    她当时以有限的文字能力给组织上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陈述了骆云青的真实身份,并扬言她化名混在革命群众的队伍当中,是居心叵测的,目的不只是想要夺回属于她汪家的房产小洋楼,否则不会一来就住进了小洋楼学堂,那毕竟是她的出生地,她的老窝。青枝还进一步分析猜测,骆云青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婚姻史,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就是一个证明,但是,她对此守口如瓶,背后很有可能藏着巨大的阴谋,甚至可能跟当时在沿海一带活跃猖狂的反动派间谍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卦举报信还没送到上级有关部门,就直接到了丁海波的手里。当时丁海波已经转业成了镇上公安派出所的所长,肩负起沿海边关海防一切安全事宜,但凡有任何关系到国家人民安全的线索,都必须要经过他的手。

    丁海波看到那封信后,十分震惊。但他不动声色地将信件烧掉了。他深知这事要是真的追本溯源查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是,他也不是因为偏爱妻子而枉顾国家人民安全的人,所以,他也处处时时留意妻子骆云青的各种动向。经过一段时间缜密细致的独自观察分析,他可以肯定,妻子骆云青没有任何有关反动或危害国家人民安全的痕迹。即使明明知道她是汪海雨,不过,她已然从汪海雨脱胎换骨了,是一个全新的人,只能叫骆云青。

    但是,丁海波却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举报信。查不出来,却感觉到了潜伏在他身边的可怕的黑暗势力,已经开始将魔掌伸向了他和他的家庭了。丁海波更加警戒。

    好几次,青枝找各种借口主动找上门去,想跟丁海波挑明了心事。她终于还是没敢说出真相。在面对自己爱的男人,她首先是胆怯,其次又有点怕惹出大祸,对不起闺中密友骆云青,实在两难抉择。

    但是天天看着别人的恩爱情景,青枝自己却饱受相思的折磨,她真的几乎要崩溃了。有一次,她咬牙把丁海波拖在办公室里,甚至不惜放下女人的尊严,不顾廉耻地抱住了丁海波,声称自己有多么爱“海波哥”。这一慕恰巧被骆云青看到了。

    骆云青当时已怀了孩子,挺着大肚子刚刚下课要回家,听说丈夫在村委会办案,有关海防和间谍活动的案件。她想顺路过去,约他一块儿回家。不料在窗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她没有当场揭穿,那完全不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出来的事。她只是一愣,心里一凉,转头就走了。

    一路上,骆云青自己给自己开解。青枝在村里也负责有关海防和间谍活动的调查,跟丁海波有工作上的交接,这是很正常的。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说不定是青枝在跟丁海波演绎前些天抓到反动间谍的情形,对,一定是这样。骆云青停下脚步,想回去再看个究竟,却又挪不开步子。

    最后,骆云青还是独自回到家,做好晚饭等丈夫丁海波回家。丁海波回家后,就说忙得顾不上喝水,也快饿坏了。埋头就吃饭,压根不提在村委会跟青枝搂抱的事。

    不提也就不提吧,骆云青心想,可能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事实上可能什么事也没有,自己就不要捕风捉影,自讨没趣了。于是,也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吃饭。此后的日子照旧。

    青枝来跟骆云青说话的日子越来越少了,骆云青居然也不想主动去亲近她。二人开始了一种貌似心照不宣的疏远,外人根本不知情。直到骆云青生下与丁海波的第二个儿子丁建民,青枝跟花婶才来看过。骆云青直接说,想让孩子以后认青枝做干妈,谁让她们是好姐妹呢?

    青枝心里有数,知道骆云青是有意的,相当于试探了,如果青枝真的答应下来,那就等于青枝表示,以后不再骚扰丁海波了。而如果青枝不答应,骆云青可能心里就会打个问号,你青枝到底是对人家的丈夫不死心吧。青枝猜测,骆云青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丁海波回家跟她说了什么吧。

    青枝到底没答应做骆云青孩子的干妈。她不是不愿意,是觉得没必要。她自己就是个女人,自己也能生孩子,没必要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干妈。心里不愿意,嘴上却没明着说,只说孩子长得太可爱了,很招人喜欢,而且是丁所长的孩子,自己只怕是高攀不起。

    青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还知道分寸,说得很得体了。骆云青也就不较真了,她哪里可能真的让孩子认别人做干妈,那还要她这个亲妈干什么?

    青枝倒是安静收敛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要想什么。丁海波还以为那次拒绝了青枝,她应该识相了,不会再出闹什么事了吧。其实,青枝在等待,等待机会。她相信,自己手上有把柄,还愁找不到机会吗?

    等了有几年吧,机会果然来了,文革开始没多久,青枝认真分析了各种思想动向,认识到这一次跟以往任何一次运动都大不一样,确定了这是最佳时机。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姐妹情深了,再也不去管自己爱的男人会怎样了,自己得不到的,更见不得别人过得恩爱,越恩爱,她越受不了。她要毁了那一切。

    这次,要够狠,她大胆站了出来,实名举报揭发骆云青的真实身份。这次,青枝成功了。丁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一场暴风雨席卷而过,骆云青被打成了“渔霸余孽”“走资派”,丁海波直接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随便一顶帽子都能把人压死。

    青枝乐坏了,一个人在家狂笑不止,然后大哭,不知所以。也许因为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姐妹,也许因为伤害了自己爱的男人,也许因为过去自己的悲惨遭遇,也许因为人生的诸多不公不平。也许,都有。

    4

    因为爱,人们很容易头脑发昏,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自己。爱,无论是单方的还是双方的,无论是错的还对的,都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青枝终于找不回自己了,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跟组织上揭发了什么,总之,说了。

    接下来,她看到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出发了,一场真正的海雨当空砸了下来,砸中了所有人。

    就在青枝为自己的行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阿母慌里慌张地抱着个孩子回来了,话也没多说,叫她帮忙看着,然后又慌里慌张地出门去了。

    青枝怀里突然多了个孩子,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孩子跟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是多么地相像啊,一见到这个孩子,她原本疯狂到要崩溃的心脏,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安宁下来了,就像在狂乱的奔跑之下,突然遇到一泓清泉,她宁愿一头扎进去,清凉从头到脚,透彻从里到外。啊,这不就是我自己的孩子吗?我的孩子!我最最亲爱的花妮!

    青枝以为自己突然清醒了,其实,她完全迷失了。自己爱的是哪个男人已根本不重要,她的眼里只剩下一个孩子。今后,谁想要来夺走她的孩子,她都要跟对方拼命,即使你是神,你是鬼,也别想来夺走。

    青枝意外地得到了花妮,她简直要幸福死了。什么革命,什么男人,什么姐妹,统统见鬼去。只有孩子才是一切。青枝全身心地投入对花妮的抚养,给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教她唱《陈三五娘》,唱《昭君出塞》,唱《连升三级》。唱到她忘乎所以,什么时候被人抓出去打,说她“传播封建戏曲余毒”,要打倒她这棵“旧时代的文化毒草”。她都被人打到吐血了,回家仍然抱着她的花妮幸福地唱着戏文。

    花婶总算看出来了,自己的孩子青枝疯了。她害怕呀,就去找骆云青求助。骆云青又能做什么呢?先是答应了花婶,把小女儿丁卫红写一半给青枝当闺女,至于青枝是病是正常,骆云青无能为力。她只能悄悄地协助花婶,偷偷地照顾丁卫红。

    骆云青也想把孩子直接抱回来,交给一个疯子,实在不放心。但是,谁能证明青枝疯了呢?很多人都说看上去,青枝很正常,能说会唱,除了被造反派打得吐血还不当回事以外,什么都正常。

    骆云青也只能是提心吊胆地,她都自身难保了。孩子反正在花婶那边是安全的,青枝到底要闹什么,就让她闹吧,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了。

    文革结束后,青枝好像清醒了一些。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清醒了,奇怪的是还能决定要离开。据说她去了南洋,没有人跟她一同去,也没有谁看见她怎么走的。反正,她就是离开了。抛下年迈的阿母,走了,抛下她稀里糊涂养了十几年的花妮,走了。她一走,花婶不久也仙逝了,花家也散了。唯一的花家骨肉,青枝的小侄子当兵去了贵州,从此杳无音信。

    青枝自此像是从人间消失了。谁也没再提起过。

    可是有一天,骆云青收到了一份来自菲律宾的包裹。她想,自己在菲律宾没有任何亲戚,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是在海外,这包裹到底是谁寄的呢。

    打开一看,里面有自己从前喜欢用的早期南洋款的香皂、胭脂、香水,还有南洋时尚的花布裙子,最后,还有蓝花楹种子。

    骆云青把蓝花楹种子种在老屋旁边,很快就长出芽来,几年就长成了小树,后来就是那棵高大的年年应季开放的蓝花楹了。

    她早就猜到了,是青枝给她寄来的东西。只是,这个女人只字片言都不留,让人去猜想,难道已到了无言以对的地步。她也不回来,只怕是想终老他乡了吧。包裹上也没留下任何地址,这个女人,够狠。

    可是,即使后来骆云青知道了当年青枝所做的一切,她也不想责怪了。好歹,丁卫红还叫了她十几年的阿母呢!她怎么那么狠心呢?对自己带了十几年的女儿也可以不管不顾,一去就是一生,一辈子从未再回头来看看。一个女人,怎么可以狠心到这种地步。

    青枝,再也没有回过月亮湾。到后来,她也只能是月亮湾的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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